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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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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第十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他略撐起身體,慵懶地靠著枕頭,語聲帶著沙啞笑意,「有人進了房間我還不醒,早不知被暗殺多少次了。」
也許是心中的委屈壓抑太久,從未想到會在她面前說出這些話來,話音甫一落地便又後悔,敏言轉過身,不想被霖霖看見自己發紅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夠堅強,竟在她面前自傷自艾。
她語聲終是不能平緩,帶了一絲顫抖。
看他心滿意足地低頭喝水,額前一縷亂髮垂下,壁爐里火光暖暖映照,聽木柴燃燒的畢剝聲偶爾響起,念卿垂下目光,心頭湧起淡淡的疲倦感,有一種別樣的安然心緒漫上。一時間也沒有什麼話說,想來卻又千頭萬緒,家事國事一一涌至,念卿沉吟著想了一想,淡淡道:「你上次走後,燕綺來看過慧行。」
霖霖眨了眨眼,沒有接話,看她容色說冷就冷,一時又背過身去不理人,才不過十七八的年齡,卻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臉,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兒似的眼角也透著傲氣。這才想起,她已不是小時候那個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從前默默伴在她身邊讀書學琴的敏言妹妹,現今的薛敏言已跟在她父親手下經歷過大風浪,見識過大場面,和一般閨閣學校里的女兒家自是不同了。
「那陪我說會兒話。」他側了側頭,示意她到床邊坐,一面捂著肩頭坐起,因牽動傷處微微皺眉。念卿忙上前扶住他,將枕頭墊在他受傷的左肩後面,柔聲道:「躺著吧,這大半夜的起來說什麼話,有事明天再說,你該多休息……」
敏言沒有回答,挽起袖子只問家裡有沒有銀耳、枸杞與蓮子。
霖霖嘆口氣,想起那時最愛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都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瘋。有時高彥飛和蒙家的兩個野小子也在,玩起來無法無天,有次幾乎將薛叔叔家的書房燒起來。一轉眼大家都成了大人,當時還光著屁股的小慧行也都這麼高了,小結巴的高彥飛也不結巴了,蒙家兄弟和他們父母弟妹遠去異國,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過去無憂無慮的時光了。
「佟孝錫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漢奸,殘殺抗日義軍,這人自然是該殺的。」她深深看他,「我向來就不反對鐵血手段,只是這一次不想由你來動手,不想你變成敏言的殺父仇人……無論如何,佟孝錫總是她的親生父親。」
念卿無奈地將水杯塞給他,依著床邊款款坐下。
起初的琴音斷續、艱澀,漸漸連綿起來,如流泉如行雲,迴轉起落,如歌如訴。
敏言臉色卻陡地沉了沉,「誰跟她學,我家又不是沒廚子。」
敏言睃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狹,「別以為誰都似你這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兩耳不聞窗外事,從前在香港那會兒我就會下廚了!」
敏言聞聲一驚,回頭瞪來,「你……大清早跑來廚房做什麼?」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開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這一個念頭,只覺他們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為了映襯彼此的存在。
他看著她,「就算你活到一百歲,仍然比我青春年少。」
她黯然,「為什麼一定要親自處置那個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薛晉銘冷冷皺眉,依舊緘默不言。
霖霖心下大樂,剛要出聲叫她,卻聽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聲音從門外走廊傳來。
「好,很好……」
母親低頭笑了笑,「好幾年沒碰過琴鍵,手都僵了,彈也彈不好。」
陽光將他修長的身影印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條斜紋圍巾;母親綰著低髻,煙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夾錦旗袍,頸上繞著米色鏤花長圍巾。兩人並肩站在鋼琴前,竟使得這滿是積塵的凌亂屋子生出別樣輝光,仿若時光流轉,倒流回了衣香鬢影的往昔。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雲漪。
霖霖目送車子駛離家門,站在門口不知不覺出神許久,直到慧行拉扯她袖子才回過神。慧行指給她看敏言獨自離開的背影,見敏言一言不發,自個兒悶悶地沿石徑向後院走去。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晉銘笑道:「你先說。」
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與慧行的通力協作之下告成,當略帶焦煳味的銀耳蓮子粥、過鹹的佐粥小菜、怪模怪樣的素菜包子……一一端上桌時,邁進餐室的薛晉銘與念卿只得面面相覷。瞧著三位累得滿頭大汗的「大廚」,薛晉銘啼笑皆非,「你們倒勤快。」
「味道還好吧?」
她對他,到底還是有情分的。
跟著進來的高彥飛,站在薛晉銘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艱難。
不知不覺已玩到中午,忘了他們也該回來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萬別被母親發現,不然少不了又數落她貪玩……心裏卻好奇hetubook•com.com,他們來這雜物間做什麼?
