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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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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第十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念卿和林燕綺各藏滿懷心事,兩人都不說話,車中靜默得出奇。
「燕綺,你瞧。」母親終於開口打破沉寂,望著窗外對燕姨說,「這條街在去年的大轟炸中全部被夷為了平地,現今又重建了起來,比往日更加熱鬧了。」
念卿啞然明白過來,卻聽她又說:「那時晉銘總不在家中,我心裏煩悶也只能同他說說話,天天在一處工作,免不了情分親近些。有天夜裡我們工作到深夜才離開醫院,我心緒極壞,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裡,我看著空蕩蕩的卧房,一時傷心失態大哭起來。他便抱著我,勸慰我……敏言恰在門外瞧見我們,她那時才十三歲,我以為她不懂,也沒想過同她解釋,誰想到她竟記恨在心,將這事告訴了晉銘。」
「其實我明白,他是怕連累我清白名譽掃地,更怕說出原委,將我牽扯進暗殺事件,」林燕綺低頭笑,「他是真正的紳士,從不肯讓女子為難,總是自己一身承擔。明知道我是一千一萬個甘願,他卻還問我,如此陰差陽錯嫁了他,會不會委屈。」
霖霖哈哈笑道:「說得好。」
面對一桌麻辣鮮香,林燕綺也沒有什麼胃口,只顧給兒子夾菜,目光一刻也捨不得離開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個表情在她看來都是莫大享受。
霖霖笑起來,「對,對,你爸爸也會從這裏凱旋歸來。」
林燕綺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進心底,更被她的話一針刺進痛處。
慧行悟性極高,立即興奮地嚷道:「我爸爸就是從這條路回家的,對不對?」
念卿與林燕綺相視而笑。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負你,打你一拳,你便打他兩拳還回來。」
念卿長嘆,「他說願意放你走,對嗎?」
那時她不敢想,做夢也不敢想,及至日後霍帥隱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隨之遠走,連茗谷舊地也付之一炬。她以為他到底該抹去心上舊傷了,他卻孑然一身,繼續漂泊,屢屢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險的事業。
寒光微漾,寶刀在他手中優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若僅僅只是陰差陽錯,他豈會這樣輕易就範?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絲一毫的不情願,那是誰也休想勉強得了的……他心裏若沒有存下林燕綺的影子,也不會甘願迎娶。
林燕綺拿帕子緩緩拭過衣襟,不覺頓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轉眼,離婚也有兩年了,我們當日說好不聲張,一來慧行還小,二來先生辭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傷感。」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雙目。
林燕綺皺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緊,讓霖霖帶他下去玩會兒,有老於陪著呢。」
念卿一動不動地聽著,只在聽到最後這句話時,睫毛一顫,心中滋味卻連自己也無法分辨得出。
老字號的川菜酒樓依然賓客如雲,仗在打,日子依然在過。
沒能等來金石為開,卻等來一個陰差陽錯。
「哦!我會!」慧行用力點頭,瞪眼揮舞小拳頭,頗有些章法架勢。
「新生路,」霖霖回答,「意思是,每一次被毀滅的廢墟上,都會誕生出新的生命。」
車子轉過一個很大的「之」字拐,這次霖霖不等他問,主動指著車窗另一側說:「慧行,瞧,這條是凱旋路,知道什麼是『凱旋』嗎?」
林燕綺端起來一飲而盡,白皙的臉頰上泛起紅暈,如初冬雲層里一現即沒的陽光。「你不問我為何與和圖書他離婚?」她臉色淡淡地望著念卿。
無孔不入的長谷川,多年來在中國四處活動,賄賂政要,暗殺反日誌士,為日本軍方提供侵華情報。這個惡魔般的「故人」,終於被他用那把刀親手除去,過往恩怨隨之終結。
念卿低低地嘆了口氣,目光柔如春|水。
重提多年舊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酒意,林燕綺臉頰紅暈淺淺。
他倜儻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這偏偏是個刀鋒似的美人,對嗎,雲漪?」
念卿也笑。
慧行似懂非懂,把凱旋當作一個地方,手舞足蹈歡呼,「我長大了也要去凱旋,也要從這裏回家!」
慧行卻又爬到念卿身上,趴著車窗看向外面,小聲嘀咕:「五四路……」
慧行受到表揚,越發得意,揚手又指著另一條路,「姐姐,那是什麼路?」
