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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作者:木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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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芙蓉向勝兩邊開

第九章 芙蓉向勝兩邊開

荷香說完,扶著夏月從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尚睿呷了口茶,沒發聲。
夥計賠著笑,順手關了包房的門。
夏月十分憋屈地掙扎著。
「洪公子。」她試著叫了叫。
「此事母親可以放心。」尚睿說。
夏月隨著小夥計的話打量了一下那車夫,十分精壯的一個中年漢子,長相卻不怎麼舒服,特別是小夥計將尚睿的衣服交給她的時候,他看到那枚毫無瑕疵的白玉腰扣時,眼睛都亮了。
正在她心中掙扎的時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燒得迷糊了,竟然像個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聲:「娘。」
荷香見她這般神色,知曉事情不一般,於是回道:「說是南邊,具體我倒是沒問,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細節,「是洪公子那天來探望了小姐,然後就變成了這樣。就是這樣,枉費我還勸小姐和他好,沒想到到頭來他居然要害你。」
「可是我們走了,小姐你怎麼辦?」
他雖跪著,但是身體卻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來越顫。
夏月這麼快去而復返,讓姚創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圖,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來冒險,讓他們再單獨相處,便輕輕一躍藏在了屋樑上。
阿墨探了一隻腳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來。
夏月本以為他醒了,想著他們如此曖昧地依偎著,十分尷尬,鼓起勇氣垂臉打量他,卻發現他壓根沒睜眼,以為他大概還在夢中說胡話,於是又將額前的帕子翻了個面。
一顆心似乎被什麼東西纏了起來,越纏越密,繞了一層又一層,裹得她透不過氣來。
她準備吃飯,順便看了一眼尚睿,這一看,差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哪知尚睿卻說:「我要是這姓王的,對你姐姐喜歡得緊,我也恨不得將那男人磨成齏粉。」
夏月瞠目結舌,剛才他還說自己沒女子那般金貴,可現在看來分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忽高忽低,如此反覆。
姚創一時沒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們怎麼留,難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樣,只需要留個活口?
小夥計見他這樣,不禁問:「他冷成這樣,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尚睿看著王瀟湘領著兩個小孩子走後,神色漸漸凜冽。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聲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皇奶奶,皇奶奶叫鴻哥哥不能告訴我,更不可以告訴別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後,會不會真的要鴻哥哥死。」
他怕傷了她的心,甚至不敢傷了尉冉郁絲毫。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壓根沒想搭理她。
尚睿疾步走在迴廊下,明連在身後小跑地追著。
兩匹馬一前一後往東走了一截官道。
風開始變急了。
旁邊四個家丁一時有些慌亂,其中一個連滾帶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傷情,剩下幾個人則朝尚睿撲了過去。
明連被這響動嚇得瞌睡瞬間就沒了,怕他是被夢魘著了,微微地叫了一聲:「皇上。」輕手輕腳地走近,準備撩開帳子看看。
夢中的夏月,被這響動倏地驚醒了過來,還沒來得及回神,就發現一個影子越過紗帳,直接上了她的床。
一隻低空掠過俯衝至水面捕食的大鳥,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寂靜。
夏月只得替他應了那小夥計,見他彷彿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擋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讓夥計給他熬份薑湯來。
「我為何要跟你比!」她氣極。
她瞅了明連一眼。明連垂著臉,也不說話。
一番接觸,她用餘光又開始打量他。
喻昭陽。
太后怒視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斷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卻是真?」
卻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松,原本拚死反抗著他的力道消失殆盡,四肢僵硬不動了。
夏月將簪子隨手放在了枕下。
尚睿開門見山道,「兒子方才擬了兩份旨意,母后看看,究竟是發哪一份好?」
「瞧他做什麼?要不是為了他,我早跑了。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她將事情大致跟荷香說了說,除開她起心殺了他那段。
對於突如其來的觸碰,他先怔了怔,隨後開口說:「剛才的賭約,你還認嗎?」
夏月又說:「小哥,麻煩你幫我們找輛車,送我們進城去。」
驟雨後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靜,海水由遠及近起起伏伏,最後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頃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嗯。」
她越想越心驚,頓時覺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那人頓時吃痛地叫了起來。
臨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她估計一會兒小夥計會將烤乾的衣服給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樣,肯定會去叫人替他看病。
兩個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太后勃然怒道:「你還知道哀家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卻要滅了徐氏滿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小夥計十分聰慧,不需要重複就記在心裏,又解釋說店裡客人多,可能上菜會慢些。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棄她擋道,於是不敢停歇地爬著山,說話有些喘:「我一個罪臣之後,嫁給誰不都是害人家嗎?」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細,她也懶得藏著掖著,索性直接認了。
在李季的精心調理下,夏月已基本康復,渾身都是勁兒。夜裡,荷香餵了阿墨牛乳后,又去給夏月煎藥,一時忘記將狗留在了桌子上。
「南域嘩變,徐陽在敘州大營騎兵突圍,被困石城山,混戰中身負重傷,被一獵戶所救。」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將荷香叫到跟前說起悄悄話:「你和我一起進了李府之後,出去過嗎?」
進城后,她放開尚睿,挑開前面的門帘,給車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明連也跟著人進了殿。
舒緩,且沉靜。
明連不敢進屋,停在門口。
頃刻后,荷香連人帶聲就消失了。
「是誰?」荷香急問。
之前夏月睡覺的時候沒有熄燈,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麼暢快過了,彷彿那些鬱結於心的情緒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記了身後的那個人,直到一直賓士到黑壁崖的山腳下,她勒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著她的尚睿。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絕症,姑娘又何必總執著於此。」
尚睿聞聲回頭。
此刻,在門外暗中守著的姚創等人也鬆了口氣。
明連垂著頭,不知道如何答話。
尚睿轉頭看了看洪武。
尚睿沒有理他,連鞋子也沒穿,就站了起來。
夏月對李季的醫術十分好奇,之前,她只見過李季給自己施針,如今好不容易來了第二個病患。
夏月頓時覺得這人也太難伺候了,平時不知道被家裡人慣成什麼樣,斜瞥了他一眼,對小夥計說:「你別理他,儘管拿來就是。」
「小姐,」荷香勸道,「興許洪公子並沒有惡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幹嗎這麼多天還不來找你麻煩?」
夏月不知道叫她來究竟幹嗎?
因為海邊潮濕,又被草叢覆蓋住,石階有些地方長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尚睿用了半日的時間陪著兩個孩子在妗德宮玩彈珠,直到用了午膳,該午歇了。
荷香點點頭:「我們回哪兒去?」
「現在他很需要這個東西。」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握起雙拳,使勁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姚創跟在身旁,不待尚睿開口,便回道:「皇上,一夜無事,她沒有走。」
王機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啞難聽,卻鏗鏘有力。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嘆氣。
「明日就去?」荷香詫異地退了兩步,她本以為經過這幾日夏月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
「還有你,」夏月又伸著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腦袋,「早叫你走你不聽,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懶得管他,留下你一個人怎麼辦?」
同一個穴位下針,不同的病症,提插捻轉手法也不一樣,不同的大夫下針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對男女病患也有區別。
明連倒是直率,說道:「閔姑娘,是我擅自去請你過來的,我們家公子並不知道。他這樣病著,嘴上又惦念著你,我就想要是你在這待一會兒,他心裏會不會好受些。」他本來就是一個五官標緻的小少年,此刻一雙眼睛彷彿隨時要滴出淚來地求著她,更加讓人覺得不忍。
「我也是。」她說。
到了岸邊,他將她從懷裡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這麼嬌弱。」
夏月放開韁繩,跳下馬來。
尚睿帶著嘲弄的神色嗤笑著說,「敢不敢,並不只靠一張嘴來說。」語罷,放開她的下巴,伸手就摸進了她的脖領。
「哦,對了,我還有兩匹馬,你先照看著,過兩天會有人來領。」夏月補充道。
他高燒了一天,熱度剛剛退下,又粒米未進,現下怒火攻心地穿過半個李府,腳下已經有些虛浮。明連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蓋:「公子,地上涼,您先把靴子穿上。」
夏月叫了小夥計給他找了床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又去打了盆涼水,拿帕子浸濕了之後敷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和四肢截然相反,簡直冰火兩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夏月瞅著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乾淨衣服給你換一下?」
那姓王的見洪武雖然身材健碩,但穿著樸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這兩個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爺我是誰?」
「你講。」尚睿說。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為他是敷衍,補充道:「真心佩服。」
尚睿慢悠悠地將杯盞在手中轉了半圈:「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那你自己進去,我換一家。」尚睿抬腿就要走。
他們前腳到酒樓,洪武後腳就到了。
他扔了那麼一句譏諷她的話,她也沒惱。她不太喜歡琢磨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既然對方說沒有,便是沒有,她再不會多想。
「朕的炒松子呢?」
夏月對朝廷怎麼樣一點也不關心,於是又問:「淮王那裡,你就沒聽到別的什麼消息?」
夏月走過去本想推一下他,將他弄醒,卻覺得他臉色有些不對勁,慘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塊似的,身體還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
這幾天,夏月都用各種理由派荷香上街去買東西,卻沒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別的地方買些小家什。
洪武趁機將女子護在身後。
可惜,他卻沒有那樣的興趣。
懸崖底下是一片灘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擋,灘涂外就是海。
策馬賓士中,風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無暇顧忌,任由那帶著寒意的風吹割著雙頰,卻不覺得痛。
「對了。」荷香又說,「我們經常去買絲線那家店,絲線也漲價了。」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來心情不太好。
夏月聽著這話,全身都開始發顫,牙齒也上下磕著,隨後,張嘴就要咬自己的舌頭。他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頜,夏月剛剛起意,就被他覺察。
他又勸道:「我們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洪武一聽,胸中的怒火燒得更旺。
所有人都愛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閭海,將海岸線盡收眼底,何曾想過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卻是這樣的風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滿了一種叫紫重葛的爬藤。這是京畿野地里常見的植物,卻不想它們會如此茂盛地長在這海邊的崖壁上,而在這個時節,正是它的花期,滿滿一塊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風,竟然全都盛開了,將半個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塊巨幅的花屏,既壯觀又美。
「反賊尉尚仁在滄荒安營紮寨,定是希望與梁王勾結,如今國亂在即,只怕讓西域烏孫人鑽了空子,到時候內憂外患,再亡羊補牢也晚矣。此次鎮反,應速戰速決,如今燃眉之急,應該命徐子章放出司馬霖,將帥印移交司馬霖穩住軍心。司馬霖雖因傷病不掌帥多年,但他足智多謀、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馬霖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當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難之時,以大局為重。」
小夥計接過銀子,嘴角都要飛起來了,急忙照做。
冉浚聽完這一席話,頃刻撲在尚睿胸口,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了起來,嘴裏一邊抽噎一邊喊著:「九叔,九叔……」那聲音旁人聽了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公子……」明連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還盡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啊。
夏月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聰明!」
「你不敢?」他激她。
旁邊,冉鴻的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不敢發聲。
尚睿出了抄手游廊,下了階梯,穿過院子。
沒想到洪武卻十分不識時務,插嘴又說:「我聽人說,錦洛是咱們大衛朝的樂曲鄉,個個嗓子都跟百靈鳥似的,你唱幾首你們當地的曲子聽聽。」
「他們說皇上派了徐敬業做統帥。」
一路上兩個人騎馬緩緩並排而行,到了客棧,發現客人不少。
他這話一出,幾乎能把洪武和餘音兒給噎死了。
「小女刁頑,硬要跟著臣進宮,臣將她留在馬車上,也沒覺察她做出這樣的事情。」
「不是給太后請安嗎?還能去哪兒。」
夏月見她拿著包袱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不禁又氣又怒,卻礙於旁人在場,什麼也不能說。
說話間,海水漲潮了。
哪知他的力氣十分大,牢牢地將她抱在懷裡,使得她的臉不得不貼在他的胸襟上,那觸感又冷又潮。她這才想起方才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許早就濕透了。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經公之天下,還與朝廷作對,那麼會不會有人順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後快?
