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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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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一年八月

第二十四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一年八月

她竟在哭。
縱然念卿不來求情,事實上,他也不會為難四蓮,自當簽發通行證,放她離去。
她軟軟地側過頭,倚在他臂彎,淚水濕透他衣襟。
來不及後悔,甚至來不及明白彼此都說了些什麼。
薛晉銘答:「不用。」
「臉。」
這一聲卻是念卿問的。
猶記當年,她是帶著對子謙的一腔思念而去,執意替他走完那條未盡的路。一去十余年,顛沛輾轉,此間又遭遇過什麼,令她從執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戀戀不捨的過往不過是鏡花水月、幻夢一場?
她怔怔落淚,沒有避開,鬢髮散落下來,半晌啞聲道:「我將她的照片給了四蓮。」
念卿腳步一滯,聽著他輕描淡寫的話,心頭說不出的凄楚。
周媽忙不迭奔出去。
「只要沒落入日本人手裡,就是最好的消息,延安雖艱苦閉塞,總是中國人的地盤,」薛晉銘傾身握住她微顫的肩頭,「霖霖是個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麼磨難,也必會逢凶化吉……你別害怕,無論上天入地,我一定將她帶回你身邊。」
雲漪。
「你說什麼?」
地下室的厚重鐵門合上之前,慧行看見了一片強烈耀目的白光,彷彿有一顆太陽從天而降,正好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劇痛,熱浪像火一樣撲過來……
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這半生的牽絆,她只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他生生驅走。
他抬頭看她。
念卿夜闖官邸,帶來這個驚人的消息。
這世上有一個多麼痴頑的沈念卿,就有一個多麼愚妄的薛晉銘。
一個孤身女子,要在戰火頻仍中活下來,自是不易的。
她語聲越來越急促,血色湧上蒼白的臉頰,嘴唇微顫,「你所做的事,無論旁人怎麼看,我向來引以為榮;你對日本人痛下辣手,對漢奸趕盡殺絕,我也深以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殺的人,並非每一個都非殺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殺中國人,中國人也在殺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會越走越遠……」
「如果推掉監察組那邊的事,就還有時間……」君靜蘭察辨著他臉色,一向知道他對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總要抽出時間回家。這一次為了協同部署長沙守衛,長官親往衡陽,從三月份離開重慶就沒回過家了。他是從不把官邸當作家的,但凡回到重慶,總是吩咐直接回那邊去……可這次回來,他只到官邸,緘口不提沈家花園。
薛晉銘無奈,「好,你等我。」
「方才你醒過來,喚了雲漪的名字。」
上午轟炸過後便停了電,風扇一動不動,綠紗窗外一絲風也沒有,酷熱的午後,床上竹席被蒸烤得發燙,慧行睡得滿頭大汗,不時嘟嘟囔囔,撓著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濕毛巾替他擦了擦臉頸,輕搖手中紙扇,低哼催眠曲。
「沒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裡帶著笑,低低地說,「方才一直喚你不見答應,我還以為……以為……」
他滾燙顫抖的唇落在她冰冷的唇上,吮到苦鹹的淚,卻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然而誰又真的清醒?
這聲音近在咫尺,顫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他的立場——少將處長薛晉銘的立場,沈念卿難道會不明白嗎?她自然是明白的,卻只因四蓮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顧一切也要維護的理由:「不管有什麼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麼人,我只知她是四蓮,就運算元謙不在了,她也還是我的家人。」
可是她……薛晉銘變了語聲,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麼樣?」
隻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發生過什麼,她不願說,旁人也再無機會知道。
「快了。」
午後困意漸濃,昨夜轟炸擾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時越發睏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卻不敢合眼睡著,空襲警報還未解除,誰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飛機會不會突然衝出天幕,向毫無防備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陰霾。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卻陡然看見地面龜裂,張開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間劃下不可跨越的鴻溝……望著那鴻溝之下不見底的深淵,望著對面漸漸隱去的身影,他再顧不得,不管那是雲漪,還是霍沈念卿,總不能再一次眼睜睜看她離去。
周媽從扶欄邊探身嚷道:「少爺醒了,正吵著要見您呢!」
一個「銘」字,只剩簽名的最後一畫,筆尖的力氣卻陡然泄盡。
