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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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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第二十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然而今夜的邀請來自沈霖,這驚喜出乎意料,令他無比期待。
大廳里的掛鐘在漆黑寂靜里兀自滴答滴答,鐘擺敲過兩下、三下……不覺已是凌晨三點了。
鋼琴上的白銅燭台,散發橙黃光暈,暖暖地照亮這角落。
他們站在那裡,從容談笑,夫人和長官,霖霖與Ralph,美得像一幅油畫。
次次換新妝,他都會耐心地等在一旁,含笑看她換首飾、補胭脂、理頭髮……這樣瑣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專註欣賞。待她都收拾好了,他笑著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樓梯。他披上他的黑呢風氅,勳章和佩劍熠熠生光,帶白銅刺的馬靴踏得步步響亮,老遠的衛兵就知道督軍來了,齊刷刷立正行禮,將靴跟叩得齊整劃一。
往日的她,時而冷淡,時而憂鬱,待他喜怒無常,高興起來叫他彥飛哥哥,不高興時叫他高獃子。他卻總是拿她沒有辦法,看著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子,有對幼妹般的憐惜,卻沒有對霖霖那樣的敬慕。他向來捨不得惹她生氣,總揣摩著她陰晴無常的小性子,設法逗她開心。卻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軟肋,總能一個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兩人的手掌同樣寬大有力,高彥飛的目光銳利逼人,Ralph卻有剎那閃神,覺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視,注意力不由得從高彥飛身上移開,投向壁爐前的沙發,看見了那個人——
母女倆正笑著,樓下鋼琴聲悠悠傳來,念卿側耳聽去,不由得皺眉,「這是誰在彈琴,是敏敏嗎?好好的曲子怎麼彈得這樣低落?」
張孝華也算當世名人,他出身貧寒,原是小小教員,年輕時機緣巧合得到新任督軍霍仲亨的賞識,受其資助赴海外留學,歸國之後一展才華。在他聲名最盛之際,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張孝華有著文士的清高氣節,不肯攀附權貴,拒絕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職的好意,曾被時人視為忘恩負義。
四目相對,薛晉銘的笑容漸深,緩緩地朝念卿伸出手——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皺了皺眉頭,「還這麼黑……你起來做什麼?」
只有這琴聲,能替她盡訴一切,哪怕這一切無人能懂。
「嗯,真好。」應聲的是高彥飛,他機械地回應著敏言,一雙眼卻直直望著霖霖,望見她挽起那個英國人的手臂,鄭重向她母親引見,笑容綻在兩頰,衣裙和耳墜的嫵媚嫣紅,一直暈染到眼底。
父親的雙手堅定,驅散了她全身的僵硬。
一路隨車轉入半山,遠遠望見掩映在暮色林蔭中的灰瓦小樓,看上去毫不顯眼,在市區隨處可見這樣的居處,Ralph完全想不到沈家公館竟是這樣普通。
「事實上,我認為政府在尊重新聞自由方面存有許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迷人的藍灰色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卻察覺周遭瞬時安靜了。眼前的薛先生也變了神情,目光靜靜地投向某處,夜空一樣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風吹來的迷霧遮住。
Ralph今夜風采煥然,一改往日不羈,深褐色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灰藍色眼睛被燈光照得深邃閃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禮服來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邊,不同的膚色發色雖顯突兀,卻襯得一身洋紅大衣的霖霖越發生氣勃勃,有一種英氣而明朗的美。
「媽媽,我——」心中湧起一股衝動,令霖霖抬頭衝口說道,「我不想和高彥飛在一起了。」
敏言笑了一陣,仰頭靠著沙發,似喃喃自語,「彥飛哥哥,如果日後我做了什麼沒頭沒腦的傻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念卿在鋼琴前坐下,擱上琴鍵的手卻微微顫抖。
「彥飛。」念卿出聲喚他,他茫然地轉過身,像是從迷惘里一下子驚醒,臉色陣陣紅白,倉促地低頭說了聲:「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煙。」
