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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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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第九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啟安也因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微微紅了耳根。話已然說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氣,「我不知道這會冒犯到你對老屋的感情。對我而言,這棟老屋意義不同尋常,我買下它並非據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讓它再次活過來。」
啟安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卻一花——那嬌小身影像貓一樣跳起來,不管不顧地將他緊緊擁住!她連哭帶笑,淚水紛落,語無倫次,「你這壞人,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不早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處奔波,原來是你,竟然是你……我怎麼就沒想到是你!」
梧桐蔭里灑下的散碎光暈模糊了她的神情。陽光下,艾默的眼淚奪眶而出。
回到房間里,啟安顧不上多做解釋,立刻從隨身挎著的捲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捲髮黃的圖紙。捲軸帶出一股霉味,灰塵四下飄散。
「搬遷?他們現在住哪裡?」艾默忍不住追問。
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驚雷滾過頭頂。
他笑了笑,「如果我說只是因為愛這座房子,你相信嗎?」
他靜靜地看她。
縱然極力壓抑,那臉頰上泛起的潮|紅與眼底閃動的激動,仍落在啟安眼裡。
艾默咬唇。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啟安看在眼裡。他不動聲色,細細地審視她每一分表情的變化。
艾默沉默。
方苗苗長嘆一口氣,「蘇艾,作為你的編輯,我很樂意看到你對這本書的投入。但是作為朋友,我必須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對這個故事太認真。書寫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沒有關係。」
簽名處的圖紙沾過水跡,墨色洇開,四個淺淺字跡依稀可以辨出——
彼端的方苗苗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你得賠我鍵盤和剛才這口泡麵!」方苗苗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蘇艾你是不是寫稿子寫得太投入,出不了戲了啊?什麼真相假相,那只是一個故事,故事!」
包裝精美的書扔在枕邊,散發出淡淡的油墨香。
艾默一動不動躺了半晌,驀地睜開眼,把書抱在胸口,盯著天花板出了會兒神,一骨碌爬起來從背包里翻出電話簿,急急找到編輯方苗苗的號碼,抓起床頭的電話……
「我原以為這捲圖紙也不在了,只是委託專人尋找張先生後人的下落,希望從張先生留下的書信日記里尋找茗谷當年的資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電話,終於找到張先生的後人了。事有湊巧,就在我們找到他們的時候,張家正要搬遷。」
「只猜對了一半。」艾默靠著露台欄杆,身後夜色漸濃https://m.hetubook.com•com,晚風吹得她髮絲飛舞。
啟安深深地看她,「將近一百年過去了,誰還知道當年真相?」
她不答,只淡淡地問:「苗苗,你真的不肯幫我?」
方苗苗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在電話那端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艾默只是微笑聽著。
那輛車子在前方急急剎住。
艾默側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不想說。」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話未說完,那端已傳來震耳欲聾的超高分貝,「你還敢打電話來,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蘇艾,我告訴你,這個月底是最後底線,老大已經忍無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艾默怔了,想著那本日記,想說「我當然可以證明那是真的」,然而話語盤旋唇邊,卻什麼也不能說——舊日記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見天日,一旦廣為人知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是她無法預料的,如果因此打擾前人泉下安寧,更是她不願見到的。
啟安微笑,「至少告訴我,它對你究竟有多重要。」
她又變回了那個艾默,那個將自己深藏起來的艾默,隨時保持著離開的姿態,拒絕被了解,拒絕被接近。啟安眼底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問你的隱私。」
方苗苗長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打算這就回家是吧,那聯繫地址就還是你家裡?」
啟安愕然,「你怎會知道?」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將自己拋在床上再也不想動彈。
響了五聲,那邊才傳來含糊的聲音,「喂。」
「不,我要回另一個家。」艾默微微一笑,報上海邊小旅館的地址,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她便有了歸家的踏實和勇氣。
艾默靜默了許久,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不管你是誰,總之——」她頓住,突然踮起腳尖,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謝謝你,謝謝你保護了這座房子!」她仰起臉,臉頰微紅,眼波明媚照人,「啟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老闆娘正在二樓曬台上晾床單,聽見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歡叫,俯身看去,卻是這一對——先是雙雙說走就走,這又肩並肩地一起回來。老闆娘撲哧笑出聲,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啟安點頭,目光溫潤,「從第一次看見你桌上的稿紙,就猜到你或許在寫廢宅的故事。」