「朕有個差事給你,讓你挽回你們徐家軍的顏面,不知你敢不敢接。」
「那我要你出城后帶給子瑾的東西怎麼辦?」夏月問她。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說。」
「哀家這不就是把它當成你了嗎?」
車窗帘子沒敢放下,她一直緊張地盯著車外面,就怕車夫將他們拖到什麼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後藏著的那把刀,確定還在那裡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將尚睿的手攏在手心裏哈氣。
春寒料峭。
忽地,就變了天。
尚睿幽幽一嘆:「子章從未獨當一面,他父親被擒,恐怕心浮氣躁,難當大任。」言罷,環視了殿下眾人,開口問道:「諸位有何看法?」
「皇上。」
「還是沒人攔你?」夏月問。
對方年紀小,說話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聽老人們說,是錦洛的水好,從小喝著嗓子越養越靈。」
尚睿坐得遠遠的,看著太后拿著勺子小心翼翼地給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著,十分仔細,嘴裏還嘮叨著:「慢點慢點……」
多聽幾次之後,她倒也坦然了,想著也許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尚睿將半濕的外衣擰了擰又穿在了身上。
一路上相安無事,夏月放下心來。
小夥計覺得這主意倒是不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準備去請教掌柜的,卻忍不住又問道:「這麼好看的首飾,切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塊玉,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了荷香。
尚睿垂眸,淡淡道:「兒子能說什麼,母后您也並非不知徐敬業他為何會被尉尚仁生擒。」
聽了尚睿的話,冉鴻瑟瑟地站了起來:「回皇上,是冉鴻自知身……」冉鴻的話還沒說完,一抬眸被尚睿的眼色嚇住了,不敢再繼續往下說。
尚睿周遭散發出來的寒意與戾氣幾乎將他整個人裹了起來。小几子上擺的瓷瓶里斜插著幾支開得艷麗的桃花,這撲鼻的春意卻沒有將他那張俊臉渲染出半絲暖色。
她未見過先儲,也未見過其他皇室宗親,卻有一年元日隨著父親遠遠瞧過先帝的龍顏,知天命的年紀卻溫文沉寧,風姿猶存。
他身形微晃,腳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咬著牙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才能站穩。只見他立在床前透過黑暗盯著她,半晌,冷聲笑著從嘴裏擠出一句話:「你贏了。喻昭陽,你贏了。」
夏月說:「荷香,你抱著阿墨回房,我有話要跟洪公子說。」
她這才看到腳下居然也鋪了一層紫色的落花,她剛才因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現下竟然不敢下腳。
黃昏時分,姚創帶來夏月最新的動向。
尚睿倒是沒有意外,叫人給她找了一匹馬。
只見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韁繩,折返到她身旁說:「聽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專門請過北https://m.hetubook•com.com疆的師傅教你騎馬,不過我看你騎術也不怎麼樣,要不要比試比試?」
王機尚未起身,獨子王清走了過去,旁人以為他是要攙扶自己的老父,沒想到他卻一併跪在父親身邊:「微臣也有一事,懇請陛下恩准。」
「你看你寫的這些都是什麼,」太后被氣得雙手哆嗦,拿起案頭几上另一幅捲軸,含著怒念道,「今國難在即,魏王徐敬業空握兵權,大敗叛軍。之後竟與叛賊聯合,意欲謀反,其心可誅。現革去徐敬業魏王稱號,剝其世襲之權。朕念徐氏為我大衛朝國親,特赦其族無恙。然,徐氏一族終生不得為官,若非奉旨召見不得隨意進京,若有違背,株連九族……」到後面,太后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將聖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后本身就是個烈性子,越說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蓮子粥朝尚睿砸過去,沒想到他竟然沒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兩半,粥潑了他半身。
夏月搓著掌中那雙冰涼的手,眼皮也沒抬:「身外之物有什麼可惜的。」這東西反正是他掏錢買的,拿來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夏月又驚又怕,往事像噩夢一般重現,王淦一行人在錦洛湖邊的話語動作和此刻的情景重疊在一起,絕望鋪天蓋地朝她湧來。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能幫他叫一碗薑湯已經是她這半吊子醫者最大的善心了。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獄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倒是這閔夏月剛剛好,時而硬時而柔,你以為她要和你拚命的時候,她卻突然給你一顆甜棗,你以為她溫良順從的時候,卻又忽而跳起來嗆你幾口。若非不是因為……
她出門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想著換一身窄袖的衣衫,萬一有什麼閃失也好見機行事,沒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場。
姚創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去,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夏月,然後自己小心翼翼地進屋親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況。
海水漫延上了灘涂,已經淹沒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將它們捲入水中。
李季得了消息,臉色都變了,從府里迎了出來。
眾人以為他睡了,不敢弄出一點響動,悉數退去,只留了明連一人。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來。
但是在李府中,這幾日確實和過去沒有差別,沒有人來故意試探,也沒有人來無事獻殷勤。周圍一切如常,彷彿那天的事情都是錯覺,連「洪武」也再沒有出現過。
明連深深地作了個揖:「我們家公子念叨著姑娘的名字,請姑娘去看看。」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說你覺得屋子裡悶得慌,就叫我去買些絲線打穗子。」
「這是要去哪兒?」她問。
他支著肘,冷眼旁觀。
待洪武說完,尚睿從座椅上起身,下了台階,踱了兩步,轉身又走了回去:「傳朕的口諭給司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還有洪將軍如此鼎力相助,他還不能給朕拿下叛軍,救出徐敬業,那麼他,」他的話語一頓,「提頭來見。」
「母親可知,昨夜司馬霖已經找到徐陽。」
怕惹人注意,她沒有立刻騎馬,而是牽著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來她怕迷路,二來她斷定像尚睿那個樣子,自己醒過來都難,莫要說來追她了。
尚睿和她並坐著,中間隔了張小几子。
他微微一愣,半晌沒再繼續。
「還說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許配給他。」
夏月聞言傻傻一愣,她雖說不拘小節,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裡人,連男子也很少接觸,哪會想到有人會將這樣的話,當著自己的面就脫口而出,頓時呆住了。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個人和徐氏來。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業如此貪財攬權,目無王法,欺上瞞下,不死難以服天下道義。」
「燕平王怎麼了?」她又問。
夏月倏然起身,紅了臉:「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脫?」
明連和洪武連忙攔住他,如實招供。
尚睿見狀又不忍責問他,半晌后,緩了緩自己方才的語氣:「鴻兒,你起來回朕。」
荷香則隻身擋在夏月的面前。
徐太后駁斥道:「你懂什麼,沒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這些人早就把我們母子吃了。」
這話倒不是故意試探她,而是他確實好奇。
「……」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門上街,她先去買了些夏月喜歡的點心,而後又到了一家裁縫店。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義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洪武一回頭,發現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他說這話的口氣聽不出情緒,而那雙盯著王淦的眼睛卻冷極了。
尚睿喝了幾口水問道:「她怎麼會在這裏?」
荷香聞聲驚訝地抬頭:「老爺他?」
不到片刻,小夥計先送來一壺茶。
「那——後天走,你可別再攔我了。」
隨後其他人才如夢初醒般,接連跪下去,一邊喚陛下,一邊求息怒。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尚睿眉心一揪,連看了冉鴻兩眼,心中有話,可是張了張嘴,卻不知究竟要說什麼。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病倒了,當然不能應她。
這時,店夥計又來敲門,說是剛才點的素肘子沒了食材,要不要換成蒸釀三寶,這也是他們店裡賣得最好的一道菜。
賀蘭巡一撩袍角,第一個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老太太已經到了。
尚睿冷嗤:「那什麼時候給我喝兩口,我也可以上街賣個藝。」
這個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還能讓李季給她治病。
頂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輕輕一躍而上,而後又回頭伸手拉夏月。
大臣們三三兩兩地扎堆離開,他們悄悄嘆息道:「我大衛朝難道要毀在徐氏一族手裡?」
「小姐,你說這個燕平王是誰啊,怎麼以前從來沒聽說過?聽說和淮王一起造反。」
「下來吧,後面的路是騎不上去了。」他說。
黑暗中只聽見他與她的呼吸聲。
「明日出門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樣,然後記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囑。
明連猶豫著揀比較順耳的詞,答道:「奴婢擅自做主將丫鬟放了回去,可是丫鬟說閔姑娘怎麼勸也不肯吃飯,已經餓了一天了。」
一下,兩下,三下……
他的手是溫熱的,和剛才兩次她焐著的那雙冰涼的手完全不同,可是此刻卻像鋒利的刀刃一般將她生生割出血來。她覺得心中那道縫隙,又被封得嚴嚴實實。
明連忐忑地答:「明連該死,自作主張地請了閔姑娘來探望皇上。」
丞相王機又道:「李大人素來清貧,但是卻有滿腔赤誠,其忠心可鑒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辭。」
尚睿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針眼,靜靜垂著眼,聽姚創說完,最終一個字也沒評價。一雙眼睛如古井般,表面平靜卻幽深難測。
她腦子不算笨,出去東拼西湊地打探了一下,總結說道:「是南邊的淮王叛亂了,和朝廷的軍隊打起來了。」
「我幼時有一次隨父親坐船出海,回程的時候看見。那時是初夏,雖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當時就想,這裏怎麼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牆。」他喃喃地解釋著,臉上的神情似乎也被這一片紫色吞併了。
「他是好人,」夏月繼續說,「我保證他是好人,雖說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里的人,後來他就帶著我們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錦洛,然後又收留了你。現在有人認出我來。」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涼的手,答道:「他身上燙,這樣的病就是要散了熱氣才好。湯婆子太烈了。」說著,顧不得小夥計還在旁邊,就將他雙手焐在自己溫熱的掌中。
他再次失笑。
小夥計以為兩個人定是夫妻,也沒多想。
包房裡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寬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後小憩的。
「你倒是給哀家說話啊!」太后怒視。
姚創說:「皇上剛才說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這裏。」他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說什麼便是什麼。
荷香想了想,突然說:「哦,對了,還有一位燕平王!」
尚睿語氣稍改,又道:「我們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為國,國即是家。冉鴻的父親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國法,受到了處罰,朕也很難過,礙於親疏也許比冉鴻少幾分,所以朕可以體會你的痛苦。可是你沒有錯,哪怕是你父親違逆了國法,你卻沒有錯。你父親臨刑前,朕去看過他,他說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你能好好活著,堂堂正正地做個有用之人。你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帶著你父親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著莫須有的罪孽自憐自哀。」
歇在外間的荷香早被這動靜嚇蒙了,聽見夏月的叫聲飛奔過來。荷香撲到尚睿身上,想要將他從夏月身上拉開。尚睿手臂一拂,就將她推開了好幾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顧不得疼,慌了神大喊著來人,又要上前去。
他迎著風,身姿挺拔豪氣,靜靜地注視著那團烏雲,似乎旁邊一切都和他無關,全然置身於這俗世之外。
當年,誰也沒想到先儲會託孤于喻晟。喻晟向來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裝著天下社稷,後來和先儲政見也不盡相同,雖然他因為先儲而入仕,後來卻沒人將他歸為先儲一黨,所以當時才將他忽略。
她的背緊緊貼著身後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走吧。」他翻身上馬,回身看她。
他胸中的怒火燒到難以自已,眉目卻含著笑,嘴唇貼著她臉:「你若是將我殺了,我一會兒還怎麼讓你歡喜。」他的唇此刻蒼白如紙,因高燒而乾燥翹起的皮,隨著他說話時雙唇翕張的動作而刮著她臉上的皮膚。
「小姐你怎麼辦?」
「回殿下的話,臣只有這一女,拙名昭陽,頑劣不堪。臣甚是頭疼,哪敢再養孩子。」
尚睿坐在御座上,突然朗聲問道:「徐承致何在?」
夏月嘴硬心軟,只得答:「那還要我做什麼?」
冉浚素來平和聰慧又善解人意,立馬扶起冉鴻:「鴻哥哥,你別這樣,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轉身抬眼的剎那間,她呼吸一滯,愣在了原地。
這時候,桌上油燈里的燈芯緩緩沉到了油里去,帳內的光線越來越暗,最後,一室無光。
她將尚睿留在車上先托給小夥計照看,借口說自己要出恭,趁機進了廚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隨後才上了車。