高彥飛尷尬惱怒,卻又發作不得,無奈之下瞪向敏言,見她別過頭去一笑,幽幽地嘆口氣,重在鋼琴前坐下,「我剛才說要彈什麼曲子來著,是了,是彈我們從前一起跳舞的那段。」
一連串婉轉音符之後,琴聲卻陡地止歇了。
「我沒有胡鬧,」霖霖倔強地道,「這也不關Ralph什麼事,只不過關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許一個男子在我和別人之間搖擺不定,要麼他就一心一意,要麼我就索性不要!」
念卿定定地看她良久,緩聲問:「這就是你帶新朋友來的目的?」
大廳里壁爐燒得格外暖和,隱隱縈繞著松枝的香氣,空氣里沁透了白蘭地的芬芳,音樂從唱片機里悠悠傳出,並不寬敞的方廳里容納著不多的賓客,華服優雅的男女正談笑風生,一個個舉止從容,被燈光照映得美不勝收。
慧行也扯著蕙殊袖子,興奮地指著霖霖與Ralph,直嚷著問那是誰。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說好了,今晚怎麼打扮由我說了算,你也答應霖霖要換一換行頭,長年素著臉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厭了。」
全未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念卿一時悸動,藏在心裏最不願勾起的記憶重浮出——永遠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顏,再也不會記恨她的念喬,彷彿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鏡子里的容顏宛如堅玉,找不出一絲歲月瑕疵——只有在明亮的燈光底下定睛細看,才覺出眼角一轉即失的淺痕,像魚尾劃過幽深水面。
霖霖撇嘴對她扮個鬼臉。
迎著周遭探究驚訝的目光,霖霖卻旁若無人地挽著Ralph穿過大廳,來到樓梯下的鋼琴邊。
他回以淡淡的一笑,低沉語聲裡帶著沙啞,「晚安。」
真的是敏言在彈。
小鬼精靈的慧行,雖看不懂大人間的暗流起伏,卻也極會察言觀色,覷著高哥哥、霖霖姐、敏敏姐,甚至蕙殊阿姨的神色都那麼古怪,便拉著小英洛一溜煙跑到念卿身邊,就算父親瞪他,也嬉皮笑臉拽著念卿的裙擺不放手。
燈光照著別針上鑲嵌的細碎鑽石,光芒折進眼底——
薛晉銘目光深深,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知道我為什麼總也不死嗎?」
高彥飛抿唇看著霖霖將手交給那個英國人,兩個身影交剪,輕盈步入大廳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僕人走過來,錯愕地看著高彥飛拿起托盤中的高腳酒杯,一口氣喝下盤中五杯白蘭地,簡直如飲白水。
和_圖_書門外噔噔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蕙殊看見她驀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動。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地嘆了口氣,竟拉起他的手,「彥飛哥哥,真對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時候我是故意氣她,見你們所有人都那麼疼她寵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氣,也跟她生氣。其實在我心裏,除了父親,最喜歡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總之,往後你好好待她,你們是最般配的一對璧人呢。」
「回來了就好。」念卿一笑低頭,掩飾眼角的濕潤。
他淡淡地看向這邊,笑容溫文,目光平和。
念卿走向鋼琴,想著再縱容這孩子一次,償了她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她談一談。或許蕙殊說得對,應該送她去美國,讓她遠離過往,走出父親的影子,才可發現更廣闊的天地,找到真正屬於她年輕生命的新天地。
燈光照在女兒年輕鮮妍的臉龐上,照著那副決絕無顧的神色,驟然像是見到從前的自己。念卿被鎮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恍惚地望著霖霖,良久伸手撫上她臉頰,悵然嘆了口氣,「你這傻孩子,真是傻氣。」
「胡鬧!」念卿有些動怒,起身將椅子重重推開,「那英國人與你結識才幾天?」
遠遠的客廳角落裡,敏言倚著沙發,隔了滿堂迷離燈光,看著父親與霍夫人相對而立的身影。兩個人的側影,像從畫中各裁下來的一半,中間再也容不著多餘的人,也再邁近不了一步。
三個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樣引得失笑,張孝華極愛孩子,對薛公子俊秀品貌讚不絕口。慧行看著這位張先生文質彬彬,便歪頭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四哥。」蕙殊脫口叫住他。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著。」
可念喬、子謙、四蓮,哪一個不是鮮活如朝露,命運又何曾對他們稍假顏色?
