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二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第二十二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他……」林燕綺聞言,目光微亂,「晉銘,他可還好?」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語聲,「蕙殊說得不錯,營救敏敏總還有別的法子……你們都已擔憂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飯吧,晚上咱們再從長計議。」
他將下巴抵在她耳鬢,臉埋在她濃密的髮絲里。
「我不知道,」高彥飛艱澀地開口,「但我這樣猜測過。」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還有她的同伴……」念卿緩過一口氣,萬分急切里,混亂頭緒一時竟無法說清,唇間切切吐出那個名字,「她是四蓮,我遇見了四蓮!」
「我……」林燕綺語未成句,眼裡驀地已濕潤,想起從前總是對他發火,什麼事到了嘴邊都變成了爭吵,竟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說心底的話。
轉身正要離去,霖霖驀地站住,心底一動,看向敏言床頭。
他講什麼她都似聽非聽,一時訕訕地再也找不出話說。
念卿在身後一直緘默著,緘默得不尋常,林燕綺愴然回首看去,見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沒有,眼裡也不見淚光,甚至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笑了一笑。
敏言帶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麗的照片和信物,還有從薛晉銘書房竊走的機密文件。
有緣無分縱然抱憾,一生中曾經用盡全力愛過一人,也是幸福的。
他展開風氅,將衣衫單薄的她攬入臂彎。
那日的刺殺原本計劃周密,打算宴會上將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錫提早離席,敏言跟著他一起上車,半路上親手向佟孝錫開了槍。
有男子身影靠過來,趁著幽暗光影,將煙盒遞上,點亮打火機。
漫漫二十年,耗盡最好的年華,明知無望無果,仍舍不下她一顰一笑間的牽挂。
他沉默,氣息沉沉地拂在她耳畔。
薛晉銘一身戎裝長靴,披著風氅,聞訊匆匆而來,一推門就見到這情景,只見霖霖哭成淚人,高彥飛呆若木雞,兩個人在屋裡相對無言。
念卿在卧房門口駐足,心中浮起那夜在這門前的一幕,不覺恍惚。
兩人退出房外,念卿轉身帶上房門,手握住門柄,極力壓低語聲,「一早就要走?」
蕙殊長長嘆息,想起這些年多少親疏有別,對敏言竟少了關照,心下愧疚黯然……想起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樣一番況味。
惶亂間顧不得等母親回來,霖霖親自將電話撥到薛晉銘在市區的官邸,那邊也說沒有見到,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過一次,似乎拿了些私人物件走。市區官邸是薛晉銘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並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園當成自己的家。倒是敏言喜歡熱鬧,偶爾在市區官邸住上幾天,那邊也常備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然而此刻相框卻不在原處。
司機接過林燕綺手裡的行李,仆佣迎出來殷勤問候。林燕綺走進前院里,石徑上圓石光潔,樹木枯枝泛黃,處處透著初春清寒,寧靜的沈園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空落落的,彷彿少了什麼,清靜得連腳步聲都覺突兀……林燕綺走在念卿身邊,默然挽了她的手,隨她穿過庭院走進屋子,聽她低聲淺語地問候著一路是否辛苦。
薛晉銘神色一凝,「什麼意思,不能傷誰?」
見了薛晉銘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慘淡,知道他帶回的只怕是最壞的消息。
「我想過後果,也想過不惜代價把她帶回來……」薛晉銘緩緩地開口,語聲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極了洛麗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給自己。此番倘若她不殺了佟孝錫,就這樣被帶回來,往後叛徒的名聲,再兼大漢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輩子。縱然我可以送她遠走高飛,她的後半輩子也就這樣毀了。」
煙盒被夫人伸手接過。
車門開處,不是別人,正是薛晉銘噙一絲溫柔笑容,欠身打開車門。
她一直跟在薛晉銘身邊做事,卻從未獲得接觸最高機密情報的許可權,對於重慶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據點與情報人員名單一無所知。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防範她,以至於薛晉銘留在書房裡的文件被她竊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錫,帶著方洛麗的信物與她的親生父親相認,更交出了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報,以此博得佟孝錫的信任,換回本來身份,做了佟家的女兒。
蕙殊怔怔地望著他,看他緘默半晌,緩緩伸手從衣內取出煙盒,修長手指彈開盒蓋,卻不知為何良久也沒能取出煙來,那雙能熟練擺弄槍械也能優雅地彈奏鋼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煙。
林燕綺親自和老於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驟見母親,慧行歡喜得一路上嘰嘰喳喳說笑不休。老於從後視鏡里看著這對母子,心道小少爺好久不曾這樣開心,到底是母子連心。
兩人四目相對,俱都震住。
派往車站碼頭追截的人盡數撲了空,敏言並沒有從最容易隱匿的途徑離去,而是利用她父親的印鑒偽造了一紙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地從軍事機場搭乘今晨飛往香港的飛機,取道香港再轉往上海。
念卿對霖霖說:「去樓上把慧行和英洛帶下來吃飯。」
敏言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親被人拋棄后的私生女兒,畢竟方洛麗死時,敏言已模糊有些印象,誰也無法對她隱瞞。可那時候,她終究還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隨著年歲漸長,她對生母之死是否還耿耿於懷?原先與繼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彥飛與霖霖之間,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竟讓人完全無從琢磨。
這一聲「原諒」,沉重如枷鎖,終於當面對他說出來,連同愧與無愧、怨與不怨,終究如陰霾釋去。
年輕的男子訕訕地朝她笑,不過是個貪戀風月的公子哥,鬢角修裁得十分乾淨,臉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報館里的程以哲。