只見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敏言躲在攏起的窗帘後面一動不動。
他卻悵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誤了她這十年。」
「看你說得老氣橫秋的樣子,明明比我還小,你不也是薛叔叔的掌上明珠,百般呵護著長大的!」霖霖不服氣地笑嗔。敏言卻眼色一黯,側過臉去,淡淡地說:「我怎能和你比。」
「快半夜才回來,這丫頭越來越野了。」念卿無奈地搖頭。
「誰有你這麼多壞主意,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給你們喝,你還說三道四!」敏言背轉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說中了心裏小算盤,卻嘴硬不承認。霖霖嘻嘻一笑,「跟著薛叔叔真是有的光沾,不過,你煮出來的粥真的能吃嗎?」
敏言慌忙將厚實的落地絲絨窗帘一掀,整個人藏了進去,竟瞧不出有異。
他微笑,「那麼,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他不說話,在她將要拉開門的時候,才啞聲低低地說:「我渴了。」
念卿低柔地開口:「你不需給我任何解釋。」
客房的門並未鎖上,念卿無聲地將門推開,屋裡沒有開燈,絲絨帘子密密垂著,壁爐里燃著紅彤彤的火光,烤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靜深沉,呼吸卻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輕腳步走進屋裡,發現羅媽只將窗戶留了一條小隙,風透不進來,叫人只覺口乾舌燥。微弱的橙紅光亮映照在他側臉上,高直的額頭與挺削鼻尖上像是有層微汗。
幾個琴音跳躍著低低地從他指端淌出,並不成調,似漫不經心的呢喃,一轉又杳然。
「我不懂你在想什麼。」她脫口問,「為了敏言,你寧願自己去做她的殺父仇人?」
「你……」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地搖頭。
灰塵在空氣中漫漫飄落,被陽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除了我,佟孝錫不會輕易踏進旁人的陷阱。」他仍是輕描淡寫的語氣,「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該由我了結。既然必定有一人要與敏言結下殺父之仇,這個人由我來做,再好不過。」
他抬起目光。
壁爐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卻似遇上霜凍。
來的卻是薛慧行。
兩人卻又同時開了口,不約而同說出個「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霖霖咳嗽一聲,撒嬌地扭住念卿衣袖,「媽,我喉嚨疼,今天不想去上學了,你就讓我在家休養休養嘛。」她哪裡是喉嚨疼,不過是想留下來陪伴鬱鬱寡歡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雖嘴上數落她嬌氣,心裏卻為女兒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她的手指跳躍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在他如痴的眼底。
「我來看看窗戶,壁爐燃著,要有些風進來才好……」她喃喃地說了半句,又覺解釋多餘,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念卿默然。
「我有負於她,這樣的好女子理當另得良緣。」薛晉銘微笑,語聲卻不是全然沒有澀意。結髮十年,也曾期望過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誰又能無動於衷。
「燕綺曾經說,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他眼裡閃過一絲罕有的迷茫,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從前是怎樣的,有時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變,變得面目全非,無可挽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沒有同情,沒有仁慈,只有滿手殺戮。」
見她如此不開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許多學校里的趣事笑話來說。敏言也不搭話,只是笑,聽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興闌珊,心想她見過大世面,對這學堂里小姑娘們的瑣事不感興趣也是自然的,心下靈機一動,卻想起件有趣的事來——
「你不如明說彥飛就是獃頭獃腦!」薛晉銘笑起來,無意間牽動傷口,眉頭微皺。念卿忙扶了他,輕聲責道:「你該休息了,天這麼晚了,你不困我可困了。」
