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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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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一

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一

賀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風時眼中已有暖意,「鄴齊皇帝會一直留在開寧延宮內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鄴齊大將何平生。」
英歡人一軟,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著落了下來。
玉肌凝潤,長發烏青,次內冰氣繚繞,纏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狄風拳背上青筋暴起,「絕不可能!」
…………
這香氣,甚是熟悉……
狄風勒韁停馬,掌中長劍緩緩揚起,朝向對面馬陣,隨時準備落下。
賀喜抬眼,略微一笑,沒有說話。
不禁微微一笑。
雖是夏日,可夜晚江風亦涼,城營牆高四丈,上有望樓,執戟守兵身披黑色鎖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何平生聞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涼城西郊紮營,以恭聖駕。
心思縝密嚴謹,環環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妖孽!
…………
可眼中瞬時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別無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他未睜眼,只是低聲道:「衣物我自會換,不必人伺候。」
盛怒之下,卻隱隱聽見賀喜低聲道:「朕可以讓邰涗不敗。」
英歡錯開目光,臉色微紅,「怎的,是怕換下來的袍子讓人瞧出你的身份?」
一排士兵長槍豎起,「朱將軍!」
是在氣他無情偏做多情舉,還是在氣自己有情卻生無情意。
英歡側目,不再看他,低聲道:「到底為何執意要朕去涼城?」
英歡胸口忽然變得極悶,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著做什麼?」
他還以為她會親來……
何公子?
英歡鼻尖發酸,那銀瓶看著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氣橫涌,伸手抓過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過去。
狄風抬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狄風猛地抬頭,「臣曾於鄴齊城營帥帳中答應過他,倘若此次鄴齊能助邰涗脫困,臣當竭力相報!那一日邵遠兵敗,臣率部回京途中過涼城,他說……惟願能見陛下一面。」
狄風聞得此言,心底一涼,整個人都僵住了。
賀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額上汗粒如瀑。
狄風打量了一番城營四周,又驅馬而行數十步,至城門方止,才翻身下馬,眼前之門便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幾萬將士動作整齊劃一,擲槍于地,頓甲而立,高聲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眼前閃過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將這簪子從她發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卻拿了這簪子抵住他的喉頭。
這一句一句聽下來,狄風身子漸漸趨冷,鎧甲下的單衣已經全被汗浸透了。
蒙頂茶足珍貴,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為這真是那人的心意。
夜風迎面撲來,掃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英歡嘴角稍彎,冷笑道:「讓你拿這三萬人去和數倍於己的敵軍血戰?你想被謚武國公,朕還不願這麼早封!」
英歡挑眉,再看他的臉,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眯。
邰涗將士們人人皆撼,以為鄴齊大軍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卻明,那幾萬鐵騎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不清不脆的一聲響,卻令人心震。
現如今他又來,身後是五萬鄴齊精銳之師。
英歡只覺手被他緊緊一攥,抬頭就見他眼中寒了三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門峽一帶昨日突降大雨,山路沖阻,龔明德大軍不得西進,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信他,還是不信他……
風將他身後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飛張騰,如龍升于天,蔽去了眾人目光。
不可傾。
英歡腿一軟,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亂抖。
狄風氣得不能自禁,「鄴齊五萬騎兵入境,誰知會做出何事來!」
英歡唇在抖,又聽他低聲道:「可惜不能讓你如願。」
他……竟是在逐她走。
「臣……」狄風嘴唇略動,卻不說下去,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起。
狄風喉頭暗啞,「陛下聖明,是臣短視了。」
惟願能見她一面。
狄風握拳,冷言道:「此計確實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為何願意這麼做?」
好手段,好計謀,好心思!
狄風看著他,半天沒動,不知該如何開口。
英歡垂眼,「撿了拿過來罷。」
卻是為了要見她一面。
英歡面色轉怒,正要開口,卻見沈無塵起身上前,命人將那侍女帶下去,然後回身對她稟道:「陛下,莫要因此擾了興緻。」
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計策!
他的懷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聲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說,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也不論狄風在身後如何,她自顧自地轉身,大步朝內殿行去。
狄風又道:「幾日來陛下遲遲不決,臣若不將此事說出來,只怕陛下斷不會同意親赴涼城犒師。」
十二日,鄴齊都虞侯何平生率精騎五萬北上,夜至臨康城下,狄風令守城之將開們以恭,不戰而使鄴齊大軍入境。
他卻沒有停,馭馬衝過風聖軍的陣口,飛奔至她玉輅之前,才止。
…………
英歡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開他的袍子,冷聲道:「替你更衣!」
賀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將玉杯轉了半圈,問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話一說罷,他便當先快步下了樓去,動作之急,讓一干士兵們均摸不著頭腦。
她本可以下手,卻終究丟了這簪子;而他竟也放過她,反將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發間。
賀喜長袖垂下,手指輕搓,「狄將軍以為邰涗眼下勝算幾何?」
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順著銀梯下了玉輅。
中宛淀梁黃世開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卻於半路為狄風所襲,只得棄而回營;北戩聞之,遂按兵不動,于雲谷關紮營待望。
他挪不開眼,「陛下……」
若是再見他一面,她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風抿唇,頭低著,「臣之罪臣自知,臣甘願伏法。還望陛下能去涼城犒慰鄴齊大軍。」
狄風低下頭,「臣只說他是何公子,並未說何公子是誰。」
內侍將門掩開,狄風大步而入,邁過門檻時微微一頓,看了看地上那銀瓶,又抬眼去望英歡。
狄風眼神堅穩,「陛下如若能退三國之兵,在下定當竭力相報!」
英歡眼皮一跳,人一下驚醒,心口陣陣發堵。
賀喜眼眸微顫,握住她的臉,俯下身,唇慢慢貼上她的眼。
英歡眼睫輕掀,淚是愈涌愈多,望向他,「如此重傷,為何方才不肯言明?」
這男人真是……瘋了。
英歡看著他,眼中忽明忽暗,卻再未開口。
賀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顫,可卻仍強作鎮定,「如此重傷卻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狄風避也不避,由著那些摺子落在他身上,「臣甘願領罪,絕無開脫之辭,但陛下非去涼城不可。」
絳色紗裙,絳色敝膝,絳色紗袍。
縱是身後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行去。
入邰涗境內至今已一月有餘,千里輾轉,奔襲勞累,統馭大軍,與敵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過。
南都涼城行宮已建三百余年,其間朝代更迭,幾易其主,殿角廊間,略顯滄桑。
賀喜肩上之傷愈痛,心口似被滾燙熱水澆淋過一番,整個人如墜火海,竟說不出話來。
何平生麾下鄴齊大軍屯于涼城外,不進不退,不知何意,而龔明德之部對之不敢輕舉妄動,只留門峽一帶布守。
是想讓他念在那一夜,她終是放過了他,而求他這次也放過邰涗。
不可信,終究還是不可信。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麼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樣。
冠前,金博山加蟬為飾,最是高貴。
英歡斂了笑,良久未語,思及他先前所言……戰事堪憂,連他都這麼說了,看來自己並未料錯。
狄風繃緊了的身子一松,跟著朱雄往裡面走去。
宮女手指輕觸她的身子,一樣一樣地替她穿戴齊整。
英歡臉上著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變得滾燙,再也握不住。
敢不敢放手,做此拚死一搏!