一身戎裝禮服的高彥飛,負手站在鋼琴旁,低頭微笑著同她說話。
說著又拈起粉撲,往她臉頰上多補了些胭脂。
敏言一瞬不瞬地望著他身後的樓梯,「真的,你們真的很般配。」
「她跟我提過,」念卿一笑,朝周媽淡淡地看了眼,待她識趣地退出門外之後,才低聲開口,「聽說是個極有意思的英國記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擔心的那樣,我瞧霖霖對彥飛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彥飛這孩子,自小夾在霖霖和敏言兩個人之間,我看他如今越發有些迷糊混沌起來……」念卿頓住話,沒有說下去,只悠悠地嘆了口氣。
蕙殊錯愕半晌,遲疑著擺弄手中梳子,緩緩道:「我倒從未覺得敏言會對彥飛有意,這個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為何對燕綺有那樣大的敵意,而今看著燕綺與四哥分開了,看著敏言寸步不離地膩著四哥……我也婉言勸過四哥,叫他將敏言留在重慶,別讓她一個女孩子老跟在父親身邊,敏言這麼大,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卻笑我想多了,在他眼裡,總還當敏言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若不是這次敏言闖出禍事,只怕他還不捨得將她放在重慶。」
那樣艷烈而鮮明,像有著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氣,如火焰直欲燃燒起來;又似埋在漸冷灰燼下,不甘不滅的火星,終有了綻開的機緣。
穿行其間的仆佣滿面笑容,彷彿連空氣都透出甜香。
蕙殊在一旁,也聽出琴聲里的頹涼意味,不禁詫異。
她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個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難得高伯母也在,趁這佳節良辰,說不定夫人一高興,就會訂下你與霖霖的錦繡佳緣。」
遠遠看去,兩人一如芝蘭,一如玉樹。
他伸手覆上她額頭,果然有些發燙。
下到轉角處,卻見廳里亮著微弱的一點燭光。
從樓梯上款款而來的兩個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議的美,又彷彿遙隔雲端。
想著那個恨她又眷戀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兒子,她的繼子,他為她流盡最後的血,就那樣凋謝在一生最好的時間里。眼前黑白的琴鍵變得模糊,模糊中,彷彿又晃動著子謙離去時的微笑,晃動著仲亨雪白的兩鬢。
琴鍵上修長瘦削的手指,克制著顫抖,翻飛彈奏出最優美的旋律。琴音如華美絲綢,鋪開在夜色里,閃耀著瑰麗光澤。蘊在琴聲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每一個跳躍的音符都浸滿情感,令琴聲中翩翩起舞的人們為之沉醉,茫然忘了身在何時何處,只覺最美好與最留戀的時光,一時間都被音符帶了回來,就在眼前心上,就在迴旋之間。
「這位是Mr. Quine。」沈霖微微一笑,為雙方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們的好友高彥飛先生。」
父親的微笑溫暖,融化了她深藏於心底的自卑。
林燕綺跑回琴房,親手彈起一支輕緩簡單的舞曲。
那是她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個舞伴。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腸一口氣說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彥飛的母親也在,你請她來,是想商議我們訂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現在,已不喜歡高彥飛了!」
高彥飛怔怔地問:「你要做什麼?」
身後一聲嬌憨的呼喚,令他身形頓住。
薛晉銘與蕙殊送完賓客回來,囑人四下找了,也不見高彥飛人影。
Ralph卻突然感覺有種透不過氣的壓迫感,這壓迫感不同於眼前年輕軍官表露出的敵意,卻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裡,以至高彥飛和他說了什麼,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聲,他才聽見她說:「薛叔叔已經到了?他不是說有事要遲些趕來嗎?」
望著她漸漸蓄起淚水的眼睛,他恍惚地笑了,目光越發悲傷。
高彥飛臉色微變,「敏敏,別亂說笑。」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時候誰沒荒唐過呢,總有一日會醒過來便是了。」
也曾以為年輕時,總有犯得起任何錯的餘地。
她分明早已不抽煙了。
霖霖試圖勸服母親停下,蕙殊試圖勸服念卿稍歇,敏言試圖接替她彈奏。
只有屋外葉片落盡的枯枝還在夜風裡簌簌跳舞。
喉嚨火辣辣地作痛,念卿不想驚動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樓梯去倒茶。
這個生來就不曾見過父親的孩子,在孤單與隔絕中長大,流血的暗夜裡目睹生母離世,寒冷人世間和*圖*書舉目無親,直至他伸出溫暖的救贖之手。從此,他成了這孩子茫茫黑夜裡僅有的光與熱,再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著她成長,同樣關心著她的燕綺、蕙殊與自己,她們終究與她隔了非親非故的距離,隔了霖霖這樣一個珍如掌上明珠的對比,若說視如己出,也只有晉銘一個人做到了。
是蕙殊出去時沒有關嚴的房門,被走廊窗外的寒風吹開了。
霖霖咬著嘴唇,只是搖頭,卻不回答。
「你著涼了,」薛晉銘放開她,憐惜地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緊,我去找點葯來。」
樓下傳來的琴聲如薄冰下潺湲流淌的溪水,聽在耳中,勾人惻然。
薛晉銘微怔,側首看念卿,兩人相顧莞爾。
他屏住呼吸,仰頭痴痴地看著。