原以為自己是今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薛晉銘語聲略沉,「她這回做事太離譜,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斂,不然遲早會鑄成大錯。」
她以目光無聲詢問。
母親低頭而笑,笑容似平靜湖面掠起的漣漪,手從琴鍵滑過,帶起一串溫柔音符。她靜靜抬眼,指尖拂去鋼琴上薄薄的灰塵,「過些天就是聖誕夜了,蕙殊和許崢也會回來,到那天我們辦一次舞會,你說好嗎?」
不分彼此的親密原不是沒有過,如今親如家人也沒了太多忌諱,只是在這時刻,午夜寂靜,兩兩相對,卻令她莫名局促起來。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隨口尋了話來說,以岔開難掩的尷尬,「敏言和我說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腫了,你也別太苛責她。這hetubook.com.com孩子心中對你最是看得緊,連累你受傷本就十分自責,你再給她冷麵,只怕真會傷了她的心。」
念卿也緘默。
薛晉銘亦抬眼看她,靜了片刻,淡淡而笑,「她與我倒是一樣執妄的人。」
進來的卻是敏言。
不幫倒好,這一幫卻幫出無數倒忙,先是打潑了水,跟著又過早地把枸杞丟進了鍋里……廚娘苦著臉,看著兩個大小姐把廚房攪得雞飛狗跳,只覺焦頭爛額,暗暗祈禱有誰來趕走這兩位。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後,一路來到廚房門邊。
霖霖十分自謙,指著那煮得焦煳發黃的銀耳蓮子粥說:「薛叔叔,這都是敏言做的,我們只是幫手。她專門一早起來煮給你的,冬燥,喝粥對身體好……哎呀,幹嗎?」
念卿回到床邊坐下,認真地望住他,「晉銘,你一定要殺佟孝錫嗎?」
看著高彥飛無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著臉的薛晉銘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幾乎笑嗆。敏言見父親終於露出笑容,惴惴的神色才鬆緩下來,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籠回廚房重新去蒸。
三個小孩,倒像回到了從前在香港家中無拘無束、沒有大人管束的時候。
她也來得匆忙,顯然找不著地方藏身,一頭扎進了這屋裡。
薛晉銘修眉一揚,似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說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她亦抬眸看他,「聖誕夜之前,你不會再走,對嗎?」
「敏言就不必去了,這幾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說過的話。」薛晉銘淡淡開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這次回來,我會在重慶給你安排一個文職。你自小不喜讀書,我也不勉強,往後就留在這邊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為,我便給你機會,這裏一樣天寬地闊,足夠你飛了。」
現今許叔叔還在前線,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這麼久還未回來,也不知今年的聖誕夜能否見著他們。難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團聚在一起,該是何等美妙。
念卿將窗戶稍微推開了些,放入一些清涼夜風,驅散屋裡的潮熱窒悶;卻又擔心他著涼,便走到床前,將他身上的被子細心掖了掖。念卿轉身正欲離開,他的呼吸聲卻驀地輕了。
薛晉銘笑道:「早些將她嫁了吧,眼看著你是降不住她了。」
被她倆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終於忍不住跺腳,「不好玩,不好玩,你們都不陪我玩!」
黑暗裡,低沉柔和的語聲自身後傳來。
於是兩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聽差,一人一句差遣著薛小公子添柴、遞鹽、拿碗……
念卿看了他一眼,轉身到桌前倒水。
她的手在發顫。
慧行早已不客氣地擠到薛晉銘椅子上,伸手拿起個素菜包就咬——
廚娘終於忍無可忍地逃出了廚房。
薛晉銘看了看低眉垂臉的敏言,淡淡「嗯」了一聲,依然面無表情。
霖霖暗笑,貼著雕花空隙望出去。
「我,我醒得早,起來隨便轉轉。」霖霖咳了聲,笑眯眯地打量那些蓮子、枸杞,「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孝順,煮來討好薛叔叔的吧,你這滑頭!」
霖霖看著敏言,心緒猶自起伏,只得隨口笑笑,「玩……捉迷藏好了。」
