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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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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第十八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母親如今洗盡鉛華,再不願被視作什麼達官貴人,往昔時光對她而言已太遙遠。
孩子們齊聲復誦。
孩子們朗朗念誦。
Ralph將煙盒遞給她,看她抽出支煙來,便為她點燃。
「敏敏!」高彥飛慌忙將她扶起,緊緊將她攬在臂彎。
念卿苦笑,許崢是仲亨一手帶出來的人,他那剛直的脾氣,她又豈能不知。現今許崢已升至軍長,以他並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難得。只是他的脾氣越來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場自是格格不入。想著當年那個率真的年輕副官,而今已是獨當一面的大將,仲亨若是還在,想必會笑著罵一聲「這渾小子」……念卿將臉側向車窗外,看著不斷掠后的樹影,良久才淡淡道:「聽晉銘說,緬甸那邊情勢越來越糟糕,九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東南亞橫行無忌,英國人要想保住緬甸,只怕艱難。」
霖霖笑容斂住,悄悄打量母親,見她倚在鋪了白絨氈的藤椅里,支肘側身,容顏淡淡隱入落地燈的陰影,看不出喜嗔。
「讓彥飛背你,你這樣走不動。」霖霖回身來扶她,想扶她到高彥飛背上,卻也被她重重推開。敏言倔強地掙扎著站起,還未站穩又是一晃,跌入高彥飛的懷抱。這次他再不許她掙脫,不管不顧地將她橫抱起來,眼裡滿是憐惜,「敏敏,別再這樣逞強!」
霖霖悵然地搖頭笑。
霖霖變了神色,「去了哪裡?」
原想讓她見一見Ralph,也是盼著她多與外間接觸,不至於將自己長久封閉在了無生氣的繭里。母親幼年寄居英國,或許見了Ralph多少有些親近……看著她冷淡拒絕的神色,霖霖難掩失望。
Ralph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笑容,將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緩緩地說:「有些人永遠不會離開,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住在這裏,永遠在這裏守護著我們。」
念卿終究心軟,淡淡笑道:「這次你蕙殊阿姨和許叔叔回來,難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辦一次舞會,不管再怎麼打仗,日子總是要過的……到那天,你可以將你這位朋友請來,若有要好的同學也可以邀請。」
霖霖一慌,忍痛扯斷髮絲,將窘迫的高彥飛推到一旁。
「醫生慣愛將話說得嚴重,你還年輕,慢慢養著身子,以後日子還長。」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儘力給她溫暖笑容。蕙殊淡淡點頭,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強求無益,既然我們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許多孩童失去父母,這何嘗不是天意註定,孤兒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們,我也知足了。」
孩童整齊稚嫩的語聲,念著並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念卿蹙眉,正欲追問怎麼回事,霖霖與敏言卻左右迎了上來,親熱地喚著殊姨,爭相與她擁抱。霖霖快言快語地追問許叔叔怎麼沒一起回來,她笑了一笑,只說軍務繁重,實在抽不開身。待與孩子們一一擁抱之後,蕙殊與念卿相視而笑,彼此張臂相擁。
「小七,」薛晉銘瞧見蕙殊,揚一揚眉梢,依然喚她乳名,「總算捨得回來了?」
念卿如水目光靜靜地落在她臉上,等了良久,只聽蕙殊低聲說:「我打算收養英洛。」
敏言坐在他旁邊,笑容淺淺,白色長圍巾隨意搭在肩頭,襯著烏鬢雪膚,分外可人。
「嗯。」霖霖點頭。
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過她鬢髮,掛住了一縷髮絲。霖霖哎呀一聲痛呼,高彥飛也傻了眼,尷尬地舉著胳膊,一動不敢動。兩人身體貼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進他臂彎,無意間構成了個曖昧姿勢,令高彥飛面紅耳赤。