水管里嘩嘩的流水被曬得有些溫熱,沖在赤|裸緊實的肌膚上,帶走悶熱暑意。薛晉銘沉沉嘆息一聲,仰頭閉上眼,堅毅的下巴透出微青,一點水珠凝在頜下,欲墜未墜。水流打在臉上,勾勒出英銳輪廓,道道水跡從頸項淌過胸膛,溫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風塵疲憊,卻洗不去眉間郁然。
隨之而來的低沉引擎轟鳴聲遙遙可聞。
彷彿覺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頓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卻並不抬起,只低聲喚道:「周媽,把消毒藥水拿來,替夫人清洗下傷口。」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帶累不帶累,」薛晉銘緊了緊她的手,慨然嘆道,「幸好回來了,幸好!」
薛晉銘失語,定定地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臉,卻是徒然。
君靜蘭驚愕地睜大眼睛,卻見他雙眉緊皺,狠狠甩了下頭——彷彿有看不見的魔魅纏上來,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在她眼裡這個神秘又強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間被什麼擊退,連還手之力也沒有。
連名字也已變了,如今她叫章秋寒。
車裡熱得像蒸籠,路面滾滾熱浪與塵灰撲面而來,連風都是燙的。
他的手撫上她痛楚的腳踝,語聲里透著緊張,「怎麼會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拂袖離去,刻意迴避,這半年的疏隔,便是想狠下心來不與她見面。戰火、傾軋與生殺,早將他這顆心淬鍊成寒鐵精鋼一般冷硬,沒有什麼決心是不能下的。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蓮,白衫淺笑的四蓮,背影決然的四蓮……終究沒有想到,連四蓮也變成了陌路,變成如今再不能相認的「敵人」。也曾想過她的下落、她的轉變,或風光或落寞,唯獨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那記憶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變了容貌,深了膚色,剪了長發,明銳了目光,綽約風姿再不是當年純稚的四蓮。
君靜蘭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轟炸了,無人在家怎麼辦?」
進廚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念卿一面四下尋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揚聲問:「周媽,你將糖罐放在哪裡的?」未聽外面應聲,念卿一抬眼已瞧見放在高處的白瓷糖罐。她踮起腳尖去拿,卻差了一點,竟夠不著。踩上碗櫥的底框,剛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櫥晃了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裡糖罐墜地摔得粉碎。膝蓋撞在堅硬的地面上,念卿疼得倒抽涼氣,半晌不能動彈。和_圖_書
薛晉銘窒住。
緘默良久的薛晉銘終於淡淡開口:「那麼,推掉監察組的會議吧。」
他沒有想到,她會不顧他的立場,一味固執,僅僅為了四蓮的感受,執意要他釋放這個人。
卻聽她的語聲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晉銘,我做不來你的雲漪了。」
他懸腕停筆,目光定定地盯著紙面。
薛晉銘轉身衝上二樓,一腳踢開半掩的房門,「慧行,出來!」
她還記得喚她一聲夫人,卻再不願承認自己是夏四蓮。
「孩子沒事就好,」念卿嘆了口氣,指尖扣著他掌心,「你怎麼就趕在這時候回來呢,不早不遲的,又被我帶累了。」
那時,他也會在閑暇時陪她讀書,挑些自己喜歡的句子,細細說給她聽。
他冷冷答:「我要槍決的是一個犯人。」
「快進去!」姑姑的呼喚聲淹沒在驚天動地的巨響里。
成熟男子的氣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氣息卻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種,遙遙一嗅,足可沉醉。
君靜蘭轉身出去找了藥棉,回來時忘了敲門,恰撞見薛晉銘脫下弄髒的衣服,赤|裸著上身,正要換上乾淨襯衣。那頎碩身軀映入眼裡,令年輕俏麗的女秘書頓時臉頰耳背發熱。
「什麼?」
薛晉銘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語聲淡然地問:「時間夠嗎?」
慧行嚇得撲進薛晉銘懷抱,薛晉銘快步衝到樓梯口,卻見念卿跌倒在梯上,周媽正費力地攙扶她。薛晉銘大步奔過去,將慧行一把塞給周媽,「你們先下去!」
他們慣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飾,名為夫婦實則同黨。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四蓮隨之潛入重慶,以他秘書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動。若不是四蓮負傷出逃,遇上念卿,或許這二人已被雙雙槍決。
他如鷹一般敏銳抬目,眼底溫柔神色一掃而盡。
是她在喚他?
「我看見周媽關了門,他們都躲進去了。」薛晉銘忍著傷口痛楚,一面試著挪動橫亘的斷木,唯恐動作過大,使得上面磚瓦垮塌,一面柔聲寬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就會來,慧行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自己跑出去了。」
接連不斷的空襲已持續了三天。
薛晉銘心底轟然似有群山崩塌,瘋了一般,不顧死活地推開阻擋在身前的斷柱,任憑頭頂磚瓦搖搖欲墜,險險擦著一根歪下來的木頭,終於挨到她身邊。
念卿也已聽到迫近頭頂的轟鳴聲,急急推了薛晉銘,「糟了,周媽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別管我,快去把孩子帶下來!」