「我這個人自小好勝,明知道他心中並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滿信心,認為只有想不到的辦法,沒有辦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為辦不到,我就越要試一試。從前家父一口認定女子做不成醫生,我便做給他看;院長認為眼科大夫不可能轉為外科,我便去外科從雜役助手做起,照樣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將你從他心底抹去。」燕綺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嗎,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較勁,卻不知一開始就找錯了敵人,擋在我和他之間的並不是你。」
如同她在當時的處境遇見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獨惘然的時刻,遇見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綺。
往日只聽敏言和蕙殊提過一些,知道燕綺移情旁人,與她醫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得很近,做出紅杏出牆之事,被晉銘得知之後,她也直認不諱。今日念卿卻是第一次聽聞「陳佑棠」這名字。先是驚聞林、薛二人早已離婚的消息,跟著卻又是燕綺的婚訊……一日之間聽聞太多意外,念卿不知該說什麼,默然半晌,只是輕聲道了一聲:「恭喜了。」
林燕綺一手支了額頭,苦笑道:「我們假扮夫妻,乘船從青島到香港,誰知竟在一處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雖不是豪門大族,家風也向來嚴厲,家兄見我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男子,簡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誰知道……他竟將錯就錯,向我求婚。」
踏入二樓包間,侍者將門帶上,念卿這才取下黑色面紗低垂的帽子,見到四下富麗考究布置與桌上琳琅菜肴,不覺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掃了一眼。霖霖知道母親深居簡出,儉素度日,鮮少拋頭露面,一向不許她奢靡。今日為了給燕姨接風,她才自作主張叫老於在這有名的酒樓訂了雅間,卻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揭開鍋蓋看到這一鍋夾生飯,周媽氣急敗壞,把一頭冷汗的廚子狠狠地罵了一頓,又不敢去告訴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到大小姐,說昨夜被空襲,那蠢笨的廚子整宿未睡,方才煮飯時打瞌睡,糊裡糊塗將水摻少了,煮了一鍋夾生飯。
「於是你恨他涼薄,索性真與那個人在一起了;他相信你紅杏出牆,你就偏偏出牆給他看?」念卿脫口而出,聲色俱是痛心,「燕綺,這樣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來的?」
林燕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卻不知怎麼眼睛一眨,竟掉下淚來。
慧行頭也不回,十分嚴肅地答:「這是日本人欺負我們的地方。」
「你太嬌寵他了,」林燕綺笑嗔,和_圖_書轉而卻是一嘆,「不過,真沒想到,他會這樣懂事,這樣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還將他當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卻已將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漢了。」
這把刀,她見過——當她還不是霍沈念卿的時候,以「中國夜鶯」雲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風月場上,成為黑暗中的一顆隱秘棋子。當日,長谷川將那銘有家徽的寶刀贈給薛晉銘,她就在薛晉銘的身旁,閑閑地倚著他肩頭,抬腕為他二人斟上「友誼」的美酒,顰笑間探得警備廳長與日本顧問的隱秘交情。
「哦……」這次慧行聽不懂了,歪著大腦袋兀自沉思。
念卿卻笑不出,忍不住有些惱林燕綺,更惱薛晉銘。這兩個人分明都是冰雪聰明,偏偏遇在一起,都變得如此糊塗。
念卿抿起唇角,一絲笑紋如鋒。
也正是刺殺長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綺。
母親一如既往的溫嫻從容,不時與燕姨笑談敘情。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談兒女閑話,一直閉口不提薛叔叔。
戰時陪都米珠薪桂,全國上下百萬人湧入這西南心臟避難,令物價飛漲,民生艱難。抨擊政府腐敗的呼聲一天比一天高漲,出入酒樓的達官貴人卻依然豪綽。
錯過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怎麼?」念卿見了她,神色一斂,若無其事地微笑,「又是什麼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話。」林燕綺也迴轉身,微微一笑。
「媽媽不哭。」慧行很小聲很扭捏地叫出這稱呼。
林燕綺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靜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這樣的,他與我早在國外念書時就已認識,從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晉銘待你。」