念卿不再說話,靜靜地陪他站在檐下看那遠山群嵐,看谷間松林被風吹得起伏。
她側眸看他,小巧的鼻翼微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你有煙?」
「演得很好,」Ralph由衷地讚美,「你的琴聲太有感染力了,即使沒有演員,僅僅用你的琴聲也足夠征服觀眾。」
敏言跟在她身側,手裡牽著慧行,不出聲地看著那兩人。
車子一路往山上馳去,念卿陪著蕙殊說話,將近來家中樂事說給她聽,言及燕綺即將新婚、四少年後晉陞少將、敏言將要長留重慶,以及明晚的平安夜舞會等,蕙殊消瘦的臉龐總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幾分喜色。
她終於笑出聲來。
薛晉銘駐足檐下,望著遠處起伏的松濤,似漫不經心笑道:「人海闊,何日不風波?」
伏在念卿瘦削的肩上,蕙殊黯然一聲長嘆。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沒這樣隆重過,父親辭世三年來,家裡還是第一次張燈結綵。
霖霖目光直直地看著簾后的敏言轉出來,淚痕已擦去,眼睛赤紅,臉色卻自慘灰里透出一股讓人心悸的平靜,異常空洞的平靜。她走到鋼琴前站了一陣,抬手撫過她父親方才彈過的琴鍵,良久一動不動,頭低垂著,纖瘦背影越發伶仃。
身後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從衣袋裡掏出薄荷糖給她,「這樣一點也不摩登,你還是個小淑女,彆強迫自己用抽煙對付煩惱。」
念卿卻駐足側耳,靜聽屋裡傳來的讀書聲。
一天天和_圖_書的轟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斷傳來的戰事消息,如重慶深冬終日不散的雲層沉沉壓著,讓人全然沒有過節的心思。與之相反,家中卻是四處布置一新,滿目琳琅,為平安夜舞會準備的白色刺繡桌布、銀花纏枝燭台、水晶玻璃杯……全都準備妥當,鋼琴也移了出來擱在客廳一隅,地板上已打上光亮的硬蠟,漆色鑒人。
她平靜地低頭理了理衣服,抽出手帕再次拭過眼角,又將束髮絲帶重新紮好。然後,她一步步走出門去,步子走得平穩,背影挺得端直。
「沒事,」蕙殊笑了一笑,「小病了一場,已經好了。」
Ralph也混在人叢里忘情鼓掌。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編導接過她手裡的話筒開始給演員們講戲。
「我還以為你不能及時趕回來呢。」念卿喜出望外,望著她疲憊的面容不由得升起一絲憂心,「怎麼累成這樣?」
「誰要你陪。」敏言瞪他。
語聲未落,蕙殊已低頭垂下淚來,轉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舊教堂今晚將場所借給了女子師範的學生們排演戲劇,裏面燈火通明,傳來一陣陣人聲與音樂聲。Ralph等了許久,慢慢踱步到門口,想著她是否也在裏面……循著音樂聲走進去,禮堂里臨時搭起的舞台前圍滿了男女學生,台上正在演出一幕少女聽聞戀人為國捐軀的悲情戲,女主角聲淚俱下,隨之響起的鋼琴配樂卻並沒有刻意誇張的悲慘,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種克制的憤怒和堅強情緒漸漸擴散,強有力的鍵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滅火焰。
那誦讀聲,抑揚頓挫,念的是岳飛的《滿江紅》。
「媽,你想到哪裡去了,只是個朋友而已。」霖霖不由得紅了臉。
陽光斜斜地照著他眼底久違的溫煦,令她有剎那失神。
霖霖依樣照做,這回總算沒有嗆著,卻皺眉搖頭,「真難抽,煙熏火燎的……聞起來明明那麼好聞,為什麼抽起來像活受罪?」
敏言睨他,「這是向誰獻殷勤呢?」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煙,香煙不是消除煩惱的靈藥。」
念卿一笑,「她與彥飛出去了。」
「咳。」
參与排演的學生們為這針鋒相對的觀點起了爭執,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辯論起來。
Ralph沒有繼續索要,只注視著她的眼睛,「你今天看起來不太快樂。」
高彥飛奔過來一手拽起一個,急急拽著她們回到車上。
他卻驀然轉頭,瞧見了門口的她與蕙殊,一時間各自忘言。
「停!」一個拿著劇本的年輕男子兩步跨上舞台,「沈霖,這段曲子重來。我說了多少次,叫你彈得再悲情些,不要這麼生硬,這和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調。」
「通透?」薛晉銘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願混沌,要那麼通透做什麼。」
霖霖屏息不敢出聲,不敢動彈,不敢讓敏言知道她也在這裏。
蕙殊喚一聲「夫人」,語聲微啞,目光瑩然,啟唇欲言又止。
