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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作者:木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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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應尋此路去瀟湘

第三章 應尋此路去瀟湘

尚睿聞言,淡然一笑,擺擺手讓太監把兩個人帶了下去,對明連說:「讓雛息宮看管大皇子和世子的太監去禁房各領二十棍,罰三個月月俸。怎麼看的孩子?」
秋日的雨季里,那朦朦朧朧的雨絲罩在湖面上好似少女面上的輕紗,讓嬌艷的容貌時隱時現,更顯誘人。
明福奉命守著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之前想了,後來沒想。」
尚睿沉聲喚道:「明連,讓他們進來吧。」然後便命人起帳,穿了衣服。
「兒臣參見父皇。」
自小尚睿就疼她,因為雙方母親的關係,兩個人素來親密,況且叔侄年紀差距不大,所以也不拘禮。
尚睿轉身見到皇后並不吃驚,目光在宮女們拿的食盒上停了一下。
待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尚睿喝完第二次湯藥,已經是寅時過半。脈搏與呼吸都沒有繼續衰弱的跡象,好像病情有些穩定了。李季直言幸虧毒不足量,只要皇帝還能下藥就有希望。
「你倒是說啊!」太后微怒。
「哦?願聞其詳。」
走在湖邊曲曲折折的迴廊下,菁潭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她記性很好,能夠一一回憶起兒時這御花園中每處轉角、每棵樹下她曾經經歷過的事。某些關於尚睿,某些則關乎另外的人。說到興奮之處,還會不禁抓住尚睿的胳膊親密地搖晃。尚睿則一邊應著,一邊拍著她的手背。
太后明白其中利害,於是想了想:「皇帝下了早朝去的哀家宮裡用過午膳,然後就走了。明連,後來呢?」這黃明連多年來一直是尚睿的貼身內侍,凡事均不離身。
人去之後,尚睿更加難眠,索性坐到御案前繼續批摺子。
來傳消息的是妗德宮的人,見了太后急忙接著說:「皇上來妗德宮沒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整件事情以一種很奇特的方式收場。三月初二,徐太后五十壽辰,天下大赦,在尚睿的提議下連下毒弒君也一概不追究了。
望著取碗的人一前一後合門而去,太后緩緩起身:「李季,你跟哀家明說,皇上究竟如何。」
這個問題連司馬霖都覺得肝兒疼,硬著頭皮答:「是皇上……您的手諭。」
兩個孩子畢恭畢敬地行了禮。五六歲大的娃娃做起這些來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她嘟起嘴:「那九叔怎麼剛才一眼就認出菁潭的?」
她的臉瘦了不少,顯得一雙眼睛滿是惆悵,沒有之前的精神勁兒,看到尚睿也不問安,木訥地坐著。
哪知,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只不過就此一面。後來有人告訴他,那一年太子請旨將膝下獨子封為燕平王,其母封為太子妃。
「母后。」皇後幾步上前將她扶住。
菁潭的娓娓講述,喚起了尚睿心中某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記憶。
菁潭忙道:「不是!不是的!」一下子就急得漲紅了臉,擺手解釋。
「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后認為你們姓王的已經危及了她兒子的性命。自己的兒子她可以廢可以立,卻容不得別人動他半分,你明白嗎?」尚睿輕輕一笑,那笑容卻猶如萬年冰封的湖泊,滿是寒氣。
也許,一切在他心中皆為棋子而已,亦如當年彼此的婚姻。
菁潭痴痴地瞧著尚睿的笑臉,嘻嘻樂道:「九叔可以答應菁潭一個要求嗎?」
永慶三十一年,從正月開始聖上就因風寒卧榻,命太子監國。
他施了針又問:「微臣斗膽再問一句,皇上他最近一次用食,吃的是何物?」
皇后想了想,命人去做些吃的親自送去。
思緒飄忽之間不知菁潭又說了什麼,引得尚睿開懷暢笑。
再看尚睿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就是吃准了瀟湘的這種心態。
太后速速上了轎輦,一路上一言不發。到了妗德宮內,原本還鎮定的老太太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緊閉著雙眼的兒子,幾乎腳下發軟,「我的兒——」
一個僅僅十三歲就要娶親的皇帝,也許他急需的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個後盾。長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這是一筆什麼樣的交易,卻只能低眉斂目,安靜地承受著。
一個是長子冉浚,另一個便是上次賜在他身邊的伴讀——魏王的世子冉鴻。小孩子的來意尚睿已經猜到了。
半個月後,事情果然如尚睿擔憂的那般,慕容思的背後是魏王尚權。
他現在羽翼未豐,無能為力。那些人要把姓尉的一個一個從他身邊除掉。
尚睿點點頭,心緒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對著那樣潔凈的笑顏,他如何能告訴她,是因為他正在設計她的父親,猜想這老狐狸讓親生女兒來帝京的緣由,所以當她出現時才會不禁就將「菁潭」二字脫口而出。
尚睿聞言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既然太后與朕把此事交付於你,也不便多問。」