她的怔愣落在他眼裡,只覺是抽身而去的疏離。啟安有些慌,許多話想說,卻都堵在了喉間。
艾默回答:「幫我尋找媒體來關注這件事。」
他稍和-圖-書怔了片刻,便快步來到她跟前,急急地問:「你要走?」
啟安笑著嘆口氣,「好吧,我坦白。當年張孝華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灣,之後移居美國,成了知名的建築師。張先生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設計師之一,後世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成就。張先生一共留下了十三件作品,除了這座老宅還殘存廢墟,其他的都已經被拆毀,一塊磚頭都沒留下。他身為張先生的弟子,一直為此感到遺憾。現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將這座廢宅複原,重現昔日風采。」
艾默定定地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悵然,又似失落,「原來是這樣。」
艾默苦笑,「介意又能怎麼樣,我能改變這一切嗎?」
艾默的心緒已因廢宅將被拆而變得有些沉重,一時也沒有留意他話里的蹊蹺,正想問他是否也剛回來,他卻俯身幫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讓我送你一程好嗎?」
啟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處小弄堂里。張家境況並不好,一家三代人擠在兩間舊房子里,拆遷通知已到了最後時限,他們必須馬上搬走。」回想當時所見,啟安苦笑,「他們認為張老先生留下的圖紙書稿已不值錢,於是和舊書報混在一起,當廢品論斤在賣。」
「這就要走嗎?」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那行李箱,越發不知該先說什麼,「我還以為你不會急著走,有件關於老房子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難道你以為是別人?」啟安終於有些回過神來。
「有關係,很有關係。」艾默苦笑著搖頭,對著電話喃喃自語。
啟安但笑不語,臉卻比她更紅。
「艾默!」
艾默莞爾,聽著彼端兇悍的語聲,想著好友惡形惡狀的表情,心裏的陰霾也散開許多。她靜了片刻,緩聲說:「苗苗,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書里的故事或許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我。」
艾默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等那邊叫罵聲告一段落,才重新對著話筒說:「要稿子沒問題,但你得先幫我一個忙。」
「如果你還喜歡這棟老房子,歡迎你以後隨時過來,我期待能再見到你。」啟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輕易寫到臉上。
艾默淡淡地說:「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現在就要被拆除賣掉了,我沒有辦法阻止,也呼籲不到任何人來關注。沒有人關注這座老宅子,沒有人明白它的價值,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被拆掉。」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驟然加快,「這是……廢宅的設計圖?」
「我趕到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已只剩下半箱子書稿舊圖,想不到裏面竟然有這張圖!」啟安長長嘆口氣,「也許真有冥冥中註定的緣分,張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毀掉,想不到偏偏這張被保存了下來,在閣樓里一放就是幾十年,竟然完好無損!」
啟安一時間失語,如有冷水從頭頂潑下。他如此匆忙地趕回來,便是想第一時間和她分享這個巨大的驚喜。一路上,他想象著她知道這個消息後會如何雀躍,會說些什麼,會不會願意一起留下……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冷冷地表示反對。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甚至不能與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時間他只想到她,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許是因她對老宅有同樣的熱誠,也許是短暫邂逅的投契,也許是因著別的什麼。啟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釋不了,為何這樣在意一個初相識的女孩。
看著她如此反常的模樣,啟安反倒不知道如何應答才好。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
「為什麼你會對這廢宅這樣痴迷,為什麼千里迢迢去尋找設計圖?」她深深地逼視他的眼睛,一口氣道出心中的迷惑,「為什麼你會來這裏,你究竟什麼時候買下它的?」
房間里窗帘只拉開一半,此時陽光偏斜,樹的影子投進來,令室內光線有種淡淡的、懶懶的暖意,恰巧掩蓋了兩人臉上的紅暈。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釋才好,想說剛回來,卻怕他更是一頭霧水。
啟安雙臂撐著桌沿,慨嘆道:「如果我晚去半天,這張圖就已經毀了。」
電話那邊噗的一聲,然後傳來一長串嗆咳聲。
「霍沈念卿!」
方苗苗冷靜地問:「於是呢,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
她的聲音和著夜風,有說不盡的悠遠,「我要寫的故事,是當年的真相,和以謬傳謬的傳說無關。」
茗谷的設計師張孝華先生於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設計資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學資料館里。隨後資料館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資料全被人為毀掉。
那人喚著她的名字,從車裡下來,卻有些無措地、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她。