霖霖詫異地打量屋內,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似乎少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霖霖抬起頭來看他,又看向薛晉銘。
就在昨晚八時,在為佟孝錫頒布新任命而舉行的晚宴上發生慘烈爆炸案。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偽政府特使身受重傷,送到醫院當夜不治而亡;身為晚宴主人的佟孝錫因病提早離席,在離開市政廳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槍擊,頭部中槍而亡。槍擊者是當晚陪伴佟孝錫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稱系佟氏義女,有說乃佟氏情婦,身份來歷不詳,當場被衛兵亂槍擊斃。因爆炸案與槍擊案連環相接,外界揣測乃重慶方面特工所為。
薛晉銘頷首,目光如春雪漸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開了,同你一起賞梅,看起來今年的花期我是趕不及了。那幾株老梅樹去年開得慷慨,香氣從大門外便可聞到,但願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氣一直留到我回來。」
蕙殊飛快地披衣下樓,卻見薛晉銘的汽車已離去,夫人跌坐在電話旁的沙發上,衣衫整齊,顯然還未入睡,此刻怔怔看著汽車已駛離的門口,臉色慘白得嚇人。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將要迴轉的身子,將她驀地帶入臂彎,緊緊擁住再不肯放開。
兩人怔怔相視,皆在一剎那恍惚。
「她用苦肉計換取佟孝錫的信任,我就幫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殺令會讓姓佟的更放心。」薛晉銘並不回頭,語聲平板得彷彿沒有一絲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的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勸我,我已做了決定,何況敏敏走出這一步,要回頭已太遲了。」
誰也沒想到她敢如此大胆,軍事機場檢查再嚴,也沒敢仔細盤查薛晉銘的千金。
霖霖聽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應,只見高彥飛滿目傷感,低了頭,澀聲說:「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說那些話,我只覺得古怪,卻沒有多想,那時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氣得糊塗了,約莫只猜到她在賭氣……可原來,她早已做了決定,早已打算自己一個人離開。」
林燕綺一時不知該如何問起,默默地隨念卿上樓,走向客房時經過一扇緊閉的房門,那是敏言的房間……林燕綺駐足,看著門,再無法移步和圖書
「怎麼不是她呢,這正是我們的敏敏,除了她誰還會這麼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妝台前,俯身將早晨女僕打掃時沒放端正的相框仔細擺好,照片上的敏言還停留在十五歲時的模樣,淺笑嫣然。
聽到敏言從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著電話,手上發抖,心知事情不妙。
夜風從車窗外撲進來,拂面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盤旋的半山路上將車開得極快,眺望城中燈火熱鬧處,心中才有了幾分暖意。一路夜風吹得髮絲紛飛,身如添翼,頓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這路要到何處才是盡頭,只一味沿著道路開下去。
「不要緊,以後來日方長,」林燕綺抬起目光,「對了,慧行和霖霖呢?」
蕙殊心驚肉跳地望著他,連呼吸也忘了,只聽他一字一字地說:「若要以這個代價來救敏敏,我寧願從來沒有這個女兒!」
格殺令已發出,再無挽回餘地。
「你怎麼能對敏言下格殺令!」念卿猝然轉過身,壓低了語聲,朝兩臂環胸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后的薛晉銘顫聲問,「她冒死走出這樣一步險棋,你不制止,竟還推波助瀾!」
「不錯,她是我的女兒,這不必你來提醒。」薛晉銘慢慢抬起眼,冷冰冰的一句話從他薄削唇間吐出,竟平靜得不帶一分感情,「為了在佟孝錫身邊伏下暗線,我們前前後後犧牲了多少人?一旦暴露了他們的身份,又會有多少人性命難保?敏敏的命要緊,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慧行睡意矇矓中還在嘀咕著,「姐姐回來了記得叫我。」
薛晉銘淡淡側了臉,過了良久才輕聲說:「敏敏會很喜歡的。」
見慧行進來,念卿笑著招手,將電話聽筒遞到他手裡,「來,你自己跟爸爸說話。」
薛晉銘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里,面色如霜,聽了高彥飛的話,依然毫無反應。
然而不必說,他已懂得。
念卿不語,轉過臉去沉默了良久,才啞著語聲道:「她沒去,彥飛去了。」
她果真是計劃周密,老早就為今日脫身埋下了步步伏筆。
薛晉銘皺眉,看了高彥飛一眼,輕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高彥飛,那英氣勃勃的少年,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報紙上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寫,除了語焉不詳的女刺客當場死去,再沒有人知道懲奸除惡的刺殺背後,發生過怎樣的血肉橫飛,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鮮血是如何染紅暗夜。
她沒有躲閃,身體顫抖而綿軟。
慧行的房間門口,薛晉銘默然佇立,從虛掩的門邊看著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此地是日佔區,站台上逡巡著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和偽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驀地,一牆之隔的霖霖房內響起凄厲尖叫。
自從那日敏言在窗帘后聽到母親與薛叔叔的那番談話后,霖霖一直提心弔膽,好幾次想與她聊一聊,卻插|進來高彥飛這一樁事,令她面對敏言感覺分外尷尬,不知道怎麼同她說才好。這件事關係重大,一旦牽扯出舊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場,萬萬不敢貿然讓母親知道。
「我要下車!」林燕綺忽地站起,不顧列車已向前滑動,也不管先生震驚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擠去。她先生在後面急得連聲大叫:「燕綺,燕綺,你這是幹什麼,快回來!」
薛晉銘以最快的手段封鎖了消息,外間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錯,一時卻還不知「叛徒」正是薛晉銘的養女薛敏言。這消息一旦傳揚出去,將招致無法想象的可怕後果,只怕連同薛晉銘本人也難脫罪責,輕則引咎辭職,重則面臨軍事法庭審查。