曇花一現的風流繁華過後,半山間的灰瓦小樓重歸於沉寂。
「傻事啊,」敏言低笑,「傻丫頭總是做傻事的,以前父親叫我傻丫頭,我還跟他生氣……原來我真是這世上最傻的人,長到這樣大,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旁人為什麼待我好,為什麼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裡……早知道是這樣的,我也就不怨了。」
「傻姑娘,你應該有一個更年輕的舞伴。」薛晉銘笑著搖頭。
他已有幾分微醺,仰頭望著她一身白色深絨睡袍,黑髮流瀑似的散下肩頭,几絲亂髮拂在耳鬢,睫毛的影子幽幽地投在臉頰。
霖霖將「新朋友」引見給她的薛叔叔,陪他們寒暄了幾句,便徑自上樓去換衣服,將那位Mr. Quine單獨丟在這裏——這顯得他們是十分親近的朋友,否則不會如此失禮。敏言從鋼琴前站起身,瞧著兀自呆立的高彥飛,悠悠一笑,「怎麼,有人醋意大發了?」
連他也不必懂。
妝匣靜靜擱在眼前,念卿修長的手指撫上,緩慢地抽出最下一層。
母親明亮的目光令霖霖慌忙低頭迴避,靜了片刻,才又緩緩地說:「我所擁有的,比她多了許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夠幸運。」
低緩的鋼琴聲代替了唱片機的聲音,一段悱惻曲調縈迴在遠近角落,如靜夜裡少女的低訴,滿懷眷戀柔腸,欲語還休……高彥飛被這琴聲鎮住,定定地望著鋼琴前的敏言,緊繃的面容鬆緩下來,目光也變得柔軟。然而曲調漸漸低回,越來越憂鬱,本該是溫柔的小夜曲,卻隱約流露出一種頹然無望的哀傷。
第一個,一輩子再也不可重複不可改變的第一個,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
念卿側首避開,抽身退了半步。
來的是女傭周媽,還在門邊就急忙說話,一臉古怪神氣,抬眼見了念卿妝容一新的打扮,卻被艷光迫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開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帶了個高鼻子洋人來!」
不待高彥飛回答,她笑著將Ralph一挽,「來,去見一見My uncle,你們是有過一面之緣的。」
胸前狐裘上,閃爍著鑽石別針的熠熠光芒。
仲亨的原諒、仲亨的蒼老、仲亨的悲傷……心中那條被時間勉強縫合起來的舊傷口,又被一點點撕裂開來。
「哪有。」蕙殊拿著一柄長尖尾梳子,笑著將她濃密烏黑的長發梳成高髻,兩鬢略挑鬆些,綴滿黑色細碎珠片的髮網以一彎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齊整鬢角、光潔前額與修長頸項。玫瑰髮油潤過的青絲,光澤閃動,耳後頸間肌膚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紅。
樓下的唱片機兀自轉動,飄送著歡沁舒緩的樂曲聲,在薄暮初降的冬夜聽來,彷彿勾起舊日的暖意。分明是這平安夜裡最最應景的調子,從樓上房間里聽來,樂聲飄飄,忽遠忽近,隱隱覺得刺耳,卻好似從未聽過一般陌生。
「隨他去。」薛晉銘疲倦地扯下領結,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裡,驀地令她心底一酸。
念卿托起耳墜,定定地凝視,目光隱在半垂的睫毛下。
「夫人?」
「戴再美再多的寶石也沒有用。」霖霖將臉埋在母親懷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們才是美人,我這麼長手長腳,濃眉大眼,活像個女張飛,模樣全都隨了爸爸!」
蕙殊挑眉,「是嗎,霖霖邀了新朋友來?」
只是不經意,當年在子謙與四蓮婚禮上嬉鬧的小彥飛,也到了子謙那樣的年紀,同樣熾熱而迷惘的年紀。還有四蓮,追隨子謙足跡一去不回的四蓮,如今也該是年過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還記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願她已能釋懷……只不知這亂世硝煙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還在人世。
薛晉銘自樓梯上回首,「怎麼了?」
閃爍在少女眼裡的迷離希冀,說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
彷彿中了魔,一雙手在琴鍵上一刻不停地彈奏,任是汗濕鬢髮,任是誰來到身邊,她不說話不理會,整個人都融在了琴聲里,微合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簾遮去喜悲,纖細手指底下流瀉出不可描摹的天籟之音,迷惑著人們不願停下舞步,不願從優美愜意的夢境里醒來……不停歇的琴聲,如同不停歇的咒語,直至夜闌人靜,直至汗水從她鬢間滑下頸項,直至雙手再也無力抬起。
再煊赫的豪門盛宴又能算得什麼,在這硝煙紛飛的戰時,如此恬美溫暖,仿若錦繡畫中不褪色的風流,才是異鄉遊子夢寐以求的奢侈。
薛晉銘回過頭來,不以為意地笑笑,示意他繼續方才的話題。
等了那麼久,那麼久……她依然沒有回答,卻張臂將他擁住,伏在他肩上,淚水紛落。
她在他的掌心裏,漸漸忘卻所有,飛揚如四月的蝴蝶。
「也好,我先下樓了。」蕙殊不知道可以說什麼,默然退出去,將房門帶上。
念卿卻抬手理了理鬢角,想將髮髻壓低一些。
也不待念卿回答,他便徑自轉身離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麼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壓迫他……望著那挺拔軍服下猶顯稚氣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個模糊影子浮出來,恍惚也是這樣銳氣勃發,卻又總在矛盾中掙扎自苦。
蕙殊擔憂他一個人半夜不知去了哪裡。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歲歲的長大,再不能縱容她沉溺在晦澀心境里,然而此時此刻,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聽著這樣的求懇,誰又能忍心拒絕?
