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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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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四月

第十五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四月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歷一樣簡單明了:
以謊言維繫的默契,力不從心的遮掩,眼前溫煦的笑容究竟還能留住多久?
啟安看著藍色絨布上的銀鏈子,神色空茫,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卻也未察覺。
「早就起來了,精神好多了,我給她燉了驅寒的湯,鍋里還有,你要不要喝……」老闆娘十分熱情,話未說完卻見啟安急匆匆地擺了擺手,只顧往樓上去,關心急切之情溢於言表,令她不由得會心一笑。
全然沒想到,她會允許他做這本書稿的第一個讀者。
「喔,有工作?」老闆娘熱心地點點頭,「這裏出去不遠有個酒店,那裡就可以發傳真。」
這背影,驀地讓他看呆,恍惚覺得那麼像……那麼像他曾經見過的誰的影子,卻又是誰,誰會如此孑然,如此綽約,是真的見過還是舊日影像里的驚鴻一瞥?
卻因這一念之差,連累霍子謙在碼頭的圍捕中被殺。
她呼吸變得緩慢,抬起眼來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從容回答:「這是一份資料里提過的話,也許是一句給後人的暗示,也許是當時的墓誌……我一直也沒猜出是什麼意思,那天夜裡我去山頂,並不是想起了月季花叢,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籠的廢址,看看傳說里的黑豹食人發生在什麼樣的地方。我本該等到天亮再去,可是一想到那些疑問,就一刻也睡不著,只想立刻去看個究竟。不想卻走錯了方向,按圖紙豹籠在後園左邊,我卻走到了右邊入口,在那片月季花叢里迷了路……我撥開地上落葉浮土,想找到以前鋪設的石徑走出去,就那麼發現了墓地。」
桌上,一杯咖啡已涼。
不知是誰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隨紅顏枯骨長埋地下。光艷的相片經不起漫長時光的消磨,早已被腐蝕,只殘留了一點模糊影子,依稀可辨出兩個相依傍的輪廓。
那日與他相約碼頭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軍府的少夫人。只因事到臨頭突生變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兩人出走的計劃。霍沈念卿為之震怒,在碼頭布下天羅地網,親身替了少夫人,來到他們相約會面的地點,挾制霍子謙為餌,將前來接應他的激進黨人一網打盡。
當文稿刊印成書,這大胆離奇的故事將會進入無數讀者眼中,這究竟是作者撥開謠言迷霧找出的真相,還是偏離事實的戲說,都將留待世人評說。
篤篤傳來的敲門聲令他一驚,啟安忙將幾頁傳真和*圖*書紙匆匆藏起,轉身開了門,只見艾默閑閑地靠在門外,笑意輕鬆,「還不下來吃飯,非要三催四請嗎?」
她垂眸看見他手裡那疊書稿,眸色隨之一柔,「你帶出去看了?」
送她銀鏈子做生日禮物的人又是誰,同樣無人可回答。
「艾默」,簡簡單單的一個名字,籍貫、年齡、職業都列舉得很詳細。連同出生年月、出生地點,先後就讀的小學、中學、大學,曾任職過的廣告公司名稱,曾出版過的書籍,全都羅列在這張傳真紙上——他所委託的這家商務諮詢公司十分嚴謹負責,從暢銷小說作家蘇艾的身份入手,將艾默的身份履歷挖了個清清楚楚。
啟安一怔,「她醒了?」
她眼裡像驟然落進了星輝,神采煥然。
艾默輕輕點頭。
她聽見門開的動靜,回眸看來。
原來是她,除了那個為情瘋魔的女子,還會有誰悄無聲息地沉睡在茗谷後園的月季花下;除了當年相依為命的姐姐,誰又會送她這樣一條並不值錢的細銀鏈子,卻被她珍重地戴在頸上,至死入土相隨。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個俏皮可愛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那是一個心愿,如同對他而言,修復廢宅也不僅僅是重新蓋好一棟房子。
啟安挑唇笑了,「是,你是會在半夜冒雨上山,挖開一座無名舊墳的女巫。」
枯骨無言,曾經花一般鮮妍的容顏如今早化作了塵土。
剎那恍惚,令她忘卻呼吸,複雜心緒卻似藤蔓再一次從心底爬出,無聲纏繞上來。
啟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
心底的聲音縈迴不去,甜美笑容卻在艾默唇邊綻開。
啟安「嗯」了聲,將書稿鄭重地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他失笑,目光溫柔地流連在她臉龐上,「身體好些了嗎?」
若非艾默的執著追尋,若非她找到月季花下的埋骨之處,發現那半山舊屋鐵窗上的銹跡,尋訪到當年花匠口中的瘋女之謎……他或許便永久錯過了謎底,錯過了蛛絲馬跡的留痕,錯過了父輩口中諱莫如深的一個個名字。
她就在他身後,倦倦睡了一個下午,陽光從窗戶照到床頭,從床頭移到床尾,終於無聲離去,夜色悄悄籠罩在她周圍。
他走過去,藉著窗外昏暗的天色掃了一眼,目光卻驟然頓住。
「原來是這樣,當時你真嚇住我了。」啟安微微一笑,並不急於拆穿這拙劣謊話。
啟安和圖書長嘆一聲放下書稿,抬頭看向她。
啟安嘆口氣,「為了寫一本書,幾乎不要命,難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旅館成了他們的臨時工作室,老闆娘也自告奮勇地做起了幫手。
現在這份書稿就擺在他的面前,而她兩天兩夜未眠,感冒發燒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輸液之後回到旅館,此刻仍在沉睡。
「艾默,你是誰?」這個她曾經問過的傻問題,他又原封不動地回問她。
祖父艾明誠,離休前是一名醫生,至今在世;
信也罷,不信也罷,或許真真假假已經無人在意。
母親蘇敏,音樂學院教師,已去世;
他守著她,一邊讀著書稿,一邊等著她醒來。
啟安拿了書稿起身,只覺膝蓋已有些僵硬。他放緩腳步走到床前,凝視她良久。她臉上發熱的潮|紅已退下去,白皙肌膚透出健康的粉色,一絲鬢髮貼著臉頰。
啟安不語。遇上這樣詭異的舉動,誰能不驚異?
