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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安喉結微動，薄唇抿了一抿。

「希望我是誰？」他背抵了椅背，目光與她相接，無處可隱匿。

有間老字號旗袍店外伸出遮陽棚，擱了兩把古香古色的藤編搖椅在店外，沉沉檀香從店裡熏出來，令艾默不覺駐足，被那幽眇香氣吸引，輕輕推開了掛著湘妃竹簾的店門。一抬頭，便瞧見正面玻璃衣櫥中，掛著件珊瑚色珠綉罩蟬翼紗的半袖旗袍。

提到廢宅，艾默心頭一緊，唯恐出什麼差錯，顧不上換下衣服掉頭就奔出去，隱隱聽老闆娘在身後嚷：「小艾，下午有你電話……」

艾默紅著臉問起啟安，不敢看老闆娘的笑臉。

她咬唇頓住語聲，幽幽地看他。

他嘴唇貼著她耳畔，「你是一個謎，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開始猜的謎。」

「好，」啟安笑著欠身，「但憑吩咐。」

初入夜，月色還淡，一彎如眉，斜掛梢頭。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頤，一手將酒杯悠悠託了，任憑艷色的酒在杯中晃著……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見與平日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怎麼了，你是又拖欠房租，還是又挨老闆罵了？」艾默笑著哼了一聲，「還有，說了一萬次，不要老叫我蘇艾蘇艾的，這名字太文藝了，聽得我背脊骨涼。」

他也笑，挺秀的鼻尖抵著她臉頰，「你說呢？」

艾默握著電話，嘴唇顫了顫，有種微妙的彷彿發麻似的感覺從後背爬起，爬過脖頸，爬過指尖，陣陣冷陣陣熱。

嚴啟安，不可捉摸的嚴啟安，藏著太多秘密的嚴啟安。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膚上暖香襲人，「知道嗎，我真希望你是……」

艾默愣神地「哦」了一聲，似乎沒反應過來。

她察覺到他的注視，低頭擦去臉上的淚痕。

入夜的海風拂衣生涼，她穿著蟬翼紗旗袍，像從畫片里亭亭走出，站在如水月華里，旗袍下擺被風撩起一角。路上走得急，頭髮有些散了，仰頭間有几絲鬢髮散在耳際。她從樓下和_圖_書靜靜仰望他，眼裡映出月亮的清柔光輝。她一步步踏著木樓梯走上來，穿過空落落的房間，足音彷彿驚醒了房子里沉睡的時光。

「喂，你倒是說話呀！」方苗苗憋了兩天的委屈埋怨一股腦倒出來，「你那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背著我把稿子給了別家？有人挖牆腳是不是？哪個社？」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社裡的原因，就是說另有第三方的因素，讓這本書被壓了下來，不能出版是嗎？」艾默自茫然里理清頭緒，一句話卻問得方苗苗愣了神。

她仰起臉，氣息急促，目光閃亂。

仰首望著剛剛完成框架修復的副樓，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著一棟冰冷的房屋，倒像越過磚瓦木石看見了血脈相連的親人，看見了朝夕思慕的故鄉。這樣的神色，他是見過的，不在艾默臉上，而是在少年時那個牽著他的手，引他遙望關山的那個人臉上。

「喂喂……」

艾默試了試旗袍，妥帖曼妙猶如量身剪裁。

「會有什麼第三方，這本書又不涉及商業機密，只是本小說而已，」方苗苗大惑不解，「我只以為是你這邊出了問題，千怕萬怕就怕你毀約跳槽！蘇艾，我向來當你是朋友，別怪我直話直說，你老實告訴我，真的沒將稿子給外人看過？」

啟安拿走她的杯子。

「或，或許……」啟安支吾道，「或許我們應該慶祝一下這成果。」

啟安動容，痴痴地望著艾默，沉在她那謎一樣的目光里。

遐想當日曾是誰在這露台憑欄而立，又曾是誰在遠處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樓空，縱是樓閣依舊，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換。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樓階前，啟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這一切是否真有意義。

她噙一絲笑，目光微垂，睫毛陰影彎成兩扇蝶翼。

宿醉醒來，身在旅館房間舒適的床上。

正午陽光照在窗前弧度優雅的半月形陽台上，雕欄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渦形刻紋留存著只屬於大半個世紀前的風情韻致，那一種含蓄入骨的細膩、欲語還休的眷戀，重現在明燦燦的五月陽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開香檳？」艾默笑語盈盈，揚眉謔問，「一醉方休？」