英歡淺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硃筆,低了眼,不願讓他見她失態,「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www•hetubook.com•com,容朕再想想。」
英歡唇色發青,眼睫微顫,看著那銀瓶慢慢滾至門邊,撞上一側門柱。
可是她卻後悔。
他抬眼,一眼便看見眾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將軍。」
御史台彈章如雪片紛飛源源不斷,半日內便鋪滿了九崇殿。
沈無塵亦是聽出賀喜話中之意,心中嘆了一聲,卻是不語。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歲后,就再無為女人綰過發。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樂樓,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徑……回憶中的醉花酒,香濃醇厚,味存齒間,三日不散。
這傷……她原本只當並無大礙,誰知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英歡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將,一個鄴齊從三品的都虞侯!」
朱雄被他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將軍?」
他看著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長指撫過她的發,他為她綰了髮髻。
賀喜握著珠簪的手背至身後,望向狄風,心中已知他的來意。
葉渣自指縫間滑落,飄了一膝。
他看著她,眼中燦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會是要為了我流淚罷。」
他手臂微微一顫,想要抬起,卻終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見這珠簪的那一瞬,統統全亂了。
這女人幾次三番欲將他殺之,何故此時見他受傷卻作得如此之態!
狄風停住,「陛下還有何事?」
英歡大驚,卻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筆起身,盯著他道:「你說什麼?」
狄風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點都不怕!
他知狄風領軍至東江對岸屯營,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親來為使!
英歡皺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風,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間陡轉百度,然後猛地一驚!
刀槍相觸之音不絕於耳,他擋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後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八月之望正是嚴夏,涼城一帶酷熱難當。
英歡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輕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當著我的面更衣?」
城營比一般外城牆要稍顯簡陋,門不高但寬,為求方便軍隊疾進而出。
若是那一夜殺了他,該有多好。
未及細想,便見他轉過頭來,薄唇微咧,「忘了告訴陛下,鄴齊上東道十五萬大軍,明日夜裡便至鄴齊西境。」
狄風眉頭微皺,向後退去,「明晚亥時,在下於臨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朱雄臉色略黑,卻聽狄風繼續道:「在下今夜,非鄴齊皇帝陛下不見。」
他緩緩起身,上前一步,望著她,抿緊了唇。
狄風抬頭,並不答賀喜這話,反而道:「陛下貴為天子之身,卻欲親自領軍入邰涗境內,難道不怕鄴齊朝中出事?」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菱銅槍尖,脊高刃薄,穩穩地埋入前方陣中沙地,椆木槍桿上下飛快抖盪幾下,所過之痕恰是兩國大軍對陣之中,絲毫沒有偏差。
這一仗,他必勝無疑!
可人一輩子哪裡能得機會後悔,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是在氣自己多情,還是在氣他無情。
賀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濃,「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雖是珍貴,可卻沒有那種風致。」
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一聲低嘯凌空而過。
英歡抬腳,朱舄才踏上輅旁銀梯,沈無塵便已將青綉門帘替她撐開。
狄風頭壓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賀喜點頭,忽然上前,定定地望著狄風,「狄將軍。」
她垂眼,淚如泉湧。
他抬頭,對上賀喜那遮了層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啞著聲音道:「便依陛下所言,開臨康城門讓鄴齊大軍入邰涗境內,我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並著龔明德斷南岵大軍後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賀喜眸子輕閡,復又睜開,簪身已被他攥熱,可他卻仍是沒有開口。
賀喜看他一眼,聲音依舊穩穩,「朕有一計,可保邰涗不敗,只是不知狄將軍願不願意配合?」
英歡唇角輕漾,看見狄風,心裏便踏實了許多。
英歡淺笑,沒有開口,徑直入得玉輅,于黃褥上坐好。
狄風低了頭,手探上腰間佩劍,輕撫而過,然後解了下來。
竟然能想出此計!
