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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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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第七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老闆娘有些詫異,往常艾默最愛和她們家一起吃飯的,說她的手藝比外面飯館好多了,今天卻好像有點反常。年輕人的事,誰知道呢……老闆娘搖搖頭,想起那不告而別的小夥子,暗自覺得可惜。
被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用悲哀的目光久久盯住,這滋味讓主編有點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遞給艾默,「這樣吧,我把聯繫方式留給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隨時找我談。」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將日記本與稿紙一一收好。
「你說什麼?」主編愕然。
她的回答卻是風馬牛不相及,「誰給你的定義?」
老闆娘敲門叫艾默下樓吃晚飯,笑說今晚做了拿手的魚丸湯。
艾默氣急語塞,怔了片刻,反問那主編:「如果你認為沒有價值,那請問,你知道這位督軍是誰,又知道他做過些什麼事嗎?」
「不過這本書還沒寫完,還有第二本,唉……」女店員接過錢,長長嘆了口氣,「不知道什麼時候作者能寫出來,等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結局啊。」
艾默走得更快。
艾默一語不發地盯著他。
行人通行的綠燈亮起。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瘋子。
沒有陽光的午後,整個房間透出異樣的陰暗,風從露台吹進來,百葉窗的拉繩有一下無一下地刮著牆壁,桌上紙張嘩嘩地翻動,似乎有什麼從字裡行間活了過來。
暗色封面的書擺在最醒目的地方,繪有曼妙花紋。
望著她的背影,導遊愣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搖頭嘆道:「這姑娘,瘋什麼呢。」
「什麼?」女店員一頭霧水,沒聽明白她的話。
自從得到那本日記,就此心心念念,再沒有一刻能釋懷,沉浸在那段夢魘般的往事里,無數的謎團困擾了那麼多年,卻怎樣也解不開。她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脈中的召喚將她帶到這裏,心底總有個聲音在催促她往前走,再走遠一些,真相就在那裡——對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無可掙脫的執念。
拉開房間的門,艾默深吸一口氣,對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就這麼被毀掉。」
艾默無聲自問,心中驀然冒出這大胆念頭,令自己也呆了。
縱然只是m•hetubook•com•com螳臂之力,也要試一試——這念頭從心底萌發,像燃燒的火種,將絕望無助通通燒盡,令她重新有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的勇氣。
古雲「字如其人」,筆畫隨心,一個人筆下痕迹多少也是內心的印跡。
倘若可以成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這念頭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紙頁的火苗,一發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幻想自己擁有另一個人的愛恨離別,幻想那個「她」的一切發生在自己身上。
「走開!」工人下意識地將她一推。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後背陣陣發涼,突然一刻也不想在這房裡停留。轉身抓了背包和鑰匙,她逃也似的奔出門外,將房門重重甩上。
「你都去了幾次了,那破房子有什麼好看,不如我請你喝酒去。」導遊甩下團隊,跟上去搭訕。艾默頭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擺脫這煩人的傢伙。導遊在後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反動軍閥,這是哪來的結論,誰給你這個定義的?」她緊緊盯著他,好像驟然間結下深仇大怨。主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道:「艾小姐,歷史人物的功過不是由我來判斷的,這個問題我也不想和你辯論。總之,先就這樣吧,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忙……」
「要拆那房子?誰說要拆?誰說的?」艾默臉色遽變,語聲陡然尖厲,將導遊嚇得連連擺手,「我隨口說的,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測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她逐字逐行研究這本日記,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字裡行間彷彿能看見那個素凈如白山茶花的身影,在橘色燈下從容書寫。耳邊似乎能聽見她筆端沙沙的聲音,似沙漏緩慢漏下,又似流沙無聲掩埋。
主編下了逐客令。
那些人,那些故事,還沒有來得及被後世所了解。
一連四天過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記、等待、離開,再沒有任何結果。從當地到省城,艾默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相關主管部門,不是被拒之門外就是止步于登記室,最客氣的也無非聽她說了十分鐘,看了她帶去的資料,登記下她反映的問題,便客氣地請她回去等待。
工人回過頭來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頭www.hetubook.com.com繼續手上的工作。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尋找當地媒體,報社、電視台、廣播電台,甚至雜誌社……媒體對此稍微有些興趣。有家小報社的主編看了她帶去的圖片,不無遺憾地說:「資料太少了,僅僅只是一座民國時期被燒毀的廢墟,恐怕不具備什麼意義。如果要說有什麼重要事件或人物與之相關,從目前所知來看,也只是一個早期軍閥的別墅,談不上太大的研究價值。」
攤開在桌上的陳舊日記本上墨跡宛然,一筆一畫,沒有女子常見的優柔,卻有力透紙背的果決。艾默專註模仿這筆跡,從字裡行間體會那個人書寫時的心境。
「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最後的結局。」艾默喃喃自語。
艾默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眼前心底,無數景象掠過。
站在光滑的青石鋪就的階下,艾默第一次覺得惶惑。
日記本上的字跡她已模仿得九分純熟,幾可亂真。但總好像還差那麼一點點,是她怎麼學也學不到的。
如今一座廢宅,是他們留下的僅有印記,如果連這棟房子也被拆除,他們最後的痕迹也將被抹去。難道說,萬千風流,熬過了時光的侵蝕,卻敵不過後人的斧錘?