「當然是罪該萬死!」太后突然提高聲音,站起來怒道,「你如今安然無恙,伺候的主子卻躺在那裡生死未卜。你說你這做奴婢的怎麼敢活下去!」
旁邊的明連明白,適才兩個孩子的一番稚嫩之言,字字擊在皇帝的心上。
太后好像從一根立在母儀天下的基點上,為了徐家一門的未來興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變成了一位母親,眼眶內悄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夜裡,被收押在獄中的凝珠不知為何變戲法似的憑空消失。有人傳,一些老宮人說凝珠長相頗似「先後」。他們口中的先後並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儲尚寧太子的母親。據說,文定皇後生前便最愛白梅,這妗德宮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輕時親手所植。
尚睿凝視著這個侄女,「你是大衛堂堂正正的郡主,不告父母,不報宗室,就在這裏求著皇后成全,這不合規矩。」
王瀟湘抬頭狐疑地看著尚睿。
尚睿看著方才菁潭手指的地方,原本是繞湖的碎石小徑,拐角的地方臨著流波湖的湖岸成了一個豁口,若是小孩子的話一跑起來很容易滑下去。而今那個地方早已經被石頭砌了起來。
「是中毒。」御醫李季吐出這句話,又不禁瞥了皇后一眼。
賀蘭巡卻微微一笑。
皇后聞言,和身後的小宮女們都忍俊不禁。如此可愛的一個小姑娘,豈會有人不喜歡她。
她這一舉動令那些陪她從南域而來的人大為失色,剛要出言相阻卻被尚睿擺手制止。
皇後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邊的綉墩上坐下,看著榻上的那張臉,心中百般滋味。
司馬霖看在眼裡,心頭一熱,磕頭哽咽道:「請皇上放心,微臣一定全力查辦真兇,萬死不辭。」
尚睿見她滿臉憔悴與疲憊,喃喃說了一句:「瀟湘,對不起。」
尚睿聽見這話轉頭看她,忽地鼻間一嗤,冷笑道:「其他人說朕信,獨獨被皇后說出來就成了一句玩笑。」
那女官驚慌失措地伏地叩首道:「望皇上看在我們郡主年幼無知,奴婢等人願代郡主以死受罰。」隨即其他人也一起跪下,她們本是一起從南疆陪同菁潭進宮的。
「他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他根本不關心我喜歡誰。」菁潭那玉琢一般精緻的臉蛋上帶著稚氣未脫的粉|嫩。
「皇上先前在https://m•hetubook.com.com看書,後來該就寢了,他卻告訴臣妾他雙腿發麻,起不來了,臣妾便叫人去請御醫,後來李大人來了,皇上沒多久就……」
尚睿喃喃說:「她隨二哥離開帝京的時候,才五六歲,後來跟著她母親回來過幾次,因為姨母的關係,和我特別親。怎知她會生出男女之情來。她如此一顆赤子之心,我……」
得了消息就去乾泰殿復命。
「郡主免禮。」瀟湘彎腰虛扶,在即將觸到菁潭的手時就輕輕收回。臉上依舊是和顏悅色,卻在這一扶一收中就將兩個人用應有的禮數約束起來。
後來祖父喚她去正廳,卻在香園的橋上遇見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他身著寬逸輕緩的素袍,嘴角掛著清淡的笑意。
司馬霖又派人徹查其兄長的起居,發現這趙仁平時作風正派,酒色賭均不沾,完全挑不出毛病,若說真有什麼異常,便是四十歲了卻沒有娶妻生子。哪知,趙仁的一位同僚突然去大理寺告密,說他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如今這女人也一併消失了。司馬霖四下打探這女人的來歷,發現她居然是幾年前徐家的歌姬。
皇后一顫。
太后聽見后,沉默了半晌,忽然沉沉地開口叫了黃明連的名字。
其實他內心是有苦衷的,自從中毒以來,瀟湘一直避著自己,若非今天藉著見菁潭的借口,她恐怕也不會前來。
「皇上說笑了,世間不知道多少人羡煞臣妾和皇上是夫妻,這是臣妾幾世的造化。」
明連「撲通」一聲頭磕在地上:「奴婢方才沒有先試毒就讓皇上吃下,瀆職之罪是罪該萬死。」
哪知在凝珠消失后的第二天,趙仁也不見了蹤影。
「那你要叫什麼?」尚睿一時有些迷惑。
在剛過十七歲的她還來不及為這段單相思的悲哀結束而惆悵的時候,便聽祖父說新帝要立她為後。
「為何啊?」菁潭皺著眉頭。
「一個時辰前喝過我親手熬的蓮子羹。素日里皇上他也常吃蓮子,並無不適,今天試毒……」皇後言至此忽然頓住,臉色有些發白。
那個孩子啊……他心中升起了一聲嘆息。原來他們的生命還是有交集的。
尚睿看了她一眼:「朕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其餘絕無可能。」言罷,他牽著皇后從太後宮里出來。
外面的知了在樹上不停地叫嚷,加了兩個冰盆依然覺得熱。他煩躁地拉開衣襟,手指一用力便將壓邊扯壞了。
那日,母親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來探望這個下嫁的姑姑。
王瀟湘默默地跟著他,一直走到妗德宮。尚睿鬆了手,淡淡地說了句:「皇后回去休息吧,朕有事就不進去了。」
「哦?」太后又問,「他這麼老實,平時不是一刻也閑不住,一有空就帶著你和洪武出宮玩樂嗎?別以為哀家什麼都不知道,下次他再去那些地方和人鬼混,我就先要了你的腦袋。」
「我們出宮。」
「菁潭見過皇後娘娘。」
尚睿側著頭想了一想,笑說:「本來聽說你今日進宮了,突然在眼前出現一個朕不認識的漂亮姑娘,就猜大概是你。」
「他們不過借魏王來試探皇上的心。如今徐家手握兵權,于魏王一事與之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
尚睿看在眼中,更是笑出聲來。
「賀蘭兄,你對此事怎麼看?」
「臣妾沒有,王家也沒有立場。」
「那微臣再斗膽請問皇后,聖上晚膳用的什麼?」那姓蘭的御醫又問。