林燕綺一路顛沛輾轉,抵達重慶已是多日之後。她風塵僕僕地趕至沈家花園,恰在大門口,遠遠就看見纖削熟悉的背影,臂彎里抱著一束梅花,正從車裡下來。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的語聲驟然拔高,一路積壓而來的驚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發作出來,「為什麼不攔住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既然你都知道了,還敢放她一個人離開?高彥飛你這木頭腦袋到底在想些什麼,你簡直渾蛋!」
聽見這吆喝,周遭擁擠喧嘩的人叢不約而同地一靜,紛紛涌過去,你一張我一張爭搶報紙,報販手裡的一大沓報紙眼看著少了。林燕綺忙也擠近前買了一張。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開來看,然後壓低了興奮語聲與旁人交頭接耳道:「真的,真的,這次死了三個,幹得好!」
沒有人員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漸漸變了。
薛晉銘靜靜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這半輩子還未贏過我,你這樣緊張,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輕慢地說來,彷彿還是年少時的薛四公子與佟家三少的一場賽馬斗酒。念卿順從著他的語氣,也勉強笑了一笑,「這樣倉促,該準備的,都備好了?」
「他沒事就好。」林燕綺澀然地笑笑,心裏悵惘酸楚,來時路上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現在近在咫尺,卻又惴惴地害怕相見的尷尬。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聲轉移話題,「可惜蕙殊帶著英洛去了昆明,一時半會兒回不了重慶,這次你們怕是不能碰面了。」
刺殺佟孝錫的計劃部署已久,幾次下手都被老奸巨猾的他躲過。此次日本代表將與汪偽特使一同抵達上海,屆時潛伏在佟孝錫身邊的人,將作為內應,在為佟孝錫頒布新任命而舉辦的酒會上動手行刺。
霖霖搶在高彥飛前面趕到門口,只見薛叔叔從車裡下來,對母親低低地說了什麼。母親愴然望著他,抬手捂了唇,白絨披肩上垂下的長長的流蘇,被風吹得凌亂。薛叔叔側過臉去,黑呢風氅也被風吹得揚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來到敏言房間外,霖霖正欲抬手敲門,卻見房門微掩,敏言並不在裏面。平時敏言愛睡懶覺,這個時辰多半還沒起來,今天卻不見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得異常整齊,連一向亂扔的雜誌書報也整齊地收在一起。
林燕綺騰地紅了臉,一眼察覺念卿臉色異樣,鬢髮微亂,彷彿來得太過倉促,喘得說不出話。
她在他身側,一言不發地拿了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他。
他驚得跳了起來,混跡在這城中的,誰都認識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麼來頭,看那陣勢隱隱也明白幾分……卻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閃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轉眼不見人影。桌上酒杯被她帶得跌落在地,滿地碎片殘渣,除此再也沒有什麼能證明這神秘女子並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母親彷彿想說什麼,抬手撫上他肩頭,半晌卻一個字也未說出。
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霖霖!」
暮色籠罩下的沈家花園,入夜亮起橘色燈光,餐室里飯菜已布好,熱騰騰地飄散著香氣……然而桌旁一個人也不見,客廳里燈光大亮,也不聞往日的歡聲笑語,連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覷著大人們的臉色不敢吭聲。
林燕綺低了頭,淚盈于睫。
蕙殊摟著英洛,忽而想著敏敏,忽而想著四哥,良久輾轉反側。
他微笑凝視她,搶先說了本該她說的話,「你瘦了許多。」
薛晉銘問起香港的情形,又問她在戰地醫院的見聞,並不提多餘的話。
他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一時怔住。
薛晉銘似乎想說什麼,目光與念卿相觸,兩人皆是沉默。
「高彥飛,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冷地開口,一句話問得高彥飛僵硬了背影,緩緩地回身望住她,薄唇緊抿作一線。
薛晉銘一震,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那處墓園,從前清明時節,她也同他們父女一起去拜祭過的。
「敏敏出了這樣的事,你以為最痛心的人是誰?」她似極力抑制著情緒,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顫抖。才只說了這麼一句,薛晉銘已冷冷地轉頭,將她餘下的話打斷,「念卿,不要說了。」
剩下一和*圖*書個霖霖,面對姐妹與戀人的離去,生命中驟然撕裂出兩個永不可修復的黑洞。突如其來的噩耗,因內疚愧悔而越發尖銳得難以承受——除了父親意外辭世,從未真正面對過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護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臨崩潰。
此時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歡。
除了兩個年少懵懂的孩子,靜謐月下的沈家花園,無人能夠入眠。
念卿替他蓋上被子,抬眼看向門外的薛晉銘,他這才放輕腳步走到慧行床邊,目不轉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撫過他輕軟的頭髮。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報紙弄錯了,那不是她,怎麼會是她呢,她才十七歲,怎麼能是她……」林燕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茫然搖頭,想起那個從前總是令她氣惱難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對自己莫名的冷漠敵意,想起自己對她的嚴厲和疏離,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說不出話,終究說什麼也是枉然了。
林燕綺近前看著她,她容貌未改,濃鬢雪膚還是如舊日清艷,眉似遠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煙,然而這山卻似被風雪剛剛肆虐而過,水也似霜凍消解未久,眉眼間俱是蒼涼蕭瑟痕迹。
也不知為什麼,有些話在知交好友面前不能講的,卻能對這目光彷彿能攝魂的女子盡數兜出。他向侍者要來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滿,一面絮絮地說:「你不要以為這是薄情,世間男子誰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種只在老戲文里有,如今電影里都沒人愛看這等戲碼。」
念卿打開車燈,終於看清她容貌。
