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六
可神轉之剎，便又憶起方才……
喉頭微梗，再也說不下去。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無忌憚的目光，霸道的舉止，時而溫柔的眼神，蠱惑人心的低沉笑聲……一切的一切，總在深沉沉的夜晚，前來擾她。
英歡眼角微顫，心底一陣悸動。
她倒吸一口冷氣，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英歡手指一軟，硃筆落下，砸在案上，濺了一滴刺眼丹墨于紙箋上，水眸輕晃，望著狄風，冷笑了兩聲，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寧墨卻也不懼，對著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進葯又有何用？」
英歡望向他，卻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時動手，也還不晚。」
可縱是語出強言，她那顏姿也還是如此誘人……
他火眸微眯，身子未動，大掌壓在她腦後，手指緩緩順過她的發，然後開口，低聲道：「方才亭間，俱是真心。」
白皙細嫩的皮膚，在他指下被壓出了紅痕，她心緊不能言，雙眸清亮無物，臉上滿滿不置信。
不由怔然松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來，順著他的身子滾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顏色。
「陛下？」狄風低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猛地將她喚回了神。
狄風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僵，待見英歡人好無恙，才定了神，朝身後諸人使了個眼色，那些御衛們便遠遠散開去，圍成了個半圈，將幾處出路全都堵死了。
那一瞬情迷之時，賀喜只覺頸間驟然一涼，冰冷尖銳之物抵在他喉頭，一寸未差。
就只這時，他才忽而發現，竟是這麼纖細單薄的身子，撐了邰涗萬里江山整整十年。
音似於寒澗中盪，空空若是，輕語之言，卻似一記重鎚，砸得他心底微微一震。
越想忘，卻越忘不了！
他嘴角一抹冷笑將將劃過，那男子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風颳得亂起，大步朝他而來，身後還跟著十余個御衛。
英歡見他不語，手上鉗制亦消，先前僵了許久的身子不由軟了下來，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湧出股莫名之情，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想殺……」
看著他一點點貼過來，她呼吸驟緊，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卻被他攥在掌中，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她。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狄風，手臂微抬，只是還未開口，便見側前方樹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飛過，「砰」地一聲，打偏了狄風掌中之劍。
寧墨想了想，轉身從小內監手中接過葯，吩咐道：「這葯我去進給皇上，你先回去罷。」
她眼光未動，他亦一直看著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變。
先前進去通稟的宮人已然出來，著二人入殿覲見。
御葯謹封。
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讓他撲了個空！
狄風搖頭，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歡如此動怒。
這才放開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濕一片。
她便知道信不得這男人！
縱是在此時，她亦能說出這等不留餘地之言，當真是夠狠！
寧墨聞言，不由撇眸盯住他，冷笑道：「怎麼，連狄將軍都來質問在下了？」
賀喜俯身，伸手一掃，從腳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于掌中，捲袖輕擦，將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氣一一拂盡。
英歡腳下一軟，背上脊柱似被抽離，只是緊緊靠著那老樹，才穩住了身子。
寧墨與狄風二人相錯而站，誰也再未開口，縱是站在這殿外石階上，也能清楚地聽見殿內傳出來的咳嗽聲。
寧墨手腕一抖，那銀碗險些就要砸下去。
賀喜收了目光，轉而投向遠處那點點亮處，心下已有了幾分瞭然。
他陡然回過神，見寧墨已收了碗盅，正欲退殿而出，於是幾大步，立於御案前，低聲和_圖_書道：「陛下。」聽見身後殿門開了又合，知寧墨已然出去，這才抬眼望去，又道：「陛下，身子要緊，國事可暫交由門下中書兩省老臣決斷……」
皇上病體久久未愈，並非是太醫診誤，而是她不願道出隱情。
再加上背後蜚短流長的那些話，越傳越多，使得這太醫院的老臣們也對他頗有微辭，當著英歡的面不說，可在背後卻處處與他為難。
彷彿聽得見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他又慢慢道：「我也想殺你。」
狄風握劍之手，指節泛白，唇成一線，只等英歡一個點頭示意，便將刺下去。
寧墨手低眼半晌，伸手將那葯碗取了出來，掀了上面的蓋印，呈至英歡面前，輕聲道：「陛下，還是趁熱先將葯喝了罷。」