沒一會兒,她的名字又從他嘴裏逸了出來。
來來回回研究了好幾遍之後,她才發現他的手一點也不涼了,溫溫熱熱的,她繼而又去摸了一下他的後頸,溫度也平緩下來,幾乎和常人無異。手上的肌膚,也開始有了些潮氣。
小時候有人這樣說,十有八九是在譏諷她母親是商戶之女的出身。她不悅地推開他:「與你何干。」
「梁馬渡招供,徐敬業才是幕後主事,徐敬業一黨和朝中官員勾結,不但買賣官職,甚至倒賣軍中軍糧,單是梁馬渡一系人所認罪畫押的涉案糧款粗略統計已達三百五十萬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萬石——母親自然知道自兒子登基以來,全國每年所征秋糧也不過四百萬石。」
尚睿聽著太后口中「混賬東西」這四個字,平靜地回道:「母親養了兒子這麼多年,最後也只是當兒子是件東西嗎?」
海風襲來,紫重葛隨著風勢搖曳。
他開始囈語不止,但是模模糊糊聽不清在說什麼。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額頭。
於是,又有人舉薦李秉立領軍;也有人說李秉立年事過高,不如司馬霖;徐氏一黨則堅持徐子章。幾方面各執一詞,爭論得不可開交。
小夥計又說:「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兒,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她記得當時子瑾應該是帶著楚秦、楚仲去找淮王,只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還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變,心情複雜極了。
再想想子瑾。
「你不要問,繼續聽我說。」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說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們興許全都會被我牽連,連你也不例外。」
聽見這三個字,夏月剛要在床榻邊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麼了?」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漬,對明連說:「去取衣裳先給你們皇上換了再走。」說完就徑直進了內室,再沒出現。
這段往事如此隱蔽,本以為這世上只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卻被這樣一個外人當著她的面毫無徵兆地點了出來,讓她著實一震。
是了,他也許只是個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許還有妻兒,她怎麼能憑他一張臉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他。
這時,尚睿餘光一瞄。明連輕輕躬身,告訴尚睿,太后已經趕到後殿。
李季又問:「姚大人,你們和皇上到底去哪兒了?」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麼,寒著眼,嘴角故意掛著譏笑:「與其有精力後悔,不如再使點勁,我就喜歡咱們現在這個調調,你越犟我越喜歡。」
夏月打量了一下車裡的尚睿,本想著叫車夫把他送進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揚鑣,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個人,對方萬一起了什麼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尚睿眼睛一彎,笑容從嘴角漾開,忽然之間,彷彿春風隨之而生,縈繞在他身側。他看著她,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
雲中一役大意失策,讓徐家軍失了銳氣,而後朝廷又派司馬霖督戰。二人素來是死對頭,徐敬業更覺得失了顏面。如今,司馬霖來奏,說徐敬業急躁冒進,剛愎自用,扔下雲中,長驅直入滄荒,主力軍隊戰線太長,唯恐補給不足。
荷香回來的時候,李季正在給夏月施針。
小夥計答:「我們店裡的馬車是送貨的,怕你們坐著不合適。這大哥經常來這裏打酒,聽說我們找車,他就說他有。不過您放心,車錢掌柜的已經付了。」
李季抬眸察覺她的腳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一等,便過了七八天。
先帝遇見一盤殘棋,不知何解,於是深夜召見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趕到乾泰殿門口,太監點著燈正要替他引路,卻「撲哧」一笑。原來不知道他為何,頭上的髮髻玉冠旁邊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責罵他不知天子禮,但親眼見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這是何故?」
她倏然一驚。
夏月聽他這麼一說,倒是回過神來,他這麼來路不明的一個人,她本來是抱著以死相拼的決心跟著他出來的,如今關心他受不受寒做什麼。
「你若騎馬贏了我就告訴你,可是……」他歪了歪頭,嘴角泛開一絲玩味的笑,「你若是輸了,就讓我親一口。如何?」
尚睿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著笑,也緩緩地跟了上去。
夏月終於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還殘留著一股孩子氣般的新奇。
自從魏王被誅后,冉鴻就跟故意躲著尚睿一般,再也沒敢在尚睿跟前出現過。他雖然被貶為庶人,卻沒有旨意要送他去哪裡,於是便留在了宮裡。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徐太后擺了擺手:「他之前和哀家說過。有些同僚同鄉總抹不開情面,就是這樣的小事,王機和御史台卻總要找他麻煩。」
又落在她的臉上。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經起事,她便是他的軟肋。
如今她已經輕輕鬆鬆出了帝京,眼前這人又這樣,正是她脫身的好時機。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著他的衣服說:「春暖乍寒的,怎麼能裹著一身濕衣服吹這麼久的海風。」不知不覺她嘮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說完,她又埋頭一看,發現他踩在水裡,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知道愛惜自己。人家都念叨著春捂秋凍,你倒是裹著一身濕,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似的。」
轉瞬之間,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溫暖的屏障,擋住了那些風雨。
山腳下兩匹棗紅馬還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馬鞍有些濕。
當時尚睿就在一側,不禁插嘴問道:「喻大人家裡有幾個孩子?」
「不是你想得那樣。」
小夥計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們附近有沒有賣新衣裳的?」
夏月這才發現,他指的是他先上www.hetubook.com.com山頂,所以要算他贏。
太后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說吧,何事?」
夏月卻沒答話,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尚睿招了招手,將兒子叫過來,然後又看了看冉鴻,示意他也過來。
夏月嚇得臉上沒了血色,心中翻滾著懼意,卻咬著唇硬著頭皮說道:「你滾開!」
他手挽著馬鞭,指著前方說:「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閭海邊有塊黑壁崖,誰先到就是誰勝?」語罷又斜睨著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著來路自己先回去。」
而後,又將他一雙冰涼的手揉搓了起來。
夏月本來在榻上看書,聽見它的聲音,抬頭瞧了瞧。
夏月坐在馬背上,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看著他,不知這中間的經歷從何說起,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卻被匆匆而來的門房打斷。
「一樣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著春陽。
他兩隻手撐著自己的外衣,騰不出手來擦掉它。
到了承褔宮,太后正忙不過來。
正好王瀟湘也來承褔宮見太后,遠遠瞧到這一幕,走近勸道:「瞧皇上您把這孩子給嚇得,怎麼在母后這裏教訓孩子的不是?」隨後,將這兩個孩子牽著領回了自己的妗德宮。
尚睿徑直走進桃葉居的院子,行至廂房門口。連鞋也未穿的他只著了一件單薄的中衣,在這寒夜中全身都是虛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頭獵人傷了最軟弱最致命處的野獸,腦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氣幾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點燃了,他未有任何遲疑,惡狠狠地抬腿一腳就踹開了門,繞過插屏,直奔內室。
於是,尚睿命他帶五千精銳騎兵負責到滄荒切斷反賊的糧草,再等待與司馬霖會合。在眾人爭議中又派洪武從開州抽調五萬援兵,兵分兩路,一邊支援司馬霖,一邊切斷反賊與吳王合圍的勢頭。而後,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衛戍。
若是沒有那場變故,天下間誰敢那般拿他的面貌來冒犯他。
尚睿的目光冷下來:「平日里是誰教你這些話的?」
假若荷香打聽到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麼子瑾和淮王綁在一起不知是喜還是憂。當年淮王第一個對當今皇帝俯首稱臣,如今又是第一個與之反目,人品可見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獨生女,倒不失為一個保障。
因為漲了潮,海水漫過了大部分灘涂,夏月只好藉著那些礁石朝邊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間的間隔卻有些寬,她不想濕了鞋,也懶得理留在後面的尚睿,徑直在上面跳躍著朝前移動。
「當然認了,我贏了。」
夏月跟著他,翻了幾個小山丘后,地勢平坦起來。
不想尚睿說:「你去李季那裡一趟,告訴姚創,」他語氣微微一頓,「務必要將閔夏月和那塊玉蟬一起留下。」
他一言未發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后,屏退了包括明連在內的所有宮人,他親自蘸了濃稠的墨汁,展開桌上的捲軸,緩緩落筆。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這是要做什麼?」
夏月幽幽地嘆著氣,又將蓋在他額頭上的濕帕子換了一面。
說完,他將兩幅捲軸都放在太後身邊的案頭几上。
她又將手抬到脖子後面去解自己的肚兜。
而後,他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明明白白是「夏月」。
中衣裏面的肚兜露出來,粉色的底子上面綉著白色的玉蘭花,原本應該風光旖旎的氣氛,此時卻全是冰冷決絕。
他那嘴角掛著的笑讓夏月想起上回馬上的難堪,於是毅然拒絕道:「不用。」
聽到這裏,一眾人都吸了口涼氣。
「就這些?」夏月問。
李季解釋說:「皇上這是連日操勞,吃睡都不怎麼上心,積勞成疾,又受了寒,才發了這麼猛的熱病。」
她聞聲轉頭看他。
「沒有,不過剛才回來的時候遇見小順,他問我出去幹嗎。」小順是李季身邊那個小葯童。
到了康寧殿,尚睿突然回身,兩隻眼睛盯著明連。
晚上,尚睿覺得煩悶,便帶著明連出宮喝酒聽曲去了。明連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夏月的一隻手得了自由,連忙去摸枕頭下,等將簪子捏在手裡才想起白天為了湊銀兩,簪桿已經被那掌柜給切了,她哪還能用它自保。
冉鴻卻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明連被嚇了一跳:「皇上?」
待她吃飽后,他依舊睡著。
夏月回頭對明連說:「你得去要一套乾淨的衣裳和被子,你們家公子快要發汗了。」
「很少。」明連答。
第二天一早,尚睿準備去太后那裡問安,剛出門就遇見了姚創。
徐太后虛弱地點點頭,緩慢地走到殿門口將門打開,喚人進來,又轉身折回將尚睿扶了起來。
幾個葷素搭配的菜被小夥計利落地擺在桌子上。
而他們站的這邊海岸依舊是晴天朗日。這樣的景緻,忽而讓人覺得世間萬物都變得渺小起來。
只有母親在彌留之際喊過一句:「我的昭陽呢?」
若是往日兩個人單拼力氣,他幾個指頭就可以對付她。只是他現在大病未愈,手腳都是軟的。她拼了命地一搏,居然真的掙脫開來。
不一會兒,衣服送來了,果然是新的。
別處的海岸是沙灘,而這裏卻全是黑色的礁石。
於是她說:「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爺。」
想到這裏,她的手哆嗦了起來,不禁將那金簪緊緊握在手裡。她略通醫術,知道要害在哪裡,雖不能保證一擊斃命,至少還可以補幾下。
沒人說話,又不好意思睡覺,她只好研究起別的事情來。
「小姐認識他們?」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瞼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後下意識地抬頭。
些許雨水沿著衣服和岩石的縫隙中滴了下來,正巧這時有一滴落到他的額頭中央,然後那滴水,一路向下,從眉間滑過。
尚睿對李季說:「本來沒什麼大病,你就在這裏給我抓點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醫記檔,問東問西,驚動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陣嘮叨。」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將聖旨放下,從懷裡掏出一張摺子,「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馬渡貪污案三司會審后的上疏。」
冉鴻卻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隻蝦,瑟瑟發抖。
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裏面窗戶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間,在她面前換起衣裳來,她卻出不去。眼看他脫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開,只好尷尬地轉過身對著窗欞。
他的嗓子依舊啞著,這麼長的一句話中好幾個字幾乎喑啞無聲,說話的時候也有些中氣不足,眼睛下面染著兩團青灰色,即使這樣,依舊不妨礙他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那日我不過只看了你一眼,你這是要摸回來嗎?」尚睿揶揄她。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家客棧。
因為信上寫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問,只是眼裡盈著淚說:「我們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擔心。」
「我的確認識你父親。」他直接說道,「卻沒什麼來往。」
尚睿冷冷問道:「徐敬業呢?」
那笑眼,霽月光風。
賀蘭巡和田遠並肩,出了皇城宮門。
半個時辰后,明連才在門外聽見尚睿喚他,隨即又跟著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宮。
賀蘭巡捋了捋鬍鬚:「巡某突然想起了彈珠。」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頭去摸對襟里藏著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卻怕他生疑,生生把動作收了回來。
