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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默泫然，只覺眼眶發熱，悲從中來。

啟安低低地嘆了一聲。

原以為邂逅似曾相識的陌生人，是小說里最俗套的情節，卻原來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艾默仰頭嗅到風中花香，「這樣好的下午，應該泡一壺紅茶來慢慢喝。」

如果說字裡行間的深情都是一個後世女子的憑空假想，那麼那些連他都茫然不知的隱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遠的緣起，她又從何捏造得來？

艾默翻動舊日記本，指尖從紙頁緩緩拂過，思緒在字裡行間沉浮，總覺得遺落了什麼，且是極要緊的……那又是什麼呢？反反覆復看這本日記已無數次了，卻總覺得有個疑點被遺忘了，有一個環節怎麼也串不起來。

「怎麼會枯燥？」艾默擱下茶杯，低頭一笑，「能夠做這件事，已經不知有多幸運了。」

如果書里悱惻的往事都是真的，那麼她知道的故事，遠比他知道的還多。

啟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風味。」

「小說可以很完美，生活卻太殘酷。」啟安意味深長地一嘆，「小說里你可以安排他們做一對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遠，現實里茗谷的傳說卻是血淋淋的。」

白的襯衣，粉的蛺蝶，都被陽光照得清清透透。

這樣輕慢的態度，這樣無所謂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擱了杯子站起身，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著去幹活。」

啟安無聲地嘆了口氣。試探、激將、旁敲側擊……各種法子都用過了，她就像一個藏滿秘密的琉璃瓶，奇異的光從裏面流瀉出來，明明已瞧見影影綽綽的寶藏，卻滴水不漏，無處下手。

故園毀棄之後，那雙儷影從此消失，而他呢，形單影隻的四少，最後又將走向何處？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將人包圍。

「啟安。」艾默靠上露台欄杆，笑著嘆了口氣，「我們到底認識多久了？」

啟安下意識地搖頭，甩掉那些絕無可能的妄想。

兩人凝視對方，笑而不語。

為愛寵的女子馴養猛獸，想來令人既驚愕又神往。

艾默手裡茶勺叮噹一聲碰在瓷杯沿上。

「每個人多少都htｔｐs://ｍ•hｅｔubｏok•coｍ.ｃｏm有些解釋不了的執著念頭，我大概是鑽在這個謎題里出不來了。」艾默擱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卻凝視她，毫無放她迴避的意思，放緩語聲問：「第一本書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愛的緣起，那些讓人感動的細節，不也同樣是你的想象和重構嗎？」

一切只因為，她不信任他。

他深深凝視她，「那是因為你愛這個地方。」

啟安笑起來，「你是說那部電影？我很喜歡那個結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個結論？」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無聲詢問。

可是，言之鑿鑿的黑豹食人傳聞，真的是空穴來風嗎？

桌上厚厚的筆記本里，是她走遍當地圖書館和文史館收羅來的資料，凡是與茗谷舊事有一鱗半爪的相關，她都詳細記下，再對照分析，加以摘取。

艾默彈個響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小份菩提葉。」

不經意看見一隻粉白蝴蝶從欄外飛來，悄然停在他肩頭。

露台外面，細白的浪花湧上又退下，啟安緘默地靠了椅背，心緒也隨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資料缺失得太厲害，需要考據的東西還那麼多，照我們兩個人的效率，不知幾時才能真正動工。」他嘆口氣，「恐怕我們需要幫手。」

外面陽光明媚，花紅柳綠，空氣中瀰漫這個季節獨有的甜美氣息。

傳聞中的豹子食人並非無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確曾在茗谷豢養過一隻黑豹。

如果印在書脊上的兩個燙銀字：蘇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顏，那麼隱匿在艾默這名字之下的又會是誰？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離面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時神不守舍，眼前浮現那紅衣勝火的婀娜身影，裙袂鋪展，絲緞閃動華美光澤。低伏在她腳下的黑色野獸，皮毛如墨，眸子幽幽發光……「黑豹，那隻黑豹！」艾默驀地從床頭躍起，腦中靈光閃現，被遺忘的一環故事剎那間露出端倪。