……可此言縱是說一千道一萬，仍是騙不了自己，夢境越來越覺真實，夢裡的那個人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狄風死死攥著他的袖口，過了好半天才鬆開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說不出的神情。
他緩緩鬆開她手腕，身子亦離了她，卻仍是罩著她，眼眸微眯，將她看了幾瞬。
她就這麼被他圈在懷中，他身上那滾燙熱烈的氣息，隔著兩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來飄去，將她燒得同他一樣燙。
賀喜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這般看來，倒像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寧墨見狄風半晌都不言語，便搖頭道：「狄將軍既是不願開口，在下固不相迫，只是皇上此疫難醫，調養之日未可估量……」
賀喜握掌成拳，手指緊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該放過她！
寧墨不語，沿著大內北街西廊入了通會門，待進了禁中后，才舒了長眉，忽而開口輕問道：「狄將軍，你……心底里對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罷？」
殿外艷陽依舊，只是在他眼中，再無了先前奪目之燦。
英歡驟然回神，這才發現，下唇幾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觸上賀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那簪子，此時本應貫穿他的喉間，而非被他這樣捏于指間。
狄風手腕一震，險些握不住那劍柄，低頭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銀片，因力道太大，那銀片一邊已被劍刃削去了一角。
她臉色不善，唇也泛白，聽見寧墨與狄風二人進來，才抬起頭，道：「葯擱下罷，稍後朕自己會喝……」還未說完，便又咳了起來，聲音沙啞不堪。
狄風于御藥房檐下穩穩地站著，腰間並無佩劍，只是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處也是濕的，一看便是在此處等了許久。
英歡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筆，蘸了墨，對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帶回來的那八千名鄴齊百姓，將他們悉數遣回鄴齊境內。」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將桌上另一側的一整摞摺子往狄風眼前狠狠一推。
他見她松指落簪，眉峰陡落，面色瞬間變得極寒，大掌猛地從她腦後移至頸間，三指一扣，鎖住她的喉嚨。
狄風那一劍，當真是讓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顧不得旁的，那一聲「陛下」，便這麼叫了出來。
只是她甫一歸京便身染急疫，令朝中眾臣都心憂起來。
外面陽光當空而照，四下皆燦，寧墨才從昏昏暗暗的御藥房中出來，迎上那火一樣的色澤，頭一下便暈了，腳下不由一歪。
她身上滾過一陣戰慄，不由將嘴唇咬得更緊，身子卻是愈加僵了去。
聲音雖低，可語氣甚急，足以讓在側幾人聽得一清二楚。
狄風一把扯住寧墨的袖子，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那麼細密的一個吻，他的舌尖勾過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間，然後長驅直入，似精兵奇襲、攻池掠地，轉瞬之間局勢已定。
那帶了刀繭的指，竟能繞起她的髮絲，那剛硬如鐵的手和圖書臂，竟能做出這麼溫柔的舉動……
英歡扭過頭，掩袖輕咳，見他一副不罷休之樣，不由蹙眉，抬手往身子內側一招，道：「……拿來罷。」
寧墨看他一眼，嘴角輕扯，眼底卻一片漠然，「將軍可知，皇上疾發至今在下為皇上請脈已有數十次，然不論在下問什麼，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問將軍一言，先前赴杵州視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會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賀喜胸口陣陣發熱，似有千軍奔襲而過，馬踏連營，將他心底撩起陣陣塵霧，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隱沒了他心間之情。
謝明遠同狄風一樣，奉命而去卻撲了個空，回偏院時卻遠遠望見狄風帶人朝這邊走來，當下便繞至後面，急急地趕來，生怕賀喜在他不在之時出了什麼意外。
英歡沒有抬眼，腕抖不停，硃筆墨點筆筆落，輕聲又道：「此事朕稍後會交由中書商議，若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你還需再親自去一趟逐州。」
英歡皺眉，抬手一擺，便欲繼續批摺子，可餘光卻見他端著葯碗的手卻遲遲不肯落下，這才抬頭盯過去，微微怒道：「這是要抗旨了？」
送八千鄴齊百姓歸國……
英歡垂眼，敞袖輕輕一甩，「讓他們走。」語氣淡弱，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她的發，柔滑細順，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後皆遍滿，冰涼如緞，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英歡擱在案上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全是勸朕成婚的！」