血已浸透她衣衫,從腰肋處直淌下來。
君靜蘭咬唇,第一次沒用敬稱,直呼了這個「你」字。
「晉銘……」她張了口,剛喚出這麼一聲,卻覺他扶在腰間的手驀然收緊。
她驟然失語,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啞聲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個字:兵以弭兵,戰以止戰!這是他畢生的願望,他棄甲歸隱,甘願將江山拱手,為的又是什麼?付出數十年征伐的代價,總算盼來南北一統……倘若他今日尚在,見到外敵的飛機天天在我們頭頂盤旋,你們卻還在對付自己的同胞,就為了排斥異己,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這裏,他會有何感受。」
彼此目光僵持,將各自的影子都凍在了眼底。
念卿沉默,垂眸撫平旗袍下擺。
「我果真沒有想錯,你不能忘懷的只是名叫雲漪的那個人,哪怕她改頭換面,容貌心性全變了,年華老去了,你還是在等她回來,總相信她還是你舊時的雲漪……是這樣嗎?」
從爆炸的猛烈程度看來,這顆炸彈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門附近,萬幸沒有正中房子,否則只怕無人倖免。有房子的遮擋,後院應當沒有遭到嚴重損壞。
薛晉銘垂下目光,看著她的盈盈妙目,拂上臉頰的氣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軀玲瓏浮凸,領口隱隱現出曼妙溝壑,年輕的肌膚上散發出誘人的甜香。
世上大多數人,皆有一種堅韌本能,可以斷尾求生,割捨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殘軀中重生,長出另一個完好的自我——像四蓮,像林燕綺,她們捨得下亦做得到。
他陡一揚手,將筆狠狠擲在地下。
話一出口,卻憶起,還是年少輕薄時候,他每每促狹撩撥,她也是這樣笑罵。
「我放人,」他轉身走到桌后,拿過桌上的筆,語聲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我也寫給你。」
君靜蘭猝然別過臉,眼裡浮起淚水。
「晉銘,」她擔憂地喚他,「你是不是傷著哪兒了?」
他駭然坐起,顧不得尖銳的疼痛與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側胡亂探去——
那日還在初春時節,重慶潮濕陰冷的夜晚讓人遍體生涼。
他默許了她的撩撥,閉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緒。
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像是仆佣聞聲過來了。
念卿回過神來,俯身去撿,大熱天里指尖竟有些僵硬。
「你還不肯相信嗎,雲漪早已死了,死在薛四公子為她築的金絲籠里,再也不會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誰也成不了。」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地咬唇望著他,毫不掩飾眼裡的愛慕和引誘。
「夠了!」他冷冷地打斷她,臉色鐵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
念卿怔怔地望著他,彷彿忘了痛楚,只是喃喃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話是如此說,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蓮找到,怕只怕,難免要被她帶到那條歧路上去。她身在延安,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婦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們有心將霖霖留在那邊,如此陣營兩分,涇渭分明,往後再見面時……
她這樣對他說,態度慎重,目光誠懇,「我請求你不要傷害她,請釋放她的丈夫,讓他們安全離開。」
還能說什麼,無非是,罷罷罷。
如今她要怎樣且都隨她,願意守著故去的時日,甘願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再苦苦拖拽她,昨日歡笑,是她心底不可覆蓋的絢爛,哪怕是昨日淚水,也如水晶瑩然;今日擾擾,天地間黯塵遮蔽,她連睜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沒有了。
薛晉銘走進浴室,脫下汗濕的襯衣,疲憊地躺進浴缸,太陽穴微微跳痛。從昨晚到現在只睡了三個鐘頭,此刻周身鬆懈下來,彷彿全部力氣也隨汗水一起蒸發。
他握筆簽字的手異常僵硬,字跡潦草,指尖連筆也有些捉不穩。
她的手靈巧滑下,一粒粒解開他的衣扣,舌尖痴痴流連,勾勒出他薄唇的輪廓,一時間心旌搖曳,丹唇似火地吮了下去……他驀地睜開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他頹然仰頭笑,笑出了聲。
念卿動容,深深地望住他,心底里隱隱有什麼翻覆涌動,如同天風吹過寒淵,吹開雲遮霧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漣漪漸散。
回應他的,卻是哽咽聲。
「您沒回來也好,這陣子簡直要把人逼瘋,天天轟炸和*圖*書個不停,不知要到哪天是個頭。」
這已不重要,當看見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裡流露的光芒,是只對全心信賴之人才有的堅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鏡子,照映出流年倒轉,恰如當年還是雲漪的那個女子,在庭上緩聲說:「我是霍仲亨的人,從前是,一直是。」
「念卿!」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來,熱得小臉通紅,睡眼矇矓嘟噥,「我要橘子水!」
薛晉銘拿毛巾擦去血跡,穿上熨燙筆挺的卡其色軍服,走進卧房倒了杯酒仰頭喝下。風扇嗡嗡轉動,帶起陣陣涼風,透過玻璃窗猶能望見遠處廢墟上未散的硝煙。
猛然聽得不遠處爆炸聲震耳欲聾,連房子也震得抖起來,玻璃窗嘩嘩作響。