尚睿倒是顯得心情好極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哦,我想起來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況不好的時候,李大人就提過淮王,還說什麼嘩變,我當時不懂,就是一個多月以前。」
尚睿卻沒動手。
只見那姓王的帶著幾個家丁,拉扯著一位白衣女子。酒館的老闆和夥計都在一旁相勸。
她藉著他的力,終於爬到了坡頂,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尚睿輕輕一笑,倒是也不繼續問了。
此刻,徐太后已經平靜了許多,對尚睿的話雖不是全信,卻也有了疑心,她以為尚睿肯定會繼續拿話來勸說她,沒想到尚睿卻一點頭,答道:「不錯。」
夏月在信里說,他們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於是告訴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隨後脫身。老太太並不生疑,給了包袱就離開。
他不以為意,翻身下馬。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時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園子里逗狗。
夏月則挺直腰板,屏氣凝神地回望他,未發一言,直到他離開,她才驚覺自己的汗已經打濕了衣服。
「我明明記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頭頂。
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得頭髮四處飛散。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擔心。」
姚創遠遠盯著她這樣折騰,心情倒是複雜了起來。
幾個人費力地爬起來,知道打不過,再不敢貿然上前,隨後相互間用眼神合計了一下,便背著暈過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哪想夏月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顏色,整個人沒了生氣,眼中失了華光。
徐太后的手指用力地攪著手中的絲帕,幾乎將它繞破:「可是,他是哀家的親哥哥,徐家百年基業繫於他一身,等哀家死後有何顏面去見徐家的列祖列宗。」
冉浚畢竟還是小孩子,見父親母親都在跟前,咽了嘴裏的東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鴻辯解道:「是皇奶奶說的,皇奶奶說若是鴻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他渾然未覺,目光一直看著別處。
他瞥了兒子一眼。
「軍中如今誰主事?」尚睿問。
她知道他這是寒氣聚結於心之後,全身即將爆發高燒的徵兆。
馬車出了城。
堂下卻沒人接話。
徐承致下跪領旨:「臣謹遵聖命。」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裡一趟,別人問起,你就說你去替我買點東西。」
「誰說我不敢!」
「照你小時候的年紀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麼還沒嫁人?」尚睿問。
她一驚,手指被他碰到的時候,彷彿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抽了回來。
誰知那個「法」字還沒有出口,尚睿猛然抬起腿,一腳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間就將他踢下樓梯去。
「有沒有人跟著你?」夏月問。
太后一愣,這事她自然是已經知曉,支吾著說:「你……你舅舅……他不過是收到五妹的書信,說是可以救徐陽一命。你知道徐陽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才冒險帶著心腹……」太后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夏月沒有笑,只是將那塊高辛玉放在掌心輕輕來回摩挲了一陣,扭身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粉色的荷包將玉裝了進去。
姚創事無巨細,將所見所聞彙報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后夏月在包房裡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殺他,又如何牽馬逃走卻去而復返,將他送回李府。
徐太后驚道:「你所說是真?」
明連一愣,卻不敢多問,急忙照做。
餘音兒又急又怕,不禁哭出聲來。
尚睿上了馬,指著西邊:「我們從那邊繞回去,過兩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個客棧,正好可以吃些東西。」
尚睿走到承褔宮外面,又扭頭對明連吩咐:「去跟太后要一隻。」
早朝上,前線傳來消息,糧草供給被叛軍燒毀,淮王親自帶兵夜襲了軍營。
哪想尚睿卻猛地坐了起來,掀開帘子,就要下床。
尚睿連看也沒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聲:「滾。」然後甩開他,又繼續朝李府後面住著夏月的「桃葉居」走去。
那雙眼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亮,叫旁邊人看著都瘮得慌。只聽尚睿微微說了六個字:「給我留個活口。」
說完這句話,他陡然轉身將桌子上的茶具燭台全部掃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舅老爺家還去嗎?」
「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想問我,我想說時自然會說嗎?」尚睿斜睨她,「我現在不想說。」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臟長得有些異於常人,常人在右,他卻在左。那一刀並未刺中要害,被人從河裡撈起來之後,沒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這人平時作惡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錦洛嚴查了一番兇手,也沒有個結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腳下,一來避避風頭外加養病,二來尋個閑職給他,免得無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哪知尚睿也是賭了一口氣,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洪武」救過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而後,又聽見酒樓的人來當和事老。
夏月想了一下又問:「他怎麼和李大人這樣熟?」
「你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喻昭陽?」
洪武繼續裝傻:「唱什麼戲?」
尚睿不跟她廢話,臉上怒極反笑,伸手用虎口鉗住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一攏,似要捏碎她的骨頭一般,另一隻手去扒她的衣襟。
「看這帝京歌舞昇平的樣子,好像沒啥大事,大家都稱淮王以卵擊石而已。不過,裁縫店的夥計卻偷偷告訴我說,這些其實是朝廷在安撫人心而已。」
他這輩子,只遇見過自己嫌棄別人,哪兒敢有他還未開口,便反過來先嫌棄他的。
被他糾纏的那女子倒是沒哭,冷冷地說:「王公子,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腳下,不是在您的錦洛,您若是再如此強買強賣,奴家只有報官了。」
過了片刻,夏月又後悔道:「也許我這樣莽撞地讓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懷。」
那女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窘迫地垂下頭去。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氣無處撒。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聽著奔騰激昂的驚濤聲,久未說話。
這徐敬業未免也太無法無天了。
只見他沒有遲疑,迅速地解開外衫脫下來,背對著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頂端。
話已經挑得很明了,這偌大的宮裡,能讓所有人都對他守口如瓶的還能有誰,所以王瀟湘才將話岔開,帶人離開了承褔宮。
而血鵲仍舊隔日送來。
徐太后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誦經禮佛。他無心打擾,便繞到院子里溜達了一圈,沒想到卻見到魏王遺孤冉鴻。
可是,如今誰還記得這個名字。
他繼續道:「信確實是淮王妃所寫,可是裏面寫的卻是徐敬業為謀划他心中所圖,句句皆是勸他與淮王連手,妄想與之攜手平分天下。」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停了。
這人叫徐承致,他父親是徐敬業的堂兄,雖然也任軍中要職,負責京畿行營,但因為自己父親英年早逝,他這一支卻沒有徐敬業那麼顯赫。
她看見尚睿的時候,李季正在給他扎針。
洪武忙說:「我也沒拿。」
他們騎著快馬出來沒什麼知覺,心情又輕鬆,哪想回去的路程卻那樣漫長。
她一邊說,一邊又從佛龕前走了回來:「就算徐陽無恙,也不能證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只要他們對得住兒子,兒子絕不株連。」
回宮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語。
明連遲疑:「現在要回宮嗎?」
荷香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父親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藥,精神好了不少,一雙眸子也暖了些:「桃葉居的那人怎麼樣了?」
一個巨浪拍過來,激起一人高的銀白浪花,朝她腳上撲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後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牽她的手。
他隨意點了幾個菜。
只見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繼續的勢頭。
「沒有。」荷香搖頭。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線,她怎麼敢離身。
他心中一凜,面上還掛著笑,心中卻不舒坦起來。
「你怎麼說?」
她生氣的時候,臉頰會紅,然後嘴笨得半晌擠不出一個字來。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她仰臉抬眼,看見他的臉。
眼見兩側的小樹林,飛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後。
夏月又叫了一聲,依舊動也沒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體溫果然驟然升高了。
洪武哪敢等尚睿動手,剎那間腳下生風,擋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對方直直地飛了出去,連續撞到了後面兩個,三人一併滾下了樓。
尚睿緩緩將最後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被擒了?」
夏月還想再說,見李季已經開門離去,只好將視線收回來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虧,一面輕輕走去將房門關上,一面彙報道:「老太太和舅老爺大概晚上就會走。」
外面天色尚明,還出著太陽,可是春日里的天氣,看著是朗日,轉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開口喊了一聲「喂」。
「李大人,」夏月說,「我請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他的頭依舊熱得和-圖-書滾燙,眼睛緊緊地閉著,嘴唇因為發燒顯得豐潤鮮紅。
洪武制止道:「這位兄台,你這樣強迫一位弱女子,就沒有王法了嗎?」
太后見他這般態度,指著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給哀家跪下!」
好在馬兒十分溫純聽話,剛開始她還有些緊張,後來漸漸和這匹棗紅馬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手腳也放鬆了起來,全身都伸展開了。
尚睿揚眉,明顯不贊同。
「你時常不是買絲線買衣服,就是買胭脂買點心……」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十分不悅地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不抓我去交給朝廷。」
一炷香燃盡,李季拔了針,帶著人退出屋去,親自守著煎藥。
尚睿走到洪武身側,緩緩站定。
遠方海那一邊的烏雲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現在你明白了緣由,明日要聽我的話。」
他眼尾帶著笑:「你出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
尚睿問完那句話,靜靜地看了她半晌。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門而出。
尚睿合著雙眼,有些捨不得睜開。
她告訴自己在血鵲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條命,如今先還了再說。
明連不敢喊他,這裏不是康寧殿,怕驚動了李府里別的人,也不敢阻撓他,伺候了皇帝這麼久,他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徐太后眼眸微動,卻緊閉著嘴。
「沒發現。」荷香答。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從小就不喜歡狗嗎?」嘴上這麼說,卻仍然叫人挑了只長得最結實的幼崽給了明連。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沒人來告知她後來他怎麼樣了,看他下車走路的樣子,想來只要有李季在,是沒有大礙的。
哭了一會兒后,她站了起來,做了個決定,而後抹乾臉上的淚痕,將玉貼身放好,拿上包袱徑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去開門,發現來人是明連。
「咚」的一聲。
尚睿斜睨著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還管這些俗禮做什麼,反正上次我見過你的,這次你看回來,咱們就可以兩清了。」
哪知夏月沒開口,尚睿斷然拒絕:「不要。」
待他換了中衣,明連就將門口候著的姚創請了進來。
尚睿瞥了明連一眼,又斜睨著洪武說:「別唱戲了,你倆那點心思,誰不知道。」
尚睿青著一張臉,對明連道:「你去轉告她,如果她想死,別忘了我昨晚的話。」他又看了李季一看,「你一會兒跟閔夏月說,你雖然不能親手替她那親戚治病,卻可以教她,叫她從明日起好好跟著你學。」
「那你以前見過我?」她指的是兒時。
她不知道的是,後來尚睿並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洪武迎面而來,還故意裝著巧遇的模樣,笑著說:「哎,公子也在,好巧。」
王瀟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顧著冉鴻,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沒受過委屈。
旁邊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宮闈,心思縝密,見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將她此刻的心思猜個七八分。
