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又走近一步，近得低頭便可嗅到她髮絲的幽香，低聲說：「俘虜有提出唯一請求的權利，現在至少可以讓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四目相對剎那，她眼裡的黑白分明，映進他的澄澈坦蕩。

他偏偏追上來，「請等一等！」

驟聞這一聲受傷，霖霖大驚失色，連聲急問：「薛叔叔受傷了？他要不要緊？出了什麼事，怎麼會讓他受傷！敏言呢，敏言有沒有事？」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應有的中立立場，「身為記者，我的職責就是忠實地披露發生在這裏的事實，我了解中國人為戰爭做出的犧牲，但發生在你們政府中的腐敗，難道就不該被揭發？你們專制的新聞官一手封鎖了所有的負面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評，這難道是一個開明政府應有的做法？」

「你有講條件的資格嗎？」霖霖斜眸睨他。

他回頭張望，一把拽著她貓進路燈后的轉角陰影中，讓她靠著牆壁。

Ralph一臉殷切的熱情瞬時僵住。

「媽媽，對不起，我有事耽誤了。」霖霖放輕腳步，匆匆上到二樓，這才看見母親身後站著白衣纖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臉，緊緊抿唇，即使哭得眼睛紅腫，也無妨清麗容光。

車子穩穩駛入家門，卻聽老於「咦」了一聲。

霖霖卻愣住，「怎麼回事，薛叔叔怎會一到家就睡下了，他病了嗎？」

他錯愕地回頭，眉毛一挑，驚喜得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霖霖咬唇退後，「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壞人，只是現在我也說服不了你……但是有一個人一定可以，我希望我能讓她同意見你，等你見到她和她所做的事情，一定會改變你狹隘的看法。」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時踮起腳尖看那絕技看得入神。

「敏言？」霖霖一愣，這才記起，上回薛叔叔是說過敏言和高彥飛要一起回來的。

天色已黑了，與繁華市區一望之隔就是窮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長長的石板坡彷彿將一座城市劃成兩個世界。在轟炸威脅下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帶著疲憊歸家。低矮夾壁搭起的棚屋間冒起裊裊炊煙。一戶人家門前，一個婦人千恩萬謝將兩個少女送出來，不住感謝她們前來探望自家女兒。兩個少女告辭離去，走出巷口，圓臉略矮的女孩低低地嘆口氣，「小珍太可憐了，家裡情況本來就不好，現在她被炸斷了腿，往後的日子真不知會怎樣……沈霖，你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雖是走在黑漆漆的寒夜裡，霖霖心裏卻感覺暖暖的。

Rawww.hetubook.com.comlph鬆了一口氣，就勢席地坐倒，伸直一雙長腿，靠在牆上望著她只是笑。

兩人走過石階，拐過路口，終於回到路燈明亮的大街上。

但她並沒有在意，只依稀記得，他似乎是一個英國記者。

「你……」霖霖急喘，踉蹌兩步隨他躍下台階，卻是再也跑不動，「停……停下……」

那日轟炸時，第一次遇到，他是說過他名字的。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氣的份兒，惱怒地瞪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卻是一隻貓奔了過去。

她卻生了氣，惡狠狠地打開他的手。

「是薛叔叔，這次回來得真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於將車停穩就開門飛奔而下，還沒衝進家門就大聲歡呼，「媽媽，薛叔叔，我回來了——」

有一抹說不明的失落陰影從心頭掠過，但她顧不得深想，滿心已被好友相見的歡悅替代，「她也回來了？人呢，人呢，怎麼一個都不見，薛叔叔和我媽媽也不在嗎？」

他微微笑，不說話，彎起的眼角滿是笑意。

老於收拾了兩個灰衣人，回頭再看，霖霖早已不見蹤影。

霖霖腦中浮想起母親資助燕姨購買藥品的事，相似的對話恰也在她和母親之間發生過，只是那時的立場不同，她站在反對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這令她恍惚明白過來，母親當日那一句話，果真是有深意的。

不經意地回頭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個褐發藍眼的英國人。

高彥飛看一眼樓上，面有憂色，欲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沒事，她……」

「大塊頭來了，不想挨揍就趕緊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揮了揮手，「慢走不送！」

Ralph聳了聳肩，長喘一口氣，朝她晃了晃手裡的相機。

「大小姐！」高彥飛卻追上來，膽大包天地將她胳膊一拽，沖她噓聲，「你小聲些，小聲些！」

她的詞鋒銳利，他的反詰也寸步不讓。

她回過神，一步跳開，臉頰瞬間紅透。

老於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朝停在街對面的車子點了點頭，車子緩緩朝這邊駛來。

「當心！」霖霖猛地將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剎住腳步，後背撞上那灰衣人。

面對如此無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絕，遲疑一瞬便乖乖將相機遞了過去。

「你還笑得出來？」霖霖腿軟氣粗，沒好氣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襲擊追逐卻還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皺眉又好奇，「你一個洋人，怎麼會惹上碼頭袍哥？」