啟安淡淡一笑,「很快回來,我去發一份傳真。」
在樓梯上迎面遇見旅館老闆娘,老闆娘關切地詢問小艾好些沒有,啟安微笑著說已退了燒,並托老闆娘幫著照看艾默一會兒。老闆娘詫異地問:「你要出去嗎?」
但他知道,她在說謊。
「你去哪裡了?」她聲音沙啞,目光清寒。
他究竟是誰,他的目的僅僅是修復這一棟廢舊別墅嗎……明明對他的來歷已疑心了,卻不動聲色,不聞不問,任由他留在這裏,慢慢瓦解她的機心和防備。
茗谷廢宅的清理修復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圖紙和勘測基本都已完成,接下來便是真正動工。啟安的神通手段讓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頂鋪設水、電、氣的許可手續原本複雜又耗時,他卻有本事讓主管部門一路綠燈,以異乎尋常的效率批複下來。工人已開始清理廢墟,按照圖紙對原有構件一一編號,能原件複原的盡量複原,缺損的構件再重新修造。這又是一項無比煩瑣費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來,工期也需大半個月。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軟如雲朵,米白條紋枕上,她烏黑長發鋪散,襯著恬柔睡顏,令他連呼吸也不禁放輕,唯恐將她驚醒。儘管心中有太多問題想要問她,太多謎團等待她給出一個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動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這樣安心而滿足。
燈光映上她消瘦的臉龐,修眉薄唇猶帶三分病容,靨上一絲笑意卻恍惚。
歲月塵封,往事知多和-圖-書少。
他走到她面前,低頭凝視她,「這真的只是一本小說嗎?」
她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揉著自己的衣帶,拇指指甲輕輕掐著……她甚至忘了解釋那把花鏟,她從樓下花園帶上山去挖開那墳墓的花鏟。她善於編織書里的故事,卻並不善於當面編織謊言,即使這謊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卻依然漏洞百出。
她的解釋頭頭是道。
在看官眼中,這僅僅是一個故事罷了。
她盈盈笑彎了眼,又變回另一種稚純面貌,「我是女巫。」
如同一份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標準履歷,一步步循規蹈矩,規範得毫無新意的人生——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嗎?啟安皺眉跳過關於艾默的這一頁,在長達八頁的傳真里找到他最關心的一部分。
如同她也從未相信過他的借口。
霍督軍之子霍子謙因與其父政見相悖而反目,不惜斷絕父子關係,攜妻出走。
艾默卻漫不經心地笑了,「是你自己粗心,沒有仔細看完我找來的資料。不過我也差點忽略了這細節,我們來來去去經過那座舊樓多次,都沒想過那是誰曾住過的地方。一旦想起那個人,就會發現所有資料的記載里都少了一個名字——沈念喬,她明明應該也在那裡,卻沒有一句話提到她,你不覺得這有蹊蹺嗎?」看著啟安沉吟不語,她又解釋,「如果豹子咬死過一個女人是確鑿的真事,真有一個女人在這裏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兒,那麼茗谷當年還有誰,除了她還會有誰?」
她仰頭望著露台上的他,一派爛漫,「你還在忙什麼,下來吃晚飯啊!」
廢園大雨之夜歸來后,艾默閉門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終於完成了她的書稿。
這也許是心懷悲憫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
也曾聽過廢園瘋女的隱諱往事,也曾知道有一個叫作沈念喬的女子在人世間短暫存在過,也曾知道她紅顏命薄,早早玉殞……卻原來,她的死,並非長輩口中草草帶過的那樣平常。原來,月季花下頸骨折斷的枯骸,才是那血腥傳聞背後的謎底——黑豹的利齒真的吞噬過一個鮮妍生命,只不過不是霍沈念卿,卻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妹妹。
外祖父蘇從遠,已去世,生前是一名軍官,在部隊從事後勤工作;
繼母與繼子私奔的艷聞,在這本書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釋——
外祖母何玲,已去世,生前在部隊文工團工作。
她知道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不相信的,那樣牽強的解釋,連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我……」啟安語滯,對著這樣的目光突然不知應該如何說謊。
「如果世上有一種可令時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會用這魔法的女巫。」啟安深深地看著她,「艾默,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她抬起頭,與他的視線遙遙相遇。
陳舊的銀鏈子經過老銀匠仔細清理,回復了原本的精緻面貌,靜靜地擺放在深藍絨布上。因為埋藏地下多年,帶著一種黯沉昏黃的色澤,隱隱透黑。綴在鏈子上的鏤花心形吊墜已經腐蝕壞掉,老銀匠將其撬開,原來是個可嵌相片的相框。