「老於剛出去了,您等等,我這就去叫小武……」周媽忙要去叫另一個司機,卻聽夫人說,「不用了,我自己開車。」周媽張口愣住,沒等回過神,外面汽車已發動,夫人竟一個隨從也未帶,獨自駕車出去了。
夜裡鐘擺已敲過凌晨第一記聲響。
薛晉銘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淚水,沉聲安撫道:「我剛剛聽老於說了個大概,不要緊,敏敏賭氣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會讓人帶她回來。」
佟孝錫依據文件中泄露的信息,連夜下令搜捕全城,將暴露的情報據點一舉摧毀。
抑或孤注一擲,提早動手。
日佔區的報紙對此只有寥寥數言,十分謹慎克制。然則只要是認識中國字的人,都不難從字裡行間讀出振奮痛快之意。
一個穿風衣的綽約女子擠過人叢,朝門口匆匆而去,後面有人追趕,不知是爭風吃醋還是出了什麼亂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這又在鬧什麼。」他張望了眼,隨口牢騷,一回頭,卻見她臉色大異,目光定定地望向那邊。
自認風流的年輕男子痴痴地對上她這一雙眼,陡然有了一種進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裏每一個念頭都被她看了個明白。他想今日竟遇上這樣一個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奮,年輕的膽氣被激發出來,試著問:「你一個人嗎,怎沒有男伴?」
昨晚玩得太厲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頭懶洋洋地不想動彈,頭有些疼,心裏懨懨的,不知為什麼一睜眼又想起高彥飛,心情頓時低落。彷彿記得,她是昨晚舞會上的勝利者,與Ralph一起出盡風頭,將高彥飛拋在一旁。她看著他憤然離去,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
林燕綺嘆口氣,「難處倒是沒有,只是前線戰地急缺醫療支援,醫院里人手一直轉不過來,我也實在放不下。不過這次回了香港,早則入夏,遲則年底就去美國,想來行程不會再拖。」
髮膚肌理的甘香,猶是昔日溫存。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與汪偽政府簽訂了《日汪基本關係條約及附屬秘密協約》,假借合作開發中國資源,實則將中國領土向日本徹底開放,如今再獲得佟孝錫的鼎力支持,日軍即可全面駐紮蒙疆、華北及其他特定區域,釀成無窮後患,危害難以估量。
真是孩子氣的胡說八道,也不知敏言這丫頭究竟想些什麼。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減憔悴的那一個,林燕綺笑了笑,心裏酸楚,隨他步入官邸客廳。有傳令兵上來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靜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綺覺得森嚴、不自在。
念卿臉色雪白,眼裡灼灼有異樣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動手傷人!」
高彥飛如罹雷擊,臉色瞬間青灰,額角頸項的青筋全都綻起,「所以,你已放棄營救敏敏?」
經營多時的心血,一夜之間付諸流水,滿盤計劃落空。
念卿重重掩上門,將這哭聲隔在門外。
林燕綺怔呆了一下,想問霖霖的去向,話到嘴邊卻又強忍住。
薛晉銘面無表情。
整列車廂里擠滿舉家遷徙避戰的人,每到一處站台,望出去都只見人頭攢動。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難求,在火車上要想有方寸清靜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霖霖見了薛晉銘,投身撲入他的懷抱,哽咽得語不成聲,「薛叔叔,敏敏走了……」
槍聲驟起的街頭亂作一團,驚慌走避的人群將路上車輛堵得進退不得。
舞池中的男女耳鬢廝磨,台上婉聲歌唱的妖嬈女子懶洋洋地擺動腰肢。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冢,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麗有個好女兒,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沒有讓她失望,也沒辜負她父親的姓氏。」
驀地,有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
林燕綺聞言大震,脫口驚問:「這是怎麼……霖霖出了什麼事?她難道也去了上海?」
女子驚駭後退,蒼白的臉被車燈照亮。
他將她撫在肩上的手輕輕握住,她低了頭,自然而然地將額頭抵在他胸前。
離婚之後還是第一次與他單獨相對,原先那些怨、那些傷,不知是被時間還是被離合沖淡了,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綺只覺得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去分辨對他的愛與恨。
「念卿,出了什麼事?」薛晉銘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卻被她緊緊攥住了手。
「夫人!」
念卿第一個奔了出去。
敏言盜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報據點卻都是空殼,那是薛晉銘故布疑陣,一早設下的障眼法,為的是以防萬一,出了差錯也可金蟬脫殼……敏言這一步走得萬分兇險,也膽大包天,連薛晉銘一早也被蒙在鼓裡。
上海終於有消息傳回,卻是一道晴天霹靂,令所有人如墜冰窖。
他立即搖頭。
這笑,是只屬於雲漪的笑。
「上回聽念卿說,你已打算直接從香港去美國,怎麼現今還滯留在內地?」薛晉銘淡淡地探問,目光關切,「太平洋上戰事一旦爆發,香港首當其衝,你們最好儘快啟程,倘若是有什麼難處,務必告訴我。」
人群驚叫大亂,潮水般嘩然閃開,只見幾個穿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女子離開的方向追去。
「等打贏了這場仗,你想什麼時候回來看他都可以。」他傾身凝望著她,目光溫柔篤穩,「我會照顧好他的,你盡可放心,別的還有什麼叮囑,我會仔細記著。」
霖霖凄然抬眼,「不,這回不一樣。」
「不,現在還來得及,還有一個法子——」高彥飛沙啞了語聲,急急道,「我們有人潛伏在上海監視佟孝錫,他們可以先下手為強,只要發現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將她帶走。」
眾人閃開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攤鮮紅血跡。
薛晉銘的語聲越發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麗,想她當年一念之差做下錯事,而後躲躲閃閃過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讓敏敏重蹈覆轍,她到底是我的女兒,能有這分勇氣,那也很好,很好……」他口口聲聲說著「好」,最後一個「好」字卻低啞得近乎失聲。
林燕綺低頭紅了眼眶,幽幽地嘆道:「她小時候喜歡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個新的給她,如今好多年沒有送了,她也長大了,我以為她不再喜歡。可夫人帶我去她房裡,我才看見有和*圖*書箇舊的洋囡囡還擺在床頭……今年清明,我再帶個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親和洋囡囡陪著,就不會寂寞了。」