「一向還好嗎?」念卿關切地審視她的臉色。
高彥飛從車裡下來,欠身替她拉開後面車門,低聲解釋:「敏言想去百貨公司看看。」
她瞪了他一眼,狼狽地跑到側門,在石階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鮮的空氣。
故人親朋之中,有的勞燕分飛,有的陰陽相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隨仲亨的許崢,與秀外慧中的蕙殊結成良緣,做了一對最叫人艷羡的佳偶。或許是真有天妒一說,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數年後第二個孩子也遭遇同樣不幸。自那之後,蕙殊與許崢多年再無生養,眼看著她也從雙十年華到了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歡孩子,不但幫著晉銘和燕綺照料敏言、慧行姐弟,對霖霖百般疼愛,更將愛心傾注在孤兒院那許多無依無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對她親自救回來的孤女英洛,憐惜備至,恨不得當作自己的女兒。
念卿什麼話也不問,輕拍她的肩背,只柔聲道:「回來就好。」
就連最敏銳的母親和薛叔叔也沒有發現,或許那一刻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蕙殊驚喜地看向念卿,「太好了,終於找到新老師了。」
敏言側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家不愛脂粉紅妝的,那時不過是年紀小。」她揚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墜子在鬢絲間閃動光澤。
走廊上傳來小靴子嗒嗒的聲音,慧行的腳步聲里夾著羅媽無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們藏在哪裡啊?小少爺到處找不著你們都快哭了!這都玩了大半日,快別玩了,趕緊出來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來了!」
「他整年都在滇桂兩地奔波,防務運務一刻不敢鬆懈,原以為年底能回來一趟,誰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嘆息,「他並不願意駐守大後方,一再請戰到前線去,對政府的不抵抗策略十分不滿,總是不分場合說些抨擊上峰的言語,我擔心他這性子遲早會在官場上吃虧。」
「你一向不在意衣服脂粉,怎麼現在像變了個人,突然喜歡起來?」霖霖眨眼笑。
待回過神來,這尖笑聲已轉為清晰的空襲警報的厲嘯。
靜了半晌,霖霖低聲說:「我想抽煙,是因和圖書為煙草有父親的味道。他還在的時候,不管我有多不開心,只要跑到他身邊,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什麼煩惱都會被他輕輕一捻就解決掉,世上沒有任何事會難倒他。」
唯獨他等待的人遲遲不見蹤影。
只見沈霖沉著臉,似乎心緒不佳,詞鋒也尖銳。
高彥飛這才轉頭尋霖霖,卻見她頭也不回,徑自而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Ralph苦笑,「既然沒有菲林,相機也不用還了,送給你做見面禮物吧。」
「你還愣什麼,快幫我解開頭髮呀!」霖霖嗔怒。
他叫她敏敏。
她側首看他,「那你自己為什麼要抽?」
歲寒時節,呵氣成霜,連日來心緒低迷,平安夜的舞會就在明日,卻仍提不起半分興頭。只是為了母親,無論如何都要打起精神,把這舞會辦得熱熱鬧鬧。
從側門進出教堂的學生不多,偶有三三兩兩經過,都對那個等候在門前的外國人投去詫異目光——褐發藍眼的Ralph靠在牆下沉默地抽著一支駱駝香煙,卡其色長風衣領子半豎,站在那裡實在太過醒目,惹得兩名女學生頻頻回首張望,只覺得這男子像極了西片里的電影明星。
霖霖低了頭,克制自己想回頭看向高彥飛的衝動,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誰身上,哪怕心裏隱隱已知道答案——至於心底里澀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麼味道混雜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細嘗。
「殊姨!」
她走下來,趁大家關注台上之際悄然穿過人叢,從側門走了出去。
這聲驚喜地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警報聲越來越急,飛機轟鳴聲隱約可聞。
「原來你叫沈霖。」Ralph微笑著低頭看她。
還是念卿上來,將八爪魚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有了喘氣的餘地。