「一早出去了，昨晚還是人家抱你回來的，你不知道你那個醉樣！」老闆娘嘴上嘮叨，滿眼都是慈愛，將艾默只當自家後輩一樣喜歡。艾默聞言只恨不得將臉埋進粥碗里。冷不丁老闆娘一拍桌子，驚得她險些被一口粥嗆住，「哎，對了，昨天有個電話找你，今早你還沒醒又打來了，好像很著急，叫你儘快回話呢！我想想是姓什麼的……」

這雙眼睛如此好看，眼尾有優美上挑的弧度，瞳孔幽深得可以將人融化……艾默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楚這究竟是誰的容顏，卻越來越覺模糊遙遠。

艾默推開茗谷廢園外虛掩的鐵花門，穿過門前蔥鬱的樹蔭，駐足碎石路面，仰頭一聲「啟安」還未叫出聲，卻已瞧見了小樓半月形露台上幽幽的燭光。

絲綢涼生生地貼在肌膚上，驟然，就像有了溫度；蟬翼紗下粼粼浮凸的珠綉，在指尖撫過，一顆一粒都像活了過來，藏在織物經緯間的秘密嘈嘈切切……這一身衣裳艾默再不捨得脫下。

「蘇艾？」

「我？」艾默怔怔地拿著電話，「我不知道，稿子不是給你了嗎？你知道我和社裡一向沒有接觸，有什麼事都是通過你的。」

「喂，你在聽嗎？」

方苗苗遲疑了半晌，「那是為什麼，社裡平白無故撤稿，連個理由也不給我！如果說是上面審查的壓力，前幾次審查早就通不過了，怎麼會平白無故在這節骨眼上發難？」

艾默轉眸看過來，笑里猶帶淚光，「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真能看見這房子的本來面目。」

只聽他低聲笑，「傻丫頭，完成一棟副樓就這麼激動，到大功告成那天難道要號啕大哭？」和-圖-書

話音漸低，她的手垂下，就這麼倚在他肩頭，徑自沉入甜醉鄉。

眉彎似的月亮從樹梢移到中天，照著清寂的莊園，天幕下猶是沉睡的廢墟，環繞的花樹卻已重新綻出新蕾，年年歲歲，花開花落，總有更新鮮的春色。

方苗苗找她自然是為了書的事情，上回說社裡三審都過了，只等封面定稿就出片付印，不知還能有什麼事這樣急著找她。艾默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飯，撥通方苗苗的電話，那邊接起來一反常態地沒有傳來方苗苗女士的招牌大笑聲。

真的沒將稿子給外人看過？

然而啟安卻不在。

艾默不出聲。

「別再喝了，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燭光里看來格外溫柔。

啟安怔怔張著口，被自己的錯覺鎮住。

整個茗谷留存最完整的就是左翼這棟兩層的副樓，當年只燒毀了局部，基底架子大多完好，經過重建修復，從外觀看上去已恢復了七八分舊貌。但內部仍是空空如也，細節修復與布置上難題仍然很多。

艾默笑著搖頭，起身繞過小方桌，來到他跟前，俯身細細看他。

艾默目光迷離，抬起指尖撥開他微亂的額發，痴痴地笑，「沒有謎底，什麼都沒有……早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是在痴人說夢，說一個不合時宜的夢……或許某天醒來，就什麼都忘記了，回到我自己該在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把這些真的假的、有的沒的，統統……忘記……」