英歡怔著，任他索取，眼帘未閉，望進他同樣未闔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灘濕，潰敗不堪。
英歡頓了頓手腕，「此事朕意已決。」
……今夜之後，怕是再也無緣相見。
狄風看了看英歡，大步上前，翻肘揚手，掌中斷劍之鋒直指賀喜心口 ，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姿勢如此曖昧，可他卻停了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開口道：「你想殺我。」聲音含冰，語調篤定，裏面竟隱隱帶了決絕之意。
涼亭中，心間曾盛開過的繁花，在此時驀然凋落，零零碎碎地灑滿心底。
寧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開口道：「葯帖乃是王太醫與在下聯名封記的，為皇上請脈時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診的。徐大人信不過在下，總不至於連王太醫也不信罷？」
……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賀喜雙手從她肩上伸過去，大掌將她素丈青絲統統攏起，頭微微一低，手腕轉動了幾下，便將她的發在腦後綰了個髻子，指間珠簪輕翻，插入髮髻中，緊緊貼著她的髮根。
遠處景歡殿的檐角在此處已能看見，碧瓦琉璃之上是藍得透亮的天，寧墨抬頭望了一望遠處，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將軍以為只有你才擔心皇上的身子么？」
他這才抬了頭，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微卷長睫輕垂，面色如縞，在月色之下愈顯慘白。
他起身，將碗遞過去，看她纖眉緊蹙，一口氣將那葯喝了下去，這才斂袖退後。
那兩個字登時讓狄風心神大亂，手握了又握，才將劍柄緊緊攥穩。
他年紀輕輕，便被英歡欽點為十御醫之一，而與他同年入太醫院的其餘諸人，好多卻連三試都還未過，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賀喜擁著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后漸趨漸慢，到最後，懷裡的身子也變得微冷。
而他的指，此時本當已扭斷了她的脖子，而非這般輕拂她那珠簪。
狄風一怔一愣，下意識地收了劍，手臂抬起，朝身後諸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慢慢退開了。
便就這麼往前走去，越過狄風之時，明顯能感到那男人目光如刀，在他背後利划數下。
英歡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目光已移，辨不出他面上神情，只有耳邊湃盪著的那ｈｔtps://ｍ•hetｕbｏoｋ.ｃom.cｏm句冰冰冷的話，才讓她乍然明白過來。
此言如驚雷一記，將狄風震得渾身發麻，僵不能言。
他側眸看她一眼，目光仍冷，可足下卻走上前來，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攬她入懷。
天旋地轉間，人便被他抵在老樹枝幹上，背後粗礪的、厚韌的、帶著稜稜角角的樹皮廝磨著她，細綢輕輕被抽碎的聲音傳入她耳間……
英歡歪在上面，身上只著羅衫，倚著那御案，一手握著硃筆，另一手正飛快地翻著案上攤開一片的奏章。
天邊亮起一線，四隅金霞破霧而出，漭漭鐵青天幕霎時被映亮了一片。
徐之章臉色一變，頗有些惱意，不由出言相諷道：「我等自然沒有寧太醫的好手段，便是將來出了事兒，皇上念在寧太醫寢侍多日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面……」
她半咳半止，抬手指著那摞摺子，聲色極寒：「……你可知朕病著的這幾日，那幫老臣們都上了些什麼摺子？」
似寂靜無人一般，空中只留風掃樹梢之音。
他的眼眸，此時是那般洞徹的黑，裏面萃燦萬方，攝人心神。
……前一剎情深之言若彼，后一瞬狠辣之舉似此。
身後遠處，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火影燈光，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她不是沒有想過！
過了今夜，怕是再難見到，再難吻到！
能不能信他此時，敢不敢信他此時……
他扭過頭看英歡，英歡卻望著狄風，一言不發，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許了狄風將行之舉。
不禁又是一怔。
狄風面色沉黑，看著她道：「陛下龍體要緊，它事不必過慮。」
狄風不解她此舉，猶自愣著站在那裡。
這點執拗的堅守，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當真是可笑！
狄風身子大震，幾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寧太醫休得胡言亂語，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說得出！」
寧墨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才轉身望過去。
這感覺如此噬人心骨，教人難以禁耐。
也不是……全然沒有遇到過。
想到這些，狄風心中便是難言不安，可對著寧墨又實無法直言以道，只能默然不應。
可不可以，就信他這一回，這一回的他？