失而復得,原來世間真有失而復得這回事。
泛黃髮脆的圖紙上,藍色線條已經褪色,只能勉強分辨出大致的原圖。
「是的,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這名字。
艾默錯愕,「啊?」
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藏了無數的謎。
「我知道。」艾默淡淡地微笑,下巴揚起驕傲而秀氣的弧線。
「正是家父。」啟安淡淡一笑。
陽光將他的修長身影淡淡地拖在地上,和圖書風吹得他頭髮有些凌亂,白色襯衣袖口隨意挽起。隔著一段距離,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梧桐綠影綽約,眼前人,就那麼輕輕撞進了眼裡,落在了心裏。
艾默啞然失笑,心裏有個聲音同樣自嘲地笑著問自己:「真的與你有關嗎?幾十年過去了,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真的還與你有關嗎?」
「你沒有騙我?你真的買下了準備重建?」艾默語聲驀地哽咽,眼睛里有淚光閃動。
這句平平常常的問話,恰好觸及她的隱痛,是她不願說出口的隱秘。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著圖紙,激動得難以言表。
方苗苗嘖嘆一聲,「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什麼真相都無所謂了。」
方苗苗「哦」了一聲,「記得,那又怎樣,真的假的都無所謂,能熱賣才最重要。」
艾默咬唇片刻,「不會,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寫完這本書,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來。」
在這樣明媚的午後,一步,一步,終於又回到了這裏。艾默仰頭,從樹影空隙間望見蔚藍天空,不覺微笑。
「這位張先生的弟子……」艾默遲疑地發問。
「這張圖,是當年張老先生幾經修改繪製,最後送交茗谷女主人親自看過,得到她的簽名確認,留底存證的正式圖紙。」啟安摩挲著發黃的圖紙,神情專註,充滿敬意,修長手指停留在一個模糊的簽名下面。
「你看這是什麼。」他將圖紙鋪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山上都已經封了路,又怎麼會不知道。」艾默神色淡然,透出疲倦無奈,「真想不到會這樣……總有許多意外,是誰也不希望的。」
啟安呆了呆,「為什麼?」
艾默咬唇微笑,頑皮地歪了歪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遠遠望見小旅館的暗紅牆磚隱現在綠蔭之間,艾默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憊地站在路口。只不過離開了短短數日,她卻覺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逃了回來,彷彿和這裏分離了很久很久。
啟安被她的胳膊緊緊環住,心中劇跳,熱血直衝耳後。驚喜來得太突兀,他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半晌只傻傻問了一句:「那你還走不走?」
「什麼忙?不要說幫你把交稿時間再延後,那樣我會死得很慘。」方苗苗太了解她,在電話彼端發出冷哼,並夾雜一聲長長啜吸。
啟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樣,認識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
「你,竟然是你!」艾默簡直要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暈過去,一下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買下了?」她終於出聲,語聲顫顫www.hetubook.com.com,帶著不敢置信的恍惚,「你買下了整座老房子?」
看來他也知道了廢宅要被拆除的壞消息,艾默目光為之一黯,「我知道了。」
方苗苗無可奈何,「既然你開了口,我還能說不嗎?我會幫你聯繫媒體,順便也就當宣傳你的新書,但是我不認為會有人對一棟廢舊的老房子感興趣。現今被破壞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籲,你見過幾個得到迴音?我勸你最好不要指望媒體,安心把書寫好才是正經!再說了,你又憑什麼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他悵然若失,看著她出乎意料的冷淡,喃喃地問:「你很介意?」
「等等——」臨到掛線,那端又一聲追問,「你還沒留下在那邊的聯繫地址,如果有媒體關注這事,怎麼可以找到你?還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掉,你不會以此為借口,當真不把書寫完吧?」
「你又在加班吃泡麵?」艾默滿懷同情。
他溫柔地注視她,眼底有不易察覺的光芒掠過,「現在輪到我提問了嗎?」
「無法言說的重要。」艾默驕傲地昂起頭,眼底煥發出奪人的光彩,「因為,這是我的故事。」
一輛車子從身邊飛馳過去,使得路邊梧桐落葉紛飛。
「廢話,加班除了泡麵還能吃什麼,」方苗苗不耐煩,「說,到底幫什麼忙?」
艾默嘆了口氣說:「對我來說,故事的真相最重要。」
艾默抬眸,目光閃動,「啟安,你是誰?」
沉重的行李箱讓艾默胳膊發酸,從路口到旅館,還有一小段上坡路,路兩旁高大的梧桐篩下斑駁的陽光,彷彿光影里也染上悠悠的一抹碧色。
艾默破涕為笑,「誰跟你說要走,我明明就是剛回來!」
艾默呆住,四目相對剎那,紅潮迅速在臉頰上騰起。
啟安怔住,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如此驚訝,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對茗谷命運的擔憂,倘若沒有啟安,誰知這座老宅會不會當真被拆掉。
在艾默再三保證會儘快寫完書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準備掛斷電話。
艾默脫口呼出這名字,神情大變,彷彿被這四個字灼傷。她傾身久久盯著泛黃圖紙上模糊的簽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發。
他說了什麼?他剛剛說了什麼?
恰巧吹來一陣風,揚起的灰塵迷住了眼睛,艾默低頭揉眼,卻聽一聲熟悉的呼喚——
啟安挑了挑眉,靜候她的答案。
「雖然不知道現在八方奔走有沒有用,但是我總要儘力,總不能就這麼看著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謝謝你肯幫這個忙,這棟老房子對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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