天色黑透時啟安才回來,老闆娘見了他便數落:「怎麼發個傳真去那麼久,我們飯都吃過了,小艾還問你去哪兒了呢!」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護天使。」他凝眸鎖住她的目光,「艾默,這句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盜墓賊?」她俏皮地眨眼。
推開房門,卻不見艾默身影。啟安轉頭,被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只見那裊娜身影憑欄而立。她披著長風衣,夜風拂動衣帶,長發飄揚繚繞。
窗外夕陽已西斜,從午後到黃昏,整整半天,啟安一直坐在桌前,一口氣讀完了艾默給他的書稿。手邊的咖啡早已涼透,卻忘記了喝上一口。他自始至終沒有停歇,直至讀完最後一個字。
艾默的書稿已給編輯,只等出版社審校付印。她也難得無事一身輕,接連一星期都待在工地上,和工人們一起忙碌,親自核對圖紙,從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
啟安笑著應了她,轉身正要離開房間,卻聽見傳真機嗒嗒啟動,一份新的消息傳了過來。
匆匆掃過這一份直系親人的資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無奇,如同中國億萬家庭一樣普通。姓氏來歷,更與故人全不相干。啟安翻動傳真紙,眉心糾結得越來越深,盤桓心間的疑惑更加強烈。
埋藏在茗谷廢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還有什麼是他甘願一擲千金也勢在必得的目標?
艾默目光微錯,笑著反駁:「你也說了,這不只是一本小說。」
她長眉一揚。
他佇立在欄杆后,長身玉立,笑容溫煦。
當他發現她額頭滾燙,臉頰緋紅,強行要送她去醫院時,她難得一次的順從聽話,沒有反對,只將這疊厚厚的書稿交給他,用滿是熱望的目光殷殷望住他,「讀一讀,看看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個故事。」她語聲沙啞,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窩凹陷,眼裡布滿血絲,卻又充滿狂熱的熠熠神采。
啟安在他的房間里裝上了齊全的辦公設備,連同傳真機與電腦,將小小房間塞得又擠又窄。從二樓露台望下去,恰看見艾默與旅館里的小狗玩鬧的身影,啟安不覺微笑。傍晚時分剛從廢墟工地上回來,她也不累,連衣服也沒顧得上回房換,臉頰被日光曬得微紅,透著從未見過的健康明媚。
她知道他驚異的是什麼。
老闆娘的語聲從樓下傳來,招呼他們該吃晚飯了。
啟安,你究竟是誰?懷著什麼目的來到這裏,來到我身旁?
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燈光照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顯出一種淡定。
啟安無意識地伸手將這髮絲悄悄拂開,指尖觸到她的肌膚,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啟安薄削的唇角抿起,眉間有一絲深思時才會出現的淺痕,佇立床前良久,似乎終於下定一個極大的決心,轉身步出房間,悄然將門帶上。
抬眼間,已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Joyce又是誰,這個問題無處可追查。
這個答案,終於可以證實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傳言只是謠傳,世人都將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隨她的良人,卸下榮光奢華,掙脫權勢羈絆,相攜歸隱林泉,做了一對世外眷侶——如同書稿的結尾,只留下悵然而完美的背影。
靜謐的房間里,窗戶半開,窗帘被柔和的晚風吹得一起一伏。
「那你認為是什麼?」她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風裡捎來誰家晚炊的香氣和孩子歸家的歡笑聲,令睡夢中的她微微側了側身,神情仍安恬。
略略看去,她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都市女子。
連目光都沒有一絲波動。
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卻不會開口,寧願永久緘默。
真正揭示出銀鏈主人身份的,是墜子背後所銘的花體英文字跡:「Joyce,happy 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買下這墜子託人銘上祝福,送給這個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為她的生日禮物。
原以為舊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卻不知廢宅之下還掩藏著這許多秘密——非但他從未聽說過,恐怕父親也未必親歷,未必全都記得。
祖母吳玉蘭與艾默祖父是同一家醫院的職工,已去世;
艾默目光流轉,微微收斂了笑容,「你在奇怪這個?」
父親艾華,商人,與艾默的母親早在艾默幼年時便已離婚,現已再婚,父女往來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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