那個時候,他是最孤單的。
看著燕姨對慧行的寵溺,霖霖卻想起幼時在茗谷故園和父親在一起的情形……「這辣椒真厲害,眼淚都辣出來了。」她端起茶來喝,指尖似不經意地抹過眼角。
燕綺一震,萬萬沒想到六歲的兒子會說出這話來。
林燕綺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極出色的。」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於備車去外面吃。
「其實我們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綺微微而笑,「當年他親自潛入青島刺殺一名日本人,驚動軍警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隨行,與他假扮夫妻作為掩飾,可那女子失手被殺,他亦陷入危境。那時我恰好也在青島,為一個日本富商的小女兒治療眼病,陰差陽錯遇上了他,便讓他喬裝成我的丈夫,終於從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離開。」
慧行一下子愣住,獃獃地望著母親的臉,不再折騰調皮。
母親和燕姨還在樓上,霖霖小步跑上樓梯,將門一推,「媽媽,燕姨——」她語聲陡地頓住,只見母親和燕姨站在窗邊,兩人神色異樣,看似平靜,卻有一種微妙的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門口。
這話倒叫念卿一驚,「敏言,她做了什麼?」
轉眼間那一雙人,已經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時也命也,這一段陰差陽錯來得不遲不早,剛剛好。
林燕綺慌忙別過臉去拭淚。
林燕綺搖頭苦笑,「若不是她,我不會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如今提到他,她連名字都不願意提了,只用一個「他」字來代替。
他卻嘻嘻一笑,爬到她懷裡,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頭頂,「沒有包包,一點都不痛,我是男子漢!」林燕綺和-圖-書撲哧失笑,笑容未斂,卻已淚落。這下慧行真的被嚇住,手足無措地望向念卿,以為是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他倒沒有怎樣,林燕綺卻啊的一聲痛呼,慌忙抱穩他,去揉他頭頂被撞到的地方。
霖霖自豪地介面道:「可不是嗎,日本人以為把房子街道全部毀了,就能毀掉這座城,卻不知我們將廢墟推平,擴修了更寬的路,蓋起了更高的房子,我們是不會屈服的。」她指向剛剛路過的路口,「看,這條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轟炸里,第一顆炸彈落下的地方,現今這條路已改名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銘記那一天的血淚,日後加倍向日本人討還。」
林燕綺好笑地問他:「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當年薛晉銘與林燕綺悄然成婚,沒有知會一個親友。
噹啷一聲,林燕綺自顧斟酒,不慎杯盞跌落,酒濺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這個樣子,倒像是借酒澆愁。」
林燕綺一怔之下苦笑,「你們真是一對知己。」
念卿苦笑。薛晉銘那樣複雜的一個人,還不是身在順境中的林燕綺能夠閱歷的——已歷經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與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與回歸。燕綺卻想錯了,錯在千方百計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迴避。
念卿嘆息,「她還小,你別為她孩子氣的傻話生氣。」
「也許我還未能放下。」林燕綺長長嘆了一口氣,坦然承認,「但是這不重要,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現今我很知足。我終於得到了一個全心待我、視我如珍寶的男子……」她頓了一頓,低聲說,「下個月,便是我與陳佑棠結婚的日子,原諒我不能邀請你來觀禮。」
慧行也隨著她們一起去了,一路上坐在林燕綺與念卿中間,噘著小嘴不理自己母親,小手拽著念卿衣角,只是時不時偷偷瞄向林燕綺,一見母親看向他,忙又將臉扭開去。
林燕綺似乎想笑,唇角牽起,卻只有濃濃澀意,「我滿心惶恐,以為他會質問我,我想好了滿腹的話同他解釋,向他道歉……可他什麼也沒問,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氣急了,忍無可忍問他,我若有了旁人他會如何……你猜得到他說什麼嗎?」
車子進入市區,山城道路崎嶇,窗外掠過陪都冬日灰濛濛的天空。
念卿惻然看著燕綺,待她情緒終於平復,這才緩聲問:「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綺,你真的放下了嗎?」
林燕綺還未應聲,身旁的慧行卻脆聲問:「姐姐,什麼叫加倍?」
這話從任何人嘴裏說出來,都不會比從霍沈念卿口中說出更令林燕綺震驚。