英歡喘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國無儲君——這便是他們的心思！」她冷笑，伸手將那些摺子全部推翻下案，任其灑落一地，冷然又道：「見朕染疾，便都生了這心思，生怕朕將來若有萬一，這江山天下……」
此時二人離景歡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宮人趨步而來，令二人暫且祗候，待他進去稟報一聲。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漸起漸涌的浪潮，手垂了下來，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英歡心底千錘之重，這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罷！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溫柔的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過了這一夜，哪裡還能再得如此良機，哪裡還能再有如此地利！
……過了這麼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腦中心口，竟是越來越清晰。
只是她最後那一個字卻沒得機會說出口，便見他的眸子在一剎那間變得黑不見底，眼睜睜地看著他飛快俯身，一側臉，吻上她的唇，就這麼硬生生的，將她最後那個「你」字吞沒于口中。
方銀管子出葯，分置於兩隻銀碗中。
狄風眸中乍然一亮，又驀地暗了下去，這才明白過來他是何意——
狄風自己上前幾步，見英歡衣裙不整，心中騰生愧疚之感，只覺是自己護駕來遲，倒讓她平白受了委屈。
成婚，成婚……
她看著他，見他神色竟無一點變化，心不禁飛快向下一沉，這男人……縱是被她如此相挾，竟也能淡穩若此！
身側探過一隻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穩后，才鬆開掌。
賀喜攬過她的和圖書腰，大掌探至她腦後，一把抽掉她發上珠簪，撥亂她那一頭烏髮，指繞青絲，穿過濃長黑髮，扣住她的腦後，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更緊。
狄風望著她，沉默不語，眼中卻乾澀難耐……識她已近十二年矣，未曾見過她這般憔悴的模樣。
狄風何從知曉他先前已遭徐之章質詢，只當他是恃寵而驕，臉色不禁一變，沉聲道：「寧太醫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為臣，自當為皇上分憂解難。在下不過問了一句而已，便招來你這般相諷？」
只是這麼多年來周旋于朝中，竟找不到一個她可以放心讓之半座的男人，一個……懂她的男人。
眼裡霎時起了層霧，就這麼看著他側頭俯身，而後便覺出他的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點水般地輕擦了兩下。
她說完這句，輕一咬牙，頹然靠上塌邊錦枕，眼眸微閉，胸口堵得氣都喘不勻。
狄風不禁打了個寒戰，腦中憶起逐州一役，鄴齊數萬鐵騎戰甲蒼青，駭人氣勢血吞萬里，那男子帥甲居中，尤為攝人。
狄風略有遲疑，「此事還望陛下……」
腦中驀地一跳，眼前又出現了那雙褐眸。
她面色彈指間變了幾變，終是歸了燼之灰色，只臉頰兩側、額角之下，還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淺淺紅色。
腰間之劍已出半鞘，劍柄之下凜凜寒光，在這將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他足下微開，膝蓋向前頂去，卡在她腿間，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卻不料能聽見英歡說，讓他們走。
那一夜那一夜，只當是夢，是夢罷。
她來不及反應，入他之懷一剎，心跳愈烈，他……
杵州一夜驚心動魄，然論其間究竟，他同沈無塵均是只明一二，誰都不知她心中到底對那人是如何想的。
英歡心口顫了下，她是想殺他，可他豈非一樣！
她不禁暈了一剎，身子重重靠上背後粗壯樹榦，由著那刺稜稜的樹皮將身上錦綢刮裂，由著那滲骨冷意侵上身子，卻怎樣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絲絲燙意。
倘無那一夜那一人，她斷不會定此之念。
狄風跟在他身側，眉宇間滿是擔憂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她看不見他的臉，瞧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聞得那寒風侵肌般的五個字，身子驟然涼了下去。
沒了他在身側，她心中又開始搖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為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語調……便如此狼狽地放棄了。
待人沒了影兒，他才轉頭去看狄風，足下一動，邊往禁中行去邊道：「狄將軍找在下何事？」
一個男子自其後暗處疾速奔來，待看清眼前諸人後又一個急停，低低地沖賀喜叫了一聲，「陛下！」
寬肩長臂，氣勢迫人，那把湛然之劍……想來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日輪頃刻上天衢，這一個冷冷的漫漫長夜，終是這麼過去了。
小內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見寧墨撩簾而出，才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賀喜展拳，側臉看了看謝明遠，「走。」
只是那人……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那般蠱惑人心的笑容，瞬間讓她想起那蒼茫月色下的暗涌情潮，這麼多年來只這一夜、這一人，能叫她心生妄念。