「達官貴人,與你我有什麼關係?」母親懶懶倦倦地應聲,透出幾分疏冷。
絲絨窗帘后的哭聲驟然止歇,窗帘簌簌抖了抖,歸於沉寂。
兩人徒步爬上石階,望見隱匿在山巒松林間的青瓦灰牆,隱約聽得孩子們琅琅讀書的聲音傳來。原先有個教員在這裏教習孩子們讀書,後來因事回了鄉下,一直沒有找到新教員,平日都是霖霖間或來教一教。
念卿緩步走下樓梯,輕輕咳嗽一聲。
寒風涼絲絲地掠過臉頰,地上落葉被吹得簌簌四散。
或許她已想明白,就如她在鋼琴前的自言自語,她是薛敏言,是薛晉銘的女兒,不管骨子裡流著誰的血,也不會從她心裏抹去這珍重無比的姓氏。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順勢在石階上坐下來,沒有理會他。
「累嗎?」她回眸笑。
轉念間,霖霖心下明白過來,不由有些悵然。
但願這個秘密,她能聰明地將之永遠藏在心中。
念卿望著蕙殊,嘴唇緊抿,縱是極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驚、悲酸和不忍。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將這一段重新演繹得恰到好處,悲愴不失堅強,痛苦中猶存希望,配上沈霖親自彈奏的琴聲,一幕下來,台下掌聲如雷。
霖霖這番心思體貼入微,卻不知她恰走了反路。
念卿從樓上下來,一抬眼便看見客廳窗下的這一幕。
慧行高興地掙開敏言的手,在打過蠟的地板上跑得飛快,到門口剛剛大叫了聲:「爸——」,卻發現車裡下來的,是個裘衣雍容、攏著雪白圍脖的娉婷少婦。
慧行一頭撲進她懷裡,纏著她歡喜鬧騰。
「你不會抽煙?」Ralph哭笑不得。
霖霖詫異,記得幼時敏言最古怪,每每隨母親和燕姨出門,她總是什麼也不要,看見漂亮衣服一點興趣也沒有。
窗上的花環用絲帶編扎而成,嵌著「Merry Christmas」,卻被不識英文的僕人掛倒了。霖霖踮起腳尖試了試,夠不著花環,便站到一把椅子上,將花環取下。
那男子辯論起來不是她的對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氣得拂袖而去。她卻也不客氣,撿起他一怒擲在地上的話筒招呼演員們繼續按她的主張重新排演。
三人上了車,豈料發動機忽然急喘,連番熄火,偏偏在這時候拋錨。
她的話,激起台下一片贊同聲,連女主角也點頭支持,這令那編導模樣的男子漲紅了臉。
唯有在這些乾淨得還未染塵俗的孩子們中間,他才能放下殺戮與陰晦,忘掉世間的至殘酷與至醜惡,覓得片刻安寧清凈。
霖霖呵著手,向林間焦急張望,瓷白臉頰在寒風裡凍得泛紅。林間寂靜無人,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誰要你管!」敏言疼得臉色煞白,莫名地沖高彥飛發了怒,一掌將他推開。
從雕花柜子的門后,霖霖看得一清二楚,聽得聲聲入耳。就這麼看著聽著,指甲不知幾時掐進了胳膊,霖霖在痛楚中強自隱忍——想不顧一切緊緊擁住哭泣的敏敏,不讓至親的姐妹獨自承受這痛苦,卻又為自己無意中窺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這個時候,自己的出現於她只是雪上加霜。
見她這樣笑,高彥飛只覺得耳根子火燒火燎,心裏一陣慌,獃獃地看著她被敏言挽了,肩並肩朝前走去。眼前兩個身影,一個高挑www.hetubook.com.com婀娜,一個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圍巾翻飛在風裡,晃得他眼裡心裏亂亂的,彷彿跌進亂紅迷綠的光景里。
沈霖笑著站起身,不經意間微笑低頭,竟不偏不倚瞧見了他——人叢中那麼高挑挺拔的一個人,並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朝他微微一笑。
耳邊隱隱地,似有誰在尖聲發笑。
她抬了抬優美的弧形漆黑長眉,「對不起,菲林我不能還給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說過。」
過了片刻,窗帘後面的身影緩緩站起。
老於從山上拖了棵一人多高的柏樹,放置在客廳扶梯旁,由母親親手打扮成繽紛的聖誕樹。乍一看去,彷彿回到戰前香港家中,甚至是幼年茗谷華宅那一番衣香鬢影的光景。
Ralph斂去笑容,低低地說道:「對不起。」
連母親和薛叔叔幾時離開的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地望著那絲絨窗帘。
卻聽噌的一聲,他點亮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再將小簇火焰舉到她面前,替她重新點燃指間已熄滅的煙。他淺吸一口,示範給她看,「小口吸,慢慢地,再呼出來,對……」