侍女微怔,「不是。」
是夜,上令鄴齊大軍于涼城西郊紮營,獨留何平生於城中。
淡淡的,輕輕的,如水一般滑過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癢。
狄風見他單刀直入開口相問,也便不加掩藏,彎身從左踝側麵皮袋中抽出一物,遞了過去,「奉我上之命,前來將此物交與陛下。」
玉輅已然在外候著了,六匹青馬駕車,馬面飾金,上插雕羽,身著鞶纓,胸攀鈴拂,尾包棉錦。
陣鋒直指邰涗東境。
英歡望了他一眼,見他低頭不抬,「現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簪身冰涼,于掌心間寒光閃爍。
宮女唇角彎彎,「狄將軍已領風聖軍在外列陣,沈大人也命人將玉輅備好了,呂大人說,待陛下換了袞服,便可隨時起駕。」
朱雄一揮手,兩側士兵收刀避刃,鏗鏘有聲。
還未睜眼去看,便已聞見花香。
狄風跪著不起,握成拳的指節泛青,嗓音低啞道:「陛下,難道就不想再見他一面?」
英歡挽袖,那銀瓶在掌中微微發熱,好似她的心。
著狄風去送那珠簪,是想讓他念在當日她放過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說動狄風,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敵;更不曾想……他竟會親命親為,大敗南岵后徒留涼城不退——
朝中清流非議,舉國上下皆驚,英歡亦是龍顏大怒。
賀喜褐眸一閃,幾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長槍,握于掌中,陡然揚臂,狠狠朝前一擲。
否則她絕不會讓狄風來走這一遭,而且……還送來了這珠簪。
狄風神色詫然,卻毫不置噱,掌中長劍朝左用力一揮,風聖軍陣前兩翼將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兩側,陣口大開。
南岵大軍既敗,中宛北戩二國隨即收兵,三國圍攻之勢瞬時瓦解。
閉了眼,輕輕搖頭,這女人,當真是夠狠的心!
說著便要讓人帶狄風入營,可狄風卻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眼裡越來越暗。
竟沒想到,以她那麼傲然的性子,卻會做出這種事情,如此想來,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絕境。
高高盤起的宮髻上,珠簪吊尾銀墜在輕輕晃動著。
就算是他,見了自己今日這模樣,也是覺得一驚……
英歡應了聲,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緊張。
帳外刀光凜凜,狄風輕抽一口冷氣,望向不遠處的朱雄,朝他點了點頭。
再也不能想。
她胸口一顫,扶住玉輅左側龍柱,是鄴齊大軍!
青袞龍服,中單朱舄,沉碧玉佩。
狄風再抬眼時,那人已然回頭,正看著他,褐眸中映著冰茫,「狄將軍,別來無恙。」
他開口,聲音冰得滲骨,「開臨康城門,讓鄴齊五萬騎兵入邰涗境內。」
英歡稍一怔愣,神色隨即轉變,抬手飛快將那珠簪取了下來。
英歡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時,他也露出過此態,當時自己未曾細想,可眼下再看,卻覺怪異。
信與不信,看似天差地別,其實到最後,結果或許都一樣。
朱雄沒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隨即屏退左右士兵,對狄風道:「陛下此時人在城中行宮,狄將軍之請,在下怕是難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來迎使,將軍有何事,但跟在下說便是。」
狄風抬眼,眉頭皺起,「與鄴齊五萬大軍相抗?」若是這樣,還不如將他派去潯桑一帶,先與龔德明合力絞殺南岵,勝算還來得更大一些。
外面驕陽似火,日漿火辣辣地鋪灑下來,晃得她的頭有些暈。
一樣的寬肩長臂,一樣的挺拔身形,此時縱是背對著他,那人身上也透著讓人不可避視的迫人之態。
十四日,上詔天下,以鄴齊大軍有功,親赴涼城,攜禮以犒;遂貶狄風為右驍衛上將軍,使率風聖軍護駕,罪待歸京再論。
戰馬銜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驕陽。
賀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壓低了聲音道:「和_圖_書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賀喜眉峰略挑,「若是讓南北中三國得了利,于鄴齊亦無好處。邰涗既滅,鄴齊將來也會陷於困境。更何況,南岵三番五次犯擾鄴齊,朕亦可藉此機會將其重創,令南岵三五年內無力舉兵為亂。」
這雙令他魂牽夢繞了許久的眼!
妖孽,妖孽,當真是妖孽!
不信他,便會被三國群狼圍攻;信他,便要擔著被猛虎反噬的風險。
馬蹄答答之聲愈來愈響,她已能看清對面陣前騎兵手中之劍,劍尖寒光乍現,而馬陣速度卻絲毫不減。
風吹動門帘,隱隱可見玉輅兩側陣行整齊的風聖軍,狄風銀甲著身,於前方馭馬而行,甚是醒目。
轉念間朱雄已然出來,走至他身邊,壓低了聲音道:「狄將軍請入內。」說完低頭看了看他掌中之劍。
狄風能夠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顧,而他既然決定了要幫她,又豈會輸于那個男人!