這也是個痴人。
「唉,你們當官的回回都說快了……」周媽猛地剎住話,驚覺牢騷過頭,忙賠笑著岔開話,「您這次回來要待一陣子吧?」
他鬆了一口氣,將她小心地扶了起來,慢慢走向客廳。
「那也無妨,」薛晉銘語聲漠然,令她一時錯愕,脫口道,「處座,這不好吧……」
她沙啞了語聲,輕輕地說:「若沒有遇見雲漪,你這半生,會快活許多吧。」
下巴的傷處仍在滲血。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來,將她罩在其中,一雙手臂攏上來,攏她靠上身後堅實的胸膛。
忘便忘了,何必徒勞掙扎,何嘗沒有軟玉溫香在懷。
「好不好?」他低了頭,哀哀地問她。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罵的渾人不惱反樂,捉了她的手,隔了橫亘的斷木,讓她掌心貼上他的臉頰,果真觸到一片濕滑血跡。
萬丈鴻溝,也抵不過那一句話的冷絕。
念卿俯身撿起,捏在手裡,又輕輕放下。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濕滑溫熱。
「是啊。」
狹窄的一角空間里,充滿瓦礫和汽油燃燒的嗆鼻味道,垮塌的牆瓦凌亂堆積,頭頂上焦黑橫樑撐住了塌下來的屋頂,在樓梯下形成小小的容身之地,擋住了奪命的彈片和砸下的磚瓦。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過如此。
卻聽樓上一聲呼喚,「夫人,夫人——」
「日前收到確鑿消息,那個帶著霖霖一起離開的英國人,在進入日佔區時,被日本人扣留了,」薛晉銘神色凝重,謹慎開口,「他拍下了日本人屠殺中國戰俘的照片,在關卡檢查時被發現,現在已押往華北戰俘營關押。他的家人輾轉通過英國使館,請求設法解救,」他頓住語聲,看著念卿驟然失盡血色的臉,柔聲道,「這是壞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後,這孩子設法買通了看守女囚的憲兵,一個人逃出來,混上載運糧食的火車,又逃到了延安。」
賭氣縮在床底下的慧行驚見父親來了,氣兒不敢喘,訕訕地爬出來,還沒站直就被父親一把拎住,只聽父親厲聲對周媽說:「你帶夫人去地下室!」
掌心裏她的手涼得沁人,綿綿的,滑了下去。
那算什麼丈夫,不過是個蹩腳的幌子。
念卿點頭。
念卿救下她,將她藏匿起來,要他取消逮捕令,並釋放已被關押在獄的章秋寒的丈夫,發放通行證讓他們逃離重慶——這實在是一個太諷刺的玩笑。
吊燈墜下那刻,她狠狠地將他推開,使他避過了最致命的鐵枝,自己卻沒能避開這片玻璃。
不是沒有過放手的念頭,也曾惜取新人,竭盡所能遺忘她的一顰一笑,卻輸在與自己的搏鬥里,輸在這可笑的誤會上——當那人還在的時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遠離;當那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趕回來,只因以為,她會需要他。
啪的一聲,書從膝上滑落。
然而扶欄卡得緊,猝一用力,有根木柱應聲折斷。不知是什麼壓了上去,令她一顫,失聲抽了一口涼氣。
墨水濺上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點刺目狼藉。
他震驚,全未料到她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受傷了?傷在哪裡?」薛晉銘惶急起來,不顧一切地攥緊她的手,竭力推開擋在身前的斷柱,塵灰瓦礫隨這一推紛紛往下掉落,將要散架的鋼琴殘架嘎吱作響。
他扶她在沙發坐下,將她碧縐旗袍下擺撩起,掌心托住她的小腿,輕輕揉按她的腳踝。念卿忍著疼,垂眸看他,看他專註小心的樣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濕的鬢。
念卿莞爾,「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覺,還不夠好?」
「今晚便走。」
「空襲!」
看著眉批,彷彿能想見她偏頭尋思的認真模樣。
旁人或以為霍仲亨只是戎馬馳騁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聞廣識,雅擅書法,到底是世家出身。舊時茗谷,藤蘿繞窗,明月在戶,他提筆寫就一手瀟洒行草,慨然念道:「談笑十年事,風流兩鬢絲。」那也是喬吉的句子,她深深記得。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嗎?」
電話卻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處座?」秘書君靜蘭在外面敲門。
當此關頭,他亦奔走于另一個戰場。
眼前的光亮漸漸消退,灰濛濛的暗影籠罩下來,耳畔的聲音卻更清晰,神志一點點清晰起來,胸口窒悶隨著一聲咳嗽嗆出,薛晉銘睜開眼,腦中驀地閃過那一刻驚天動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薛晉銘一身便裝剛下飛機,吩咐司機先駛回官邸,換上出席會議的軍服。
四蓮,這久違的名字,已是世上僅剩的茗谷故人。
念卿鬢髮已全濕了,碧縐旗袍領口解開,白玉似的肌膚微微泛紅。
周媽悄悄抬眼打量這兩人,覺得他們今日有些怪異,便尋思著找了話來說:「先生好久沒回來,這一向忙吧?」
薛晉銘微笑,「難得抽出空回來一趟,總不能一下子睡過去。」
這低低的兩個字傳入耳中,勝過天音梵樂,令心神為之一定,直慶幸劫後餘生,慶幸她還在身旁,安然無恙。薛晉銘陡然將念卿的手緊緊攥住,在昏暗中摸索過去,卻發現一根沉重的斷柱橫在了兩人之間。
與話音幾乎同時響起的警報聲刺破午後寧靜的天空。
「他是不要別人的,」念卿卻笑,「說來也奇怪,霖霖小時候那樣野,整日亂跑,一刻也閑不住,慧行卻喜歡黏在人身邊,夜裡定要看著我才肯入睡,我倒怕這樣下去將他慣得嬌氣了。」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著父親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媽半拖半抱著到了地下室門口,卻已聽見空中巨大的轟鳴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逼近,簡直近在頭頂,隆隆地似要將房子壓垮。
這一生的淚,不是早已落盡了嗎,怎麼還會泣不成聲?這是為他而落的淚水嗎?