想來他是倦極了,厭極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若能真的混沌糊塗,倒是更仁慈的——在他這樣的位置、這樣的處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煩惱齷齪事,偏偏落在他這麼個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這可難得,看來四哥真是高陞了,有閑有暇有雅興。」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們纏得應接不暇。薛晉銘搖頭笑,留她在那裡與一屋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糾纏,轉身與念卿步出屋子,並肩走到外面檐下。
念卿走過狹長走廊,來到半掩的門外,看見陽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陋室粉牆,照著一身戎裝長靴的薛晉銘。他倚坐在一張課桌上,軍服最上方的領扣散開著,白襯衣領子隨意敞著,黑呢風氅脫下隨意搭在椅背,面帶笑容專註地看著眼前一屋子孩童,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句子,又緩緩念下去:「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她忽地笑出聲,喃喃自語:「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蕙殊捧著茶杯低了頭,唇角微牽。
「冷嗎?」他將風氅披在她肩上。
入夜時分,暮光隱入遠嵐,燈火次第亮起,半山上起了風,吹得教堂門前落葉紛紛。
「大約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話未說完,就見霖霖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我去找他們」,便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跑去。念卿錯愕,望著女兒急匆匆的背影,不由得蹙起了眉。
沒有人發現一道窗帘和一扇櫃門之後的異樣,心中的驚濤駭浪,也只有自己明白。
「謝謝。」她淡淡地笑。
Ralph跟出來,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屋裡孩子們見到離開許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爭先恐後地擁上來將她團團圍住。
許崢與蕙殊,那麼好的一對眷侶……是不是上天見不得繁花錦繡,若太美滿,總要奪去些什麼,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才肯安心。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個小丫頭,沒半分女子風韻,彷彿她才是姐姐。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心臟搏動的起伏,是血脈奔涌的聲音,那是和父親一樣的血脈……眼前漸漸模糊,清晰浮現父親的容貌,浮現出那飛揚的濃眉,那深邃堅定的眼睛,那睥睨從容的笑。
卻聽身後一聲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要,要我陪你們嗎?」高彥飛不知怎的,在兩個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時的結結巴巴。
「老於來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揚聲回應,「我們在這裏!」
霖霖默不作聲地接過鈴鐺系好,將花環掛了上去,輕盈地跳下椅子。
果然他也牽著她。
隔著薄薄一扇雕花櫃門,卻像有萬水千山將她與她隔絕。
「我這次回來得倉促,沒帶什麼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買的,你上午又去了學堂。」敏言跳下車,拽了霖霖胳膊,對高彥飛揚起下巴說,「你把車子開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蕙殊,發生什麼事了?」念卿扳過她身子,驚怔注視著她的眼睛,「你說你病了一場?這到底怎麼回事?」蕙殊別過臉去,神色慘淡,語聲低寥若遊絲,「在那邊才剛知道,沒來得及告訴你就沒了……這是第三個,醫生說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她沉默了下,從鋼琴後面站起身,「把全劇基調定得這麼軟弱,悲則悲了,觀眾眼淚也賺了,但我們演出這幕劇的用意是鼓舞民眾士氣,而不是博取掌聲和眼淚。」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鋪滿一地落葉枯枝,腳踩上去發出窸窣聲響。