艾默坐起身,長發披散,臉色蒼白,眼裡卻有決絕不顧的光芒。
一切如舊,只是廢宅門前多了一個黃色牌子,「暫停開放」四個黑色粗體字異常醒目。
「謝謝。」艾默微笑,掏錢買下這本書。
「這裏要拆了?」艾默顫聲問那工人。
「哈,又是你!」
艾默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這樣死沉,似乎一覺睡死過去也無所謂。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滲出淚光。
肩頭被人重重一拍,驚得艾默幾乎跳起來。回頭一看,卻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導遊——他身後三五成群的遊客正從山上下來,好多人手裡都拿著那花花綠綠的明信片,看來今天這一票宰得不錯。
艾默咬唇,將日記本輕輕地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鏈。
編輯給它取了個靡麗的名字,撩人遐思。
「這是我的家……你們知道嗎,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長發紛披,淚水無聲滑下來,臉上又是絕望又是傷心。兩個工人手足無措,慌忙將她扶起,想趕她離開。她卻怎麼也和圖書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糾纏,只獃獃地看他們砌牆,看著那矮牆變高,灰漿漸漸抹平,看著他們收拾工具,看著日頭慢慢西斜。
女店員拿起艾默選中的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這本書。」
導遊上下打量艾默,嬉笑道:「真有緣啊,咱們又碰上了。」
艾默駐足在海報前,看著熟悉的封面與名字怔愣許久,推開門走進書店。
導遊一揚手中的小旗,指向山頂,「你還不知道?那棟破房子剛被圈起來,禁止遊客入內了,咱們剛好是最後一個團隊。」他揚了揚手裡所剩不多的明信片,聳肩道,「這條財路也斷了,以後我不會再帶團過來了,咱們也就碰不上了。你說這緣分一場,也算朋友……」
是她太沒有用,還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來得及,卻已經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連同未解的謎團、未償還的心愿、自己的書稿……難道真要就此結束?
走在開滿紫藤花的林蔭路上,海風帶來南方溫暖的潮氣,艾默覺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逐漸被驅散。沿著盤山小路緩步而行,低頭出神間,不覺又來到熟悉的路口。
艾默經不起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磚里,濺了半身的泥水。
對面的街角處有一家亮著燈的小書店,臨街的玻璃窗上貼著新書海報。
一旦面對雪白稿紙,腦海中的畫面便自動湧現出來,她開始依賴紙和筆,著魔般依賴,就像依賴那發黃的日記本,一刻也不願放開,恨不得時時刻刻活在筆下文字中。
從血脈深處傳來的迴音,貫穿遺落的過往,庄生夢蝶還是蝶夢庄生?