霖霖一驚,「我是說,她自幼失去m.hetubook•com•com親生母親,只有薛叔叔這麼一個親人,也著實可憐。」
高彥飛挺直身姿站在鋼琴旁,站得筆挺,身為軍人的驕傲令他將臉轉向一側,朝經過身旁的賓客微笑。而眼角的餘光,怎麼都避不開那一對,不管將臉轉向何方總還能看見她的笑。旁人也在對他笑,或許是看笑話的哂笑。
子謙,子謙……多久沒有想起你了。
念卿啞然,含嗔迴轉目光,燈光斜映,照見身後的他,笑容俊雅如初。
高彥飛抿緊嘴唇,臉色映著身後深青色絲絨窗帘,越發暗了幾分。
卻不料,一頭撞在父親身上。
幾次難忘的見面給Ralph留下了三分敬畏的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尋常。
「怎麼說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說話,聽她的意思,很是盼著霖霖姐早日下嫁給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地倚著鋼琴,「你這個獃子可要爭氣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本該是纏綿婉轉的曲調,此刻聽來竟斷續低回,蓄滿哀傷。
撲面而來的柔和燈光與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歸家的錯覺。
那只是她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悲喜離合。
琴鍵上的纖細手指頓住,敏言抬頭,手腕被高彥飛捉住。他將她從琴凳上拽起,識趣的仆佣立即給唱片機換上新的曲子,大廳里重流淌起平安夜歡悅的樂曲。
「又說傻話,你哪裡不好看了。」念卿笑著替她掠起鬢髮,瞧著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墜子,「這樣出挑的顏色,你戴著才合適。」
彷彿和他元帥禮服上赫赫勳章的光芒一樣。
正沉吟著,一抬眸卻見著孑然站在鋼琴旁的高彥飛。
薛晉銘深邃的目光停在Ralph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執了酒杯就唇啜飲。迎著他的目光,Ralph喉嚨有些發乾,詫異於自己失常的表現,卻並不知道,能平靜承受眼前這人的審視,已是鮮有的勇敢。
高彥飛的母親是最後離去的客人。整晚看著霖霖與Ralph共舞,看著兒子只顧與薛小姐在一處竊竊私語,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隨後一去不見蹤影,縱是高夫人這樣好脾氣的人,也惱得丟下高彥飛,徑自叫司機送自己回去。
念卿驚詫揚眉。
薛晉銘欲言又止地望著她,無奈地一笑,回身執起敏言的手。
他不敢動彈,唯恐身在夢中,一動夢就會醒。
「敏敏,她真可憐。」
一襲絳色長禮服,緞帶束腰,顏色鬱郁濃濃,裙擺綴滿刺繡,是霖霖親自挑選的,她還記得母親從前穿這樣的顏色最是好看。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錯,」念卿側身退開,將敏言讓到薛晉銘面前,對他欠身一笑,「這唱片機太難聽了,我來為你們彈琴。」
穿著粉綠色長禮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麗,宛然林間仙子,端坐在琴凳上正要彈奏。
父親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問:「那麼我來教敏敏,好不好?」
蕙殊怔怔地看著他衣領半散的樣子,比之素日的精悍優雅,竟平添幾分落拓,一時什麼也說不出,只得笑笑,「沒事,跟你說晚安。」
她聲音已全然沙啞,終究什麼都說不出,只能定定地看著他。
望著鏡中的自己,一身絳紫里透出醉紅,彷彿從素日黑衣里脫胎換骨,一時間念卿目光恍惚。記起初到重慶時,也曾在春日見到滿山紅紅白白的茶花,其中白山茶並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紅山茶卻開得極美——每每開到末時,褪去艷烈戾氣,轉為濃郁得化不開的絳色,彷彿將艷陽與暗夜都吸納在其中。
青年軍官抬起頭來,看見他倆的一剎那,笑容僵住,英俊的臉龐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她一瞬不瞬地看他。
背朝樓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著如何回答薛晉銘隱有深意的提問。
樓上房間里,剛換好一襲玫瑰色薄紗禮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長發梳到一側,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艷絕倫的鴿血紅寶石耳墜,轉身撒嬌地摟住母親,「媽媽,為什麼我不像你這麼好看?」
他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只覺她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潮潮的全是汗水。
這一場平安夜的舞會,直至夜深結束,念卿都沒有離開鋼琴。
在她身旁的霖霖,則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張孝華,於一九三九年歸來,只為與家國共御烽火,不願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著兩鬢染霜的張孝華,心裏想起昔日才華橫溢的耿介青年模樣,聽他娓娓訴說這幾年間的顛沛遭遇,不知何時眼底已泛起溫熱。
正侃侃而談的Ralph頓住語聲,並未留意到琴聲的異樣,卻以為是自己言語不妥。
身旁慧行悄悄拽著父親袖子,轉動眼珠,拚命示意他看念卿。
「走吧,我們該下去了。」念卿淡淡而笑,信手將一領狐裘披肩圍上,拿起別針。
薛晉銘緩緩而笑,眼裡一掠而過的蒼涼消失在念卿溫柔的目光里。當她注視著他,無論何時,只要有她的注視,他的笑容便立即溫柔起來。
「為什麼不讓我彈完?」敏言咬唇,想要掙脫高彥飛緊扣的手。
「好看嗎?」她從鏡子里問蕙殊。