他站在原地,旁邊跟著的人也不敢動。靜默了片刻之後,見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後乾淨利落地說了一個字:「走。」
餘音兒流著淚道:「可是我姐姐已經有心上人了,還定了親,這王公子知道之後,暗地裡派人把他給打傷,回家沒幾天就死了。」
尚睿瞅著他,知道必有蹊蹺,便問:「朕睡著時說了什麼?」
尚睿跪地,默不作聲。
後來,尚睿也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只覺得整個人渾渾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荷香應了一聲,從妝台的盒子里取了出來,拿給夏月。上次在田家莊的時候,尚睿又命人給夏月送了過來,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你想說自然會說。」夏月頭也不轉地回道。
夏月戒備地看著他。
他話音未落,她一怒便揚起手上的馬鞭朝他甩過去,沒想到他機靈極了,身手又快,人和馬往前一躥便躲開了。
他們站在光禿禿的山崖上,連棵樹都沒有,完全找不到可臨時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時候,尚睿說道:「這邊有條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著她往一側走去。
尚睿道:「各位愛卿能有此忠君愛國之心,朕十分欣慰。糧草一事,就暫交王機了。」
忽然,懷裡的人動了一下,迷迷糊糊中還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雨勢來得如此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明連覺察到夏月想套他的話,於是黯然答道:「公子不喜歡我們聒噪,姑娘還是別問了。」
他卻一把制止她。
夏月有些不服氣,想要追上他,問個究竟。沒想到,她一夾馬肚,他也駕著馬跑了起來。
偏殿里,只剩母子二人。
她非但沒有答話,還將外衣的衣襟扒開,拿手伸進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濕的。
忽然,她覺得身上一輕,他居然從她身上離開,轉身下了床。
「小姐,我不會走的。」
「有什麼事嗎?我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夏月一仰頭,已經能夠感到有零星的雨點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散朝後,尚睿照例去承褔宮問安。
「她是奴家的親姐姐,叫余畫兒,都是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萬般不得已我們才躲著他跑到京里來。」
「李季說你的手也好了?」尚睿問。
「你瘋了!」徐太后驚駭道,「你知道若是徐家軍被你逼得臨陣倒戈,會有何後果嗎?」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淚水潸然。
小路的石階依靠著石壁,迂迴盤旋著往下。
她的舉動並沒有逃過他的眼。
明連聽著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太后聽聞,連忙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薩心善,菩薩心善。」
尚睿看著太后:「母親可知徐敬業夥同朝中同黨貪污一事?」
「什麼時候的事?」
太后展開一幅,匆匆讀了一遍,帶著怒意瞪了一眼對面坐著的尚睿,重重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幅,還未讀完整個人已經變得怒不可遏,一把將手裡的東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腳邊:「混賬東西!你這是要逼死哀家?」
幸而,她早早跟著他站在了高處的礁石上。
接連幾日,夏月不但沒有等到「洪武」帶人來緝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來的各種物品,有點心,有果子,還有茶葉,毫無規律,就彷彿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麼不錯的東西,便給她添一份。
尚睿躺在床上,衣襟微微敞著,胸膛露出來,鎖骨下的雲門穴和中府穴都扎著銀針。待一炷香燃到一半后,李季將尚睿虎口和胸口上的銀針都分別捻轉幾圈。
他說著話,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她看了看小夥計還給她的那根切殘的金簪,欲哭無淚。掌柜大概覺得簪子精緻,缺了哪裡都不好,乾脆將簪桿給去了,剩一個簪頭給她,拿來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小夥計搖頭:「咱們這館子荒郊野外的,也是藉著後面的湖,才有人來踏踏青吃吃飯歇歇腳,哪會有衣裳鋪子,」這夥計識人眼色,見尚睿一身濕氣,又要喝薑湯,自然明白是要換衣服,於是說,「姑娘,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掌柜家的小少爺和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問問。」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當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一個少年的聲音,不太耳熟。
可是——萬一那小夥計和掌柜都是個黑心眼,見自己跑了,留下的那個又不省人事,直接將他抬出來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對荷香解釋一下,無論如何說服不了她,於是輕輕嘆氣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他這一生無比桀驁輕狂,何曾這樣被人棄之如敝屣。
走到半途,能下腳的礁石越來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個目標,就使勁朝那邊一躍,本來並無難度,可是剛下過雨,石面十分濕滑。
尚睿頭昏腦漲,不太有胃口,一碗熱騰騰的薑湯下去,貼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難免有些犯困,於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軟榻,對夏月說:「我在這裏睡一會兒,你自己吃飯,吃完了叫我上路。」說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還真睡著了。
室內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若是第一遍她還能裝著沒聽懂,這第二次卻是清清楚楚。
「真美。」她輕聲驚嘆,「你是如何發現的?」
更何況,他明明姓洪,卻又長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麵皮,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尚睿不答。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他沒有動。
不一會兒,夥計將最後換的那道蒸釀三寶送來了,弄出些響動,但也沒擾了他的好眠。
到了李府門口,她客氣地請車夫去叫門,自己又回身一看,發現他已經醒了,直直地坐在車裡。
方才她實在跑得有些快,卻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擔心,於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緊緊跟著,就怕她一個不小心摔下來,連眼睛也不敢眨,沒想到就抱著這個念想,居然忘了之前為了捉弄她的挑釁。
忽然,天邊的烏雲沉了一下,並未看見閃電,但雷聲已經從遠處緩緩滾過來,沉沉悶悶。
尚睿聽完,不置可否,只是輕輕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門外的天空。
卻不想,走到山頂的時候,夏月停下來轉身對著他:「我有一些話想對洪公子說。」
忽然,床上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半晌,她強忍著顫意,吐出兩個字:「你敢!」
也不知道小夥計什麼眼神,還說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現在袖子和腳下短了那麼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號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於是,兩個人將馬系在山下,並肩朝上走。
「那封信,兒子已經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讓母親可以親鑒淮王妃字跡。」
回到寢宮,他倒是面色平靜,既沒繼續提夏月,也沒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後蒙頭就睡。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馬。
「你放心吧,等你們走了,我就沒了顧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說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費心救我。」
她騎在馬背上,扭身看著來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撲面而來的風,拉著韁繩又原路折返。
岩下的海浪越來越高。
荷香抹了抹眼淚,垂頭走到床前。
明連答:「皇上一直喊著閔姑娘的名字。」
原來膝蓋高的一堆野草叢,走進撥開后現出一條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徑。
「下月春闈會試照舊,這些時日自然人多。許多人在此落腳歇息,天黑前可以進城。」尚睿解釋著,讓店裡夥計領著上了二樓包房。
「還有呢?」
「你要是敢咬舌自盡,我就將剛才那丫頭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給你陪葬。」他的嗓子依舊和剛才一樣嘶啞,語氣又低又沉,卻說著世上最惡毒的話。
「姑娘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問道。
夏月這才發現頭上唯一一根綰髮的發簪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頭髮重新草草地綰了一下。
他在岩石上負手而立。那海風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個人紋絲不動,站得又直又穩,跟她被吹得東躲西藏、頭髮四散的狼狽相完全不同。
她喘著氣,因為跑得太快,臉頰被吹得通紅,一雙眼珠子濕漉漉的,像極了東苑獵場里那些多次從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冉浚的話還沒落地,冉鴻就趕緊跪下:「罪臣之子冉鴻給皇上請安。」
沒走幾步,就見路邊有個石洞。
她氣紅了臉,策馬上前想要追上去,將他從馬上踢下去。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個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併重疊在他的鼻尖,頓了一頓,最後還是滴了下來。
對方怒火中燒,叫囂道:「混賬東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當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后是我族姐,連皇帝陛下看見我,也要叫聲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高熱燒得他嗓子都啞了七八分,語音呢喃,她只聽清楚後面那個「水」字,便說:「忘記備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她久久地繃著神經,眼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下去,最後混沌一片。
這一回,太后剛剛午睡起身,頭髮綰了個新式樣,整個人顯得十分精神。
尚睿的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遠,剛好隔了一丈,有時她慢一點,他便會慢下來,她若是快,他也會快。
可是他實在太燙了,連那冰涼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車上沒有水,只能將帕子放在風裡涼一涼,再貼上去。
《靈灸》裏面寫「疾淺針深,內傷粱肉,病深針淺,病氣不泄,病小針大,氣泄太甚,疾必為害」。
她回到屋裡,摸了一下尚睿的額頭。
王瀟湘摸了摸冉鴻的頭,又對尚睿道:「你別難為他了,無論如何他也是不敢對你實話實說的。」
他等著她的下文。
「這是今年的第一聲雷。」站在旁邊的尚睿喃喃自語道。
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絨小腦袋撒嬌,突然觸及了她心裏很柔軟的那個地方,不禁趁著荷香不在時和它多玩耍了一會兒。
她平靜清冷地開口說道:「你要幹什麼就快些,反正忍忍就過了。」
夏月的臉倏地紅成了個柿子,她這才明白剛剛明連口中的念叨著她是什麼意思,頓時恨不得立馬撲上去捂住他的嘴。
荷香聽聞后,又開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麼又要攆我走?」
剎那之間,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陽」的時候那滿目的寒氣,至今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喻昭陽,那麼順藤摸瓜就會牽連到子瑾身上去,更何況他還見過她的高辛玉。
軟榻上沒有被子,估計就是有,也會被他嫌棄。
尚睿卻撐著頭,自己揭了馬車的竹簾下車。
因為事發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誰也沒有看清他怎麼出腳的。只見王淦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跟個球一樣,咕嚕嚕順著樓梯滾到了一樓。
明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得不照著尚睿的話做。
尚睿看了摺子,既沒給司馬霖撐腰,也未告誡徐敬業,只給徐敬業寫了一行字:徐將軍年長體衰,量力而行。
尚睿本來靠在軟榻的椅背上,手指撥弄著那碟炒松子,閉目養神。聽見哭聲,他睜開了眼睛,幽幽說道:「聽著這姓王的,有錢有勢,對你姐姐又那麼有興趣,嫁給他不是挺好嗎?」
尚睿揮了揮衣袖:「王卿,請講。」
瞬間,她嚇得尖叫起來。
那女子倔強地掙扎著,臉上沒有掛淚,但是已經被嚇得雙唇發白。
這記憶本應積壓在某個角落漸漸塵封,卻不想因為「昭陽」這兩個字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那怎麼辦?」
言罷,他將剛才的摺子放在聖旨旁邊,朝著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緩緩又說:「母親,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夏月突然想起他為她凍傷的那雙手,還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內,那滴順著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折騰了一遍后,他躺在床上合著眼,半晌沒動靜。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歇後,夏月聽見小夥計敲門來上菜,尚睿開門將他放了進來。她想他應該換好了,不然也不會去應門,於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以前他出去逛酒樓,聽旁人說男人都賤皮子,喜歡啃硬茬,越是不從的,越是心頭好。
夏月聞言呆怔,這人要是病了該找李季,要是沒大礙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幹嗎?