林燕綺怔了怔,悵然而笑,「不錯,時過境遷,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了。」
長谷川謔言,「薛君,美人在側,不宜拔刀。」
長谷川之死,震動一時,其撲朔震懾,至今流傳。名為商務顧問,實則是間諜頭目與黑龍會要人的長谷川,被發現死在青島隱秘的寓所中,死狀慘厲——被人一刀命中心臟,刀尖透體,直直釘死在書寫了大大「武」字的牆上,粉壁濺血,猩紅遍地。
「為什麼?」燕綺脫口問。
念卿怔怔地看著她,心口一緊,有些微微抽刺的感覺,竟忘了是不是痛。「燕綺,我也同樣羡慕你。」
初相見,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傷,人憔悴。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晉銘,因為他們m.hetubook.com.com有同樣的靈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風月曆盡,都曾一無所有,對家人與愛人的渴慕,都藏在誰也瞧不見的靈魂深處,如最薄弱的傷口,無論怎樣小心掩飾,也終有被柔軟之矛戮中的一刻。
念卿側過臉,不去看淚眼婆娑的林燕綺,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澀。
念卿心中卻有些恍惚,驟然聽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來不及追問究竟,霖霖卻闖了進來。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過來了,已沒有什麼事能觸動心境,只是燕綺這句話,實在太讓人震驚,饒是念卿也良久回不過神。雖然早知燕綺與他聚少離多,婚姻已是貌合神離,也從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綺移情他人,初時不是不震驚,卻仍想著或許能有一絲轉圜餘地,畢竟是十年夫妻,他與她都不是絕情之人……卻又怎能想到,這一對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揚鑣。
她笑,媚目如絲,刀光映入眸光,艷殺人。
心裏不知是什麼刺痛著,念卿緩緩執壺,將剛溫好的酒斟滿兩杯。
霖霖坐在司機旁邊,不時從後視鏡里看向她二人,心裏也沉甸甸的似懸了塊石頭。
她隨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兒女,收養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邊。那時,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於明暗、風月、正邪、生死之間,沒有歸家之所。
霖霖撫著門把手,眨眼笑道:「我是來恭請兩位夫人移步下樓的。車子已備好了,燕姨遠道而來,今日就請燕姨嘗嘗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因為你真正擁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一笑,眼裡神色複雜得令人迷惘,卻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的確是不同的,你屬於新的時代,而我和仲亨都是舊式人,我們的時代已過去了,往後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讓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讀書,要她學著像男子一樣處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為你這樣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後必是你們這樣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於世。」
他一向調皮慣了,得意忘形之下,腦袋砰的一聲撞上車頂。
「問與不問,有差別嗎?」念卿微垂目光,眼裡寂靜無波,透出些許空茫。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卻仍嘴硬。
林燕綺不知如何與孩子相處,無奈只得朝念卿苦笑。
「曾經被夷為了平地?」燕姨詫異,望著街邊的繁忙景象嘆道,「竟然瞧不出半點痕迹。」
從二樓包廂看下去,外面街市熱鬧,有小販在叫賣炒米和飴糖,三五小孩圍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間最廉價常見的小吃,慧行卻沒有嘗過這新鮮,鬧著要去買。
她知道,那個被薛晉銘親手格殺的日本人,正是長谷川一郎。
沒有人知道刺客為何以這種方式殺死他,也沒有人知道這把刀的來歷。
「慧行一向聰穎過人,」念卿微笑,「日後長大,必會像他父親一樣,是個極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慧行雀躍,丟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著他去。
殺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銘有他的家徽,正是長谷川從前心愛的寶刀。
慧行忙爬到這一側的林燕綺身上,趴著車窗努力張望。