念卿悄然站在門外,微笑看著,不願打斷。
見勸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於備車,一面親手倒了熱騰騰的參茶遞給她,望著她消瘦暗淡的臉龐,低低嘆口氣,「你只顧操心這些孩子,自己這副病懨懨的樣子倒是怎麼回事?」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見有些不同,不見了飛揚神采,平添了少女的憂鬱。
只在這一刻,在彼此間,都不足道了。
窗帘後面的人,一動不動,彷彿和身後慘白堅硬的牆壁融在一起。
對於霖霖在外結交朋友,念和圖書卿一向雖謹慎,卻也是支持的。
霖霖怔住,目光剎那迷離。
幼年流落異國,記憶里留下的英倫往事,對念卿而言只有灰暗和陰冷。
她才吸一口就被嗆得大聲咳嗽。
高彥飛手忙腳亂地去解那纏上袖扣的頭髮,她偏過頭來配合,臉頰時不時與他手背相貼,那溫熱肌膚不知為何竟格外燙人。他屏著急如亂鼓的心跳,偷眼覷她。那一縷青絲拂在臉頰,肌膚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的清新發香陣陣襲人……
掌心裏的溫暖隨之變成扎手的芒刺,令霖霖猝然地將手一抽。
霖霖如釋重負,輕輕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間的手,有些暗暗的憐惜與寬慰。
車子沿崎嶇的盤山公路緩慢而上,停在道路盡頭。
「我不是為了消除煩惱,」Ralph一本正經地說,「是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蓋博。」
六歲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卻不自知,仍如小時候一般撒嬌。他自幼鮮少在父母身邊,對悉心照顧自己的蕙殊格外親熱。蕙殊自己沒有孩子,視慧行如己出,自是百般疼愛,被他賴在身上再疲憊也不忍放開。
她的笑聲和低語令柜子里的霖霖感覺背脊越來越冰冷。
然而當聽到霖霖說,她新結識了一個褐發藍眼的英國朋友時,念卿神色仍是一變。
難得今年眾人相聚重慶,只遺憾少了許崢。
她笑意寥落,像是沒什麼心情,只簡單地說:「相機我帶來了,放在後台,菲林取走了,一會兒排完戲我去拿來還你。」
Ralph被這琴音深深震撼,循聲望去,目光越過人叢,在燈光並未照到的舞台一角,發現了她——原來是她在彈琴。
高彥飛尷尬地笑。
蕙殊喚他一聲「四哥」,笑眉彎彎,「我道是誰呢,今日你這大忙人怎會有閑情跑來教書?」
到底還是有一個人能勸動母親固執的心,從她心上拂去結了三年的霜,讓她重新站到陽光下來,看一看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戰火紛飛,山河浴血,哪怕父親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許多人已埋骨黃沙……更多活下來的人還有更漫長的歲月要走下去。
噹啷一聲,絲帶上系的鈴鐺掉了下去。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經意地掠過敏言,卻沒說什麼話,淡淡一笑別過臉去。
他看她將已熄滅的半截香煙夾在手指間,怔怔低頭,只看著那香煙出神。
他伸手扶她,卻遲了一拍,她已穩穩站在地上。
羅媽和慧行的腳步聲經過,在門口停了片刻,復遠去。
翡翠的郁暗綠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出一種憂鬱情致。那珠子形狀似淚滴,翡翠也不適合她這樣的年紀,十七八的女子原該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收養?」念卿聞言大感意外,看著她神色,沉吟道,「這倒也是好事,不過為何突然想到收養……」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陰冷的冬天,竟冒出汗水來,濡濕後背。
外面隱隱又傳來羅媽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聲音。
霖霖低頭,見高彥飛快步過來,撿起鈴鐺,仰頭遞上來,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
念卿垂眸,見女兒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柔聲道:「我一向懶得見外人,更不想與達官貴人扯上什麼干係……至於結交什麼樣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歲了,男女間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數便是。」