父親站在門廊下,驚訝地俯下身來,用手背揩去她臉上的淚水,問誰惹哭了敏敏。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憑她問什麼,也只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真呆!」敏言撲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念卿嘆息,「敏言是該離開晉銘的羽翼了,這個孩子心思纖敏,說她聰明也聰明,說她糊塗也糊塗,說到底還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放著什麼。」
敏言垂下目光,悵然地笑,幽幽嘆口氣,「這樣真好。」
他撐著鋼琴,聽見她嗓音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不由得苦笑,「嗓子啞成這樣也不知道吃藥,你對你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一笑,並不去駁她,低頭從首飾匣里找了對珍珠耳墜出來,自己側首戴上。
「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敏言彎起眼角,一字一字地重複,執拗地加重了「第一個」的語氣。
自樓上房間里聽來,鐘擺的聲音遙遠又清晰。
只是今夜格外無法平靜,身子冰冷,骨頭裡卻燃著火,一陣冷一陣燙,顫抖得都無法遏止。
唱片機悠悠地轉動,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撩動著情愫絲絲,心神飄飄,空氣如有看不見的絲線和-圖-書在牽引,牽引兩個人的目光與呼吸。彷彿是不約而同地記起,往昔夜夜翩飛在觥籌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嫵媚,他正風華,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時光里,輕笑淺顰,拋擲光年……卻不知道,而後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高彥飛目不轉睛地看著霖霖,仍未從她那一句話中回過神來,怔了一怔才伸手與Ralph相握。
念卿聞言凝眸,「為何這樣說?」
蕙殊看得發怔。
「爸爸。」
與Ralph寒暄著的薛晉銘聞聲側首,淡淡地看向那邊,斜揚入鬢的雙眉不著痕迹地一攏。
蕙殊從鏡子里望著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覺華服盛妝下的背影被燈光照得薄如紙裁。
今晚來的賓客皆是親友舊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舊部,歷逢戰亂猶能聚首一處,雖已物事全非,也屬難能可貴。尤其令念卿驚喜的是,堪稱建築界奇才的茗谷設計師張孝華先生竟也回到了重慶。
她的腳步像貓一樣輕,但才走到樓梯轉角處,他已直起身,回頭髮現了她。
唯有旁觀者清。
待她緘默了,他才輕聲問:「你容許我傻下去,好不好?」
燈光下,Ralph只覺薛晉銘的目光深不見底,直覺隱隱地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個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專製作風下,也許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後果。
念卿沒有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啞著語聲說:「你能在這裏喝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來看你喝酒嗎?」
慧行拍著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積木,我最喜歡了,你教我蓋房子吧,我教你做彈弓。」
念卿怔怔地抬起目光,見他斜倚身後鋼琴,帶了三分醉意,「你聽說過嗎,外面的人傳言我有九條命,怎麼也殺不死,次次都能死裡逃生。」
高彥飛聽得皺緊濃眉,「敏敏,你在說些什麼?」
「薛晉銘,」她喚了他名字,語聲顫抖,「你還沒傻夠嗎,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往後你還有整整的後半輩子,難道也要這麼傻下去?究竟要傻到什麼時候你才甘心?」
淚滴似的寶石久藏在不見天日的匣中,驟然遇上光亮,一時燦然生輝,令人心神為之一窒。
就在那夕陽斜照的門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親脫下外衣,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鬆開領帶,牽起她的手,領她循著音樂的節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樂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魚,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陽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寒冷冬夜裡,各間屋子的燈光漸次熄滅。
彈琴的少女也錯愕地抬眼,手指停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隔著一步之遙,就這麼一步之遙。
舞曲輕緩迴旋,張孝華邀了蕙殊一起共舞。念卿看著翩翩起舞的霖霖與Ralph,不禁蹙眉。
絲絨墊上,躺著一副閃閃發亮的鴿血紅寶石耳墜。
「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各有各的緣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後薛晉銘低沉語聲帶著慵懶笑意,「我看這個英國人也還是不錯的。」
樓梯上,長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華如夜幕中皎皎的月輪,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念卿忍俊不禁,張孝華卻笑著回答:「是的,我是教人蓋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這身衣服怎麼能戴珍珠?」蕙殊擰起眉心,「快丟開你這些白的黑的,可別辜負了霖霖千挑萬選為你挑來的這身衣服。」