天色就要黑盡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
恐他傷感,她沒有提敏言,他卻主動提起來,說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恰在這時,舞池裡突然發出砰的一聲槍響。
直至走上樓梯,林燕綺才想起來是什麼不對勁,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個人也沒見到。慧行、霖霖、蕙殊、高彥飛,還有他,全都不見了蹤影。
念卿駐足倚門,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總有人會等。」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地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陣恍惚。
淚水潸然滑落林燕綺的臉頰。
念卿一時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樹下站了多久,直至兩臂涼透,才覺春寒襲人。
酒後初起,太陽穴隱隱作痛,想著這些事越發令人煩悶。
映入眼裡的一幅爆炸現場的照片上,壓著醒目的粗黑標題:「滬上爆炸兇案釀三人慘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註在側的官職顯赫驚人,其中被框起的一個名字赫然是「佟孝錫」。
「晉銘,我……我應請求你的原諒,原諒我糊塗時做過那些傷害你的事。」
林燕綺搖頭無聲而笑,一時心念百轉,悵惘滿懷。
走廊里朦朧的燈光籠著她側身輪廓,幽幽的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無數回夢裡曾見的幻影。她仰首看著他,眼中盛滿欲語還休的惘然。正當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應的時候,她卻倏忽一笑,眼波閃了一閃,烈烈的好似火星濺燙,似有另一個她在身體里活了過來。
霖霖披頭散髮地從床上直挺挺坐起,滿臉是汗,嘴唇發白。方才噩夢裡,見到敏言赤腳走在滿是荊棘的野地里,腳下血痕淋漓,鮮紅刺目……追上去將她身子扳轉一看,竟見那眼窩裡流出兩行猩紅。
念卿狠狠地咬著唇,什麼話也說不出,明知他的話句句都是對的,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代價。
「你怎麼了?」
「好嗎?」
鮮紅的血珠子從指尖冒出來。林燕綺哎呀一聲,不慎被水果刀割傷指尖。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是的,你不會怨我,你早已原諒了我,我知道的。」林燕綺笑里含淚,傾過身子輕輕枕在他肩頭,側首貼了他臉頰,仿如往日親密時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應,好好對待你自己。你我的年華所剩都已不多,如今我已找到那個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會老,到那時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絕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念卿將車泊在道旁,抬眼瞧著那熟悉入骨卻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車緩步走向門口。侍者欠身推開彩繪雕花的玻璃長門,暗夜流光里,撲面而來的靡靡之音,顛倒迴旋的繽紛舞影,仿如將時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我的女兒,與你歲數相差不多。」她揚起眉梢,優雅的笑容里有一抹隱隱的哀傷。
分明還有話,卻已不知如何說起。
薛晉銘嗯了聲,輕描淡寫地回答,「儘快動手,我們的勝算會大一些。」
念卿一驚回頭,驟見林燕綺隻身憔悴地出現在眼前,一時竟怔住。
她聽得十分專註,目光有些恍惚。
一時間相對緘默,良久,卻是蕙殊艱澀的語聲打破了沉寂,「我想,那個佟孝錫畢竟是敏敏的親生父親,敏敏前一次落在他手裡,也沒有遭遇兇險,想來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上海,輕飄飄的兩個字,如雷霆落在耳邊。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沒打算活著回來。
他忍不住逞起口舌之快,滔滔不絕發表了一通關於愛情和堅貞的高論,歸根結底認為人是不應該為無望的希望堅守的,明知無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霖霖躺了一會兒,再也睡不著覺,索性起來披衣梳妝。
林燕綺回頭,見一個匆匆身影推門直入,竟沒有一聲通報,連警衛也沒有攔住。
究竟是在哪裡錯過了,為何一路錯到如今?直錯到物是人非,韶華漸老,她同他都已被歲月磨礪得面目全非,而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下樓見到女傭周媽,霖霖迎面便問敏言去哪裡了。
「我是想告訴你,這段婚姻雖然失敗了,但我並不後悔。」
入夜的陪都街頭冷清蕭條,車子直駛到市區才見霓虹閃爍,到了燈紅酒綠的繁華佳處,到處都是歌舞廳,路旁泊滿車子,不遠處的「皇后舞廳」招牌張揚醒目,正是城中權貴趨之若鶩的銷金窟。
擱下電話,沒等念卿開口,慧行已興奮不已,「爸爸說晚上接我出去玩!」
敏言在她身後的影子里,從來就悄無聲息。
薛晉銘望住她,一雙漆黑幽深的眼裡波瀾起落,呼吸早已亂了,良久才能啞聲問:「梅花謝了,桃花也就快開了,不如等我回來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嗎?」
饒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薛晉銘,臉色也微微變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薛晉銘攬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緊,低下頭,在她耳畔輕若無聲地嘆了口氣,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凈想些遠在天邊的傻事,我還沒有老呢。像我這樣好運氣的人,待到滿頭白髮的時候,誰說不會有妙齡紅顏為伴?」
霖霖自小就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樣的存在。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轉了一圈,母親、殊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連慧行也出去玩了。想來想去又上了樓,經過敏言房間時,進去選了幾本雜誌打發時間。
一覺醒來,窗外天色大亮,已近中午。
難怪方才一眼就覺得哪裡不對,原來是床頭上少了那個相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寶貝,放在床頭誰也不許動,裏面是她小時候與生母唯一的合影。
發梢鬢間,一縷幽香飄動,頸項肌膚暖意隱透,拂在鼻端心上,卻是這世間最好的慰藉與至樂的天堂。薛晉銘不願睜眼,只深深埋首在她髮絲里,囈語般低問:「等我回來,我們在院子里種滿桃花,讓它一年年開下去,好不好?」