話音在他看清牆下之人時戛然而止。
朝臣們各懷己見,三日來各色摺子紛紛而上,附議的有,勸拒的有,彈劾狄風居心叵測的有,意欲趁此機會與鄴齊修盟的亦有……
營牆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兩側各上來兩個士兵,定睛朝遠處望去,眼中隱隱帶了點期冀之意。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狄風於己罪尚未議決時又上摺子,奏請英歡親犒鄴齊大軍。
只是沒料到她竟派狄風而來。
狄風于對面聞之,臉色微變,抬頭去看英歡。
高高的捲雲冠上卷梁微晃,恍惚間就見他抬手探來,一把將她眼前的垂旒撥了開來。
賀喜猛地睜眼,就見英歡立於他面前。
宮女輕輕扶著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賀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圖,輕點臨康,「鄴齊大軍自此處入境,臨康以北一馬平川俱是河原,五萬騎兵奔襲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涼城。南岵定會以為鄴齊亦欲于邰涗內亂之時趁機奪利,南岵世子邵遠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見不得鄴齊大軍會早一步攻近遂陽,因此定會領兵西進,與鄴齊一爭先後。」
那鄴齊後宮中的三千佳麗……
緋色襯裡,邊緣墨黑,白羅曲領。
英歡未等他說完,手驀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英歡側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頭北上,直逼南岵潯桑;若是他不肯……」她頓了頓,眼中溫光若現,「朕留著武國公這個謚號給你。」
是衝動罷,那一夜竟會動情至此。
十五日,詔諭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廖峻暫理朝政,工部尚書沈無塵、龍圖閣直學士呂封隨駕,執仗儀從諸事皆按朝之上禮,起赴涼城。
於是愈加不解。
兩國大軍陣前,刀山箭海之間,這男人衝著她,伸出手來。
賀喜嘴角輕輕一撇,「待鄴齊助邰涗脫困后,朕再告訴狄將軍。」
念她,卻不信她;助她,卻需防她。
若論天下女子,最尊莫過於此。
狄風微窒,心神陡轉,頭低下,「邰涗檢校靖遠將軍狄風拜見陛下。」左腿膝蓋彎了一瞬,卻頓在一半,終究是跪不下去。
竟是真的要去見那人了。
不能信,也不可信!
然後便見那人勒韁回馬,朝她望來。
朱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來使怎會是他!
准得不可思議。
望樓之上的士兵看清來者身上鎧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語道:「終於來了。」又飛快回身,對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稟朱將軍,邰涗來使已至城下!」
握劍的指節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緊張,看著眼前的垂帳,腳忽如千斤之重。
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雖極醇美,卻要人的命。
英歡抬眼,揚手輕擺,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時的心境。
英歡氣極,撐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願領罪?當日你自作主張讓鄴齊大軍入境,事先連一封密折都不發予朕,你可知這是什麼罪?」
賀喜看著他,眸色漸深,「朕不可能退兵。」
賀喜嘴角輕扯,「就算是鄴齊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與三國重兵四面相壓。」
北面流寇將她禁軍半數死死拖著,她縱是有三頭六臂,也擋不過此勢。
可她又是在泄什麼憤。
大曆十一年夏八月二十六日,上次涼城,親犒鄴齊大軍于西郊,執何平生之手歸城,小宴行宮垂拱殿,以示惠慈。
偏殿門被輕叩三下,賀喜應了聲,「進來。」
她看著這人,這眼這唇,心口忽而一熱。
夢中母后的話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傾,不可傾……
門又被人輕叩,緩緩的兩下。
狄風微微一愣,隨即馬上反應過來,「陛下還真是……」話未說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望樓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時,就聽遠處傳來馬聲,見沙塵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霧。
賀喜嘴角略動,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停了下,又道:「陛下誘人萬分,我怕把持不住……」
狄風渾身血液沸了起來,「只要能退三國大軍,莫論何事,在下定當為之!」
她挑眉,對他輕聲道:「朕留一萬五千人護衛京師,你領二萬風聖軍直赴東境。」
一日內連下七詔,命樞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風陣前,欲解其兵權與副帥盧可華,並著狄風火速歸京。
本以為于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拋卻。
天幕鐵青,獨月當空而掛,映得營中四下兵行馬列殺氣騰騰。
中軍重帳垂地,兩排士兵執戟相向而立,帳幕交疊處隱隱透出裏面亮光,狄風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見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聲吩咐著什麼,隨即入得帳內。
先帝臨終前他曾立誓,縱是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這片江山。
狄風喉頭一梗,這句話似當心一箭,扎得他再無了生氣。
車身微晃,車外時不時傳來馬兒的低鳴聲,蹄聲嗒嗒,熱意一陣陣兒地襲來,惹得人發困。
她略惱,抬眼正欲開口,卻見他側過身子,低聲道:「今日確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說。」
英歡不語,抬眼去看狄風,面上一片平靜,心中卻是大潮翻湧。
身後抽劍離鞘、張弓搭箭之聲如潮水一般湧起,可他卻穩穩立於馬上,動也不動,直直地盯著她。
她如此近地看著他,那雙褐眸中映出她的臉,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卻挪不開眼。
狄風卻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當便問:「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狄風抿了抿唇,面色不穩,「南北中三路無一路有勝算,現在又有鄴齊大軍于東相迫,戰事著實堪憂。臣心無它念,但聽陛下調遣,惟願與敵拚死相博,以身報國,絕無後怨。」
他的目光,那般溫柔,雖是只此一瞬,可卻有如天長地久。
賀喜握緊手中珠簪,眼裡一點點黯下去。
狄風胸口氣血上涌,「不到二成。」
賀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帳外候著,狄將軍今夜辛苦了。」
她轉至他身前,抬頭望向他,「你身子不適?」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會斷,她看著他,鼻尖忽然一紅。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統帥五萬鄴齊精銳之師,橫掃南岵十二萬大軍,在危難中救邰涗於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狄風不等他再開口,自己將劍重重往他手中一擱,「多謝朱將軍了。」
英歡一怔,轉瞬頓明,隨即怒不可歇,大聲斥道:「退下!」
身周熱意瞬時消彌,只覺寒意逼人。
…………
英歡餘光瞥見,心中一擰,不由地暗自冷笑。
龔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趕赴此處,涼城便只剩風聖軍;鄴齊大軍鐵血陣容已見,縱是狄風亦不敢斷言能勝;若是入城之後動手將他除之,只怕明晚鄴齊大軍便會攻破邰涗東境!