「九叔先答應嘛。」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凝珠憑空消失,皇后處在最尷尬的位置,連整個王家在朝中都變得微妙起來。
「九叔,我只想把話說完。」菁潭跪在地上挺直了背繼續道。
菁潭卻抬頭說:「我若是留在宮裡,九叔說不定日後也會喜歡上我。」
「微臣參加皇上,吾皇安康。」
此時此地,尚睿驀然想起生死關頭他對孩子說的話。如今看來這句話居然成了一種莫大的諷刺,尚睿自嘲地一笑,隨即領著菁潭去了別處。
皇后朝尚睿欠了欠身,辭道:「既然郡主在這兒,臣妾就先回宮休息了。」
「我覺得有三方嫌疑人。」他與賀蘭巡皆是尚睿推心置腹之人,素日又要好,所以說話也未避諱。
冉鴻吸了吸鼻涕,擦著淚水:「鴻兒不知,但是聖人言,兄弟如手足,鴻兒雖然和大殿下只是堂兄弟,但是他說我若難過他也會難過,鴻兒也是一樣。您是皇帝,父王是您的哥哥,無論多大的罪,不都是天子說了算嗎?」
慕容思乃慕容家長子,自小與一干皇子一同長大,太學院的時候還是魏王尚權的伴讀。後來尚睿登基,八皇子魏王分封邊域,慕容家也失了勢。不過慕容思在朝兢兢業,十年了也只做了個二品大員。
尚睿依舊蹙著眉毛:「朕……」正要回絕時卻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里雪白濃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掙扎了幾許,最後還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皇后輕輕抬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說話,舀了一勺習慣性地又放在唇邊試了試,送到尚睿的嘴前。
冰鎮的白茶被他喝了一口便重重地放在桌上,終於不禁惱道:「明天再讓朕聽見外面樹上的東西叫,小心你們的腦袋!」
笑聲引來那撥琴的烏孫女子的注目,正好與尚睿眼光相碰,於是又嬌羞地垂下頭去。
停在離尚睿三步開外的地方,理了一下自己的髮飾衣衫,清了清嗓子,跪地叩首道:「淮王延慶郡主向皇上請安,恭祝陛下萬歲萬萬歲。」
剛剛落座的尚睿聞言突然站起來,忽然一笑:「這是瀟湘你在對朕表明王家的立場嗎?」
「罷了。這些話皇后也不必再說。你先去叫她回屋,過幾天就送她回南域。」
這不過是徐家的又一個剷除障礙的計策。
冉浚雖然焦慮,倒是規矩許多,胖胖的小手合攏一揖,「回父皇的話,兒臣在想,父皇失去手足的時候,會比兒臣見到鴻哥哥哭還要難過嗎?」
菁潭等皇后的身影一消失就撲到尚睿懷中:「這麼多年沒見,九叔想菁潭沒有,挂念沒有?」
伺候的太監唯唯諾諾地應著,接著馬上就叫人去取長竹竿靜悄悄地趕知了去了。
侍女們嘰嘰喳喳興奮個不停,均躲在暗處偷瞧。常聽人說尚寧太子溫文儒雅,她雖然也好奇卻只敢乖乖待在閨房裡,豎著耳朵聽隔壁園子的動靜。
皇后道:「凝珠她……」
在正月冰涼刺骨的水中,他將孩子從水中托起來,孩子一邊驚恐地睜著漆黑的眼睛大口呼吸,一邊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生怕失去生命依靠。
十年間,徐繪勇去世,帝舅徐敬業繼承父親太尉之職,而王機依舊在位,卻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
「郡主莫要這樣說,納妃的事,還是全憑皇上自己做主。」皇后把話扔給尚睿。
「還跪著嗎?」皇后問。
皇後走過去,輕輕一福:「皇上。」
尚睿看了皇后一眼,將茶盞擱在一邊說道:「菁潭怎麼能和別人比,母后,您知道我看著她長大,待她自是不同。但是兒子與皇後夫妻同心,眼裡容不下旁的,一般人倒和圖書還好,若是菁潭為我在這宮裡受了冷落和委屈,淮王、淮王妃還有母后您,如何放心得下。」說完,尚睿牽起旁邊皇后的手,握在掌中。皇后也沒有動,臉上一紅,垂下頭。
「打小連風寒幾乎都沒害過,況且白天哀家見他都還好好的。」太后俯身用手背試了試尚睿額頭的溫度,聲音微顫。而待她轉身時卻一斂神色,朝那群急如熱鍋螞蟻一般的御醫們正容問道:「你們究竟要議到何時?」
明連試探地詢問道:「皇上,您這是?」
「朕就說怎麼覺得這麼噁心,原來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時候灌了這東西。」他打小就不吃黃豆之類的東西,所以連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併算了進去。
她雖不知其身份,但從穿戴來看也是家中的貴客,於是淺淺施禮讓對方先行。擦身而過時,男子卻停下來,說:「你是瀟湘表妹?」
待司馬霖走後,原本在殿內的賀蘭巡與田遠二人也一併告退。
「誰的手諭?」尚睿又問。
尚睿卻沒惱,淡然笑笑,對菁潭道:「說吧。要金山的話朕都給。」眼內盛滿了溺寵。
她先是一怔,隨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萬福。」心境像被一陣風驀然攪亂。那種對宮闈內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番難以言喻的喜悅與歡愉。
在乾泰殿外的寬闊漢白玉平台上,迎面襲來的春風讓石柱上象徵最高地位的五爪龍紋雕刻栩栩如生。
王瀟湘避而不談,又說:「那淮王無嫡子,延慶郡主若是能嫁給皇上,對皇上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
「臣妾自有臣妾的活法,皇上不必憂心。」瀟湘垂目而立。
皇后一言未發。
王瀟湘見他心中鬱結,便勸道:「皇上胸中裝著黎民蒼生,生殺決斷都是為了天下安泰。」
雨一直都在下,地上積起了小水窪,雨水和泥漬一同濺起來,落在他的靴面上。
在場也許最悠然的是尚睿自己。
尚睿強忍著笑將她扶起來:「免了。還不見見皇后?」
太后這麼一說,菁潭的淚又掉了下來,太后將她攬在懷裡對尚睿說:「這孩子也是犯倔,你不如就遂了她。」