她不是故意讓他難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搖擺,心意不堅,根本還是個沒長大的男孩子,這一點上,他同敏言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頭,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言悄然進來過,俯身說了什麼話,現在卻全然想不起來了。
情愛這種事,講的是你情我願,倘若高彥飛自己變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錯,她又有什麼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歡高彥飛,當真是兩情相悅,那也是家中一樁喜事。可是敏敏那古靈精怪的心思,誰也看不透,她對高彥飛彷彿是有那麼一點意思,卻又不像男女之情。
兩人在傍晚的風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偕的光景一般。
「彥飛,你住口。」一直緘默的念卿終於出聲,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彥飛一窒。
梳妝台上,一枚樣式古雅的戒指靜悄悄地擱在那裡。
看著眼前的一切,林燕綺背靠了門框,膝蓋虛軟,幾乎難以站穩。
可是誰又沒有變呢,昔日里風流絕艷的夫人、明媚愛嬌的蕙殊,當然還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黃的照片里。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會做這種事,她不會的……高彥飛,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錯了,你們準是錯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嗎,去告訴薛叔叔,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一聲聲撕扯著人的神經。
「我不信,」他嚷起來,「你誑我的,哪裡能有這種事!」
他遲疑一下,不由得點了頭,「也算是……有的。」
兩人邊走邊說,不覺已穿過走廊,來到念卿卧房外。
來人竟是念卿。
聽他也這樣說,竟個個都以為敏言離開是為了成全她與高彥飛的姻緣,霖霖委屈無奈,氣急攻心,一時間胸口發堵,幾乎緩不過氣來。高彥飛和圖書瞧見她臉色發白的樣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地摔開他的手,噙淚望向薛晉銘,「恐怕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如果我猜得沒錯,敏敏是要去上海!」
「我不該縱容她與那英國人往來。」念卿頹然苦笑,眼裡茫茫然,連憤怒與憂慮也被磨滅得失去鋒棱,太多世事風霜摧折,已將她的喜悲碾磨成塵,說起霖霖的去向,只餘一聲心灰意冷的嘆息,「說什麼自我放逐,可笑這孩子,懂得什麼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見識,也由她,卻一聲不吭跟那英國人去了西安,再之後就不知道從西安跑去了什麼地方。晉銘派去找她的人幾乎把西安城都翻了個遍。她若再往北走,我們就真的沒辦法了。」
夜裡用過晚飯,念卿送林燕綺母子上車,目送車子駛離大門,獨自在門口花樹下站了會兒,慢慢沿著小徑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開了,枝條上已結起細幼的花苞,藉著月色看去,分外嬌嫩喜人。
「彥飛拼著三處槍傷搶回敏敏的遺體,一路上失血,延誤了救治時機。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將血流盡而去的……」念卿語聲發顫,彷彿帶著巨大空洞,縱是最悲傷的時候已過去,縱是生離死別早已歷盡,然而再一次親口說出當日的殘酷,仍有剜心之痛。
「夫人!」
他聳肩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又怎樣,喜歡的人,不見得也喜歡你,我總不能為了一個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這是幾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鋪子時遇到的小玩意,兩人都一眼看中,最後自己還是讓給了敏言。那時敏言戲謔說,什麼時候你要嫁人,我再還給你做嫁妝。
慧行對著話筒便嚷:「爸爸你怎麼還不回來呀,媽媽都回來啦!」
念卿的臉色微變,勉強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兒院,他嫌一個人在家悶,不愛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來。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裡也自在,晚些再讓老於去接他。」
到下一站倉促下了車,照行程應從武漢往廣州再回香港,原本兩人說好,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國,卻想不到林燕綺臨時變卦,竟不顧一切要去重慶。
這樣的他,令她心口抽痛,連呼吸也困難。
她目光微轉,笑意加深。
「我是渾蛋。」高彥飛痛苦地低了頭,語聲低啞無力,「可是我要怎麼攔阻她?她口口聲聲祝福我,恭喜我與你的錦繡良緣,說自己太傻,說她不該惹你生氣……霖霖,你叫我怎麼說,怎麼辦,難道我該留下她,叫她看著我們訂婚,做你身後永遠的陪襯嗎?」
她緩緩而笑,「我是個寡婦。」
高彥飛驀地抬起頭來,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離去。
「長官,請給上海下令吧!」高彥飛上前一步,哀聲懇求。
回到樓上,從一扇扇房門前走過去,念卿只聽見走廊里響起自己腳步的回聲。驀地身後有扇房門一動,念卿猝然回頭,清冷的目光好似兩把刀子,驚得開門的周媽一個寒噤——從未見過夫人這般眼光。周媽往後退了半步才囁嚅道:「我,我在給客人鋪床。」
街巷轉角處,一個綽約身影踉蹌從屋檐陰影里出來,一手捂了臂膀,倉皇回頭張望。冷不丁一輛黑色車子迎面飛快而來,在身旁戛然急停。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擱下對佟孝錫的刺殺計劃。
忘情其中的男女,藉著醉生夢死,淡忘了亂世流離,個個飄飄欲仙,無人留意到角落幽暗處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將她要的伏特加送上來,只因鮮有女客一來就要這樣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銳地覺察到旁人的目光,冷冷側了臉,只是變幻光影里的驚鴻一瞥,已叫侍應生看直了眼,渾然不覺她身上年華流逝的痕迹,但見她無動於衷地端坐在那裡,卻將周遭風月艷色都壓得淡了下去。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騰騰的無形火焰燃起來,灼燒著心底那一處傷。從來不敢縱飲,更不敢喝這酒,這是他與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墜入往日思憶里,濃醉里一切宛然,醒來斯人已不在。
他背向著他們,逆著燈光,將面目隱藏在陰影里,只有她可看見。
她彷彿這才從怔呆里回過神來,卻聽舞池另一邊傳來異常的聲響,好像發生了小小的騷亂。