「第一次看見你彈琴的樣子,我還記得。」他低頭看著琴鍵,目光專註溫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斷續音符低迴流淌,「那天你穿著白色的裙子,裙擺有編織的蕾絲,坐在琴凳上的時候,裙擺就鋪開在你腳邊,像開滿雪白細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漸漸連貫,漸漸流暢,卻是舒曼的《夢幻曲》。
念卿不語,一雙眸子幽深無波。
她凝眸看他,藉著壁爐火光看見他眉心那道淺痕……這些年,他一點也不見老,仍是風儀翩翩,言止行事更淬鍊出歲月之下的優雅。只在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顯出多年憂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念卿卻怔了怔,「還早吧,她和彥飛兩個還都是孩子……雖是十分難得的青梅竹馬,但我有時瞧著他倆,總覺得更像兄妹,彥飛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有什麼好上的,天天躲轟炸,學校里也沒什麼課……」霖霖滿臉失望,一邊嘀咕,一邊將求援的目光投向薛晉銘,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說情。
霖霖貓下身子剛想躲在鋼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鑽入那花梨木柜子。
兩人都不言語,寂靜黑暗裡,只有水倒入杯子的聲音。
四個後輩都在跟前,她亦在身側,如此尋常晨間,卻是烽火亂世里最珍貴的一隙安樂。薛晉銘緩緩吃著焦煳味的粥,自己都未覺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裡。她亦莞爾,心知他一向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卻將一碗煮煳的粥吃得乾乾淨淨。
他沒有擰開床頭檯燈,就www.hetubook.com.com那麼靜靜地倚著枕頭,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一家人吃過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晉銘此次是回重慶養傷,公務暫且擱下,瑣事也有高彥飛協理,難得有了幾日清閑。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兒院看一看,薛晉銘執意陪她同去,叫高彥飛自去公署料理雜務。
母親的手停在琴鍵上,深垂了臉,語聲極低,「我會過得好,我會的。」
他靜了一刻,緩緩問:「念卿,你真的認為我做的這些事沒有錯嗎?」
「你沒有變。」念卿望著他,目光溫柔,似能融化一切煩憂,「不管你從前做過什麼,如今做些什麼,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見的薛晉銘。」
「不信你自己嘗嘛。」
「為什麼嘆氣?」
他只淡淡地回答了四個字:「我想殺他。」
父親走了,燕姨走了,高彥飛的父親在北平淪陷的時候為國捐軀了……想來父親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緊跟著便是那黑色的七月,忠心耿耿地追隨父親做了一輩子部屬的高叔叔,也緊隨父親的腳步離去了。
昨夜裡回來得遲,又惹了母親著惱,只顧著賠罪認錯了,好容易見著久別的敏敏,也沒顧得上說什麼話。霖霖吐了吐舌頭,暫且把捉弄高彥飛的計劃拋到腦後,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給敏言幫忙。
「然後呢,過了節,你還是要去上海?」她卻蹙了眉。
敏言冷冷地橫來一眼,「高彥飛,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敏言回眸看著她,幽幽一笑,「傻丫頭,你當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這是我自己的怪念頭,你是不會懂的。在你們面前,我始終是個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晉銘的女兒,誰又會在意我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來就是眾星捧月,無論從前姓霍還是現在姓沈,你總是許多人的珍寶。而我只是我父親一個人的女兒,旁人對我好,無非是看著他認下我的分上。你知道這些年我不顧一切打拚是為了什麼,不過是想為父親掙得顏面,掙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什麼,能夠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這唯一的父親。」
念卿半晌說不出話,亦不忍看他神色。
「這回確實兇險,我聽了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強,你越不贊同她做這一行,她越想博你讚許器重。這一次貿然單獨行動,偏偏撞上佟孝錫,她哪裡知道這個人是她萬萬殺不得的親生父親……」轉身卻見他漠然雙臂環胸,目光在壁爐火光映照下,顯出深沉莫測。念卿黯然嘆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總是心慌,也不知道這麼瞞下去能瞞她多久。這次陰差陽錯撞在佟孝錫手裡,倒像是天意要他們父女遇上……若這秘密被揭開,我只擔心敏言承受不住。」