尚睿頓時覺得有些不祥。即使如此,他也無可奈何。他不過是一個手無兵權,整天坐在朝堂上管些無聊瑣事的傀儡罷了。
末了,他卻並未真的動怒,只是突然笑了,輕聲說:「世間怎會有你我這種夫妻。」
這樣的人被告謀逆,頗為蹊蹺。
「講!」太后坐在床邊的綉墩上,清脆地吐出這個字。
「皇上……皇上……」明福的手都在哆嗦。
湖岸邊槐花的香氣隨著濕潤的微風掀開紗簾,春日的帝京不多見的暖陽也一起照進來,落在尚睿漾著笑意的眉目間,好似有道暖暖的光華襯在臉上,英俊得讓人睜不開眼。
尚睿盯著兩個泣不成聲的孩子,突然就想起了兒時和尚權一起捉弄乾泰殿的宮女,一起受罰,一起向父親請罪的情景。
皇后何等敏銳,正色道:「李大人,你是太醫院之首,如今皇上病重,你想問什麼請不要拐彎抹角,節約時間為上。」
尚睿眉毛輕抬,揶揄道:「你都知道君無戲言。倘若是先答應你,萬一你要朕把頭給你當毽子踢,那豈不朕也只能認了。」
尚睿聽完案子的進展,微微一笑道:「趙仁的下落你繼續派人去尋,而那毒藥是如何進了妗德宮,趙凝珠如何從獄中消失也要查個明白。」
晌午,尚睿正在御書房的偏殿小睡,為魏王之事輾轉反側,忽然聽到殿外嘈雜。
李季又一躬身:「皇上可有用過不常之物?微臣的意思是可有人試毒?」他瞥了皇后一眼又停住了,實在想不出什麼妥當之辭能不那麼尖銳。
「若是她真為朕先誕下一子,皇后你覺得依照她與徐家的牽連,王家還有戲嗎?皇后自身難保,為何還要為旁人籌劃將來?」
轉眼到了次年二月,朝上為了下個月太后大壽的事情,左邊一句右邊一句,讓尚睿煩躁不已。剛從太后承福宮回來,尚睿就急著讓太監更衣。
太后冷冷地下著旨意:「先把凝珠和黃明連還有相干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給大理寺徹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誰要反了天!」
「你可知罪?」太后的語氣沉緩,透著不可阻擋的冷酷與嚴厲。
司馬霖擦了擦汗答道:「已經不翼而飛了。」
「九叔肯定知道開國太祖皇帝和侄女嘉義公主結為連理的故事,這是我大衛朝的姻緣佳話。」前朝有同姓同宗同族不婚的規矩,到了當朝,民間有些避諱,但是皇家卻不以為意。
各地親王奉了太后返京的懿旨,悉數帶著豐盛的禮品如期而至,除了淮王尚仁。代替父親前來賀壽的是淮王的女兒,菁潭。
田遠又說:「其二是徐家,這個不用多說了。其三也許是淮王,你知道他最近的動向,若是宮裡出了什麼事情陣腳大亂,他自然是尋到了好時機。」
當日,病情穩定后,尚睿命人放了黃明連,從妗德宮移駕至乾泰殿。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在地面上,從別處望去有種說不出的庸懶與愜意。
王家是世代簪纓的重臣士族,門第高貴,母親是下嫁王家的素纓公主,她自幼也溫淑嫻雅、舉止不凡,雖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風。
尚睿不禁輕笑:「為了慶賀皇后的娘家與朕即將聯手,現在朕想告訴皇后一件事,一件你很想知道的往事。」
「太醫呢?」太后問。
尚睿道:「既然潭兒喜歡,朕就留你在宮裡多住些日子。讓他們把憑欄軒重新收拾收拾,空給你吧。」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許殘湯放入嘴中,對身後太醫院的諸位道:「是葫蔓。」簡短商討之後,他便疾筆在紙上寫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簡單的葯:黃芩、黃連、黃柏、甘草。
當年的三公中,太尉徐繪勇是太后徐氏之父,掌控天下半數兵權。永安元年幼帝登基之初,丞相王機將中年得來的唯一嫡女瀟湘嫁入妗德宮,雖是與皇室聯姻,卻是徐、王兩家暗中聯手控制朝政的一種信號。
一個太監最先看見她,拜道:「皇後娘娘千歲。」其他人也隨之行禮。
「還有一個?」田遠完全摸不著頭腦。
尚睿卻一反常態,只是凝視著遠方,也不知他聽到菁潭的話沒,心裏在想著何事。他平時很愛說話,也愛插科打諢,少有的沉著臉不笑的時候,神情又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冷峭。
尚睿叫明連扶他們起來,問冉鴻道:「你知道你父親所犯何罪?」
「可是……」菁潭看到尚睿神情忽然就冷峻起來,頓覺有些委屈,咬著下唇,眉毛皺在一起,眼眶微紅。
菁潭瞅了瞅周圍的人,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皇後會意,辭道:「臣妾覺得外面的風有些涼,請皇上允許臣妾告退。」說完,深施一禮就準備起身離開。她身為女人,怎麼會看不懂這位郡主的心思。
冉浚也跟著跪下一起求情:「父皇,世子在太學院陪著兒臣讀書,當兒臣是朋友,可是現在他不高興,兒臣也不高m.hetubook.com.com興,請父皇赦免了八王叔吧。」
賀蘭巡道:「也許,她心裏有什麼不被我們知曉的內情呢,而且這麼個最笨的下毒方法反倒是最有效,最讓人琢磨不透的。她了解皇上。」
她失言了,忘記了皇宮內多年的禁忌。
數月前偷偷回京向皇帝密報淮王動向的魏王尚權。
盛夏之時,朝中爆出一件大案。
「是什麼?但說無妨。」太后追問。
片刻后,明福和凝珠捧著一隻聯珠紋的青瓷粥碗匆匆歸來:「這是剩下的殘羹。」
尚睿濃黑的眉微微挑著,嘴角勾起一抹笑:「朕替你跟你父王求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如何?」
「首先當屬皇后王氏,但是又不太可能。皇后一子未出,如今的大殿下冉浚也只是暫時被她撫養而已,皇上有恙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其中一個略微年長的御醫面有難色地上前一步:「微臣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問?」
「郡主!快向陛下認錯!」身後的女官急忙又說。
他又何嘗不是呢?