她接在手和圖書裡，迎著路燈的光亮看了看，忽地朝他露齒一笑，指尖按上裝菲林的鈕，「我數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講出來，我就將這卷菲林曝光作廢。」

端著香煙匣子的小販擠在人叢里，兜售劣質的便宜香煙，遇上穿戴光鮮的人便低聲詢問要不要「洋貨」。小販擠過霖霖身邊，朝她擠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國糖果盒子一角。霖霖沒有理睬，心知街頭兜售的只是假貨，現今外國糖果和煙草都是稀罕物，一定得有特別的門路才能弄到。卻聽身後有人彈個響指，將那小販引了過去……霖霖望向戲台，隱約卻聽見身後有個男子在同小販攀談，詢問洋貨的來路，口音聽來有些熟悉。

高彥飛臉色一黯，「處座他，只是受傷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遠遠地站在茶館外等待的老於已朝這裏走來，霖霖不想再惹麻煩，低頭擠出人叢。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緩緩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態，「好吧，你贏了。」

「幹什麼？」霖霖被他拽得一頭霧水。

「我，我回重慶有公幹。」高彥飛老老實實地回答，英挺劍眉在她面前連抬也不敢抬一下。

不知是奔跑時蹭到哪裡，她臉頰上沾上一片污黑，像極了花臉貓。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閃動，有些明白過來，「你拍到了不該拍的東西？」

「這世上並非只有絕對的黑白。」霖霖脫口而出，重複母親的這句話，又補上自己的一句，「你沒有權力代替中國人判定這黑白，因為你從未生存在這個國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她沒有停步，他卻大步搶到她面前，用一雙執拗的藍眸望定她，「請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一個記者的良知。」他平靜開口，用純熟的中國話說，「良知驅使我做這件事。」

樓上一聲開門聲響傳來。

「是嗎，只是公幹？」霖霖一哼，心裏老大掃興，惱他連一句現成的討好賣乖之話也不會說。「還有……」高彥飛卻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滿臉不自在，「還有陪同處座和敏言小姐。」

霖霖側首一笑，「我可不保證她會同意見你，相機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機，明天晚上到半山教堂門口等著。」

「說，你究竟拍到了什麼？」霖霖挑眉，閑閑地甩動相機帶子。

挑在她微翹唇角的那一抹笑容聞言隱去，霖霖目光陡變，冷冷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誰讓你來做這件事的？」

他並沒有看到身在人叢中的她，只把小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館的柱子，低m.hetubook.com.com頭專註翻看小販手裡的煙和糖果……戲台上變臉噴火唱得熱鬧，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黃光影，映著他褐色頭髮上一點亮色，勾出側顏輪廓的深淺陰影，驀地叫她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門外，他追著車子，額發被風吹亂，藍灰色瞳孔深遠得好像重慶冬日的天空的情形。

威脅的話語從她玫瑰花般嬌嫩的唇間吐出，仰臉站在昏黃路燈與漆黑陰影交界中的她，彷彿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這威脅絕不是一句空話。

「不要怕，走出去就熱鬧了。」霖霖挽緊她，目光卻朝路口的一個高大人影掃去——那是守候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的老於，不管她到哪裡，他都會忠心耿耿地跟隨在側。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於並不只是一個普通司機，他是薛叔叔最親信的手下，卻放下身份來做這樣一個家僕。薛叔叔為她和母親設想得十分周到，有他在，便和父親在時一樣，頭頂總有一片不會塌的天。

「咦，在樓上做什麼？真是的，晚飯也不知道張羅，我都餓死了！」霖霖抬腳就往樓梯上跑，興沖沖地剛嚷了一句：「敏言，你這傢伙——」

「良知？」霖霖驀地笑了，沖他揚起相機，「沒錯，我承認我的國家有諸多的弊病，有害群之馬在大發國難財，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爭，有人為國捐軀，有人在前線救死扶傷，有人為抗戰傾盡家資，還有人在不遺餘力奔走募捐。你這卷照片，只拍到了狹隘的陰暗面，光明的一面卻視而不見，一旦披露出去，國際上援華人士誰還敢信任我們的政府？誰還會慷慨援助戰火里的中國？難道這樣的一面之詞，就是你所謂的良知和正義感？」

「你……」Ralph咬牙，「除非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否則我一個字也不說。」

「誰？」Ralph好奇地挑眉。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地看她，神色震動，卻並無退讓姿態。

灰衣人一擊不中，立刻左右夾擊上來，趁他立足未穩，劈手去奪他隨身不離的相機。Ralph反應極快，對襲擊並不意外，一彎身避過對方拳頭，拽起霖霖就往戲台後跑。

沒有哪個中國男人會這樣唐突直接，高彥飛那個獃子更是從不會將甜言蜜語宣諸于口。霖霖臉頰發熱，全無經驗，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應，只尷尬地側過臉，咳了一聲，「你，你到底拍了什麼東西？」

霖霖一抬眼，聽見他說：「處座的車？」

霖霖沉默片刻，「小珍她會堅強的。」

幽深小巷那端頓時傳來沉和-圖-書重急促的腳步聲。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沒有路燈，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鄰近人家燈火映個半亮，不遠處有三兩人影徐徐走動。同伴有些畏縮地朝沈霖靠了靠，「這地方真是亂糟糟的。」