等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勻長平緩的呼吸聲,她才鬆一口氣。
桌下,敏言暗暗踢了霖霖一腳,踢得她莫名委屈。
「我才不愛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門開處,卻是母親和薛叔叔。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伯父……」高彥飛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這私底下最親近的稱謂,卻被薛晉銘輕描淡寫掃來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虛地換回往日稱呼,「處座,敏言小姐她……」
窗帘后的敏言一聲不響,霖霖也貓著身子不動,提防慧行那小滑頭殺個回馬槍。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學。」
他們竟是這樣好看。
救星倒是真來了。
他經不起她這樣的目光,只得淡淡開口:「你需要我解釋什麼?不錯,我就是一個滿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們的話叫作法西斯、劊子手、中國的蓋世太保……這便是我職責所在,沒有人情慈悲可講。縱然他和我有過同窗情誼,我也只記得昔日的佟三,不認識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鷹犬!莫說是佟孝錫、長谷川之流,這些年死在我手裡的人,有多少是留學日本時的故交舊識,連我都記不清了。當年是朋友,自當肝膽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敵,那也無話可說,唯有你死我活!」
「我知道。」敏言悵然而笑,「自從母親走後,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眷顧我的,我也只有這麼一個父親相依為命。倘若沒有他,我在這世上也就什麼都不是了,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無所謂。」
裏面儘是搬家時堆放的陳年舊物,母親念舊,什麼都不捨得丟,竟擺了滿滿一屋子。連同舊屋主以前的古董家私也在,母親喜愛的那雕工精細的花梨木立櫃和書架也存在這裏,日久積了厚厚一層灰。偌大的雜物間正中是矇著絨布的鋼琴,卻一次也沒彈過。
薛晉銘臉色微變,截然道:「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洛麗在世時便同她說過,她的生父早已患病過世。這些和*圖*書年來,她從沒問過這件事。」
霖霖聽得錯愕,「你怎會有這種怪念頭!難道我們,我和高彥飛,還有媽媽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親人朋友了嗎?」
「有什麼可疑,他只會當敏言是洛麗和我的女兒,容貌肖似洛麗有何不可?」薛晉銘似連佟孝錫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臉色卻有些陰晴不定。
念卿挑眉,「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佟孝錫和洛麗的當年舊事也曾有許多人知道,何況現今佟孝錫已見過了她。她和洛麗長得如此像,你敢說佟孝錫沒有半點起疑?」
霖霖送薛叔叔與母親出了門,高彥飛也走了,家中一時只留下她和敏言、慧行姐弟。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間眼底的一抹慌亂。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餐的廚娘見了敏言,也一臉錯愕,連問薛小姐需要什麼。
「兩相情願的事,有什麼誤不誤的,你這樣說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時心緒被觸動,脫口道,「燕綺是最有主張的人,她自是忠於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無稽自責……」話未完,語聲卻驀地一滯,迴轉過心念,已覺出這是個說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輪轉宿怨。
原來他一直醒著,將她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裡。
她搖頭笑嘆,「我們已老了,第一支舞應該讓給霖霖和彥飛了。」
霖霖嬉笑上前,搶在薛晉銘前頭替她拉開椅子。
高彥飛頓時噎住。
「是,父親。」敏言低下頭,剛剛泛起光彩的眼裡又黯了,只倔強地咬了唇,也不說話。