有條不紊地做著一切,艾默心情平靜,頭腦清晰,無比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是講發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國愛情故事,關於一個軍閥和一個女伶的,是蘇艾的新書。」女店員指著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說我倒不愛看,這本書風格不一樣,反正我一口氣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工人不理會,另一名工人聞聲抬頭,木訥地應了一聲。
兩個工人正在一旁砌磚,用一堵矮牆敷衍地將入口截斷,表示禁止入內。
遠遠望見那白山茶樹,艾默顧不上喘氣,一口氣奔上最後一段台階。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的旅館,也忘了是怎麼走下山的。推開房間門,一www.hetubook•com•com眼看見桌上的文稿,艾默才覺得全身無力,整個人像被掏空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倒在床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我怎麼知道。」導遊撇嘴,「這破景點遊客不多,維護又麻煩,聽說旅遊局早就想拆了舊房子,把地方騰來蓋酒店。上邊卻不準,一直壓著。這回不知是誰那麼神通廣大,居然讓上邊點了頭,把地圈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頂多好一塊地,蓋成高檔酒店准賺錢!」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亂,手中的筆卻越划越快,漸漸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筆尖在紙上沙沙遊走,筆下墨痕飛舞,竟然停不下來……嘶的一聲,筆尖劃破紙面,灑出一串黑色墨點,從稿紙濺到舊日記本上。
背抵了盥洗台,艾默重重喘氣,良久緩不過神。
主編笑著搖頭,「對不起,民國歷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舊中國的大小督軍數不勝數,按功過來定義,都算是反動軍閥。你說的那棟房子如果是偉人故居,還值得保護,一般名人故居破敗的數不勝數,根本維護不過來。一個軍閥住過的舊房子,還燒成了廢墟,拆掉其實也是正常的。」
艾默猛然掉頭,拔足就往山上跑。
「切,就快拆掉的破房子,還當什麼寶貝!」導遊撇嘴,扭頭去追自己的團隊,卻聽那女孩終於應聲,「你說什麼?要拆掉?」
看著艾默怒極發白的臉,主編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要不你再多收集點資料,如果確實能證明那棟房子是有保護價值的,我們也願意向管理部門呼籲……」
「不知道。」工人隨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顧將磚頭機械地砌上。
筆端沙沙有聲,艾默伏案書寫,心神沉斂,思緒隨筆端游移。
艾默搖頭笑笑,拿起書走出書店。
艾默拿起書到櫃檯付賬,看見年輕的女店員專註埋頭在櫃檯后,手裡拿著同樣的書。
「好看嗎?」艾默微微牽動唇角,「講什麼的?」
這一切,不能就這樣結束。
低頭間,她目光卻凝住,只見紙上滿篇都是錯亂的符號線條,一行行一串串,沒有一個成形的文字。艾默霍地站起身,駭然盯著那張紙,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剛才所寫的內容。
分明是在記述剛才半夢半醒間構思的場景,彷彿親眼所見的那一幕,怎麼會……怎麼會寫下來m.hetubook.com.com卻是這樣?艾默大口喘氣,猛然抓起稿紙狠狠地撕扯,奔進浴室,將碎片統統衝進馬桶。
真的無所謂嗎?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沒有搭話,抬步往山上走。
等在路口的紅綠燈下,混雜在人群中,艾默一仰頭,眼淚不可遏止地落下。
是不是真的來不及了,真的什麼也不能做了?
「真的要拆?」艾默重複了一遍,似也木訥了。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時此間,我當以怎樣的心境延續她的故事?
如果真讓一切就此結束,往日真相便真的會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他們所蒙受的不公正,將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水流旋渦將紙屑沖得一點不剩。
雪白山茶開得正盛,風中花瓣紛飛,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轉眼被卷進灰漿,抹上了磚牆。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漿,留下稜稜的印子,金屬與磚石刮划的聲音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頭,一刀一道深痕。
艾默踩著地上散磚走了過去,不顧拉起的施工隔斷線,一直走向裏面……工人抬頭嚷道:「喂,不能進去了。」她卻像聽不見,徑自往裡走。工人攔住入口,沖她大聲嚷:「回去!不能進了!」
漠然的人叢中,誰也沒有心思關注旁人,只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轉頭靜靜地看著她。
艾默打斷他的話,驚疑不定地道:「為什麼圈起來?」
匆匆歸家的人們擦身而過,疲憊的臉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結束的釋然。
艾默一顫,迷亂的目光霎時清明,慌忙拿面巾紙心疼地拭去舊日記本沾到的墨水。
艾默怔怔看著磚頭一塊一塊砌上去,腦中一片空白。
敲了半天,艾默才悶悶回了聲:「我吃過了。」
「不能拆,這裏不能拆。」她搖頭,眼睛泛紅,痴痴的樣子令兩個工人面面相覷。一個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地推他,爆發出不可理喻的憤怒,「放我進去,我要進去!我要回家!」
當年一把大火,可以將前塵化作灰燼,令他們的身影永遠停留在那一年。
三月的風,吹在臉上涼絲絲的,艾默將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慢慢走過長街。
艾默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走出報社大門,茫然站在省城繁華的街頭。黃昏時分,車流如織,天色還沒有轉黑,繽紛的霓虹燈已迫不及待開始閃耀。
艾默擦去眼淚,大步穿過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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