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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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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第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童稚的話語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與薛晉銘都莞爾而笑。
「回來。」
於是,他們把家定在了與故國咫尺相望的香港——被英國人從大清朝手中奪去的香港。父親說,這裏也是中國,遲早要重新屬於中國。
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十四歲,清楚地記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兒女年幼,不得不揮淚暫別故土,前往美國避難。
母親卻對父親說,國家國家,國是始終在那裡的,家也一樣,你在哪家就在哪。
他在她和母親的目光中衝上萬里雲霄,如鯤鵬展翅,翱翔于碧波萬頃的大海之上,越飛越遠,越飛越高。就在即將消失在她們視野之際,突然,飛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向海天相接之處。彷彿化作了上古填海的精衛,又彷彿成了逐日的夸父,父親從此再沒有回到塵世間。
薛晉銘再也聽不下去,狠狠地將她箍入懷抱,不許她再發出那樣絕望的笑聲。
震動之後,轟炸似乎停止了,飛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一直伴隨著轟炸的尖厲警報聲也停歇。
她陡然明白母親想起了什麼。
霍霖這個名字也沒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隨了母親的姓,改名沈霖。
今天的夜間空襲來得格外兇狠,日本人的戰機久久盤旋不去。地面炮火開始反擊,遠遠近近的爆炸聲不間斷地傳來,地面不住顫抖。
他說,如今戰事中的霸王便是這個龐大的鋼鐵傢伙。
薛晉銘什麼話也說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湧,只是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他比誰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難,藏在她心底的傷痛早已超過尋常人一輩子悲傷所積的極限,連他也曾以為她會倒下去……她卻沒有,從來沒有。不僅沒讓自己倒下,她還張開手臂去保護別人。
墜毀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燒著散落遍地。二樓夫人的房間窗戶被撞壞,所幸房子沒有燒起來,只有股股濃煙從被撞壞的窗口冒出來。
許叔叔身為軍人,自然要與家國共存亡,他率部轉戰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後方最後的防線。薛叔叔身為高級情報官員,不會像許叔叔那樣扛槍上陣,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潛入敵偽心臟,獲取情報,策劃狙殺,令日偽漢奸政府聞之色變,成為國賊夢魘中的制裁者。
霖霖別過臉去,忍了忍,喉間還是一哽。「媽,」她張臂將母親抱住,眼淚湧上,「已經三hetubook.com•com年了,你這樣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會不安心的。」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時戛然而止,突然畫上了終止符。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父親興高采烈地登上新改裝的飛機,執意親自試飛。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藍。
他有許多關於飛機、關於翱翔的宏願構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外面折騰到凌晨四點才漸漸消停。
手還沒搭上門柄,卻聽見母親淡淡的語聲。
母親卻堅決不肯同行,她拒絕了貝姨的苦勸,在闊別故土十余年之後,在戰爭最慘烈之時,終於回到了中國。她摒棄從前恩怨,隨政府共進退,與家國共存亡。與薛叔叔商議之後,她將凝聚了薛叔叔與父親多年心血的軍工廠移交政府,隨薛叔叔隱姓匿名來到重慶。
薛晉銘和念卿剛一走出房門,還未看清那墜毀的飛機,就聽見前面圍觀的僕人們發出歡呼。警衛朝他奔過來,興奮的臉龐被火光映亮,大聲喊道:「處座,是日本飛機!擊落了一架日本飛機!」
他又煥發了少年人一樣的熱血和衝動,一次次不顧安危衝上那片無垠的深藍。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里,整個大地都被撼動,身在潮濕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顫抖和爆炸帶來的灼熱,刺鼻的硝煙味道令人窒息。
「晉銘,你聽。」念卿凝神傾聽,空中傳來的是不一樣的引擎轟鳴聲,正是我方戰機起飛的聲音,「是我們的飛機在截擊日本人!」
在那個時候,不管外界是怎樣的風雨飄搖,哪怕戰爭的陰雲從歐洲席捲到亞洲,整個世界都在惶懼動蕩——而在香港彈丸之島的半山宅院里,父親、母親和她,依然是世間最相愛的三個人,在她記憶中的每一天,依然灑滿明媚陽光。
臂彎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
父親愛上了那片藍天,將目光從前半生叱吒征戰的疆場完全移向了這片更寬廣的天域。