尚睿面色平靜地聽著,吩咐說:「你先替朕更衣,然後去叫姚創來一趟。」
他因為性急害得她折了手,他背著她走在雪地里。
一位鼻挺口闊的高大男子應聲從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她本來沒打算留著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將它當了做盤纏。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個角,剩下的還我。」
尚睿被燒得全身發冷,渾身戰慄著,待李季給他施了兩次針才稍好。
如此反覆很多遍。
晌午時分,荷香從街上回來,將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洪武便賞了她一些銀兩,還和她攀談了幾句。
她見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後一步,心中有了別的主意。
荷香說:「小姐你這身子骨剛好,再調理兩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一年,喻晟鬧過一個笑話。
姚創道:「看樣子,醫館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自從上次的談話后,母子倆的關係一直沒有緩過來。尚睿倒是每日來請安,冷冷清清說完就走,這次倒是因為一窩狗崽,還多說了幾句。
夏月卻不知道,他這人若是存心收斂神色,任誰也看不出破綻來。
夏月覺察到他整個人從半路上開始就懨懨的,臉色不好,於是拿起茶壺給www•hetubook.com.com他倒了一杯。
田遠接著賀蘭巡的話,說道:「皇上準備發出最用力的一擊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彈到它應在的位置。」只要徐承致肯聽話,他便能全身而退。
她不確定是真的沒有,還是對方太謹慎,叫荷香完全沒有察覺。
她有些忌憚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還寄人籬下,只好乖乖站在旁邊等著。
夏月使勁想要推開他的手。
果然已經燙得驚人。
田遠靜靜地看著王清父子遠去的背影。
他說完這句話,群臣開始竊竊私語,而賀蘭巡的拳頭則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夏月看見他,愣了愣。
隨著王清這麼一說,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紛紛跟尚睿表態。
餘音兒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門去幫忙。
落英繽紛,從半空而來。
他不豫道:「我不|穿別人的衣裳。」
尚睿道:「鴻兒,宮裡的太傅可有教你,何為國何為家?」
「方才公子問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我想說明了好,」夏月僵著一張臉,「外祖母是我最後的親人,我從錦洛來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後,我一個人鉸了頭髮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變故,她老人家去了別的地方養老,可是我的決心卻沒有改。所以但願是我誤會公子的美意了。」她尷尬地一口氣將話說完。
說完,她將手從他那裡抽出來,自己伸到腰間,去解自己中衣一側的系帶。系帶很容易地就解開了。
明連也跟著進了屋,卻不敢抬頭看帳內。
明連差點就撞在他頭上,忙退後說:「奴婢該死,驚了聖駕。」
驟雨過後,陽光又傾瀉而下。
這不是在宮裡,他礙於身份不能將她怎麼樣,須臾,他掩了眼中積蓄的怒意,冷笑一聲:「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始終沒說話,也沒說要去哪裡,連頭也沒有回。
尚睿聞言瞧了他一眼。
黑壁崖的這面朝海的懸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懸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還有這樣的景緻,而且這塊石灘兩側都被海水封住,僅有剛才那條不起眼的小徑才能到這裏,若不是有心,根本不會發現。
「朕若讓徐氏滿門血流成河,那魚死網破是其一;若是他們與尉尚仁結成一氣,反過來要了兒子的命,這是其二。本來成王敗寇,兒子無話可說,可是到時母親您如何善終?」
明連一蒙,不知道尚睿究竟要幹嗎,只見尚睿表情陰鷙,大步跨出內室,居然推門就走了出去。
尚睿囑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斷他們的糧食來源,然後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張,如若違背,軍法處置。」
「小姐是何時被發現的?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人看出了破綻,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麼?」荷香開始自責起來。
尚睿穿著那身不合身的乾淨衣服,坐在桌邊一口喝了剛熬的薑湯。
尚睿站在她的身後。
話雖這樣說,可是喻晟的臉上哪有頭痛的樣子,分明滿是寵溺和歡喜。尚睿想起自己和雙親之間除了血脈還摻雜了太多其他,永不會這般親密,不由得有些嚮往。
這裁縫店的老闆娘有個幼子,體弱多病。老闆娘是個寡婦,獨自帶著個老媽媽支撐著鋪子。穆遠之隔日便會叫夥計送葯過去。
夏月搖頭:「他只是發高燒所以才覺得冷,蓋多了反而不好。」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說,「朝北走十里,海邊黑壁崖,我去過,不用你指路。」說完,不等他發話,夏月便策馬絕塵而去。
尚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
於是,夏月就著剛才李季用過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無奈。
哪怕只是萬一,她也不能拿子瑾來冒這個險。
荷香逗著籃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虧我沒走,不但什麼事也沒有,洪公子還怕你養病無聊,送個這麼乖巧的小東西來。」
她要還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殺他。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門壓根沒帶銀子,也沒注意尚睿剛才換了衣服之後將錢袋子擱哪兒了,只得將懷裡的那根金簪交給小夥子:「我沒帶錢,你看這個行不行,還要麻煩你找兩個人幫我把他抬下樓去。」
「誰先到黑壁崖誰就贏,我先到。」她據理力爭。
不一會兒,小夥計就找來人和車,將尚睿抬上了車,還不忘記將烘乾的衣服一併遞給她。
過了許久,他才轉過頭對她說:「我頭一回看見海上這樣下雨。」
他腦中已過萬千,最終卻隻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王瀟湘命宮女拿了些點心給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鴻的手還在哆嗦。
黑壁崖是一塊巨大的崖石,聳立在海邊,因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緩坡,臨海那面則是峭壁。
這讓尚睿十分敬佩。
聽聞太后的責罵,尚睿起身照做。
她雖不精於算計,卻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著刀抵著他的脖子叫他說真話?