此次刺殺佟孝錫的計劃事關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絕不允許失手,薛晉銘亦將親往上海督促刺殺計劃。然而橫空殺出敏言這一出苦肉反間計,卻令步步為營的局面全盤打亂。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門前,側了身子,眼裡的欲語還休,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離,彷彿一轉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然而消息也僅能瞞一時,政界耳目眾多,知道真相只在遲早。
敏言和他,兩個鮮活的生命,轉瞬化作了飛灰。
周媽已下了樓,正要關上客廳的窗戶,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夫人穿著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裡竟是要出門的樣子。
霖霖望著他,語聲顫抖,緩緩地說:「那天你和媽媽在琴房裡說話的時候,我與敏敏就躲在那屋裡和慧行捉迷藏……我們,我們都聽到了……有關佟孝錫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霖霖一直神情恍惚,一言不發,見蕙殊離開便也隨她站了起來。
薛晉銘頷首,「那就好。」
敏言為了今日這一走,早已計劃周密,他們竟都低估了她。
天未亮時,薛晉銘的命令已向上海發出。
高彥飛呆了,一時間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嘴唇顫了顫,喉結上下一滾,卻是什麼話也沒說,立即轉身吩咐下屬趕往車站碼頭。霖霖隨他走進樓上辦公室,見他步履僵硬,神色倉皇,顯然因這消息大受震動,看似卻並不怎麼意外。
念卿神色緩了緩,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只當生死都已不以為意,卻原來,獨自一人的時候還是這般警惕。也許心中從未放低過自幼而存的恐懼,只是往日總有那麼一個人在身邊,如神祇般穩穩鎮住她的不安。從前是仲亨,而後是晉銘,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單的。
林燕綺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軟軟地順著門邊跌跪在地。
如今要找到她是難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錫卻是易如反掌。
兩人一時相對無話,連慧行也被帶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長沙發的兩端。
昔日艷傾一方的名伶也罷,權傾一時的督軍夫人也罷,褪去浮華,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個輕顰淺笑的女子。這半生榮華炎涼都已過去,也不知還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敏敏!」
其實她遠遠就看見了,他站在官邸門前的台階上,靜靜地看著車子駛來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風揚起的下擺,看見他清減的容顏與淡淡的笑容。這竟叫林燕綺耳根發熱,她佯裝無意地牽起慧行,低頭一笑,「等久了吧?」
昨夜舞會之後,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會晚起。她卻一早動身,走得不聲不響,待家中覺察到不妥,輾轉尋找,她已安然抵達香港,擺脫了薛晉銘在重慶無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國人的地盤,重慶方面雖布置有特工,卻不能隨意搜查碼頭和船隻。敏言甫下飛機,立刻馬不停蹄趕往碼頭,待特工接到薛晉銘密令趕到,船隻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她說得委婉,林燕綺卻明白,這是她一番體諒,為自己設想周全,免得自己當著她的面與薛晉銘相見尷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見,有慧行在中間,又沒旁人,自然融洽些。
林燕綺笑盈盈地看著兒子,也不知道他聽電話那邊說了什麼,只喜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念卿接過話筒,淡淡地笑說:「那便這樣定了,遲些時候讓老於送他們過去……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天!」霖霖猝然捂住臉,閉目呆了半晌,氣極反笑,「高彥飛你這傻子,你以為敏敏離開是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緣?你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她這一走,她這一走……」霖霖不敢再說下去www.hetubook.com.com,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地望著高彥飛,淚水湧出眼眶,「你不用管她為什麼離開,總之,快去找她回來,絕不能放她走,否則,否則……」
薛晉銘揉了揉額角,一言不發地起身,獨自走向餐室。
「他在重慶,」念卿一笑,轉而低了語聲,「從上海回來后病了一場,風寒發熱,還沒全好,整日還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來,見了你不知會有多驚喜。」
敏言真的會去刺殺她的親生父親佟孝錫嗎?蕙殊一整夜輾轉反側,心中盤桓的疑問卻不能問任何人,不能問念卿,更不敢問薛晉銘。
回想起昨晚敏言來到床邊,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想起昨夜舞會上她對高彥飛的蹊蹺態度,想著她這些日子的變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顆心直往下沉。
蕙殊疲乏無力地倚著沙發,看著霖霖與高彥飛僵然坐在對面,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儼然失了魂魄;夫人靜默佇立窗下,背向他們,雙臂環胸,纖瘦的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輪淡淡光暈,彷彿是眼前唯一的暖色。
他這樣溫柔凄楚的語聲,彷彿當年初見時的四少又回來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見過他真正柔軟的模樣,縱然那外表舉止還是一樣的溫雅,筆挺戎裝的包裹之下卻是一副日漸冷漠堅硬的心腸,到頭來竟不知是自己愛錯了,還是他變了。
鐘聲滴答溜得飛快,比白日里時光快了許多。
房間里清冷的空氣包裹著纖塵不染的傢具,薄紗床簾用紫緞帶在雕花床柱上系了個蝴蝶結,猶自透著女兒家的精巧心思,床頭電影畫報上的明星,還在對著再不會出現的房間主人露出永恆不變的俊朗微笑。
薛晉銘深深動容,只喚了聲「燕綺」,卻被她打斷。
這簡直是身為一個外科大夫的笑話,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裡頭在想哪個俊俏少年。」林燕綺訕訕地捶了他肩頭一下,耳後卻微熱,不偏不倚被他說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遠在重慶的那個人。
夫婦倆在車站大吵一場,各自拂袖而去。
他接過煙,卻不點燃,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支煙上,驀地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煙。