匆匆趕回沈家花園,他見到了負傷被救的四蓮,或者應該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緝捕的要犯,章秋寒。
薛晉銘呆了呆,喃喃地問:「以為我死掉了?你是因為這個哭?」
靜了良久,誰也沒有出聲,只默默地扣著對方的手,隱隱能感覺到死亡的和*圖*書陰影在黑暗中點點擴開,兩人此刻心緒卻如此寧靜。
薛晉銘看著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輕輕撫上她的臉,將這一滴水珠撫去。指尖觸到她臉頰,溫熱濕潤,什麼決心、什麼自持都拋到了腦後。
下車時,君靜蘭提醒他,記得會議之後還有約見安排,晚上又要搭機離開,無暇再回官邸來,隨身物件不要忘在這裏。見他要下車,君靜蘭遲疑片刻,又問:「要不要安排時間去沈家花園那邊?」
他的手指輕柔,指尖觸在肌膚上的溫度,格外的燙。
念卿怔怔回過神來,方才一剎那涌至唇邊的話,就此消散在轉念恍惚里。
念卿沒再說什麼,只吩咐周媽:「這兒不用了,你給先生沏杯茶來,把少爺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媽離開,她轉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回房歇一會兒吧,看你乏得很。」
世上有百媚千紅,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抽身離去,從那糾纏半生的無望旋渦里退出,遠離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斬斷痛苦根源。
他變了臉色,目光轉寒,被最親近之人戳中最不願觸及的隱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應當很了解,不必我來解釋。」
再看那艷骨錚錚的身影,彷彿又不是她,不是雲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我也沒事,」薛晉銘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別動,是斷裂的扶欄卡住了,我來想法子挪開。」
是你回來了嗎?
她的聲音從身後黑暗裡傳來,沙啞虛弱,卻帶著笑意。
他只知道,那個春日桃花的幻夢,在這一刻倏然驚了、碎了、沒了。
他還能怎麼拒絕呢?
霖霖少時,便是仲亨親自教她讀書,教得小小女童一口老氣橫秋的邊塞詩,年長后對詩詞曲賦的興趣越發濃了,常愛讀些老掉牙的線裝書,和一般摩登少女熱衷學習法語、英語的風潮迥然相異。這一點上,念卿是無可奈何的,自己早年離鄉去國,除了幼時那點啟蒙,對中國古典詩文倒遠不如對英倫十四行熟悉,過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晉銘——」
薛晉銘不出聲,感受著她柔軟掌心貼在臉頰的微涼,哪裡還能感覺疼。原來世間真有極樂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卻是在這黑暗的廢墟之中。
周媽一面自責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蓋傷口,隨手將染上血跡的手帕扔在一旁。
地下室有兩個出口,一個在樓梯底下,一個在後院花圃。眼下整個樓梯垮塌,已封住了室內出口,只剩花園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媽逃生。
連日空襲毀壞了市政,阻斷了交通與水電,除軍事與政府設施外,許多民用水電管道都顧不上搶修,酷熱的八月時節,城中千家萬戶都在蒸籠里煎熬。
她沒回答,卻似再也抑不住絕處逢生的欣喜,藉著黑暗的遮掩,縱容眼淚簌簌落下,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手上,打濕了他的指尖。
「怎麼了?」他猶疑不安地順著肩頭撫上她頸項、臉龐,觸手一片涼涼的濕潤,「是不是傷到了哪裡,你不要瞞我,究竟怎麼了?」
「早去才好早回。」薛晉銘終於笑了笑,笑起來眼睛下面顯出疲乏的黯色。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襟,又看向擲在地上的筆,然後抬眸看他……幽幽兩點漆色,轉得艱澀,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地瞧著她衣襟上的墨痕,目光上移,觸到她的目光,彷彿看見一隻毫無戒備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長矛,尚來不及疼痛。
「我來。」君靜蘭踮起腳尖,將蘸了消毒藥水的棉團小心翼翼按上他的傷口。
昔年夜鶯,艷啼風流,此時此景,卻已澀了珠喉,減了情思,入耳只覺黯然神傷。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願舍。怎捨得那些相濡以沫的歲月,怎捨得言猶在耳的誓約?