就從那一天開始,父親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臉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沒有出現。
他那麼醉心於機械,將全副身心都投到了他和薛叔叔興建的軍工廠里,甚至專門從德國買了一架飛機來,親手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沒日沒夜地與機械師傅們混在一起……每當母親領著她去看父親,他總是沾著滿身污黑的機油,大步走過來將她抱起,一手攬過母親,像個孩童般向她們炫https://www.hetubook.com.com耀他新的成果。
火光映亮半邊夜空,濃煙帶著刺鼻氣味騰上半空。
地下室另一邊的霖霖也聽到了她的笑聲,失聲問:「媽,你怎麼了?」
「你過來。」念卿撐了身子坐起,頭髮從一側肩頭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月光透過窗帘間隙照進來,映上她半邊臉龐,膚色宛如堅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這一切,那個人已無法看到。
「如今想來,他早一些走,或許不是壞事。」黑暗中,她氣息輕細,語聲幽微。
於是天地傾覆,一切都改變了。
他說,中國已有自己造的飛機,可那不夠好,那根本不能用來打仗。
「慧行在我這兒,沒事。」霖霖的聲音平穩柔和。
當年遊歷歐洲時,母親醉心於人文藝術,他卻只去參觀工廠與船塢,對機械無比鍾情。
他再也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大督軍,再也不是政壇上翻雲覆雨的霍仲亨。
然而當驚魂初定的下人們走出後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卻都嚇呆了。
她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願再讓世人知道父親當年遁世的秘密,更不願塵封十余年的茗谷舊事再被人記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亂世當前,沒有誰再去追究一對伶仃母女的來歷。
那是一九三七年,每個中國人都無法忘記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親刻骨銘心的一年。
念卿搖頭笑,「我很好,哪有半點不好的樣子。」
國民政府宣布重慶為戰時陪都,將軍政命脈全部遷往西南大後方。
霖霖和慧行都失聲尖叫起來。念卿與薛晉銘幾乎同時脫口道:「墜機!」
她悵然而笑,「我會的。我答應過你,要活到白髮蒼蒼那一天,要親眼看著孩子們長大,親眼替仲亨看著他的夢想實現。」
最終他們真的買下了廠房,自己動手改裝,對那龐大的鋼鐵怪物投入了無比的狂熱。
一架日機墜毀,引來軍警勘察,屋外直至大半夜還人聲鼎沸。
那個充滿殖民風情的彈丸小島,它雖不是那麼繁華熱鬧,卻有父母親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個家,許叔叔和殊姨也會常常來,當然還有高叔叔和他那個頂頂討厭的兒子。他們對父親尊敬有加,總是謙遜地稱呼他「先生」,稱母親為「夫人」。阿姨們總愛和母親在一起。每個www•hetubook•com•com人都將她視作掌中珠寶,百般愛惜;幼年的夥伴不多,只有敏言和高彥飛那個小鬼頭,蒙叔叔的孩子們又多又吵鬧,慧行太小,小得只會哇哇哭……也許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父母親最寧靜安恬的日子。
當年一對璧人,終究拋下羈身俗務,相偕歸隱。別離了萬丈風雲,處身江湖之遠,卻未有一日忘憂國。那人攜她遊歷歐洲數年,回到香港,絕口不提軍政,只潛心於軍工機械。那人不惜傾盡全力,一擲萬金,與他共同捐資集物,終於建起夢寐以求的兵工廠,從零部件到至為重要的引擎,從普通彈藥生產到自製飛機零件組裝……如今由他們一力支撐起來的工廠和機械師都已轉移到西南大後方,移交給政府,成為國家軍工命脈之一。東南海岸線已全部淪陷,口岸遭到日本人封鎖,中國僅有的輸血管線只剩下雲南至緬甸一線,國際援華物資在這條線上艱難如蟻行般進入西南腹地……杯水車薪,遠水難救近火,中國人只能靠自己。
他絕口不提政治,不談軍事,只全心專註于機械。
隱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廠,不懼轟炸,晝夜不停地生產。縱使技術落後,物資匱乏,也從未有一人慾言放棄。
誰也沒有想到,他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離去。
「她沒事,剛才被灰嗆到了。」薛晉銘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緊緊掩唇的手,撫上她的臉,不顧一切地將她抱緊。她埋首在他胸前,比轟炸中的地面還顫抖得厲害,卻是一聲不發。
一架飛機墜毀在院子前邊的樹林中,將樹林燒焦了一大片。
她突然覺得母親的美像是不屬於這世間的。霖霖順從地走過去,挨著床沿坐下,覷著母親的臉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媽,你別生氣,我不去就是了。」母親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緩緩撫過她頭髮,「你對飛機很感興趣嗎?」
電力中斷了,地下室里沒有燈光,黑暗中只聽見慧行嗆咳的聲音,似乎被頭頂震落的灰塵嗆到了。念卿探身摸索,想把他抱到身邊,「霖霖,慧行怎麼了?」
也許沒有人知道薛晉銘的名字,但沒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動內外的暗殺事件——那些血淋淋的遇刺名字,上自日本高級軍官,下至叛變官員,是令他們肝膽俱裂的震懾。
霖霖嚇一跳,「媽!你怎麼還醒著,嚇死https://m.hetubook.com.com我了!」