狄風臉色又紅又黑,「臣實不願見他人在前為國效命,而臣卻獨留朝中趨避,還望陛下派臣領兵出戰!」語氣急切,話中透狠。
狂風,暴雨,冷,黑,孤立無援,無人可依。
狄風出得城營,掛劍上腰,翻身上馬,扯著馬韁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馬鞭,朝西疾馳奔去。
他看著狄風,沒有說話,攥著珠簪的手卻緊了又緊。
朱雄幾大步m•hetubook•com•com走至望樓前面,口中憤憤道:「邰涗雜種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折騰到半夜才來個人,真他娘的欠教訓!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
若非是他聽錯了,便是這男人瘋了!
「免了。」英歡起身,「鄴齊大軍已至西境,樞府來報你也看了。留守京師的禁軍只剩三萬五千人,其中兩萬風聖軍在你麾下,朕一直扣著未動,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帥出征,眼下再看,可還覺得是朕做錯了?」
她將他的五官仔仔細細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沒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墨袍黑駒,一人一馬飛馳而來,盔上白纓于夜中格外醒目,奔來時似一道亮目之光,轉瞬便至城外百步。
霎那間,她眼中便只剩那人那馬,那玄甲白纓,那凜凜長槍,那迫人之勢。
鄴齊此役於邰涗堪稱有恩,犒慰鄴齊大軍也在常理之中;可讓皇上親赴涼城犒軍,風險甚大!
風聖軍將士們目光如刀,齊刷刷地掃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轉萬變,隱隱帶了崇佩之意。
宮女在她耳畔小聲道:「陛下,快要到時辰了。」
話音將落,身後桟梯上便響起了重重腳步聲,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響起:「待你們來報,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著了……」
賀喜嘴角略動,手臂垂至身側,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邊。
狄風挪開目光,看了看身側幾個掛刀執槍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彎,「朱將軍,別拿狄某當三歲小娃。」
更何況……還有她。
賀喜看著他,神色略變,「狄將軍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議?亦不怕將來回朝後被御史彈劾?」
臂上墨袍袖口揚起,手將中軍帳幕一把扯開,外面火把之光猶亮,戰馬嘶鳴聲此起彼伏。
他要如何才能不負她的囑託……
狄風眼中血色愈濃,就聽他繼續道:「鄴齊五萬騎兵雖少卻精,加上邰涗南路八萬禁軍共十三萬,前後相夾,足能將邵遠之部打殘。鄴齊一旦介入此亂,北戩中宛二國定會按兵觀望,只要滅了邵遠一部,三國圍攻之勢便會瞬時瓦解,北戩中宛自會收兵。外敵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內亂即可。」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應,只覺先前死死壓抑著的諸多念想此時統統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心中猶豫不決,真是不甘心……
他心神似被抽離,艱難地開口,「既如此,在下只能與陛下於戰場相見!」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會獨懼此事!
賀喜似是料到他會是如此反應,倒也不惱,手中把玩著那根珠簪,「狄將軍先前還說,只要能退三國之軍,不論何事你都願意。」
兩軍陣中,兩人相望,頭頂耀日當空而照,四下卻是冷寂萬分。
他看見她這神色,嘴角揚得更高,眼中卻是愈冷,開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對她道:「隔了這麼久,你還是想殺我。」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可是進不能進,便只能退。
他將簪尾在涼城處狠狠地一頓,「待他大軍欺近,朕便率軍掉頭東去,于門峽設伏,奇襲邵遠一部,同時讓龔明德麾下八萬大軍堵住邵遠後路,合力圍剿南岵大軍。狄將軍,你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阻援,以狄將軍及風聖軍之威名,北戩中宛必定不敢輕易派兵南下施援。」
賀喜不語,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劃過一道亮線,尾端緊緊扎入帳側高懸的五國布防圖上。
南岵世子邵遠奮力突圍,領千余騎殺出重圍,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內。
英歡轉過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濕了起來。
賀喜側目,「沒有。」
她看著,看著,心口撕了一下。
狄風見既是相識之人,也就顧不得那些虛禮,直接上前幾步,對朱雄低聲道:「朱將軍,狄某懇望見鄴齊皇帝陛下一面。」
她心頭火苗陡然竄起,咬牙望著他,恨不能此時奪刀將他砍倒在地。
身後有鄴齊士兵一路跟著,他眼睛四處掃略了一番城營內部,也顧不得多看,心中只盤算著見了賀喜,要如何開口。
狄風接過它,上面猶帶著英歡手中熱氣,「陛下的意思……」
是想讓他退兵。
賀喜點頭,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額角又現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確是累極了。」
若知會有今日,她一定不讓他在她身邊徒留這許多年。
眸中之光亮如寒刃,刺得她幾近失明。
狄風一瞬間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脫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後後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癒,至今猶見咳血。」
目光移下去,已有宮女捧了細金玉帶來,環過她腰間,輕輕系好。
此言確是在理,狄風先前怒氣收了些許,可臉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證鄴齊大軍入了邰涗境內不會言而無信!到時若是鄴齊不助邰涗,反而與其它三國聯手,又將如何!」
賀喜坐著未動,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漸黑。
三國大軍就在邊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會舉兵攻來。
狄風跪于殿中,聲音低啞,語氣卻是不可動搖的篤定。

身後掛燭光影微動,將她在案上的淺影也帶得晃了起來。
只有呂封不解,笑望賀喜,問道:「何將軍,那醉花酒雖好,卻比不得眼前這御酒。」
只要家國不破,便是犧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三聲高呼,天動地搖,鳥顫人驚。
聖旨還未送出,前線兵報又至,南岵世子邵遠統十二萬大軍破境而入,直逼門峽南面,卻遭鄴齊何平生麾下騎兵伏擊,不得西進。
英歡心頭微震,胸間瞬時霧氣瀰漫,潤得她整個人都濕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火光落定,歸為一笑。
玉犀簪穿過她的發,引著捲雲冠落上她頭頂。
英歡立於玉輅前,心在狂跳,眼睜睜地看見鄴齊大軍逼近,口中險些便要喊停,卻在一瞬間看見對面陣中那人疾馳數步而停,回身對陣,長槍驀地一豎。
近侍宮女們知她正在氣頭上,遂不敢言,合上門便都退了出去。
狄風暗暗吸了口氣,上前一步,厚重帳子被兩側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幾大步走了進去。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話撥得顫慄不已。
她此時的神情……當真讓他揪心!