「念卿……」他低低地喚她的名字,喚了一聲又一聲,除此再也說不出別的。
坐在前面副駕的女秘書君靜蘭系著端莊的領扣,熱得滿身大汗,拿手絹不停地扇著,一對盈盈大眼從後視鏡里看見長官也汗濕鬢髮,額角滾下的汗珠凝在斜飛的眉梢,凝視窗外的目光卻紋絲不動,冷漠里透出隱隱沉痛。
窗外終於吹來一絲風,微弱撫過耳鬢,像一聲嘆息,卻驅不散半分暑氣。
但這一切都不再可怕,只要一轉頭,看見身旁有這一人,便已有了整個世界。
「我沒事,大概有些划傷,有東西卡住了腳,我動不了……你呢?」她語聲微弱,彷彿掙扎了兩下,使得斷裂的木架子一陣咔嚓作響。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趙任志,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大費周章才將其抓捕,為此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此人潛伏重慶,已掌握不少重要情報,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極大麻煩。
窗外晴空萬里無雲,慧行睡熟了,念卿依然輕搖著扇子,懶懶地拿了床頭一卷舊書,低頭信手翻開一頁,不經意地看見霖霖留在頁眉的批註。那是喬吉的一句「涼風醒醉眼,明月破詩魂」,霖霖圈出那一個「破」字,秀朗筆跡寫下「如何破法」的疑問。
卻未想過,他是錯的。
「那,也好。」薛晉銘目光微變,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笑了笑,「若她真在延安,四蓮去尋她,自然比我們容易。有她照顧霖霖,你應當可以放心。」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樣一個人,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玉。
薛晉銘顫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邊聽見她微弱地笑著說:「替我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訴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
她問他:「薛晉銘,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知道你殺的是什麼人嗎?」
既已踏上另一條路,往後各謀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敵,只盼她能好自為之。
只是,日後記得更深的,卻是王實甫那一句,「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嗯。」薛晉銘淡淡地點頭。
「這就走?」
「那都是過往的事了,」薛晉銘不忍再聽下去,傾身握住她冰涼的手,輕緩了語聲,「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誰又知道明天會怎樣,十年百年後又會怎樣。」
「姑姑去給你拿。」
黑沉沉的迷霧裡,有一道光環在前方乍現,光芒飄忽浮動,如螢光,似星輝,帶著宜人的清涼灑在臉上。光暈之中有一抹影子,勻勻如淡墨勾成,彷彿在似曾相識的歌聲中向他走來。這歌聲縹緲,忽近忽遠,如夜空中疊錦流雲被風吹送,泛起層層漣漪。
原來她並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憶里,並不需要在回憶中多出另外一人。
黑暗裡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緊扣在掌心的那隻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與依靠。垮塌了半邊的屋子,磚瓦四散,將這樓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萬幸有斷梁和扶欄撐起這一方空間,他送她的鋼琴竟成了救命之物,半架殘軀頂住了垮下來的重物。
耳聽得慧行撒嬌的哼鬧聲從二樓傳來,和_圖_書一迭聲喚著「姑姑」。薛晉銘淡淡皺眉,「怎麼這麼大了還撒嬌。」
「這不奇怪,」薛晉銘靜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親,慧行自然像我。」
硝煙時時從廢墟縫隙間鑽入,令人呼吸困難。
一塊長長的碎玻璃片鋒利如刀,刺進她肋下。
語聲未落,日光將一個淡淡的長影子從門口投進來。
他話音一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軟,撐著沙發扶手,撫著胸口只是喘氣。
臂彎里,她單薄的身體綿綿軟軟,衣服料子輕而柔滑,被一層薄汗貼在肌膚上。發梢肌膚似有一縷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熱意一熏,悄然襲入鼻端。
秋水清寒,便如那雙歲月洗鍊之後的眼睛,再無往日含情嫵媚。
薛晉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薄唇牽動,似笑非笑,「有什麼不好?」
她伸出手給他,鬢髮翻飛,眼波盈盈,指尖離他只有半寸之遙,卻無論如何也觸不到。
薛晉銘不語,低頭查看她膝蓋上的磕傷,見有血絲滲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纏上去,「還有沒有傷著哪裡?」
推開車門,強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熾的光刺在眼裡有些灼痛,早年受過眼傷,對強光總是格外敏感。薛晉銘低頭戴上墨鏡,隨手扯下領帶,一言不發地走上台階。
薛晉銘迷離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憑君靜蘭的手攀上他的頸項,任憑她濕潤紅唇輕點,似蝴蝶如蜻蜓,巧妙地試探著接近,軟綿綿地貼上他的唇。
他試著想要挪動斷木,離她再近一點,卻不慎碰到什麼尖銳之物,低哼了一聲。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勸,她不是聽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個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從已逝去的過往裡活過來。
「慧行進去了嗎?」念卿仍不放心,冰冷的指尖緊緊扣著他的手。