敏言會不會將自己的身世秘密吐露給高彥飛,高彥飛若知道了奉命暗殺的大漢奸佟孝錫竟是敏言的生父,他又該怎麼辦?懵懂私心裏,霖霖只覺得萬萬不能將更多人牽涉進這個秘密,不能讓高彥飛知道……腳下枯枝咯吱作響,林子里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入目儘是蕭索。找了半晌不見他們蹤影,暗自想著該不該讓母親知道敏言已聽見她與薛叔叔的那番話,正思忖著,忽聽身後汽車喇叭聲大作——
那人皺眉勸說:「這一幕就是要讓觀眾被悲傷情緒感染,達到催人淚下的效果。」
「敏言怎麼不在家?」霖霖避開母親的目光,敷衍地笑道,「她是最喜歡跳舞的,若知道要辦舞會,不知會多高興。」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貫稱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高彥飛低頭,看見她冷冷地將手抽走,一時愣了愣,暗自將滿是汗的手攥起,只覺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她抬起頭反問:「為什麼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一些堅強的情緒在裏面不是更好?」
有些話,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傾吐。
「怎麼一個人出來散步?不怕冷嗎?」敏言笑語盈盈,看上去沒有絲毫不妥,全然已不見昨日的陰鬱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喃喃地道:「原來你們出去了。」
「又遇著煩心的事了?」念卿目光低垂,微微含笑。她是知道的,每每煩心的時候,他便會來這山上獨自靜一靜,有時也不知會她,隻身而來,與孩子們待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天意如此不公,見慣人間悲喜如念卿,也黯然無言以對,只將蕙殊的肩膀輕輕攬住。
霖霖看著他,忘了收回攙扶的手臂。
果真是蕙殊,一別兩月不見,她原本瑩潤的鵝蛋臉大見清減,顯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尖削下巴,兩鬢蓬鬆,猶帶旅途勞頓的倦色,身邊也不見許崢身影。
他在石階上坐下,和她並肩坐在一起,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不再說話,就這麼安靜地陪她坐著,誰也不再開口。
念卿側眸看他,「這句子,看怎麼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達講。」
遠處傳來的空襲警報聲一聲緊過一聲,霖霖緊張地看著高彥飛滿頭大汗地折騰引擎,索性將車門一推,「別管了,這裏離家不遠,跑回去還來得及!」
想起敏言,想起午間那一幕,霖霖不由嘆了口氣。
「我來。」
狹窄又充滿霉味的櫃里陰颼颼的,那麼冷,那麼久,彷彿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絲絨窗帘終於動了動,有個人形顯出來,又緩緩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縮成一個抱膝的影廓,漸漸顫抖,將整幅絲絨窗帘也帶得不住地抖動,許多積塵抖落下來,在窗外照進的陽光里紛紛揚揚。有一絲極力壓抑的聲音從帘子後面傳出,不是哭,不是笑,像只失群孤雛在午夜發出的啼聲。
看她們真要走路回去,高彥飛不放心,只得說:「我開車在後面跟著,不打擾你們散步可以嗎?」
山間的風自然是冷的。
霖霖怔怔地看她,驚覺從前那個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鬢髮,淡淡眉尾,顧盼間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老於趕過來,二話不說從高彥飛手裡接過敏言。
高彥飛更是尷尬,所幸此時傳來汽車喇叭聲,院外爬滿藤蔓的鐵花門緩緩打開。
世間的事自然是累的。
「霖霖小姐——」前方傳來老於焦急的呼喊聲。
絲絨窗帘寂寂地垂著,紋絲不動,明凈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樹枝幹,零星黃葉在冬日寒風裡簌簌抖著——就如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後背抵著硬而冷的櫃壁,那冷意沿著背脊爬上頭頂,從頭頂灌入周身。耳邊止不住嗡嗡地迴響,猶是薛叔叔那清晰低沉帶了獨有磁性的聲音。他在說什麼?敏言的生父、佟孝錫、大漢奸——這一個個詞如何能連在一起?如何能從他口中說出?如何能讓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聽去?