「說。」
尚睿起身離開,走了幾步后道:「你們其他人起來,讓她一個人跪著。」說話時負著手,也未回頭。
彼時,菁潭甜甜地叫:「九叔——」語氣中是抑制不住的興奮,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尚睿跑去,行了幾尺又捂住嘴,「呀」的一聲止住。
眼見煎藥的人匆匆而去,太后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樣就能解毒?」
太后抓住皇后的手說:「皇后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原來他並非在為菁潭動怒,而是在跟自己賭氣。在菁潭求娶之前和之後的那一瞬間,尚睿動了什麼心思,她明白。驕傲如他,輕狂如他,痛恨自己本能地將她當成了一顆棋子。
王瀟湘等著尚睿離開后,看了看自己的手。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尚睿嘴角微揚,那隻老狐狸,自己動了歪心思不敢出門,便派了個女兒來。
「皇上病了。」
「皇上吃得一點沒剩,碗也早撤走了。」這是自然的,且不說尚睿方才和她賭氣似的吃了東西,空碗放在那兒怎麼會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未收拾。
以卵擊石,好一個以卵擊石。
皇後起先還不禁莞爾,但見他其實虛弱得連做轉頭這個動作都異常費力,心中一澀,垂下頭去。
「朕?」尚睿不禁「撲哧」一笑,「朕的手諭?」
這趙凝珠在宮中已七八年,身家清白,入宮至今都在皇後身邊,算是皇后自己人,連兄長趙仁都在王家門下謀了差事。
到御花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又開始下雨,落在傘面上噼噼啪啪的。四周一片漆黑,太監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掌著燈。
五月,皇帝駕崩,留遺詔傳位給徐貴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余口人無一生還。
「奴婢甘願領死。」明連依舊俯首道。他並未哀聲討饒或者是竭力辯解,而是斬釘截鐵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她明白,當太后握住她的手說「哀家信你」四個字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一切沒得選擇。若非這樣,她今日怎麼會突然對尚睿說那些靜觀其變的話來。父親的話沒有錯,他告訴她只要那樣對尚睿說,以尚睿的聰明睿智馬上就會明白。
雖說心裏已經隱約地有了準備,可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太后仍舊兩眼一花,幸虧雙手扶著床榻的欄杆才未跌倒。
之後,尚睿去了妗德宮。皇後知道他的來意,屏退了所有人,直言不諱道:「皇上,魏王一事,臣妾不但不能幫你,還要勸您千萬不要為此事和太后糾纏下去。既然事不關己,皇上還是靜觀其變吧。」
「太醫院是李季當值,他已經在開藥了。」
她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氣因為這一聲「罪該萬死」好像突然就爆發了,同時湧出的還有那止不住的悲傷。這個婦人,原先以為在宮廷中這麼多年什麼風浪過眼,她都只會波瀾不驚地一笑而過,情緒好像成了生活的一種附庸品,痴笑怒嗔都是為了某種場合附和某種需要而存在的。直到此刻她才知曉,不是。
「胡鬧!」尚睿拂袖,準備轉身就走。
說到這裏,尚睿真的有些惱了,只見他眉目緊斂,嘴唇抿著,目光漸冷。
賀蘭巡在朝堂上聽到這個消息,微微一震,悄悄地抬頭看了看御座上的尚睿。尚睿說道:「此案交予御史台徹查。」面色平靜,答話如例行公事般,而後又附了一句,「凡事通報皇太后。」
「皇上自是比臣妾聖明,只是皇上被瑣事所累,反而蒙了眼。」
婆婆的這四個字驀然就讓皇后心中一怔,而後潸然落淚。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后沉默的那一時半刻已經是隔閡,一種徐、王兩大家族永遠無法填補的隔閡。
「郁哥哥呀,就是……」話語戛然止住。
她思索了片刻,在心中淺淺一嘆,卻說道:「皇上青年俊傑、天子至尊,天下的女子誰不想長伴左右。」
尚睿就這樣在遠處看著這個跪地的小姑娘。從側面看去,線條優美的薄唇緊緊地抿著,深黑的眼中神情複雜,任誰也看不透其中隱藏的秘密。後面的太監小心地替他撐傘,一前一後都是半晌不動。
「你說,怎麼回事?」她忽然盯住皇后。
尚睿回身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爹他知道這事?」
這案子左邊是徐太后,右邊是王皇后,前面是皇帝,無論哪一方都是燙手山芋。大理寺分成兩派,一派是唯恐躲之不及,另一派則是躍躍欲試,想要冒個險藉機攀上高枝。哪想最後太后發話,令廷尉司馬霖主持查案。這司馬霖在先朝本是駐守西域的武官,後來因為鎮壓西域兵變的戰事中後背中箭無法再上沙場,便調回帝京。司馬霖因為做人公正嚴明、剛烈不阿,多次向太後進言不可外戚專權,一直被太后所不喜,廷尉的位置幾乎被架空,世人都道他當不了幾天了。卻不想徐太后在這件案子上,卻獨獨把他瞧順眼了。
