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他住了口，知她多年來未曾算錯一事，便朝後退去，轉身而出，門外寒風撲面而過，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殺了他，便可奪了鄴齊！

當真可笑！當真可嘆！

再望向牆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瞬即逝，這麼多年似風而逝，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於會去相信那女人。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狄風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彷彿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賀喜進了院中，將劍一抽，借頭頂灑下來的月色側劍以視，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交手，勝算幾何？」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半邊臉。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只覺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么？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沉沉一低音：「陛下？」

若是那人沒了，鄴齊一國必會生亂，邰涗便可趁隙而入，侵其江山，占其廣疆……！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荒淫無度！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果……

她垂眸，閉眼半晌，手緊緊握住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狄風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更何況，她今夜才對著他信誓有言，她亦不會信他。

只聽前方似有聲響，不由凝眉抬眼，朝前望去，可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裡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腦中飛快閃過那四個字……

狄風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為何，半晌后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她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她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么？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冷笑道：「這是何意？」

從此冷眸冷麵，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為權勢二字罷了。

賀喜眼眸微眯，這宅子從裡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就這麼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牆，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卻是徒勞無功。

他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賀喜眉峰斜揚，待見他身影遠消，才轉過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後走出一人。

英歡蹙眉，眼睛盯著狄風掌中寒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ｈeｔuｂoｏk.ｃom.ｃｏm子，將裏面燭台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人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顫，撐著樹榦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麼晚還未睡？」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陛下，臣怕那人會對陛下……」

他慢慢走過去，轉身，背倚樹榦，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薄唇抿作一線。

她停下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果？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

由是一想，眉間不禁略陷，心底一沉……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厲的光，耀人心目。

她背對著他，慢慢開口道：「朕知你為何而來……只是朕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為什麼，事後也別去追究……」

當下一甩袍側，漠然又看賀喜一眼，轉身便往回走。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謝明遠止言不語，低頭半晌，才道：「臣遵旨。」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為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無恥之徒！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令他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她淡應一聲，臉上蒼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過身便入了前方屋內，門板在她身後重重合上。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裏忽地緊了一下，手中將劍狠攥一把，轉身大步朝客院走去。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那怎麼可能是她的字！

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 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低眼她，冷冷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僅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莫不是邰涗女子均似夫人一般，耐不得絲毫寂寞？」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腳和*圖*書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裡。

若是沒有那女人十年間的處處為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倍！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半晌一側眸，正欲轉身離去時，身後卻傳來穩實飛快的腳步聲。

……殺了他！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篤忠堅之氣，過了這麼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願領命？」

英歡于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几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狄風推門而入，見英歡正站在牆側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牆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後握成拳，指節都捏得有些發白。

遠處之光亮了些，他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她的寢宮之內，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于手中，劍身轉過之時，于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待回了主廂之前，遠遠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英歡手一松，發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為何？

賀喜彎下腰，拾起那落葉。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里……

腦中作不得絲毫思量，便這麼僵著走出門外，順著夜裡愈起愈烈的風，依來時之路飛快地往回走去。

他撐了一把樹榦，側跨半步，朝身後望去，目光剎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成了冰。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後沉沉道了一聲，「狄將軍亦是人傑。」

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色不善，皺眉低聲道：「陛下。」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黑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起來，低聲喚道：「陛下。」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賀喜負手，走了兩步過去，看他道：「都聽見了？」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剎那，鬆鬆動搖起來。

他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便是這人的性子了！

身後並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英歡側過身，「那便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罷。」

那人那裙……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一手撐著樹榦，另一隻手垂在袍側，正盯著她瞧。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知曉，那三個字，並非是他聽錯了。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一雙深瞳，其間火星迸濺，沉黯之色裹著同樣的驚疑之色……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御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萬沒想到……」見賀喜徑直朝院內走去，他只得在後跟上，小聲相問道：「陛下有何打算？」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鬆了些。

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斷劍……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他想要說什麼，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十年前，先皇既歿，新帝登基之夜，禮畢回宮之時，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污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女人臣服至此。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殺了他。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衝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他硬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知是動了真情的，可眼下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不敢斷言。」心下當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身子不由微微作抖，邰涗境內，杵州城內，他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稜有角，扎在她心上。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她望著眼前這張臉，心中恨火遽燃，紅唇微顫，未及開口，和*圖*書身子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英歡回神，聽出是狄風，不由展眉，「進來。」

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英歡眼角輕顫，隨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

殺了他。

驟然間殺心四起。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

他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大掌微一攥起……那女人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賀喜側過頭，就見狄風滿面肅剎，大步朝他走來。

動作利落乾脆，非常年習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殺卻不一定能及身為殿前侍衛的謝明遠……正想著，忽而聽見樹后不遠處傳來衣裙磨娑之聲，于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狄風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眸間俱是噬骨寒氣。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線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狄風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

狄風胸中諸情翻湧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

……寬肩長臂，俊挺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分。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心慮且穩，定是這般打算的。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那當是能夠輕鬆得手，倘若遇著狄風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她算計了去。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廂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賀喜看著狄風，見他復又緩緩轉身，不發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一寸。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就這麼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蒙蒙發亮，這才發覺她已然坐了這麼久。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https://m.hetubook.com.com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這莫不是鄴齊的風俗？」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叫人不敢直視。

原來竟是她。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他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身，往院側小徑行去。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他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案上燭台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姿，堪堪出現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他狠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衝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狄風握緊劍，「陛下吩咐便是。」這麼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麼，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陛下，臣並無此意，只是此地為邰涗所轄，倘是有個萬一……」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榻的偏院行去。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里后，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他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想不透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

她讓狄風前去除了那人，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

眼裡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裏似被什麼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裏面燭台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殺了她。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佈於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鬥，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看見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他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狄風一怔，雖不解其意，卻也並無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仍舊照常起程？」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熱，卻還是這姿勢，任時間一點點流過，只覺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後，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腹底一口濁氣涌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男人，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