他的傷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時再被她這麼一碰,半個身子都痛麻了。
當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時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資,帶他回京,破格舉薦他入講武學堂,后又著他入殿前都指揮使司,委以重任。
狄風率部歸京,自上摺子請罪,英歡閱后不批,命人謄抄後分發至兩省三衙並樞府及御史台,著朝中肱股重臣群議。
殿門被叩,「陛下,狄將軍奉詔覲見。」
賀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後,朕有一願,還望狄將軍成全。」
消息傳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嘩然,人人震驚不已。
這副模樣,自己倒是已有許久未見了……
…………
她輕輕合上眼,身子向後靠去,神思倦怠,朦朧間又見那雙褐眸。
她回過神,「狄將軍人在何處?」
那侍女一驚,「陛下恕罪!」
身後帳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塵,有刀槍相觸的聲音傳進來,他心內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手中珠簪映著殿上光影,一轉,便微微閃爍。
她手指輕扯玉帶,如此盛裝,不知那人見了,眼中神色又當是如何。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毀在她手。
對面鄴齊大軍陣中無人號令,將士們卻齊齊卸槍下馬,鎧甲擦震之聲此起彼伏,鐵青之茫耀日而亂。
賀喜眸中寒光乍現,抬手一把將珠簪拔下,圖中臨康處留了小小的一個洞。
他心口一震,記憶還未掃出,耳邊便響起她的聲音,「那便自己換罷。」
賀喜嘴角驀地揚起,眸子閃了一下,「說得沒錯。狄將軍口口聲聲說要見朕,所為何事?」
然後她看見他眸中寒光驀地一閃,手中長槍落地,人飛快地翻身下馬,乾脆利落地立於玉輅之下。
玉輅兩側風聖軍疾行上前,立盾俯身,朝前張和_圖_書弓搭箭。
「他……」她顫聲道,眼中亮光凌現。
賀喜扭頭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將軍死後,謚號定會不同凡響。」
賀喜看著帳外護衛,低聲開口,「傳詔,全軍人馬集營待命,卯時拔營出城,奔赴臨康!」
英歡怔著,愣著,看著他。
英歡只覺渾身發冷,心中剎那間思慮過千,隨即望向狄風,猛地一揚袖,高聲道:「傳令下去,禮犒鄴齊大軍,迎何將軍入城!」
賀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閃,眼中不覺微微一痛。
狄風握緊了拳,心中千言萬語滾過,喉頭卻梗了又梗,終還是化成三個字,「臣遵旨。」
賀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圖北面指去,「林鋒楠領十八萬邰涗禁軍出兵至嘉陵關,此時只剩十六萬不到,而平寇之日遙不可望;北戩十萬大軍屯于雲谷關,一旦攻入邰涗境內,林鋒楠則是腹背受敵,大軍傾滅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于宏斷不可能見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擊北戩大軍;如是,南面便只剩龔明德,而他卻要以一己之部與中宛南岵共二十萬大軍相抗,結果可想而知。狄將軍,鄴齊退兵與否,邰涗都只是一敗。」
他伸手接過,握住,手指滑過簪身,在簪頭珠花上磨娑了幾下,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賀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頭目光相對,他眸色似火,臉上稜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滿意了?」
才走了幾步,胸口便是一絞,額上汗粒漸涌。
玉輅門帘被人放下,沈無塵的聲音在外響起:「陛下,諸事皆全,可是現下起駕?」
是在氣他,用這蒙頂茶、用那四個字,騙了她信他;還是在氣自己因他那雙眼那句話,便真以為兩國可以互睦。
英歡卻搖了搖頭,垂了眼,將手伸至狄風身前展開,低聲道:「朕讓你去送樣東西。」
狄風不再開口,只是看了他兩眼,便退了出去。
英歡眼中怒火將撲,深深吸了一口氣,「彼此彼此。」
英歡起身,伸手一把將玉輅前的門帘揭開,耀日寒光于遠處銜成一片,映目而來。
鄴齊五萬大軍並未入開寧城內,卻于城外三十里處紮營,地鑿三尺,築牆為營。
「陛下非去不可。」
門峽至涼城不過兩日路程,若是讓龔明德率軍西進,她以犒師之名拖延時日,命狄風領風聖軍護駕至涼城……
賀喜望著她,嘴角輕勾,大聲道:「謝陛下!」
裏面遠處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馬都還未歇息。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難以償盡。
第一次相見,是兩軍對陣時的匆匆一瞥,那驕悍身影映于腦中,長久不消;第二次見他,是杵州城內驚心一夜,那臨劍欺身卻穩而不慌的漠然之態,曾叫他隱感欽佩;此時再見,對方底細他盡曉,可心中卻越是沒底。
外面靜了一會兒,而後殿門驀地被人推開,細細的嘎吱一聲。
七月二十六日,龔明德率軍西進,截斷邵遠後路,與何平生之部前後相夾,重創南岵大軍,血戰七日,一役殺敵八萬餘人,其餘盡數俘虜。
那人縱是插翅也難飛!