「先回舅舅那裡吧。反正房子也空著。」
他那麼年輕力壯,看著身板也不錯,應該不會因為發點高燒就死了的。
待她說完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尚睿說:「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夏月似乎為自己找到的這個理由鬆了一口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隨後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洪武領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鴻磨蹭了好一陣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他抬眸繼續說:「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會叫人模仿徐敬業的筆跡,寫封回信給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書,鐵證如山,假的也會成為真的。那尉尚仁撿了個漁翁得利,多半也會繼續把戲做下去。若是他不識時務,偏要和徐敬業撇開干係,那就更好辦了,朕可以說他是做戲想要保護徐敬業而已。時機一到,朕再將這張旨意發下去。母親,您說到時會如何?」
太后聽聞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無比悲痛,雙眼一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顫抖著伸手拿起那份聖旨,雙手展開,來回看了很多遍。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連,含著淚念叨:「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病成這樣?這回宮去可怎麼交代。」
夏月目不斜視,也沒有問他要去何地,左手時不時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她揚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對他宣佈道:「你輸了。」
「絕食想死?」他冷笑。
荷香見夏月一臉異樣神色,倒是不敢繼續了,不禁問道:「小姐?」
荷香去後院廚房的時候,聽見煎藥的動靜,便回來告訴了夏月:「小姐,我們要不要去瞧瞧?」
她本來準備好以死相搏,沒想到滿腔的視死如歸卻無處可使。
雨霧如飛一般地擴散著。
而後,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漸漸起了雨霧。
這時,一直不敢離身的姚創也跟了上來。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兒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選一個,母親會選誰?母親有沒有想過,待日後鑾輿西歸之時,母親的神位應供于尉家,還是徐家?何況兒子此刻並未要母親捨棄徐氏一門,僅要徐敬業一人而已。」
冉浚請安道:「浚兒見過父皇。」
睡到半夜,有東西在腳邊動來動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發現竟然是阿墨。她也沒攆它,隨它怎麼折騰。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提醒,她才想起兩個人出來大半天了,頓時覺得餓。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說。
「等等吧。」
李季說:「治病講究望聞問切,臣連人也未見過,如何能治,又如何教她?」
這時,彷彿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麼小小的一團濕潤,卻在層層疊疊中擴散開來,漸漸沁到了深處,清涼冰冷的觸感挨著她的心,一時之間,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風透入心間。
她落腳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滑了一下,身體便朝後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並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濘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懷抱里。
她無奈地放下書,起身走去將它抱了起來。她剛才手上捧著手爐,雙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腦袋不禁貪戀地蹭了蹭。
「見到外祖母你帶封信去,她會給你一個包袱,裏面有些銀兩,你隨身帶著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爺把我之前的那些話帶給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錦洛,走得越遠越好。」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朝哪裡瞧,只好偏著頭,垂眼看別處。
「司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問。
她抬頭一見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卻不想,海風實在太大了,雖然能遮住身體,那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風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淺,根本擋不住。
哪知他帶著馬一躍,又躥得更遠,還揚揚得意地回頭道:「要不要我讓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王瀟湘從偏殿去而復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她垂著眼,沒接他的話,自己往回走。
洪武本就是一個疾惡如仇的急性子,聽到這種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礙於此刻尚睿沒發話,也不敢亂動。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們自然不敢讓他一個人帶著夏月出城,何況這閔夏月不比別人,若是她藏了禍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們只敢遠遠跟著,沒尚睿的授意,壓根不敢露臉,可是任由他這麼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小夥計想想也是,這裏荒郊野外的,既沒大夫也沒藥,肯定不如城裡方便,說道:「只是,這馬車……」
門窗緊閉著,外面既無星月,也無人聲,靜得出奇。
她很怕身邊人這樣不止不休地發燒。當年,子瑾就是這樣將耳朵燒壞的,她自小就留下這個陰影,至今心有餘悸。
此刻的尚睿連吻也不想給她,直接伸手去扯她下身的褲帶,無關情慾,只是泄憤。
尚睿聽到她要出家的話,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雙親孑然一身以外,是否還遇見了其他事情,才讓她年紀輕輕有了這樣的念頭。後來又聽她說出最後一句話,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尚睿順著她的動作從枕下一把奪過那根殘簪,冷笑:「這次你想用它捅我哪裡,脖子還是胸口?」
他眼角含著笑意,垂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瑩透亮,此刻不服氣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覺得她真是有趣。
「嗯。」荷香應了一聲
尚睿的身量有些長,那馬車壓根不夠他平躺著,只好斜靠著坐。可是,這馬車輪子做得十分簡陋,那車夫趕車的技術也不怎麼樣,車廂里又顛又晃,他的頭不停地磕在側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邊都看著心驚,別到最後腦子不是燒壞的,而是磕糊塗的就不好了,急忙將他的頭攬在懷裡。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務事。
明連忙答道:「不用不用,你坐在這裏就好了。要是公子醒來就見著閔姑娘,估計病也能好個大半。」
她又說:「若是這輩子總要有那麼一次,是你總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張臉還過得去。」
田遠回復道:「前線回報,司馬大人一直規勸徐將軍莫要急躁冒進,徐將軍卻將他扣押在滄荒以北二十里的行營中……」
阿墨舔了舔自己后,想下桌子去,卻發現桌子太高了,於是站在桌邊望著下面嚶嚶唔唔地著急。
哪想他這人挑剔極了,看了一眼那茶湯的顏色和浮在面上的茶葉,皺了皺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視地不再喝了。
「閔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對方見夏月沒有應聲,於是又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
姚創又說:「若是閔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攔下她?」
夏月的臉霎時從紅轉白,幾乎想追上去將他一把拉下馬來揍一頓。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夏月聞言不禁瞪大眼睛。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一炷香之後,太后才悲慟地嘆道:「何至於此啊,睿兒。」
她留了個心眼,問小夥計:「這大哥不是你們店裡的嗎?」要是開店做正經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她剛要急著和他爭辯,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於是她憋了口氣,擰著眉,再也不和他搭話。
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下子卻完全沒了方向,心裏怕極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牽連,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個三長兩短。
尚睿支著頭,眼皮耷拉著,沒話說。
過了一夜后,阿墨便黏著她,一直跟在她腳邊。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緊,好幾次夏月都差點踩著它。萬般無奈,夏月只好將它摟在懷裡。
「子章那邊……」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活了這麼久,連一隻雞也沒有殺過,何況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明連見她推辭,心中有些憋屈。剛才他在門口就聽見主僕二人的嬉鬧聲,如今皇上為她受了涼,她還開心得跟遇見了喜事一樣,連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在太后的院子里撞見時,兩個孩子正在專心逗太后的那窩狗崽,一見尚睿立馬就站了起來。
就是說這些話的時間,頭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然後那些雨水迅速朝岸邊移了過來。
夏月惱道:「我說的話,你已經不肯聽了是不是?」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少爺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只有我。」荷香梗著脖子為自己辯解。
「所以兒子才擬了另一份,請母親定奪。」尚睿垂手,將剛才被太后摔在他腳邊的捲軸拾起來,雙手呈上,「徐敬業若是能自裁于叛軍獄中,兒子會以國禮待之,迎回屍身,將他按封王品階葬于王陵,徐家卸了兵權,可保永享聖寵。」
她剛準備朝海邊走去,卻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輕輕說了一句:「你回頭看看。」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為你逃到帝京來,我就沒法子嗎?你還不是落在老子手裡。」
她要死了,他夜行百里去替她找葯。
睡覺前,夏月叫荷香將上次老太太給的包袱拿出來,取出裏面的一些銀兩,對荷香說:「明日該去辭行了。這些銀兩走的時候交給李大人。」她本想再花些功夫請李季回心轉意給子瑾看看病,現在看來是無望了。
「結果如何?」
他長著這樣一副尉家人的臉,究竟是敵是友?是皇親還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難道姓尉?
王機又說:「皇上,前線主帥早做決斷。」
「你們公子,以前這樣病過嗎?」夏月有點瞌睡,不禁想找點閑話說。
明連知道他的心病,便緩和氣氛道:「姑娘你還有什麼拿手的曲子,聽著又喜慶的,給我們公子來一曲。」
洪武本以為尚睿會出來主持公道,沒想他卻說出那麼一句話,還勸人嫁給那無賴,差點被氣得嘔出一口老血來。
「沒有?」他停下來,斜瞥了姚創一眼。
明連不想生事,攔住她說:「姑娘,你們認識?」
夏月忙問道:「哪裡在打仗?」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轉臉看了一下尚睿,點頭道:「你等我一下。」轉身回到房裡換了身衣服,當時姚創帶著荷香來尋她的時候沒有帶什麼首飾,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極其簡單,但是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從枕頭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並沒有戴在發間,而是貼在胸前藏著,才隨他離開。
尚睿在涼亭的凳子上坐下。
夜裡,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東西。那金簪的簪花是純金的,花樣做得有點軟,但是簪頭卻不知用了什麼東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飾倒是鋒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訴荷香的話,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一時間,殿上聲音此起彼伏。
「待洪武的援軍一到,司馬霖和洪武二者久經沙場,雙管齊下,自然會有辦法,再加母親修書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荷香打開包袱,裏面除了夏月帶去帝京的一些細軟,還有老人家親手給夏月做的新鞋襪。荷香觸景傷情,頓時淚濕眼眶。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來還有人竊竊私語,此刻卻猛然靜了下來。
如此一個波折,他的怒意又深了一層,將她的雙手壓在兩邊,膝蓋強行分開她的雙腿。
可是他的手指那長,她壓根包不住一半,只好來回地揉搓著。
餘音兒一聽那聲音,臉色就變了,手上的動作即刻停下來。
辦完事,她拐進一條巷子,靜靜等了一個時辰,沒見到任何可疑人,然後去了城東角。
她瞥了他一眼:「公子難道真的覺得自己送上門的女人,不如強來的有滋味?那好,」她將手撐在他的胸前,「你喜歡我怎麼做?」
一個時辰后,荷香去而復返。
明連怕他遷怒到皇後身上,更惹出別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著。
他心中頓時茫然,不和_圖_書禁抬起頭看了一眼。
明連站在尚睿身後,絲毫不敢大意。
自從王淦的事情后,她對這些細枝末節很敏感,膽子變得十分小。
荷香還是忍不住問:「小姐,究竟是怎麼了,之前都好好的,怎麼見了洪公子你就不對勁了。」
這時候,丞相王機站了出來,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海上看著更美嗎?」她好奇。
「你認識我爹?」夏月詫異地看著他。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葯,靠在床上,沉思著沒再說話。
他平時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親口說出「佩服」二字著實不易。
據說開國的太祖皇帝,也是個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衛開朝以來,好幾代都是擇美入後宮,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來越好。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著嗎?」荷香瞪了他一眼。
尚睿答:「兒子所言句句屬實。母親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親審。徐敬業一黨之所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誅。」他說話的語氣不疾不緩,卻如錘鏨在心。
姚創沒敢答話,未獲尚睿的首肯,他怎麼敢多嘴。
尚睿將茶盞擱在桌面上。
尚睿側著臉,含笑打量著她,目光從眉眼移到嘴,須臾后,本想搖頭直接說實話,轉眼卻又反問:「你打賭又未贏我,我為何要告訴你?」一臉狡黠。
尚睿倒是懶得繼續開口,揮了揮手便打發了那夥計。
一時間,她有些猶豫。
只聽門外的人說:「小爺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個歌姬,什麼賣藝不賣身,真當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夏月怕旁人懷疑,鎮定地走到樓下。一樓大堂里熱鬧非凡,壓根沒人注意她,連剛才那個小夥計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她目不斜視地走到外面馬廄里,牽了自己的那匹馬。
他有了別的動作,自然就鬆開了對她雙手的鉗制。
休息了幾日後,她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夏月點點頭,不再問。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時,被門外嘈雜的聲音打斷了。
這男人真是在意識不清的時候,都還要和她作對。她守著他那會兒,他就喊「娘」。別人守著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對洪武說,「洪將軍,你無論如何也要攔住和吳王會面的賊子。」
他們沿著小徑蜿蜒而下。
荷香聞言將老太太給她的玉蟬從衣襟里掏出來,塞給夏月說:「小姐以後有機會自己給少爺好了,我才不去。」
更何況,他還救過她。她怎能做這樣恩將仇報、草菅性命的險惡小人。
荷香在街邊守了一會兒,果然見到舅老爺家的夥計拎著東西進了裁縫店。她趁機從正門走了進去。那小夥計見荷香正要發聲,卻被荷香制止,將袖子里的紙條悄悄塞給他:「回去就替我給老夫人。」
夏月緊跟著他。
「徐將軍副將徐子章。」田遠答道。
小順倒是問她:「荷香姐,你又出去買了這麼多東西?」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問。
明連鬆了一口氣:「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給皇上做。」
尚睿見狀,眸中染著清冷:「母親修來的菩薩心腸只對徐陽他們,卻沒有冉鴻他們嗎?」
田遠跪在地上:「徐將軍……被擒了。」
片刻后,李季端著剛煎好的葯入門,見尚睿僅著了件中衣坐在床上,忙說:「皇上莫要著了涼。」然後服侍尚睿喝了葯,讓他躺下。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備,殺了他?