「結婚後那兩年,是我最熱戀他的時候,時刻都想佔著他,他卻總遊離在我拚命伸手也夠不著的地方,甚至常常一聲不響離去,總去執行那些沒完沒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務繁忙,漸漸才www.hetubook.com.com明白過來,他是在躲著我,在我身邊他總像喘不過氣……那時我真傻,不知怎樣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許會不一樣……慧行剛出生那會兒,他的確很開心,也形影不離地陪伴我。可是出了醫院后,整日在家對著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終日煩躁。他也變得越來越不像原來的他,他所對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國賊,他開始為獨裁者效忠,對黨內政見不同者執行清洗,暗殺、密謀、監視和逮捕,在他眼裡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卻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殺人,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玩笑!」
「凱旋的意思呢,就是軍隊打了勝仗回來,」霖霖一字一句告訴他,「我們的軍隊就是從這條路出發,出川抗日,去打日本鬼子的。家鄉父老盼著他們勝利歸來,就把這條路叫凱旋路。」
林燕綺與念卿相視,心照不宣地藏起各自心事,都笑著點頭。
「我自己也難以相信,這蠢事真是我做出來的……只是人若糊塗起來,又有什麼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搖頭,任由淚水紛紛落下,「可是你知道嗎?我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失去了一個我所深愛的男子,我卻得到了另一個深愛我的男子。從前苦苦渴求而不得的,現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是如珠如寶……夫人,這是我和你的不同處,你和先生的鶼鰈情深,我固然羡慕,卻永遠做不到。因為我無法像你這樣犧牲,我愛自己遠勝愛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愛之人,那麼得到一個愛我之人,也是極好的。」
彼時她正隨仲亨身在歐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訊,更是連道賀也來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見到身份已變為薛夫人的林燕綺。他的解釋倒也合情合理,說是身份殊異,家室私事不宜張揚。
林燕綺再也克制不住,低頭掩住了臉,一直強裝的淡漠笑容被悲哀衝擊得支離破碎。
「夫人……」林燕綺失去言語,心中卻是肅然起敬,對這個洞明世事而又坦然從容的女子,除卻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給予的尊重、諒解與鼓舞。
念卿閉上眼,嘆息滯在胸口,不忍心再聽下去。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觀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遺忘,努力成為一個好丈夫,努力維繫得來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綺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她先放了手,選擇了轉身離去。
林燕綺黯然而笑。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別戀了,唯一明白她的人,卻是沈念卿。
很久沒和他這樣親昵地接觸了,林燕綺又無措又歡喜,坐著不敢動彈。孩子軟軟的溫暖身體趴在她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著襁褓中的他時的場景。
念卿心如明鏡,移情並不是那麼容易,何況曾經那樣深愛過,她不信燕綺辦得到。
林燕綺笑,笑出聲,也笑出淚。
「謝謝。」燕綺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說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時隔經年,憶起當日驚魂,林燕綺臉上猶有異樣神采。
念卿沉默,只覺心中灰暗疲憊。想起第一次從敏言口中得知燕綺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帶來同樣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認,她才終於相信。
恰是偎紅倚翠舊時光,那時的薛晉銘猶是翩翩少年,意氣飛揚,渾然不知一隻腳已踩在懸崖邊。被他所視為亦師亦友的長谷川引誘著、蠱惑著,使他險些陷身黑龍會,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淵,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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