汽油燃燒的味道刺鼻嗆人,隱隱還有熱浪襲來。
兩人目光相對,只余悵然。
念卿扶著柜子,腳踝疼得無力站起,只好喚了聲:「周媽,你扶我一下……」
那個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藥;而薛晉銘,你又何嘗不是自甘沉淪。
「薛晉銘……」念卿惱了,惱他這時候還有心思戲謔,轉念卻也失笑,「你這渾人。」
他憐惜地看著她。
他低了頭,眼睛微合,薄唇抿起的時候總有一種微笑弧度。
念卿搖頭,「我沒事。」
當日心灰意懶,不辭而別,登機飛赴長沙之時,沒想到會拖延至今才能回來,非但未能守護她左右,還讓她獨自帶著幼小的慧行,置身轟炸不絕的重慶……在外面心急如焚,天天盼著重慶的消息,盼著一紙電報帶來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而今真的回來了,卻裹足躑躅在咫尺之間。
房間里深藍窗帘擋住了外面的日光,稍覺陰涼。
若要像四蓮那樣,狠狠剜去關於子謙的一切過往,剜去那個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戀,才可換來殘軀的重生,那麼——毋寧帶著完整的空殼死去。
「沒什麼茗谷!我不許你回去!」他驟然怒了,語聲喑啞如沙礫磨過,字字顫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溫潤,一雙手臂死死抱著她,恨聲道,「沈念卿,你若敢死,我就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遠回不了茗谷!」
「一覺睡醒便看見你,慧行怕要歡喜得蹦起來。」念卿莞爾,被他扶著慢慢往樓上走,說到有關孩子的話,語聲分外恬柔。薛晉銘小心扶著她,見她扭傷的腳踝難以著力,不由得擔憂,「你傷了腳,這幾日要少走動,別理會他淘氣。」
「你……」
薛晉銘系好衣扣,迴轉身,不以為意地一笑,接過她手上的藥棉,「謝謝。」
「進來。」薛晉銘自窗前轉過身。
她笑起來,「什麼犯人,漢奸還是國賊?他有什麼不容於世的惡行?你殺日本人是為護衛家國,可如今殺中國人又是為了什麼?」
燃燒更增加了酷熱與窒悶,也不知救援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這搖搖欲墜的廢墟還能支撐多久。
她愣愣地沒有回過神來。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慶的消息。
「我也想到過,只是,也沒什麼要緊了,」念卿幽幽地開口,彷彿知道他心中想著什麼,「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蓮在身旁看著護著,別再讓她孤零零一個受日本人的欺負,我就心滿意足了,別的就隨她去吧。」
念卿愴然一笑,側過臉去,良久無聲。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下巴,也不知是汗是淚。
她的語聲越發低下去,仍是淡淡笑著,「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雲漪回來,回到她還誰也不曾遇見的時候,讓一切重新再來……只有她,只有你,雙雙對對,兩心相悅……」
車子穿過市區,很快駛入官邸大門。
「傷著哪裡?」她語聲驟然急促。
四蓮——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沒想到的身份,突然歸來了。
只因她的生命早與他息息相關,如雙生,如並蒂,若要割捨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當年那樣的恩怨,也沒有恨過,如今他竟恨她。
「不好,」薛晉銘挑了挑眉,「這半年來存了許多話要對你說,就算你嫌我煩,也得容我把話說完。」念卿笑容微滯,聽著這似真非真、似謔非謔的話,心頭微微刺著,口中卻順著他謔嗔,「知道嫌你煩,還來饒舌。」
悶熱的屋子裡,陽光斜照,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與額上細密的一層汗。
薛晉銘坐在對面沙發上看著,將目光轉開,沒有說話。
她吃驚又惴惴地望著他,環繞在他頸間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卻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握住。
趙任志不一樣,念卿並不欠此人情分,甚至與他素不相識。
六月以來轟炸頻繁加劇,日本急於開拓太平洋戰場,為儘快將中國作為其在太平洋戰爭中的後方基地,不惜餘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緊對重慶的狂轟濫炸。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與火沖刷,再從廢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卻聽見她說:「我知道強你所難,這次之後,我不會再以任何事為難你。」
她的心跳得急亂起來,試探地挨近他,嬌軟的身子幾乎倚上他的胸膛,「還疼嗎?」
一絲模糊鈍痛不知是從傷處傳來,還是自心底洇開。
若說沒有恨,那不是真的。
果真是她的聲音。
「什麼雲漪,什麼念卿,我不管,你少拿這些話來哄我……往後你要念著誰,你姓沈還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統統不管……只要你活著,我也活著,你還是你的霍夫人,你還是你自己,不用改變什麼,不用嫁給我,只要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走,一起老……」他慘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總說虧欠我嗎?那好,就用時間來賠我,拿你的下半輩子賠給我,讓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頭,好不好?」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親,愧恨孤獨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賴,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為多年https://m.hetubook.com.com幻夢,終要成真,誰又想得到——四蓮歸來,一夜之間,將這一切攪個粉碎。
剎那間將心一橫,他便朝鴻溝躍了過去!