絲絨帘子雖已揭起空隙,有風透入,屋內卻依然烘得悶熱,叫人越發口乾舌燥,喉間似哽著火炭……念卿想也沒想,伸手拿過床頭水杯,低頭便喝。
他靜了一靜,「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敏敏,你要去哪裡?」霖霖牽著慧行忙追上她。
母親走到他身邊,站在鋼琴前,一動不動聆聽他的彈奏,在聽到一個轉音有些遲滯時,終於抬起她的手,纖細手指按上琴鍵,接過他彈到一半的曲子,彈下去……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只側首看向她,斂了眼裡冷意,「對了,霖霖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伸出手臂,輕輕攬住她,輕得像攬住一觸即散的雲。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絨布罩起的鋼琴前,將絨布掀起一角,低低地道:「我就知道,這鋼琴送來你是一次也沒彈過。」
等了良久,不見動靜,霖霖有些不耐煩了,窗帘后的敏言卻依然沉得住氣。見她不動,霖霖也只好繼續貓著,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面轉了一圈,腳步聲似乎遠去,沒過片刻卻又有聲響靠近。
霖霖早已聽得怔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連勸慰的話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敏敏……你真是想太多了,我從未將你當外人,媽媽和蕙殊阿姨她們也一向心疼你,你這樣想真是錯怪她們了。」
「敏敏,我跟你說個秘密!」她撇開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邊竊竊將昨晚晚歸的原因詳細說了,又提起之前的兩次偶遇,說到捉弄那個英國人的經過時,自己忍不住咯咯笑……敏言的反應卻十分緊張,「那人什麼身份你可曾調查過?怎麼可以這樣冒失,隨隨便便跟人結交!」
敏言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人世險惡,等你日後自己出去闖蕩一番就知道了,現今跟你說也沒有用,你被保護得太好了,霖霖……你是所有人手心裏的露珠,誰都不忍讓你沾到丁點兒塵埃,可這個世界才不是你現今所見的樣子,它的陰暗處還多著呢。」
他不說話。
一曲裊裊而終。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著?」
怔怔地聽他驀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問話,念卿卻沒有打斷,也沒有發問,只靜靜聽著,讓他將積聚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
薛叔叔不說話,揚手將絨布揭掉,露出那漆亮嶄新的黑色三角鋼琴。
櫃門雕花空隙可以覷見外面動靜,是個最好不過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塵味道熏得鼻子發癢。霖霖揉了揉鼻尖,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忙屏住呼吸。
「慧行乖,我們當然陪你玩了。」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的臉頰,將他推到霖霖身旁,「問你霖霖姐,她的機靈點子最多了,說說看我們玩什麼。」
夜裡濕氣陰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結起了霜霧。
「我還想問你呢,怎麼一早在這兒扮廚娘?」霖霖睜圓一雙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撈她浸泡的銀耳來瞧稀奇。敏言打開她的手,「別搗亂,這是我煮粥的!」
「你……」
霖霖頓感掃興,「你也跟我媽似的,處處小心謹慎,哪有這麼麻煩。」
「胡說!」
此間動靜他自是了如指掌,想來燕綺當日若不改變心意,執意帶走慧行,他也會看在一個母親的情分上,忍痛放和-圖-書手,默許她帶走孩子。萬幸燕綺終究自己想透了,沒有讓慧行離開他的父親,沒有奪去他僅有的親人。
「敏言被羈押期間,沒有受到半分刑訊,處境安然,我不認為佟孝錫只是顧念洛麗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兒不會這麼客氣。」念卿神色凝重,緩緩道,「敏言同我說,佟孝錫親自審訊她時,並沒問什麼情報機密,倒是一直逼問她的年齡——他顯然是起疑了,敏言的歲數只要細究下去,他就會知道,她出生之時你和洛麗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親。」
這語聲,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無法動彈,無法呼吸,只是怔怔地看著。
他修長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指節分明,修剪合度。