她就算在自己的妗德宮都少有與尚睿在人前如此親密的舉動,何況現在是在人來人往的御花園。可惜,她又不好在眾人面前拂了皇帝的意思,於是進退兩難。
「大人們都在乾泰殿問安,不知道哪個哥哥抱來的狗,放在御花園裡任那畜生野跑。一見……一見他就猛叫,他像是害怕,路過這裏靠邊讓那畜生,一不小心就滑進流波湖裡。當時就我和他倆人,太監宮女都不在,我嚇得大哭。你聽見動靜跑過來眼睛都沒眨就跳了下去。」
那毒藥雖被拔除了一些,但尚睿的身體仍未複原,只見他面色蒼白、力不從心,說了那一大串話之後,疲態盡顯。
與此同時,床榻前的李季診脈后又在為尚睿施針。
李季拱手問:「皇后,微臣想問這蓮子羹是誰做的?」
男子似乎察覺到背後的目光,轉過頭來,還殘留著笑意的眼神怔了片刻:「菁潭?」
「回稟陛下,這趙凝珠並非憑空消失,而是被人拿手諭接走的。」
世子冉鴻貶為庶人。
太後為此勃然大怒,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后對後宮整治不力。
李季抬頭看了看太后的臉色。
「碗里還有剩嗎?微臣可否也和*圖*書嘗一些?」
尚睿第二次見菁潭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他去太后的寢殿請安,發現菁潭坐在裏面,旁邊還有皇后。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為了進宮而活的女子。她剛開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歲時見到了當年的先儲。
「奴才在。」明連一直跪在地上,如此一來,佝僂著背膝行上前。
皇后將話接了過去:「然後,皇上來了妗德宮。」
「九叔,你還記得嗎,那年元日里,郁哥哥從這個地方滑到池子里,是你把他給撈起來的。」
「尚睿……」他沒有理會跪地的一干人,單手支頤,撐在涼亭的桌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念著自己的名字,似乎在回味什麼,忽而道:「許久沒聽人叫過了,還挺懷念的。」唇邊卻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笑容。
皇后勸道:「皇上身為天下之主,可開不得如此玩笑。」
「還記得你給朕做的那碗蓮子羹嗎?」
「朕怎麼了?」
太后暼了他一眼:「少跟我裝傻充愣,你收得了徐昭儀、吳修容,怎麼就容不下菁潭?」
她的丈夫也許想要在某個關鍵的時刻,讓這個延慶郡主成為一個籌碼。
待皇後走到海棠林子外時,忽然看到尚睿隱隱站在海棠枝后,負手而立。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是跪在地上的菁潭。
當日,尚睿從乾泰殿下朝回來。路過御花園時,皇后正好與他碰上。王瀟湘委身下拜,禮行了一半被他止住:「皇后就不必了。」舉止如常,神態如常,連他手掌的溫度都如常。只是——稱呼與語氣都疏離有禮了起來。
太后一邊說一邊盯著明連,那種犀利的眼神讓明連如同凌遲:「奴婢、奴婢不敢欺瞞太後娘娘,皇上他確實沒有出宮,就是在御書房看書,然後……」
片刻的沉默后,尚睿問道:「他是怎麼掉下去的?」
尚睿微微一愣:「你說誰?」
菁潭喜形於色,盈盈一笑:「九叔真的認為菁潭變漂亮了嗎?」
她利用他。
「什麼毒?」太后昂著頭問。
尚睿又是一笑:「皇后深謀遠慮,朕自嘆不如。」
宮裡鬧鬼的傳言四散開來。
司馬霖本要叩首退下,卻聽尚睿又說:「朕記得朕還是皇子時,有次淮王看上京畿一塊地想要建園子,人家不賣他,他硬要強買,別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直接參了他一本,讓他當眾下不來台,結了梁子。後來先帝病前曾御賜你『忠正』二字,想必愛卿也不會輕易辱沒。若是這朝中有誰最值得我尉家人信任,那麼你司馬霖定是其一。」
世人都知道,淮王萬事謹小慎微,獨獨對這女兒寵得無法無天。這菁潭郡主從小都被人放在蜜罐里長大,想什麼有什麼,哪會什麼察言觀色的本事。她見尚睿笑了,以為得了鼓勵,伏地又是一叩首,繼續說:「菁潭還有一事,求九叔成全。」
菁潭剛到帝京,先去承福宮向太后請了安,然後才去皇帝的乾泰殿。在路過中間景園的桃林時,她見到近處涼亭中的一個男子。
每年帝京的夏天去得特別早,暑氣一過,已是一池殘荷。
從此之後,他和她之間沒有夫妻,只剩君臣。
太后聽聞后怒氣更盛,抄起手邊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個甘願領死,你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宮女按照御醫的吩咐喂他喝豆汁,說是可以解去殘留在體內的餘毒。他蹙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別過臉去。
「皇上四肢麻木,通體發涼,並不嘔血,病症甚是奇特,臣等愚昧無法確診。不過方才待皇上還清醒時已經服了大量綠豆與藿香的湯水,稀釋了毒藥。」
一聽葫蔓一事,皇后臉色慘白:「我沒有下毒。」
後來的幾個時辰,御花園海棠林中的空地彷彿有了瘟疫般,倘若因為辦事要從那裡經過,也盡量繞道而行。
「慢著。」許久未言的太后輕輕撥開尚睿額前的一綹頭髮,對隨身的太監道,「明福,你們二人一同去取。」
尚睿又緩緩坐下來,拿起茶盞自己倒了一杯茶:「那麼,王相和朕合作的第一個要求便是要朕旁觀魏王的死嗎?」