小夥計心中一跳:「姑娘,你這首飾忒貴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麼多。」
洪武這回倒也機靈,領命轉身走了兩步后,又覺得不對,回來問道:「皇上,要是閔姑娘硬要走,姚創他該如何留?」
他站在泥濘里,不由分說地打橫抱起夏月,踏著潮水朝岸邊走去。
夏月見他這樣,不好再推辭,只得將衣服穿戴整齊了,跟著明連走一趟。
尚睿一樂,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這樣的倒是少見。以前他遇見的女子要麼對他唯唯諾諾,要麼阿諛獻媚,一根頭髮也能誇出朵花來。還有,就是王瀟湘這種,只會冷眼瞧著,像座冰山一樣。
「奴家餘音兒,是錦洛人氏。」
王淦哼了一聲,趾高氣昂地重複道:「洗乾淨耳朵聽清楚了,小爺我是當今王相的侄兒,皇後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問有沒有王法,因為小爺我說的話就是王……」
「想知道?」尚睿揚眉反問。
朦朧中聽見這個聲音,尚睿一個激靈,神志清醒了大半,頓時察覺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審視了四周一遍,須臾,又閉上眼睛。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託夢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給你託夢。」
連續好些天,尚睿的情緒都不太高,旁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戰事吃緊所致,只有明連看出了點端倪。明連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從不會放在臉上的,定是別的緣由,所以一舉一動十分小心,唯恐觸了他的逆鱗。
她一邊想著,一邊去摸|胸前藏著的那根簪子。
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霽,起身開始解腰間的白玉腰扣。
哪知,剛喝了葯沒多久,他又發了一次高燒。
君子一諾千金,沒想到他甘願為了那一句承諾,放棄江山抱負和自己一身的才學,攜著妻女四處躲避追捕,隱於市井之中。
她素來沒什麼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聲:「喂——」
小葯童端著擱銀針的盤子,一動不動。
徐太后將聖旨遞還給他,喃喃說道:「你有萬全之策,那是再好不過。只是子章和陽兒,何其無辜。」
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閭海最寬闊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極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徑又難以辨認,於是馬兒在路上撒歡跑著。她很久沒有騎過這麼快了,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嘯。
「你!」她有些惱。
那金制花瓣本來就嬌氣柔軟,他五指一攏,將簪頭拽在手裡,使勁一捏便沒了原形。
剛才李季給他扎的那幾處穴位,她粗略地記在心裏。她第一次見到退燒散熱驅寒,居然會取雲門和中府這兩處。
此刻,搖擺中的燭火映出尚睿的身影,他騎在她的身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冰若寒潭的雙目蓄著一層怒意。
夏月聽完之後,心裏默默推算了一下時間。
她和子瑾從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習慣了他的容貌,也不以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幾人褻瀆子瑾的話,面色霎時就白了,胸中頓時痛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荷香還在城裡,高辛玉也藏在城裡。玉是身外物,荷香卻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會不會害得她丟了命?
「你說朕那位魏王大將軍徐敬業,被尉尚仁那個反覆的小人給生擒了?」他的語氣極緩,一句話說得像一碗無波的水,毫無起伏,卻叫旁人聽了幾乎不敢呼吸。
他們倆離得很近。
冉鴻點了點頭。
她乾脆放棄解那系帶,而是粗魯地直接去拉扯胸前的布料,他扣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動。
「月兒還好吧?」老太太問。
荷香抿著嘴笑:「小姐要是找著了少爺,給我托個夢什麼的,我就開溜了。」
馬車到了城外一個馬場,尚睿掀簾下車:「一會兒有山路,我騎馬帶你?」
黑壁崖這邊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遠處海的那一邊卻是烏雲壓頂。
她見尚睿站在一側,神色又恢復了平靜,才覺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我管你是誰。」洪武說著單手輕輕一削,便卸開了對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老太太最喜歡的那條狗,最近下了一窩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給扔出了窩,也不餵奶。這下子把太后給急壞了。
他如此問著,大殿之上竟然沒人敢接話。
尚睿看了看冉鴻,伸手去牽他。冉鴻雖然心中有些戚然,但還是走到尚睿跟前。
「小姐……」一想到要別離,荷香的淚涌了出來。
尚睿起身,負手走了兩步,而後淡淡說:「隨她吧。」
王淦本來胸口有傷,肉也未長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畫兒的那雙嫩滑小手,一時色急攻心,才背著家裡人偷偷到酒樓撒歡,哪想竟然遇見尚睿這種硬茬。如今他從樓上滾下來,傷口裂開,鮮血如注,頓時昏死了過去。
「那還能有誰。」荷香咧著嘴傻笑。
荷香一邊照顧夏月,一邊照顧那隻小狗崽。雖說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對小狗喜歡得緊,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墨。
她一時不防,趔趄著朝床上歪斜下去,正好撲在他的胸口上。
洪武拿不定主意動不動手,於是手腕往後一攬,只將女子緊緊護住。就在劍拔弩張之時,一個聲音卻不急不緩地在身後響起:「剛才,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說話的人卻是尚睿。
明連臉上變了顏色,「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也不敢辯解。
「那你擬這樣的旨意作甚?」徐太后氣極反問。
「怎麼了?」夏月在插屏後面的裡屋問了一句。
海浪洶湧。
荷香點點頭。
「我就喜歡你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完,他朗聲笑了起來,揚鞭策馬。
夏月無法動彈,只能瞪著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沒有一刀殺了他。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別的地方。
可是,她卻連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當初對他送的簪子一樣,將他的心意踩在泥里。甚至,他見她鬱鬱寡歡,便帶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緻,而她卻想趁機殺了他。
夏月默默地聽著,然後自言自語說:「延慶郡主好像比他小兩歲,兩個人年齡相當,再合適不過。」
徐太后詫異:「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嗎?」
與其說是石洞,不如說是石壁凹進去兩尺寬的一個地方,剛剛有一人高,站進去,身體剛好被頭上的岩石遮住。
夏月沒話說,接過旁人遞來的斗篷,披著系好后,自己踩著腳蹬也跨上馬背。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帶你去個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來。有話路上說。」
王淦是個察言觀色的厲害人,一見自己報上名后,洪武臉上就有了猶豫之色,即刻覺得自己氣勢高出一截,便叫了旁邊家丁圍上去要對付洪武。
一襲素衣,卻宛若日月。
男子卻不由分說,一路拉拉扯扯,帶著人拖著那歌姬走到尚睿他們包房門外的樓梯口。
朝臣不敢抬頭,都噤了聲。
他將它狠狠地擲在地上。
那日,陽光十分濃烈,尚睿從太后的承福宮走了出來,腳下的影子被拉成細長,他垂頭看了半晌后,負手離去。
小夥計又熱心地問:「要不要我給他弄個湯婆子來?」
見洪武還想接話,明連忙說:「姑娘你還是繼續給我們唱曲吧。」
拔了針,李季抬腳正要走,卻被夏月喚住。
尚睿本來一個人在剝面前那碟松子,從頭到尾沒說話,聽見「錦洛」這兩個字,倒是抬起頭瞄了對方一眼,然後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
床上那人,垂眸看著胸前的夏月,嘴唇動了動,說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嗎,六根怎能如此不清凈,你剛才是準備把我這雙手給生吞了?」
兩個人正在房裡嘻嘻哈哈的時候,門外卻來了人:「閔姑娘。」
「這倒是奇了。」太后又說,「你說你們皇上是怎麼想的,寵妾滅妻這樣的事情,哀家肯定不會答應,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后那裡,不說後宮雨露均沾,好歹也要為別人想想。後宮就那麼兩三個人,徐昭儀都來哀家這裏哭了好幾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們皇上要是喜歡誰,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攔著,只望早日再生個一兒半女出來。要是說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后寵得跟心肝似的……」
被人識穿了意圖,她只得作罷。
此刻,老將軍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裡也有糧食,請王大人一併給前線戰士送去吧。」若說王家世代家業豐厚,那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著一身孤膽拼殺出數次戰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前人在緩坡上鑿了上頂的台階,但是經歷多年的風吹日晒,許多地方已經難以下腳。剛開始,兩個人還能並肩而行,漸漸地夏月落在了後面。
但是徐敬業一黨中有的人在順勢倒戈,有的人卻紋絲未動。徐敬業被擒這事事發突然,之前沒有任何風聲,連剛才得了消息去太后那邊通風報信的都還沒來得及迴轉。
徐太后聞言有些語塞,於是又說:「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間計?」
太后看著尚睿手上的那份聖旨,久久不曾說話,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
尚睿冷斥:「這事不知母親從何得知,他們為了欺瞞您,竟然編出這樣一個父子情深的謊話。」
明連被太后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脫身,隨後就將那隻小狗送到了夏月那裡。
後殿內的太后始終沒有發音。
尚睿低頭打量著自己,眉毛都快皺在一起了,扔了塊銀子給夥計,指著自己換下來的那堆衣服:「你趕緊拿去烤乾了,給我送回來。」
別人看不出來,明連卻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樣了,便問道:「去哪兒啊,皇上?」
過了片刻,兵部有人說道:「司馬大人德高望重,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試。」
尚睿將兩顆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裡果仁的碎屑,對洪武說:「你去看看。」
眼見,雨水又從別的地方滲下,接連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明連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亂地抱在懷中。
王瀟湘將孩子攬在懷裡。
一炷香還未燃盡,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濕了,於是明連打了溫水給他擦了身,再換了衣裳。
「承蒙先帝恩賜,王家在敘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風調雨順,糧谷滿倉。微臣願將所有儲糧全部捐出,親自護送至前線。」
夏月鬱郁地支起身子,退後幾步對明連說:「你們公子現在醒了,大功告成,那我就告辭了。」說完,便一溜煙走了。
太后頓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你們皇上不會看上了誰,想拿哀家的寶貝去討人家歡心吧?」
小夥計見尚睿一身簡潔精細的打扮,便知道是貴人,做生意的最善於從皮囊識貴賤,貴人自然脾氣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會兒,旁人就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緞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馬兒雖然健碩高大,性格卻純良溫順,一點也不抗拒她。
夏月沒繼續和荷香爭執,該說的都說了,她不聽也沒別的法子,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你這麼犟,是跟誰學的。」
若非時不時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餘孽勢必後患無窮,他幾乎忘了這孩子。其實,不是遺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憶起孩子的父親,他的這位兄長。因為徐太后的緣故,他和兄長們的關係都不甚親厚,只是魏王做事沒心沒肺,和誰都能自來熟,所以算起來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他接住她,挑著眉說:「你父親明明一身才學,怎麼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沒有。她和小丫鬟都沒有走。」姚創重複了一遍。
「朕小時候也沒見您這麼疼愛過。」尚睿道。
她的話剛說完,還沒來得及回頭,只覺得被自己捏著的那隻手,突然有了力氣,反過來握住她,然後猛地將她一拽。
夏月頓時覺得過去真的太護著她,沒有狠過心,於是繃著臉小聲怒斥道:「這都是生死攸關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給他們報個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說無用。若是你都不幫我,那此地還有誰可以讓我託付?」
她狐疑中照做。
小夥計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看著明明差不多。」
夏月狐疑。因為看他不過二十來歲,換成十年前父親在朝廷任職的時候,他才多大?要說僅僅只是彼此認識,她卻是不怎麼相信。
明連濕了帕子給他敷額頭。
這時旁邊的李季又躬身要請脈。
她不禁想再仔細看看尚睿身上的針眼。只是,她再怎麼荒誕不經也做不出剝開男人的中衣看胸脯這樣的事情,她淺淺地嘆了一口氣,只能捧著他的手,琢磨著虎口的那個針眼。
三個人進酒樓,上了二樓包房,酒菜上齊之後,唱曲的姑娘抱著琴來了。彈了兩首曲子之後,姑娘調了調弦,休整稍許。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她不再多話,轉身沿著來路返回。
荷香見她神色,頓時不敢再說。
夏月並未放在心上,「哦」了一聲,沒想到荷香卻繼續絮絮叨叨地彙報道:「老闆說,最近打仗了,南邊的貨都過不來了,所以才漲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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