她垂眼,平盤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冊為儲、身著褘衣時,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他說,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壓著她的杯口,喉結微滾,一點點喝下她沾過的酒……
幾句話字字清晰,悠悠傳入英歡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顫。
她握住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對眾人道:「朕倦了,撤宴。」又向身下近侍輕聲吩咐道:「帶何將軍至景陽殿歇息。」

在他身側隨侍的侍女看著他,臉色愈來愈紅,竟是副小女兒懷羞的模樣。
車外隱約傳來遠方馬蹄震地的聲音,玉輅漸行,那聲音漸響,飛快的,一下又一下,到最後,連她在車中都覺微震。
十六日,狄風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乃止。
英歡手腕一軟,銀瓶細口左傾,裏面的茶葉盡數灑了出來,盒裡盒外都是。
可他卻沒有聽見,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門。
大曆十一年夏七月,上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為東道行營都部署,領風聖軍二萬至東江西岸,屯營待守。
狄風滿身血液衝上腦頂,恨不能此時上前將這男人扼死於帳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鄴齊舉傾國之兵來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可卻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地劃過她的臉,劃得她整個人都開始顫。
可卻是無論如何也動他不得。
狄風身上滾燙的血液一剎那間統統被凍住,渾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
侍女紫綉抹額,輕拾袖口,笑顏如花,半跪于賀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滿,「何將軍請用。」
他一定會說,不曾後悔。
狄風眼中迸出血絲,面色泛黑,牙根緊咬,半晌才說出話來:「就算如此,在下也定與敵軍血戰至死!」
拾一葉用手指輕捻,看那茶上銀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英歡忽而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眼中有光點點,「狄風。」
英歡回神,「宣。」
但……家國江山與個人榮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英歡面無表情,眼中怒火騰然而生,手中一摞摺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來,「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後路如何,此時替他鄴齊大軍操什麼心!」
英歡臉色發白,身子僵硬,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次內立著數只銅質高桶,內有冰塊,以消次內熱意。
賀喜揚唇,低聲一笑,望著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這裏還有何人能瞧見。」
一撇嘴角,當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滴滴淚珠順頰而下,落在他掌中,滾燙。
那一晚的夢,現下想來竟是那麼真。
紅旗捷報抵京之時,距狄風奉旨出兵不過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敵已退,內亂平定之時亦是指日可待。
英歡點頭,「那便走罷。」
大風卷沙而過,將他身後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戰神一般飛馳疾進,轉瞬間便至邰涗陣前。
宮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玉質垂旒悠悠而墜,高一尺,寬一尺,恰巧將她的臉擋在了後面。
英歡望向身前銅鏡,鏡中女子雍容端莊,華貴之態迫人,鳳眼微翹,眸中溫光若隱若現。
她的手懸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最苦亦莫過於此。
英歡迎何平生至城中,著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禮款之。
英歡長發垂腰,身上裸空,身側幾個隨駕宮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他便走了。
他身上外袍酒漬都已幹了,這乾淨衣物才讓人送來……可是那女人在刻意報復?
朱雄更是兩眼放光,「狄將軍,怎會是你!」
英歡臉一僵,手上動作更快,三兩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統統扔至腳下。
英歡側目看他,卻見他額角掛汗,臉色僵青。

不過是口頭相許,他便將邰涗一國之運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交付給了那人。
是在泄憤。
又是這般諷意濃濃的話語,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歡輕喘一口,胸口窒悶,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葉,緊緊攥在掌心,擠壓,碾碎。
賀喜朝他走兩步,並不在意他這無禮之舉,「狄將軍膽識過人,以將帥之身而為來使,親赴鄴齊大營,真是令人欽佩。」
…………
於是剎那間便顛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敵之計脫口而出,現下想來,那些念頭,早在自己不經意間,就已在心底滾過了無數遍。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綻出的髮髻,是當年母妃最愛的樣子。
狄風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隨後又轉身對賀喜道:「何將軍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著人去罰。將軍今日勞頓,回頭在下遣人拿乾淨衣物給將軍。」
狄風順勢看去,簪子所扎之處,正是邰涗邊境重城臨康。
中軍帳內空空蕩蕩,燭光通亮,帳中男子背對著他,低頭于案上揮腕,不知在寫些什麼。
只覺渾身僵透,就似臨淵之人,崖下萬丈深不見底,身後之路白霧一片,是坎坷崎嶇之路,還是平坦寬闊大道,此時都www.hetubook.com.com不得知。
她微微顫著,展袖伸手,握住了他的掌。
英歡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縱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覆!
英歡一直看著他退至殿門口,才又開口,低聲問了一句,「十年來你有沒有後悔過?」
竟是真的到了這兒。
本以為兩國真可言和,誰曾想天下一亂,他便變了。
朱雄嘴巴微張,眼睛圓瞪,怔愣了片刻后,馬上朝兩側之人用力一揮手,「命下面的人開城門迎使入內!」見身周士兵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是不耐煩的一聲:「都等著幹什麼,想讓老子自己去開啊?」
這人話中有話。
倘若鄴齊此次負了邰涗,他死也不會放過那人!
垂拱殿位在行宮之東,于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宮內朵殿略大一些。
馬兒四蹄揚踏,玉輅鳴鸞,九旗揚旆,青華輪轅,銀轂乘葉,緩緩而行。
英歡閉上眼,再睜開,長睫已濕。
英歡言語不得,眼眶全濕。
景陽殿外,宮燈輕晃,伴著人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堂堂一國之君,竟放縱自己任性若此,當真是世間罕見。
英歡深吸一口氣,看向狄風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為何你回京之日不報,要拖到此時才說?」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劍膽衝天,行事絲毫無所顧忌。
宴共行酒九盞,杯杯剔透,為邰涗上等花釀。
狄風微惱,聽得出他這話中的濃濃諷意,不禁頂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鄴齊邰涗此時猶未開戰,在下有何不敢來的?」
帳內燭影微搖,賀喜垂眼,看著手中珠簪,良久未動。
她抬眼,隔著卷梁去看他,他望著她,神色一剎那有些微怔,隨即低了頭撇開目光,低低道:「陛下。」
風迎面吹過,掃亂了她面前垂旒,遠方疾馳而來的馬陣中,一人一騎當先急沖,玄甲白纓,煞是奪目。
十四日,何平生率麾下騎兵千里奔襲至涼城以東三十里處,紮營不進。
她從來都未算得贏他……但她也絕不願輸給此人!