他卻不肯再說,薄唇緊閉,臉上有深深的疲憊與無奈,「這些話,也只有你問起我會解釋。」
他頷首,「也為了敏言。」
「敏敏,這叫什麼話。」霖霖眉頭一皺,扳過她肩頭,「你不要胡思亂想,薛叔叔是為了你好。」
霖霖暗嘆這傢伙機靈,這麼好個藏身處,自己竟沒想到。
「我誰也沒怪,你用不著勸我,我這些怪念頭過去了也就罷了。」敏言卻已回復了平常神色,一笑轉身,牽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裡去,外面可真冷。」
念卿睨了霖霖一眼,「什麼時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他信手擱下杯子,「我知道。」
廚娘找出這些材料,敏言便利索地動手淘洗,將銀耳仔細分摘后浸泡在溫水裡,做得有模有樣……霖霖躲在門外瞧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小聲嚷:「喂,你在幹什麼?」
只聽他在睡夢中含糊地唔了聲,眉頭微微皺起。
「隨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園子里轉轉,哪兒也不去。」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雜陳,細想來究竟是何滋味,早已無從分辨。
「你起這麼早幹什麼?」敏言偏問起這茬。
敏言忙捂住她的嘴,「小聲點兒,別吵醒了他們……」
薛晉銘不再說話,緊閉了唇,眉梢如刀鋒斜飛。
霖霖狼狽地貓在廚房外面的角落裡,沒等慧行找來,卻被午間做飯的炊煙熏了個夠嗆,只得溜出來匆匆另找地方藏。屋子上上下下也就這麼兩層,耳聽慧行嗒嗒腳步聲逼近,霖霖慌不擇路退進走廊盡頭,驀然發現雜物室的門似乎壞了,竟沒有鎖,忙一閃身躲了進去。
「沒事了。」薛晉銘微笑,「我是想問你困不困?」
「我,我不餓……好吧,我嘗一個……」
念卿心口緊了一拍,想起方才,臉上耳後驀然有些熱。
念卿眸色微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母親靜靜站在他身後,目光已恍惚。
「哦哦!」霖霖忙噤聲,只怕將母親擾起來,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彥飛的計劃可就泡湯了。
她怔怔地問:「為了洛麗?」
念卿莞爾,「我只是想問你覺得好些沒有?」
慧行果然推門進來,東瞅瞅西看看,又轉身跑了出去。
「念卿,我給你的鋼琴可以在這裏蒙塵,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塵。」他依然低頭專註于指尖鍵上,帶著傷的左肩,令他手臂無法靈活,琴音便有了些遲滯,越發顯得斷續低回,似要將人的心也扯著,牽著,往下悠悠墜去。他的語聲亦低如嘆息,「有一句話,我是對你說過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說一次……念卿,你要過得好,我才甘心。」
霖霖一想也是,「對了,燕姨煲湯煮粥的手藝可是一絕,我倒忘了你是名師出的高徒了。」
「你不想陪我?」他卻睨她,唇角微挑,帶著一絲無賴的孩子氣。
念卿頓住腳步,唯恐走動聲將他吵醒。
習慣了有這樣的一人在身旁,是離開是歸來,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著他額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巾,尚未抬起手卻又頓住,只低不可聞地嘆口氣,緩緩將手巾擱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門口。
薛晉銘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似有話說,卻不開口。
他緩緩而笑,深邃漆黑的眼裡有了柔和光芒,煞意盡化倜儻。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開口,霖霖卻興沖沖地道:「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卻待水都見了底,念卿才想起這是他的唇剛剛觸過的杯子。
慧行是最愛玩這個的,這一玩起興,竟沒完沒了纏著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時近中午了,屋子裡能躲藏的每個角落也都躲了一遍,兩個人漸漸被慧行攆得無處藏身。
霖霖輕手輕腳步下樓梯,探頭張望,沒瞧見忙碌的仆佣,卻瞧見那窈窕人影穿過客廳與餐室的連廊,徑自往廚房裡去了——竟是敏言,她竟起得這樣早,卻是要做什麼?
想著敏言在家也沒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們一起去吧。」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聲來,「你還會煮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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