皇后一嘆:「是本宮親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來呈給皇上的。」
「母后息怒。」皇后扶著她勸道,「也是臣妾的錯,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賭氣,皇上一生氣就沒讓黃明連試毒。」
身後的女官面如土灰,又不敢當著尚睿的面拉扯菁潭,只得一直磕頭說:「郡主年幼,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回太后的話,好像是——」
「那菁潭一輩子不能心安,就怕改日回到南域,九叔再也見不著菁潭了。」
九卿之一的太僕司務慕容思被查與中域反叛的邪教有染,私通逆謀。其信件物證均被御史衙門查獲。
她想了想,吩咐身側的宮女說:「凝珠,你去看看廚房裡還有那蓮子羹沒有。」
菁潭是淮王王妃徐氏的獨生女兒,徐氏是太后在娘家時的堂妹。當年兩個人一個入宮做了帝妃,一個做了二皇子的正室,從姊妹成了婆媳,在衛朝皇家卻見慣不驚。尚睿登基之時,便是二皇子淮王第一個磕頭奉命回到封地,所以最受太后器重。如今,若是淮王因病來不了,菁潭來便是最妥當的。
他聽到瀟湘的提醒才調過頭來。
皇后看了尚睿一眼。
一側的王瀟湘臉上平靜似水,甚至還微笑著點點頭,心中卻是萬分錯愕。隨著菁潭的叩謝,這便成了一道不可逆轉的諭旨。一句「多住些日子」,如此模糊的五個字,倘若沒有尚睿的再次開口,便成了一個可以禁錮這個姑娘的約束。
司馬霖接了旨后的幾天,蛛絲馬跡都沒有放過。詳細地盤問查詢后,發現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凝珠的身上。
凝珠急忙雙膝跪地:「娘娘、太後娘娘,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尚睿轉頭問兒子冉浚,「你也這麼認為?」
「菁潭可不可以不用九叔來稱呼皇上。」菁潭吞吞吐吐。
「怎麼了?」這內侍跟了她二十余年,很少如此莽撞。
一下子就到了帝京的四月,時值暮春,氣候宜人。
尚睿忽然對身旁的人道:「你說這烏孫人長期犯我邊境如此可恨,但是這烏孫女子卻美貌可人啊。」說完,他爽朗一笑。
「九叔!」菁潭在他身後,膝行了幾步,「菁潭從小仰慕九叔,此生只想嫁給九叔一人。」說完,她連忙又朝皇后一拜,「求皇後娘娘成全,菁潭不會和娘娘爭寵,只求為九叔生個一兒半女,在後宮謀個一席之地,陪伴九叔一生。」
面前兩個人的舉動與心間千迴百轉的思緒並沒有落入菁潭眼中,她只是垂下頭去,躊躇了稍許:「叫……叫,尚睿呀。」
尚睿握緊拳頭,直到指節發白:「好,告訴你父親,朕答應。」終究,他與王瀟湘終究還是回到了這裏——交易而已。
「好吧。」
天明后,皇后剛去偏殿換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聽見玉碧急忙來報,一臉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夫妻做到這個份上,也夠凄涼。
太醫院的御醫全部領旨來到妗德宮,一些在御膳房守著煎第三次葯,另一些回太醫院查典籍和-圖-書,剩下的以李季為首依舊在妗德宮聽候,不過已經退到了隔壁。
「那把東西給朕瞧瞧。」
夜裡,太后正要就寢,卻聽明福面如土色地撞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皇后趕到時,尚睿已經被人扶起靠在軟墊子上。
菁潭身後的女官神色微微一滯,隨即又提示道:「郡主快跟陛下謝恩。」
一連幾日,菁潭都病著,太后的壽宴也沒能露面。
這一夜,尚睿沒有在妗德宮留宿。
「後來皇上在御書房看書。」明連答。
她免了禮后,接過宮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宮女雲錦隔得遠遠地瞧了一眼就匆匆回了妗德宮。
城南的翠煙湖號稱帝京的一大名景,湖中央停泊著的幾艘畫舫是這帝京有名的花船。
四月,有摺子密報太子意圖謀反,后經查實,聖上收回朝權下旨暫時幽禁太子于府內不得外出。
那個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沒於世,甚至沒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園拱橋上回憶起他的面容時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鮮見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好說歹說才把她老人家勸去小睡一會兒。
他們王家已經下注了。
永慶二十七年,烏孫人從邊境入侵大衛朝,勢如破竹,徐繪勇帶兵大勝烏孫后躍升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繪勇的女兒便是當時聖上盛寵的徐貴妃。
皇后道:「郡主正說帝京好,她不想回去了。」
通亮的燭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臉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著了一般,眉心舒展開來,連那常年不離身的微笑也在睡臉上隱去。
菁潭面色一喜:「九叔還記得我最喜歡憑欄軒的小池子啊。」轉眼卻又嘟起嘴,「不過出門的時候,父王對我說最好早些回去,免得娘惦念。」