紙上只有一句話：「沒有你的消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來。」

m.hetubook.com.com艾默聞言蹙眉，「著手重建當然需要幫手，但現在還在搜集資料，我們完全應付得來。」

啟安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到艾默身後看她謄錄抄寫。

「我來這裏的真正目的，是為償還長輩的一個心愿，這你是知道的。」啟安緩緩地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對廢宅的好奇多過尊重，興趣甚於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愛這裏的一磚一瓦，尊重這裏一草一木，就像熱愛自己的家園。」

風從海濱吹來，撩人鬢髮，拂動衣袂，整個人似乎一瞬間輕盈起來。

日記本不能重現過往隱秘，那些信件卻可以證明，當年大火中死去的絕不是傳聞中的督軍夫人，霍沈念卿並沒有死，茗谷的男女主人只是一夜之間離開了茗谷，留下廢墟和流言在身後，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等待是無休止的磨難，亦是至死方休的堅持。

「我只是對這個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動聲色地垂下目光，「我找來這麼多資料，也不全是為了幫你重建這宅子。這些資料里很可能有蛛絲馬跡的線索，能幫我推斷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輕攪，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實早就寫到尾聲，卡在最後卻一直寫不下去，你想想這種滋味，就像喉嚨里卡著魚刺，有多痛苦。」

「這煩瑣的工作，做起來遠比預想的枯燥，要不是有一個最好的搭檔，真不知有多頭疼。」他望著她，微微笑，毫不掩飾眼裡的欣賞傾慕。

艾默，她說這個名字是根據拉丁文取的，Amor，愛神的名字，象徵著愛。

重病之中，垂危之際，子謙之死，四蓮之傷……這樣的時候，她有沒有怨過那個千里之外的人；有沒有想過，倘若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頭，又會是另一番大相徑庭的際遇？

她有沒有怨過，有沒有悔過？

這是一份無比耗神的工作。

「也沒有怎麼熬……」艾默支吾著轉動手中的筆，人卻被他一手拽起來。

他看著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資料和圖紙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強。

艾默一窒，脫口道：「那不是真的。」

如同她這半生一次次走過的危局m.hetubook.com.com，總在風頭浪尖，總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錯，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錚錚紅顏，是一朵怒放的罌粟，談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卻摘去她一身尖刺，用愛情磨去她的鋒棱，將她變成一個隱忍堅強的女人，更變成一個柔韌仁慈的母親，拼卻薄弱之軀，守護在他征伐的終點。

艾默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她是聽慣了異性讚美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迎上他溫煦的目光，總是臉頰發熱。

她說她會找到答案，還原真實的茗谷，還斯人以客觀公正的評價。

啟安深深地看她，「可是茗谷毀於一夜大火，豹子傷人、督軍遇刺這些都有據可查，是當年報章披露過的，你不也在文史館看到了當年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這樣的深情眷戀，卻被後世流言抹殺，再也沒有人記得，沒有人懂得。

家國家國，國不可一日有負，家卻總被遺忘身後。

後來的那些信，寫了許多年卻從不曾寄出去過，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數十年時光……讓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遺落了那一個血與火的時代，遺落了之間發生的故事。從那五十多封信里僅能知道，多年之後，霍沈念卿與她的女兒隱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慶，在那個血火淬鍊的時期，和億萬中國人一起投身抗日衛國之役。

人死不能復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謊言。

在廢墟中修復重建，遠比在空地上新建華廈高樓來得艱難。單單是對照著一張圖紙，重構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個星期的時間，卻還有千頭萬緒的工作來不及展開。

數十年的歲月，生離死別，風流雲散，還有誰會如此念念不忘？

縱是如此，她留下的字裡行間，仍是從容毅然。

翻到這裏一連數頁都是大片空白，泛黃的紙上寫了一個日期，整頁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話，字跡十分凌亂。艾默閉上眼，似能感覺到書寫之人的鬱悒無助的心境——當那隻纖瘦的手，深夜握筆，面對唯一可容她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萬語如潮翻湧，筆下卻是無盡艱澀，一字難描？

艾默正想提醒他別動，別驚走肩上的蝴蝶，他和*圖*書卻側首對她一笑，那隻粉蝶悠然振翅而起，從他烏黑鬢角掠過，飄飄隨風去了。

「蘇聯的檔案不也言之鑿鑿地記載著安娜斯塔西婭公主早就死了嗎？」艾默嘲諷地笑，「真相和謊言，都是人寫的。」

「也只有女性作家才能這樣細膩，我真佩服你想象出來的每個細節，竟像是親眼見過，真的在這裏發生過……」啟安讚歎，「你把他們的相遇相知寫得非常浪漫。」

艾默一時啞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偶現於字裡行間的另一個名字：薛晉銘，一鉤一畫，無不將悵惘直滲到人心裏去。