「這煙是假貨，不要買。」她用英文對他說。

她嬌憨面孔上的嚴厲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確信你搶得過我嗎？」

霖霖悄悄地離開同伴，擠過人叢，來到他身後。

寬厚的胸膛、筆挺的軍服、冷冷的硌人的銅扣子，以及及時扶住她的這雙溫暖大手……霖霖獃獃地抬起眼，望著眼前這人，「你……你……」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長睫下忽閃，「好吧，給我瞧瞧你的寶貝相機總可以吧？我還從來沒玩過，這真的可以拍照嗎？」

「我確信你是個紳士。」霖霖揚起臉，眼裡犀利的笑意閃過，「我也確信，你若敢從我手裡硬搶這相機，恐怕你再也不能活著離開重慶。」

她兩步跳上身後的石階，突然撮唇吹了個帥氣的口哨。

一個灰衣人扣住霖霖肩頭，來不及發力，後腦已挨上一記重擊。

高彥飛笑容略斂，「他們在樓上。」

霖霖緊抱住相機，「我不會把這卷菲林還給你。」

Ralph驚怔地望著她，聽著這少女口中擲地有聲的話，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霖霖不由得一笑，也不知為何，這人雖不識趣地拍了她照片，卻讓她無法反感，也許是因為兩次連累他挨揍，難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便要上小煙販的當，便忍不住出聲提醒。

裏面有人聞聲迎出來，霖霖跑得太快，收勢不住，幾乎一頭撞在這人身上。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藍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斂的臉上透出肅然，「我可以告訴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對此好奇，好奇心會害死貓。」他直視她，緩緩說，「這是一卷調查境外援華物資下落的照片。」

Ralph沉默，深邃的灰藍色眼睛亦一瞬不瞬地審視著她。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經完全處在任她擺布的下風。

一路上被老於喋喋不休地數落著回到家門口，霖霖依然滿懷自得，抱著相機深覺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媽媽知道了準會大大誇讚。不過要怎麼說服她見一見那個英國人呢？霖霖咬著唇，暗自琢磨……媽媽不喜歡見外人，不過這個Ralph是極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國住了那麼些年，對英國人多少會有些好感吧。

Ralph有些驚訝於她的穎悟，「嗯」了一聲，沒和-圖-書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卻揚眉微笑，「你還記不記得我的名字？」

霖霖駐足，正欲與同伴告別，卻被同伴一拽，指著不遠處人聲燈影熱鬧非凡的茶館叫她看，裏面正有人在唱戲，表演的是川劇里的絕活「變臉」。同伴興奮地拉著她上前，擠進茶館人叢里看熱鬧。

就在他身後，一高一矮兩個灰衫男子悄無聲息地靠近，當先那人抬手朝他後頸擊來。

「別動，讓我來。」他抬起她的臉，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急急趕到的老於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將那灰衣人拋摔出去，撞翻了一張茶桌。杯碎盞摔聲里眾人大亂，Ralph趁機拽著霖霖混入人叢，敏捷地從後面側門鑽出，朝巷道里跑去。

Ralph臉上的笑容隱去，對她搖了搖頭，「你最好別知道。」

路燈陰影中的兩個人，像被對方踩到尾巴尖的貓。

「Ralph，」他傾身過來，微笑望著她，「Ralph Quine，假如以後記不起這個名字也沒關係，你只需記得，有一個藍眼睛的男人對你一見難忘。」

他也累得夠嗆，一手撐了牆，一手扶著她，低頭看她片刻，卻笑出聲來。

近處忽然有聲響傳來，Ralph忙拉她縮迴路燈后，屏息伏下。

霖霖一怔，不由得側首看他，回絕的話到了唇邊，陡然化為驚呼——

果真見院子里停著那輛熟悉的黑色車子，門口警衛也比往日森嚴，大廳和樓上的燈光全都亮起，顯出別樣的熱鬧。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會，同上海的青洪幫一樣，都是黑白兩道通吃的江湖行會。霖霖入川以來，跟在薛晉銘身邊也是有些見識的，一看茶館里那兩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麼尋常的小跟隨。

「高，彥，飛！」霖霖跺腳，為了掩飾臉紅害羞，故意一臉兇惡地瞪他，「你跑來幹什麼？」

霖霖抬眼，看見母親冷著臉，肅著靨，來到樓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向她，「你知道回來了？」

Ralph手指揩過她臉頰，讓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氣惱，抬手狠狠揩拭，卻越擦越花。

巷道里路燈昏黃，石板路斜斜順著山勢而搭，霖霖被Ralph拽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次想掙脫他的手，卻拗不過他的一雙堅實臂膀。這人整整高出她一頭，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挾在臂彎，竟似一隻小雞被老鷹攫住。

「處座一路勞頓，剛剛睡著，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說話，你別這麼大聲嚷嚷……」高彥飛無奈地賠笑，「你這麼晚才回來，先去吃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