高彥飛呆望著她,從臉頰到耳根都紅透,一時竟又結巴起來,「你,你這是什、什麼傻話……」
看著她們緩緩走下樓梯,Ralph驀地回過神來,目光撞進沈霖的笑眼——她在笑他,笑他全未見過世面的傻樣子,笑得睫毛忽閃,耳下鴿血紅寶石墜子一晃一晃,瀲灧的光芒幾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看著敏言眼裡的光亮,彷彿最薄的冰片,脆得一觸即碎。
起初Ralph言談風趣自如,說起早年在北平期間的見聞,令薛晉銘頗有好感;聽聞他曾到過緬甸與印度,蕙殊也覺意外又親近。然而談及近期一些報社的社論時,冷不丁被薛晉銘問到,身為境外記者怎麼看待政府對新聞言論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這位薛先生提起過他追訪報道的政府貪污事件。
蕙殊頷首,話語哽在喉頭,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終於將耳墜戴上,從梳妝台前站起,徐徐地轉過身來。
多少年,他彷彿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任世事輪轉,滄海橫流,他卻還是當年流光飛影中,對她倜儻輕笑著的那個人,總以這樣的笑容提醒她,這世間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會改變。
他屏息等待回答。
「不要說這些胡話,」念卿沒有閃避,任憑他的手撫在臉上,語聲低啞得近乎哀求,「晉銘,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嗎?」
念卿並未睡著,輾轉在黑暗裡,睜著眼睛等待窗外發白。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語不動,忽地卻是一笑,拈起鴿子血一樣的耳墜,比到腮邊,看那兩滴紅淚悠悠晃著。
這琴聲像一縷冷泉注入暖流,與此刻家宴的溫暖氛圍極不協調。
林燕綺跟出來,還在笑著,一邊笑一邊說起她跳舞的笨拙。
念卿無聲嘆息,心底的悲憫如漣漪散開。
念卿噙著淡淡的笑容,逐一與賓客們問候寒暄。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著了,手中杯子半傾,一個白蘭地酒瓶里只剩了最後一點殘酒。
敏言依然笑著,側了側頭,流露出一絲頑皮神氣,「高彥飛,你說,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樣的家庭,你會不會喜歡我多一些?」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賞此人,被他回絕了出仕之請也不以為意,兩人仍是君子之交,頗有高士之風。新婚之時,仲亨選在海邊修建新居,張孝華當仁不讓地擔當了茗谷的設計。隨後幾年,他又赴海外講學,直至仲亨攜妻女歸隱遠遊,在歐洲匆匆與他一晤,那時張孝華還曾笑言,要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猶在耳,斯人已辭,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執手無言。
正自樓梯上走下來的蕙殊,一抬眼瞧見這兩人相偕而立,竟被這異樣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張先生連連點頭,薛晉銘和念卿不由得一齊笑出聲來。
旅居中國這兩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與滬上,和圖書因使館友人的關係,與富商顯貴多有結交,對中國權貴們的奢華宴會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資匱乏的戰時,中國人一直相傳的禮儀排場也是絕不可廢除的。對這種虛禮浮華,Ralph並不感到欣賞。
念卿手撐著妝台,目光低垂,「我想抽支煙,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這就來。」
恰在樓梯邊與慧行玩鬧的小英洛跑上來,一頭扎進她懷裡。
那熠熠的兩抹紅,閃動在霖霖青春嬌妍的臉旁,也倒映在薛晉銘的眼裡。
是唱片機太過老舊,還是自己孤僻太久?念卿抬起目光,問身後的蕙殊,「你聽這曲子,是不是調子有些高了?」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正是初見沈霖那天,從車裡走下來的那個黑衣男人,只要見過一次就再不會忘記。
當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時,在家中琴房裡,由家庭教師教導著學習舞蹈。看起來那麼簡單的舞步,她卻總也學不會,跌跌撞撞像個笨拙的小鴨子,令老師頻頻嘆氣。林燕綺靠在琴房的門邊,看著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頂頂討厭。她氣得一把推開老師,推開門邊的林燕綺,嚷著「我不學了」,含淚跑出門去。
「哎,別弄壞了頭髮,」蕙殊嗔道,「費了半天勁才梳起來,這是時興的貴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萬別給弄散了。」
「今兒彥飛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這是……」蕙殊看向念卿,卻見她並沒有不悅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來。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一陣風吹來,吹得鬢角髮絲紛飛。
Ralph回頭,剎那間明白了原因。
兩人一時相對靜默,耳聽著樓下樂聲飄飄。
這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像藏在絲綢下的刀鋒,優美而危險。
他說著起身,卻未想一陣酒意上來,腳下虛浮,險些被琴凳絆倒。
一時間歡笑晏晏,唱片機里悠揚的舞曲恰也適時響起。
念卿側首避開笑道:「塗得一臉火燒雲怎麼見人。」
那時的宴會總是那麼多,繁多得讓人分身乏術,夜夜笙歌樂舞,鬢影衣香。