今日敏言看來心情十分好,頰上浮起淺淺的酒窩,「真沒想到,外面到處打仗打得亂糟糟的,重慶這裏卻什麼都有。百貨公司里貨品雖不多,款式卻照樣時新,到底是冠蓋雲集的陪都……對了,我挑了件長禮服,剪裁十分別緻,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給我看。」
盤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滿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還快,漸漸喘息急促,只覺路越來越長,良久還看不到家門。霖霖跑得氣促,驀然發覺高彥飛不知幾時將自己牽住,五指緊緊與自己相扣,一路就這麼手牽著手……他的掌心溫熱有汗,太過緊張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這一握騰起的溫暖,剛剛泛起,卻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向他另一側看去。
霖霖站在窗前,輕輕地嘆了口氣,窗玻璃蒙上一層霧氣。
薛晉銘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說:「他是貪新鮮,喜歡山上清靜,最近常來同小孩子一起打發時間。」
蕙殊俯身將他抱起,笑著在他臉頰吻下,任由他雙臂環住自己脖子。
他們兩人神色如常,看起來,她並沒向他吐露那個秘密。
父母的身份與諱秘不該是下一代所背負的枷鎖,何況在她幼年已承受得夠多了。現今的她應該與萬千平凡少女一樣,享有簡單自在的小快樂,屬於她父親的榮光與重負,都如那顯赫的姓氏一樣被深深藏起。
霖霖猶自興奮地擺弄著手上的相機,將如何從那人手上搶來相機的經過繪聲繪色說給她聽,當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搶奪的一段……說及當時為了菲林與Ralph的爭論,霖霖眨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媽媽,如果你不反對,我真希望你能見一見他,讓他見識到不一樣的中國達官貴人,好讓他知道自己對中國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有多狹隘!」
她低頭攏緊大衣,在寒風中呵了呵手,回頭對他歉然笑笑,「對不起,讓你等久了,我原以為排演一次就可以結束,沒想到排得這麼不順利。」
見她反應平淡,並無預料中的驚喜,念卿有些詫異,卻不知平安夜舞會的事情她早已在櫃中聽到,此時提及,恰好又勾起了她對敏言的擔憂。
霖霖條件反應般回身,見一輛車子駛過來,開車的正是高彥飛。
這一路風塵僕僕,到家用過午飯,蕙殊顧不上小憩,便急著想去山上孤兒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擔憂著小英洛。她離開時英洛便病著,聽念卿信中說一直未全好。
一個帶著磁性的男子語聲,隨後念道:「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霖霖一看他,他又局促起來,錯開目光不看她,現出靦腆的笑容。
「是,滇越線已經中斷了,現在只剩滇緬最後這條血線……聽說上面已經在和英國人商量共同防禦,保衛滇緬,我們的軍隊遲早也會入緬參戰。」蕙殊憂心忡忡,掛慮著許崢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後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線盡到一個軍人誓死護國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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