她望著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只是這一走,下回再見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麼時候……」林燕綺欲言又止地望著他,「晉銘,有些話,我早應該跟你說。」
她緘默聽著,目光閃閃,若有所思。
冷不丁,她卻側首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子?」
林燕綺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觸上他胸膛卻使不出半分力氣。這一刻靜好如斯,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氣息將她淡淡包裹,無比安心熨帖。
高彥飛還欲力爭,抬眼觸上她淡淡的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觸上水牆。
說話間列車搖搖晃晃停下,又是一陣上下客的騷亂。
念卿閉了閉眼,仰頭將滿滿一杯烈酒飲盡。
念卿的手搭上黃銅雕花門柄,頓了一頓,將門緩緩推開。
一旦抵達上海,那便是龍潭虎穴,兇險異常。
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見星光,紋風不動。
在車上待了一夜,林燕綺覺得胸口悶,不顧先生的勸阻,執意下車透透氣。
對已變節的人,無論她是姓薛還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回到家中,林燕綺被慧行拖著手跑進客廳,卻見念卿正拿著電話,柔聲講著什麼。
似乎應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無聲無息地看著她。
提起敏言,高彥飛臉上一紅,「我昨晚離開后就沒見過她……霖霖,你這是做什麼?」
彷彿記起最後一次的親吻,最後一次的纏綿——那是在他拘禁她為人質的金玉囚籠里,在那南國花木扶疏的雨後亭廊里,不甘背叛與失落的他,狠狠地掀翻了滿桌珍饈,撕裂了她的衣裳,迫她裸于眼前,皎潔身軀只待他襲奪……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慚的失敗,在她絕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蒼白。
匆忙撥通薛晉銘辦公室的電話,卻說他外出未歸,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機立即載她到市區,直闖到戒備森嚴的機要處一號樓前,只說要見薛晉銘。警衛認出司機老於是薛處長的心腹,不敢怠慢,一個電話打進去,片刻就見高彥飛急匆匆迎了出來。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幾點燈光。平素還覺庭院小巧緊湊,此時置身小徑,環顧左右,莫名覺得空蕩蕩的冷清得很。
他是真的變了。
林燕綺揣著報紙擠上即將開動的列車,擠回座位上,這才仔細展開來看。
薛晉銘語聲一頓,攥著打火機的手指漸漸發白。
見她臉色陡變,抬手捂住了嘴,一雙眸子幾乎要盯透那報紙,林燕綺的丈夫大感驚詫,劈手將報紙奪了過去。
念卿轉身望住他,一語不發,將嘴唇抿得全無血色。
霖霖皺眉回想,依稀記起她說「對不起」,還說什麼「謝謝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為,謝謝你將我當作姊妹,我卻不配有你這樣好的姐姐」。
她靠在椅上,饒有興味地打量他。
周媽說薛小姐今天出門得早,說是約了朋友。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艷寂寥的眉眼,她目光轉過來,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霖霖急得跺腳,「你先別管,趕緊派人去火車站和碼頭堵住敏敏,不能讓她走!」
「夫人要出去嗎?」周媽趕上去問。
隱隱地,有一個更壞的猜想模糊成形。
湧入大後方避難的人潮洶湧,從日佔區進入陪都困難重重。
流年偷換,原來他的眼尾也有了時光流過的淺細痕迹。
林燕綺含淚看那照片,聽見念卿幽沉的嘆息,良久顫聲道:「她總算和她母親在天上團聚了,有這樣的女兒,她母親必會十分安慰。」
不覺夜深,睡意漸漸襲來,蕙殊矇矓里剛要合眼,猛然被靜夜裡驚心動魄的電話鈴聲驚起。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來周媽與仆佣們詢問,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裡。送她的司機只載她到路口便被打發回來了,說是薛小姐另有朋友來接。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聽不見她的話了,再也不會同她頂嘴了。
念卿背抵了門,語聲微微發抖,「你可曾想過,萬一行動失敗,後果是什麼?」
念卿凄愴地看著他,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頹然的神色。
「霖霖,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高彥飛錯愕萬分,話未說完,只聽霖霖劈面急問:「你可曾看見敏敏,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她聞言斂了笑意,定睛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聲,不再言語。
「我們跳舞吧。」他打住話,鼓起勇氣邀請她。
她只是笑,倒沒有厭惡的樣子,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獻上百般殷勤,她卻無動於衷,只漫不經心地看著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徑自出神。
霖霖下意識地將手一縮,怔怔回頭,見他神色無助,像個犯了彌天大錯的孩子。眼前這男子,與往日英氣勃勃又忠實善良的高彥飛,陡然有雲泥之別。霖霖看著他那樣子又是難過又是凄楚,心中憐惜與失望一起湧上,見著他為了敏言如此痛心失態,更是心灰意冷,驀地轉身朝樓上奔去。
高彥飛慘白了臉,嘶聲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兒,她已經危在旦夕!」
林燕綺聞言詫異,卻聽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擱不了多久,那幫人好賭如命,晚些將他們打發去范公館打牌,正好接慧行過去玩。難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懶不送他去了。」
頃刻間,只聽靴聲急促,汽車發動,樓上樓下燈光一起亮起。
「我去吧。」蕙殊卻搶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頭,徑自上樓。
她在他臂間微微發顫,低咽地嘆了聲:「晉銘,我……」
站台上到處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亂得不像樣,賣吃食與報紙的小販也奮力擠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綺看見一個賣煙的人,正要擠過去,卻聽身後報販在嚷:「號外,號外——重大新聞——滬上爆炸兇案震驚中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