寧墨立時跪了下去，手還是高呈葯碗，口中道：「臣不敢。」
太醫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嘗了一口，看了看寧墨，眉頭微皺，「皇上身子十幾日來未見好轉，你這方子卻是調也不調，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們卻還擔心妻兒的腦袋……」
狄風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陛下？」
……只是她的心思，他卻從來都不知。
她在位十年從未因病輟朝，這次縱是有病在身，也依樣不眠不休忙於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暈倒，才使文武百僚們驟察龍體有恙。
寧墨hｅtuｂｏok.ｃoｍ•coｍ垂眼，繼續朝前走去，低聲道：「在下自入太醫院至今已近八年，雖非華扁再世，可醫術也非庸人能有。然醫病者，須數問其情，以從其意，神回則昌，神不回則亡……此間諸理，想必狄將軍亦是明白。」
狄風不禁鎖眉，不解寧墨為何突然言起醫術來。
英歡望著他，抬手去摸腦後，是一個簡素螺髻，卻盤得一絲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貼貼。
寧墨垂眼，手指緊緊扣住碗身，未答徐之章的話，轉身將葯碗擱進一旁候著的小內監手中的溫桶內，低聲道：「好了。」
這唇，這舌，這懷中之人……
謝明遠看向賀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緩下來 。
……驚情已定，心口恨火復又燃起。
他足下步子越來越沉，數十步出去，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望了那樹下女子一眼。
狄風握拳，等著他說下去。
英歡于意亂之間猛然驚醒，將那簪子握于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後慢慢將手探上去，沿著賀喜胸側滑至他喉間。
她手腕輕顫，握在手中的珠簪在這夜色中散出蒼然寒光，略尖一頭正緊緊抵住他喉間肌膚，印出淺淺一道凹痕。
動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風……
她眼皮驟然一跳，耳邊轟然起鳴，心底之堤驟裂，水浪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她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狄風咬牙，「臣尊旨。」眼見英歡揚手輕擺，他再說不得什麼，只能就這麼退了出去。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間，衣袂擋了一記，沒有掉下地去。
她咬唇，恨然抬眼去看，那一雙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淺涌，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裏面已沒了先前那猶疑之色，可這眼神，卻叫她辨不清分不明。
……萬沒料到，竟會是他！
一日數次請脈，讓太醫院人心惶惶，十年來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這麼沒了。
他眸中之光驀地一晃，心中驟寒……
殿內御案前的高座已然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不寬不窄的軟塌，上面鋪了一層薄被，擺了一個錦枕。
不等狄風開口，她便又從身邊挑出另一封摺子，直直丟給狄風，眼底寒水裂光，「好個沈無塵，竟將朝中三品以上未婚臣子盡列于奏摺之上，呈與朕閱！就連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寧墨拾一碗，淺嘗，吐葯于銀盂間，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隻碗，蓋了那四字之印。
心中先前疑惑之結一時全都通了，也才明白過來，這男人先前為何能叫他「狄將軍」。
寧墨神色如一，側過頭看了眼面色黑紅的狄風，挑眉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將軍騙得了自己，騙得了旁人么？」
本欲開口，可那一抬眼，就觸上他的眼眸，裏面溫光若水，晃晃悠悠。
賀喜眯眼，停了半晌，忽然鬆開手，連帶她整個人都放了去，朝後退了半步，負手于身後，望向她，薄唇微開，聲音略啞：「倘是再有下次……我不會再放手，所以你也別存不忍之心。」
英歡抬起眼皮，只覺眼角濕漉漉一片，不由飛快抬手，作不經意狀地撩袖拂面而過，然後才看向狄風。
正兀自想著，就聽英歡啞著嗓子喚他：「狄風。」
慢慢離了她的唇，卻仍是不忍，舌尖輕觸她的唇瓣，將那殘存之香毫不客氣地捲走，然後才抬眼看她。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願鬆開，恨不能將她整個人都含入口中，讓她慢慢化開來。
突然間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場之上將兵相交，竟不如此時的面面相對讓人心驚。
他那霸道之氣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顫抖，卻被他含住，吻得更緊。
狄風只覺頭皮發麻，面色更是黑了，聲音帶怒：「你究竟何意？」
那聲音時斷時續，低沉暗啞，每咳一聲，便讓狄風心角一揪。
劍刃側偏，猶自鋒利，光泛蒼青，破膽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