Ralph覺得臂彎間挽著的手緊了一下,便側頭看沈霖,見她微揚下巴,挺秀鮮明的輪廓顯出東方少女罕有的風情,目光好像並沒落在那青年軍官身上,唇角依然勾著淡淡笑意。
風裡送來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的目光一顫,彷彿從遙遠之處收回,目不轉睛看著鏡中,緩緩抬腕,將耳畔那對艷光流轉的鴿血紅寶石耳墜又摘了下來。
在美杜莎的時候,每一晚的共舞,他總要將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鬢旁,向眾人宣示,她是他贏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裡,她的身影,靜靜無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謝的黑色玫瑰。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向高彥飛伸出手。
耳邊傳來她沙啞哽咽的語聲,聽見她低低地說:「我容許你傻下去,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會食言,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你願意傻多久,我都陪著你……這一世,我只能這樣了,對不起,對不起。」
她嘆口氣,拿走他手裡的杯子,「別喝了,回房去休息。」
只有薛晉銘視若不見,不勸止,不打斷,任憑她在琴聲中如痴如醉,任憑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這琴聲,宣洩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跡,是這三年間深藏在槁木死灰之下的凄愴,是無數日夜裡折磨著她的往事悲歡。
他不理她,徑自喃喃地說下去,「我怎麼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這個樣子,答應過我好好活下去,你卻做不到……如今你這樣心如死灰,倘若連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麼辦?」
「晉銘……」念卿語聲低啞,喚了他這一聲,卻將唇緊緊抿了,再說不出話來。
此刻,她卻在他面前說著這樣的話,高彥飛只覺手腳無措,心裏亂麻麻地攪成一團。
周媽連聲說:「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還挽著咱們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話!」
高彥飛將她帶到角落的小沙發里,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低低地說:「你怎麼了,今晚是難得的好日子,為何要彈那樣的曲子?」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背,儼然騎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誠姿態,令高彥飛覺得無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並不那麼熱情,寒暄之後便由長官陪伴著,徑自與其他賓客相見。往日的霖霖總會亦步亦趨陪在她母親身邊,今夜卻一反常態,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態親密地聊著不知什麼話題,不時仰起臉笑。
耳聽著腳步聲離去,撐著妝台的手腕一軟,念卿的身子斜斜倚上鏡框。
曲終人散,宴罷舞盡,賓客盡都辭去,不覺已是深夜一點。
敏言在一旁瞧著,發覺霖霖自始至終都沒理會高彥飛的目光。
霖霖與男伴的到來,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燈光彷彿也為之匯聚。
霖霖喃喃地說著,臉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憫疼惜神色。
「到了,這就是我家。」一身洋紅大衣的沈霖輕快地跳下車,大大方方地挽起Ralph步入門廳。
轉身看見敏言盈盈含笑,將戴著齊肘緞面手套的雙手遞到他面前,撒嬌地歪起頭,「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
念卿許久沒有這樣累了,從鋼琴前起身時,臉色蒼白,兩頤卻有異樣緋紅。她向來極重禮節,今夜作為女主人,卻連賓客離去也沒有到門口相送,早早地由霖霖陪著回樓上休息了。
那個驚鴻一瞥的、戴黑面紗的女人,終於露出了神秘容顏。她站在火一樣耀眼的沈霖身邊,全身上下沒有珠寶沒有飾物,只有曳地絲緞裙幅閃動冷冷光澤,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膚絲毫不見歲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淡淡的一句話,聽得她心頭劇震,直直地看著他,胸口驟然像被一拳擊中。是痛,還是什麼,這肺腑翻騰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難受。
如同一個個無眠深夜,就這麼擁著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紅寶石流光瀲灧,躺在白皙手心似一滴紅淚。
高彥飛紅了耳根,一句話也說不出,直直地望著她,看她一仰頭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發上看著自己,一面笑一面說:「彥飛哥哥,我這兒提早跟你說聲恭喜。」
此刻他閑坐在對面長沙發中,手托高腳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禮服,陪在身旁的兩名軍官神態謙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軍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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