她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個人，又何嘗不是為她痴痴耗去一生？

啟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說：「我對這宅子的感情，或許並沒有你來得深。」

茗谷故園，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繾綣。可是另一個人呢，那倜儻翩翩佳公子，卻將半生時光耗費在無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遙，只落得相思空寄。

啟安伏在桌上堆積如山的圖紙里，手邊是從廢墟原址測量回來的各種數據，半日下來看得眼花繚亂。他嘆了一口氣，抬眼看對面小圓桌后的艾默，她全神貫注幾乎將臉都埋在資料中，認真模樣猶如兢兢業業的小學生，分外可愛。

「你不累嗎？」啟安審視她的臉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寫稿了？」

最後一頁的日期定格在一九二六年的某一天。

莫非——

她是誰？

他們，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兩面。

檯燈的橘黃光線將房間映得溫暖安寧，艾默靠在床頭，對著泛黃的舊日記本發獃。

啟安輕輕抽走她面前一頁紙，她這才驚覺抬眸，停下手中的筆。

這莫名冒出的傻問題令啟安微微一怔，旋即莞爾，「好像很久了。」

日記本里記載的往事，戛然中斷在最撲朔迷離的時候。

艾默靜了片刻，語聲柔軟，「難道你不愛？」

汗珠凝在她秀氣的鼻尖，鬢髮也被汗水貼在臉頰。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說更精彩。」艾默淡淡地回答。

要怎樣的摯愛，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懷？

除此再沒有多餘字句，沒有悲悲切切的傾訴，沒有悱惻纏綿的相思，ｗｗｗ•hetｕbｏｏk•cｏｍ.com只有墨痕淡淡暈開在泛黃紙頁，只有無窮惆悵洇漫於時光……那該是她最悲苦無助的日子吧。

「茶好了，來幫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語聲從屋裡傳來。

啟安的目光緊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變化。

明處是政局大亂，流言紛起，戰事一觸即發；暗處有毒蛇般的敵人，時刻等待將她一口吞噬。

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已猜到的。

一個個親人好友接踵離去，日記本里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從出現到消失。胡夢蝶、方洛麗、顧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謙，最叫人憐惜的四蓮……都走了，他們一個個都從她身邊離去，徒留下空蕩蕩的茗谷在身後，留她獨自守著幼|女，朝朝暮暮，風刀霜劍，苦等那人歸來。

她說了她來到這裏的原因，說了她筆下的故事。

她說她要寫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沒在時光背後的秘密。

看著她欣然轉身回房間，翻出茶壺徑自去泡茶，啟安凝望她的背影，雙臂環胸，心中又浮起盤桓過無數次的問題——

啟安收回思緒，見她托著茶盤走出來，長發束成馬尾垂在一側肩頭，壺中薰衣草的香氣沁人心脾。他笑著接過托盤裡的骨瓷鬱金香杯子，擺在露台遮陽傘下的木桌上，細心將杯勺擺成相對角度。艾默淺淺笑著坐下，端茶輕啜，茶氣氤氳在眼睫眉梢，別有一番嫻雅。

艾默側過臉，心口發緊，像有一個隱秘的傷口突然被碰觸到。

然而當她拿出那本裝幀精緻、署名蘇艾的書，當他以震撼心情讀完這本女子筆調的傳奇小說，才知一切遠不是這樣簡單。

「別這麼辛苦，休息一下。」他搖頭笑，推開身後玻璃門，拉她到露台上，「看，陽光多好。」

艾默抬眼看來。

「我知道，有時候對著設計圖，為一個窗戶的細節也要苦思冥想幾天幾夜，恨不得去撞牆。」啟安深有同感，卻又困惑地皺起眉頭，「但是你不同，寫小說不需要像我們做建築一樣嚴謹，畢竟這不是歷史小說，也不是人物傳記，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間，即使為故事重構一個結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你為什麼非要耗盡心思去尋找真相？」

他的目光太亮，讓她有一種想遁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