四目間流光隨影，他的手攀上她的腰肢，將她環入臂彎。

雖然主樓的修復還未開始，整個工程只進行到五分之一，但初步清理出來的開闊前庭與框架修復完成的左翼副樓，已給艾默和啟安帶來巨大鼓舞。

艾默睜眼，怔怔地躺了片刻，昨夜記憶如零星電影片段閃回腦中，剎那如有電流通過全身。艾默陡地坐起，揉著太陽穴，回想起醉酒後的模糊片段，從耳根到臉頰都開始發燙。

扶梯下的啟安不經意地仰頭，眼前有剎那錯覺閃過，彷彿ｍ•ｈeｔubooｋ.cｏm.ｃom時光閃回，竟是誰款款回身？

前日里在那裡尋到一間古董家私店，裏面有些真格的老貨，是別處淘不到的。

沖了熱水澡出來，清醒了些，艾默呆坐在床邊，極力回想醉后究竟說了些什麼，腦子裡卻一團混沌……篤篤，有人敲門，艾默慌亂地攏了攏頭髮，紅著臉將門拉開。

她低低笑，「猜到了什麼？」

「霍……」一個字，脫口而出，餘音卻斷在唇間。

夜裡，水汽漸漸在枝葉上凝成露珠。

「姓方。」艾默笑著應道，心知是編輯兼好友的方苗苗，只有她知道這個旅館的電話，旁人一概不知蘇艾跑到哪裡躲起來逍遙去了。

唇與唇，若即若離，肌膚相貼，氣息糾纏。

「這不可能！」方苗苗急了，「問題肯定出在你這兒，我是你編輯我還能不清楚。這稿子翻來覆去審了也沒任何問題，最後關頭來一個撤稿，我問了主任和副總編，他們也都一頭霧水，社長那兒倒是滴水不漏，就一句話，不出了！」

卻是老闆娘端著熱騰騰的白粥，一面數落她不該喝太多酒，一面將粥擱在桌上，囑咐她趁熱吃。

她在流淚，淚痕閃閃滑過臉龐。

老闆娘說他留了話，在山上廢宅等她。

「啟安，為什麼你是嚴啟安？」她離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聞到她皮膚上的暖香。

他微笑著拉開椅子，引她落座。

艾默並未聽清，回首看他，「嗯？」

光線斜照在珠綉與絲綢上，光澤流轉如無聲言語。

「你聽明白了嗎？我是說，你的新書遭遇了撤稿，社裡決定不出了，」方苗苗提高語聲，「蘇艾，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個明白，好端端地過了三審的稿子怎麼說撤就撤，你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他翩翩側身，從那露台上望向她。

午後小憩，艾默打算去一趟城裡的原石巷，本想拉上啟安一道，他卻推說走不開。

「你騙不了我，」他指尖遲疑地觸上她的臉，撫過眉目輪廓，「艾默，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和圖書對不對？」

「是真的壞消息，」那端的方苗苗低聲說，「社裡終審沒有過，書不讓出了。」

艾默緩聲說：「稿子寫完之後，只給了你一個人，沒有別家編輯看過。」

這是原石巷裡最有名的裁縫老店，店主人自誇如今沒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手藝。

歷經數十年風雨的廢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語，不動喜悲，卻冥冥中引導她來到他的身邊。啟安側首看艾默，目光卻凝住。

頭髮花白的店主人望著艾默連連點頭，惋嘆如今不但會做旗袍的少了，會穿的更是少之又少。艾默只是笑，店主以為她不信，端起臉色，滔滔不絕說起自家祖傳的手藝，那是從清末傳到現在，過去給大督軍府上也裁過衣裳的——話入耳中，鏡前的艾默怔怔轉身，手指頓在領口盤扣處，滿目震動。

這一去便是半天，不但將那間店翻了個遍，還將巷子里其他老家私店尋了個遍。五月的陽光曬得艾默臉頰發紅，汗濕雙鬢。

有個執拗的力量壓抑在胸口，如同一次次在困惑與渴求間的掙扎。

樽漸空，燭半盡。

啟安一動不動地凝望她面容，凝望她醉后嫣紅的臉頰，眼底有悵然亦有悸動。

「蘇艾，」電話里方苗苗語聲低落，「有個壞消息，很壞的消息。」

話筒彼端遙遙傳來方苗苗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刺在耳里莫名地發疼。

艾默就那麼穿了出來，穿一襲不合時宜的華衣，走在黃昏時分的原石巷裡，走過那些不說話的老式房子，走過留存了多少年的石板路面，在路人驚艷側目的目光里，穿過喧嘩鬧市，走過煙火市井街頭，搭上車子回到被遺忘在時光之外的海濱，回到燈光溫暖的旅館。

推門走進空蕩蕩的長廊和大廳，重新搭建的木樓梯剛上好漆，光線從樓上天窗照進來，在幽暗的扶梯上投下一線光柱，將拾階而上的艾默籠在光暈里。

露台上放置著簡單的小方桌、雪白桌布、雕花燭台，杯中紅酒被燭光一照，變作流動的琥珀，馥郁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