那日的爭執,他一怒擲筆,濺起點點墨痕在她衣襟,一點點刺在心頭,刺醒那個春日桃花的短暫幻夢——曾經離散,敏言逝去,霖霖遠走,令彼此陷入一時的軟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動搖了理智,忘卻了各自都已千瘡百孔,一步之遙,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如今的四蓮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並不糊塗,她不是看不出四蓮的改變,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與霍氏沾上一絲半分聯繫,便是她心底不可觸犯的禁區。
鏡面蒙上水霧,薛晉銘手中的剃鬚刀一滑,失手割傷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終究不能釋然嗎?想起那些話,仍是心頭一揪,手上不覺加力,割傷的地方流著血,卻不覺得有多疼,更疼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裡早已疼了二十年了。
她幽然地笑,絮絮地,竟婉聲唱起《西樓錯夢》里一闋「樓會」,「朝來翠袖涼,熏籠擁床,昏沉睡醒眉倦揚,懶催鸚鵡喚梅香,把朱門悄閉,羅幃幔張,一任他王孫駿馬嘶綠楊,夢鎖葳蕤……」
許是緣分未盡,從不涉足風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廳遇上四蓮。
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徹骨的絕望,是痛定之後咬牙斬斷的牽絆,是萬難之下掙扎破繭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蓮從舊日噩夢中醒來。
薛晉銘恍惚而笑。
念卿從來不是不明輕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對四蓮的愧疚,深知她維護章秋寒,是為償還昔日子謙之死,令四蓮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願意為她放棄一次立場。
對空襲習以為常的念卿並不驚慌,立時揚聲叫周媽,讓她帶慧行下樓躲避。然而薛晉銘變了臉色,已聽出這次的空襲來得不同尋常的迅疾,飛機轟鳴聲轉瞬已迫近,聽方位正在朝這裏逼來……「快進地下室去!」薛晉銘緊緊攬住念卿,正要奔下樓梯,卻聽周媽在房間里驚叫,「哎呀,小祖宗你怎麼鑽床底下去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鬧什麼脾氣!」
他拒絕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槍決趙任志。他負氣地拿起聽筒,當著她的面,便要撥電話給警衛室。
一種詭譎的尖嘯聲由遠而近。
仆佣都在樓下午歇,念卿不想將人吵起來,赤足穿了竹屐,親自下樓去取。
念卿微笑。
修削手指停在書頁,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在離開我許久之後,在我年華漸老之時,竟又見著你。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這樣說,緩聲強調,「我丈夫姓趙,請叫我趙太太或章秋寒。」
她幽幽地笑了一聲。
光暈中的倩影裊裊迴轉,只看見她半身輪廓,卻看不見她的神情。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縱然情深,縱然遷就,亦會被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他的容忍。
「時間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動身……呀,處座,您受傷了!」君靜蘭猛然瞧見他下巴上的傷口,不由得吃了一驚。薛晉銘皺眉低頭,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領上。
薛晉銘無言以對,黯然想起敏言,心下陡生荒涼,耳邊聽見念卿嘆了一聲,似布滿記憶的褪色灰牆上裂開一道縫隙,她的語聲淡若暮煙,「我這半生從未對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當年程以哲與念喬的婚事,我不該答允,卻也沒什麼可後悔,那是念喬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紗之日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唯有子謙的死,令我內疚至今。如今想來,他願走哪條路,又有什麼要緊?就算他要與仲亨決裂,就算大錯特錯,又有什麼要緊?只要他活著,活著就是最好不過。可惜當年我不懂,我太糊塗……」
他猛然想起來,爆炸發生的一刻,他將她摁倒在地,用身體護住她。她卻在房子猛然震動的剎那,狠狠將他推開,將他推到鋼琴後面——若沒有這架被砸塌一半的鋼琴擋住,屋頂落下的吊燈只怕已穿過他身體。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暈中漸漸淡去,悄然融入虛空。
四蓮於他,並無親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敵。
絕口不再提起自己舊日姓名,不再提那舊的記憶,連同舊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從她心中斷然剜去。
君靜蘭一驚,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超過七十小時的緊急狀態下,空襲警報頻頻拉響,尖厲聲響回蕩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慶酷熱難當,日光毒辣,濕熱暑氣鬱積不散,被炸毀的廢墟上濃煙正在散去,橫斜零落的電線、電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頭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關著,只有醫療救護隊抬著擔架匆匆來去,軍車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趕往各處營救……透過車窗看到的這一幕,令剛剛下飛機、從長沙趕回重慶參加緊急軍事會議的薛晉銘窒悶得無法呼吸。
看他臉色莫測、若有所思的樣子,君靜蘭低聲說:「這些日子轟炸得厲害,家家戶戶都在擔驚受怕呢。」
騰身空中,狂風刮過耳畔,終於寸寸接近。
「好像有玻璃劃到臉了,如果我變得很難看,你會不會嫌棄?」
他愴然頓住腳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薛晉銘怔怔地聽著,喉嚨里乾澀得發苦,一個「不」字衝到唇邊,卻硬生生被自己扼住。她說的,並不是謊話,也絕不是事實……那是什麼呢,是連他自己也才剛剛捕捉到的一絲閃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過,來不及抓住的頓悟?
君靜蘭跟上他問:「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聲?」
薛晉銘斂了笑容,「我真有話對你說。」
她在他臂彎里一顫。
他悚然驚了,眼前黑暗裡,似有一線光劈下來。
她說不出話來,仰臉望了他良久,艱難頷首。
他已低聲笑起來。
算來不過十余年,卻已恍若隔世,久遠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時光中燦笑淺嗔的女子彷彿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個軀殼,或喜或悲,都只殘存一半,世間再無完整的沈念卿。
她一動不動地立在桌前,看著他簽名,垂在身側的手握了起來,握得指節發白,越發襯得無名指上那一圈光暈璀璨,戒面托起的鑽石亮得刺目,彷彿在無聲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的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顯赫光環,在戰火紛飛形影相弔的黯淡歲月里,在她這一生最孤單無依的境地,她也還是那個冠以高傲姓氏,有著冷冷的目光,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我在。」
他將她雙臂慢慢推開,迎著她失望的目光,嘆了口氣,「對不起。」
他驚怒、傷心、不甘,剎那間奮力一掙,竭盡全力將她的手緊緊攥住。
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纏了半生的妄念嗎?原來被她親口說出來,竟這麼簡單明白。他聽得恍惚,耳邊細細裊裊的,她的語聲輕若遊絲,竟像是從自己心底里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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