李季解釋說:「啟稟太后,臣等醫術淺薄,也只能這樣,關鍵……還是靠皇上自己。」語氣不無遺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這東西長在南域,當地人常用它來止痛。可是一旦用量過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后發作的癥狀很不明顯,只是感覺全身虛脫,四肢麻木,呼吸困難,脈象會先快后慢,直至……」他沒有敢把話說完,因為每個人都已經明白。
皇后啞然。
「若朕不要你說呢?」尚睿問。
他在她面前俯身,于其鬢角邊輕語道:「毒,是朕自己下的。」
「還跟你九叔生悶氣呢?」太后逗她。
看著榻上已經褪去青澀的眉目,她輕嘆一聲起身去推開窗戶。蒼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兩個月後,魏王定罪,魏王府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全部押京斬首。
「你指的是下毒之人?」賀蘭巡眯了眯眼睛。
眾人大駭。
皇后心中早就有了這個預感,之前已經將妗德宮今晚呈御膳的人全都召集到了殿外。這下讓御醫和內侍出去一一盤問便是。
所幸,她不愛他,他亦是如此。
冉鴻「撲通」跪在地上,哭道:「叔皇,請您救救我父王。」
以魏王懦弱的性格,「謀逆」二字對他來說幾乎不可能。
菁潭極不情願地扁著嘴,強忍之下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繼續說。」太后厲聲命道。
「皇上?」
「還是京里好啊!南疆的春天可是一個勁地下雨,風箏都放不了。況且……」菁潭用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尚睿,俏皮地說,「況且,京里還有九叔啊。就這一點哪兒都比不上,真不想回去。」
當時,他對那孩子說:「有我在,沒事了。」
聽了賀蘭巡從御史台了解的案情,尚睿臉色一僵,些許情緒從眼中一閃而過。尚權乃先帝第八子,與尚睿年紀最為接近,所以也合得來。
「臣等唯恐皇上這不是病,所以想請問聖上白日里的一切行蹤。」那人躬身問道。
太后倏然起身,她一聽就知道不是單單病了這麼簡單,一邊命人更衣,一邊問:「誰報的信,怎麼回事?」
「因為還記得你以前缺著門牙連說話也走風的模樣,後來覺得你牙早該長齊了,卻又不曉得你成了大姑娘是什麼樣子,索性就不想了。」
「回娘娘的話,還一個人跪著呢,一直哭。」
經過尚睿提醒,菁潭才發現涼亭中的年輕婦人。女子面容並不非常出色,發間的金鳳步搖隨著蓮步微微搖晃,好似正欲展翅的鳳凰,一如下面的笑臉不素不奢,不濃不淡,此刻不過是兩手微微交握在身前,亭亭一立便是雍容嫻雅的一朝國母了。
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兩個人站在蓮池邊。
她原本以為他是從心底疼愛著菁潭的。
「哦。」菁潭恍然,喜滋滋地下拜,「謝皇上不趕我走,還給我挪這麼好的地方。」
尚睿好奇菁潭的要求:「潭兒你說吧,皇后不是外人。」然後輕輕地抓住皇后的手。皇後面色倏地緋紅。
賀蘭巡沒有駁他,捻捻鬍鬚笑了笑:「田兄說的都有道理,不過巡某尋思著也許還剩一人讓你忽略了……」
「獄卒口供上是這麼說的。」
明連壓低了嗓子道:「大殿下、世子殿下請回吧,皇上在休息,要是被擾了可擔待不起。」
船內傳出琴聲,有個從西面來的烏孫女子正用她的鄉音吟唱著一個動人的故事。雖然聽不太明白,但從她的表情看無非是誰愛誰恨、誰思誰念之類的東西。
尚睿倏然失笑:「你們王家還有選擇嗎?難道你認為可以有朝一日讓徐家廢了朕,他們自個兒不當皇帝,偏要另立浚兒為新帝然後擁立你坐上太后之位,再保王家百年之盛?你們莫不是已經忘了當日的葫蔓之毒?」
西域與烏孫國邊境上斷斷續續的摩擦,似乎並沒有擾亂這場喜宴。劍州專為慶賀太后壽辰的迦藍寺終於趕建而成。
礙於雨聲,聽不見她是否還在哭,身體卻依然在一下一下地顫抖。原本繞于髮髻上的飄逸靈動的綵帶已經跟長發一起垂了下來,雨順著下巴水流如注,打濕的衣裳緊緊地貼在身上。
男子負手而立,愉悅地看著宮女們扔著點心屑逗池中的鯉魚。從身後看,他穿著一身窄袖的常服,式樣格外簡潔,沒有一絲花哨之處,與身邊宮女們俏麗繽紛的春衫對比鮮明。即使是低頭在看魚,背脊依舊挺得筆直,腰身精瘦,而膚色並非常在宮中進出的天皇貴胄們那般白皙,是一種被陽光曬過的顏色。
尚睿挑起一顆櫻桃,愜意地放入嘴中:「何事?」
順藤摸瓜,這件謀逆案竟然同時牽扯出徐、王二家,若是換成別人估計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但是司馬霖絲毫沒有停手的跡象。
後來的情景菁潭未說,他也記起了。
「皇上,郡主的身子哪能吃這份苦。您就……」她不知道他陪著菁潭在雨中站了多久。也許沒下雨就來了,也許更早。
太后一嘆氣:「皇帝他平時喜歡和人嬉笑玩鬧不務正業,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讓著他就好,總要對他說教,他當然要跟你賭氣,皇后,你啊你!罷了罷了,說這個也無用。」太后目光微斂,神色一凜又說,「若是真有人起了這個歹心,要害我兒,無論是誰,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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