看著母親這樣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淚來。
茗谷事件后的數年間,她跟隨父母親浪跡四海,遊歷歐洲,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小小少女。童年茗谷的記憶已經遠離,相繼失去哥哥嫂嫂的傷痛已從她心中淡去,包括那隻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的畫面,畢竟那時她還不到四歲。終於,父親厭倦了漂泊,決定回到香港。
男子頂天立地,浴血衛國,女子也不是烽煙亂世里的菟絲花。
「我沒事。」念卿彷彿從一場夢魘中驚醒過來,語聲沙啞,神色卻很快恢復如常。她俯身牽起慧行的手,緩緩走回房子,鎮定自若地吩咐僕人檢查家中各處,備好蠟燭照明。
霖霖低下頭,「沒有,我只是好奇。」
燕姨堅持她作為醫生的職責,跟隨紅十字隊,四處奔波救治傷患。
殊姨參加了軍官夫人們發起的勞軍義演,親自奔赴前線慰問官兵。
陡然間腳下劇烈震動,比任何一波爆炸都來得強烈,整個屋子似乎隨時都會坍塌。
「現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許是最仁慈的,讓他在戰爭還未開始的時候,選了那樣一種方式,將他的生命終結在最絢爛遼闊的地方,由著他飛那麼高那麼遠,再不用受羈絆,連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也就在那一年,他剛一走,戰爭便開始了。」她的語聲越來越低,低得像在囈語,「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見到家國流血、山河塗炭,才早早將他帶走。」
他心口卻是一緊。
「媽媽!」霖霖過去扶住她,擋在她面前,不讓她再看見那燃燒的殘骸。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隱住利刃剜心的痛楚,將喉間哽咽所化的笑聲忍回。
「怎麼?」他低頭問。
薛晉銘握著掌心裏纖瘦透涼的手,恍惚里,並不覺得是自己在保護她,卻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氣支撐著他,給他無窮盡的溫暖依靠。
薛晉銘攬緊了她,耳聽著飛機呼嘯掠過,心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悲酸。
這樣大的動靜怕是有飛機墜毀在近處。
億萬中國人也沒有想到,國民政府與軍隊會那樣不堪一擊,日本人的鐵蹄在一年之內橫掃半個中國。北平與南京兩座故都接連淪陷,上海也終於不保。
自顧不暇的英國人早已放棄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日夜籠罩在恐懼之中。
「這麼小的孩子,卻能說出這番話……就算是為了這些孩子,又有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苦難不可堅持。」她語聲蒼涼,震動他心底最柔軟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緊她冰涼的手,「你要堅持,我們都要堅持。」
「我不怕!」慧行卻大聲嚷道,「等我長大了,把飛機都打下來!」
他說,如果中國不能擁有足夠多足夠強的飛機,日後打仗定要吃大虧。
僕人們目瞪口呆,不敢靠近那飛機,只有薛晉銘的隨行警衛們奔了過去。
「假若他今日還在,你能想象嗎?那樣一個人,要他眼睜睜看著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漢;要他帶著妻兒一路逃到重慶,看著日本人四處肆虐;飛機就在頭頂盤旋,卻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轟炸過去……」她陡然笑出聲,笑聲直刺入他心裏,「不,那太殘酷,那才是對一個將軍最大的打擊。」
或許卻是最能令他自己滿意的方式。
這顆炸彈顯然落在離這裏很近的地方。
霖霖歡喜得直跳起來,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過去查看,然而一轉頭卻見母親臉色蒼白,定定地看著那燃燒的飛機殘骸,嘴唇一絲血色也沒有。
有警察本想進入這座院落檢查,被薛晉銘的警衛攔住,在得知是薛處長的家人居住於此后,慌忙道歉離開,並吩咐手下不得滋擾。
薛晉銘將念卿護在臂彎中,卻聽她低低地嘆了口氣。
「不錯,是我們的飛機。」薛晉銘早已聽出來,衝上天去截擊的美式戰機轟鳴聲里,也夾雜著中國自製的戰機的聲音,對他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
他說,哪怕終其一生再不能以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個離家最近的地方。
「你小時候就對飛機著迷,跟你父親一樣,鑽進那裡面就忘乎所以。」念卿微微一笑,「仲亨曾經說,想訓練你做最小的女飛行員……要不是我攔著,沒準真遂了他的願。」
薛晉銘緘默,掌心裏,她的手冰涼。
霖霖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到窗口看了一眼,發現日本飛機已經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還沒來得及去看上一眼。回頭看了眼床上,母親似乎睡得很沉——她的房間窗戶被毀,今夜暫且和她睡在一起,這會兒睡得正香……霖霖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門口,打算趁天亮之前,去看看飛機墜毀現場。
他們兩個總是一起反駁母親的質疑,像兩個大孩子一樣相互幫助隱瞞著家人,私下去試飛。
如同她從未想到,神祇般頂天立地的父親,會轉眼間消失於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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