英歡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著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何……
自率五萬大軍親入邰涗境內為她解困,卻于其後百般算計她。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傾了的那半顆心。
那人竟能說得出此話?
狄風挑眉道:「何願?」
賀喜擋不及她的手,臉色陡變,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這隨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長……」

狄風依言,彎腰拾起那銀瓶,目光飛快掃過瓶身上那四個字,眉間一顫,臉上驚訝之情不加掩飾,怔愣間竟忘了行君臣之禮,猶自僵在原地,待聽見英歡於前方輕咳一聲,才一下反應過來,忙單膝跪下,「陛下恕罪。」
大曆十一年夏八月初十,朝中清流非議不休,御史台群吏連名拜表,曰狄風之罪可誅;工部尚書沈無塵亦拜表上,望上念其戰功赫赫,減死罷官,削職為民,流放邊疆。
殿門未關,有風闖入,吹起她緋色紗袍側擺,那薄如蟬翼的細紗在她身周悠悠蕩著,襯得她身形愈加誘人。
他面色轉白,隔了良久才慢慢鬆開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英歡深吸一口氣,面色發黑,「你到底何意?不論朕同你說什麼,你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瞞著朕,就是怕朕知道後會同意,你怕若是鄴齊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國之昏君!你狄風忠君愛國,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縱是赴死你也心甘情願,功過留待後人評說,當真是好得很!」
他就知道,那人此時怎會在開寧城中行宮,必是在這大營中無疑!
敢不敢信她此時,能不能信她此時?
便見他輕扯嘴角,開口道:「陛下親來犒師,我上聖心甚慰。」
賀喜臉色陡僵,眸色變得一片漆黑,半晌后裏面水光漸現。
但……
于邊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線州府互設市舶司,他也允了。
她微微一喘,撇開目光,心思又開始搖晃。
英歡一行近涼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處設一大幕次,玉輅杳杳而入。
背後長發被人輕輕托起,一點點梳通,然後慢慢向上盤起。
可若是這樣,他又能得什麼好處!
慌亂之下手腕一抖,托著的銀質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賀喜右肩上,酒灑了他一袍子。
他這語氣煞是篤穩,眼中寒意濃洌,抿緊的嘴唇更似刀鋒,絕不肯退。
可沒想到,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一個紫服玉帶侍女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乾淨衣物至他面前,「何將軍。」
英歡終於能夠看清他的臉,眼睛不禁漸漸燙了起來。
他比先前,瘦了。
英歡眸子眯了眯,「都到這時候了,在朕面前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話直說。」
那一夜她說,讓他們走。
在狄風前狠狠壓抑著的心潮,在聽見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時噴涌而出,自己差點就控制不住情緒,想要狠狠質問他一番。
風漸止,他的黑氅緩緩而落,他的手陡然滑開,由著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臉。
狄風臉上稜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語,待英歡怒氣降下去些后才又開口道:「陛下可知,率軍入境的何平生是誰?」
殿內通明如日,諸臣列殿而坐,樂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長二人,于殿上欄杆邊看盞斟御酒。
到底還是這最壞的結果。
賀喜眸子淡淡一閃,不緊不慢道:「狄將軍眼下怕是沒別的選擇。」
賀喜抬眼,目光飄至位於上座的英歡,依舊笑著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飲得邰涗醉花酒,堪稱世間絕品,一直惦念不忘。」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揚灰,他亦難報!
狄風知他所言在理,可卻聽不得邰涗成敗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無需為一己私心開脫……」
狄風看著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鄴齊大軍驟止,戰馬噴著鼻息,原地尥蹄。
眼前水氣氤氳,拚死咬住嘴唇,才沒叫出痛來。
他猛地一抽身下戰馬,隻身一騎朝她奔來。
長槍划空而過,帶起刺耳一道弧音,風裂之聲竄入耳中,耳根震痛。
眾言糾雜不清,惟等英歡最後定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歡獨除狄風臨事專斷之權,可誰能想到狄風竟會膽大至此地步!
當初為什麼沒有殺了他!
狄風心中猶疑不定,若是英歡在此,聽見賀喜所言,又當如何?
伸手拿過案上銀瓶,指尖輕觸上面四個纂痕……
鐵甲蒼青,森然攝人,長槍一點如雨相連,冷冷生燦。
朝中諸聲皆彌,人人都被驚得回不過神來。
她怎的忘了,這男人就算沒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誘人。
厚硬結實的胸膛裸在跳動的燭火下,長長的布條跨過他的右肩,橫穿胸膛,從左下腹繞到背後,才又扎回肩側。
此次率軍至開寧,本意並非如此。
狄風微嘆,「臣與他有約,不得在此時將此事告訴陛下。」
英歡朝下望去,那人此時已然卸了甲胄,單穿一件細錦黑袍,身上戾氣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攝人。
她心上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感到腕間力道一松,他側身而過,讓出身後風聖軍陣至她眼前。
她心裏……到底是何模樣,她到底有沒有真心。
狄風腦中嗡地響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上前急沖沖道:「你說什麼?」
于宏率軍北上,與林鋒楠大軍于嘉陵關外匯合,合力圍剿平德流寇。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貴氣霸舉,連帶那一夜的蒼茫月色,一剎那間全都浮現出來。
英歡臉色略變,「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說了?」
朱雄看著他這模樣,腦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風所為,心中不禁略動,使勁一咬牙,悶聲道:「罷了,狄將軍隨在下來!」
他二人之間,到底誰有情誰無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將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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