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九
燃燭，抬手將身上濕透了的袍子扯下來，右肩傷口略癢，扎肩白布一解，癢又轉痛。
全都是拜她所賜！
賀喜收回目光，手攥得更緊，低低冷笑一聲，原來如此。
入秋葉未枯，腳下土不幹，清晨露珠灑帳，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蘚來。
從夏入秋，整整一個月，鄴齊大軍圍城打援，壽州城內久困無糧，可南岵軍隊竟然仍是巍然不動……
他為何要自己痛，他偏偏就要她陪著她一道痛！
為邰涗京中太醫院御醫，領翰林醫官銜，又兼殿中監一職。
她可知，他將秦山以西給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顧，若是此時再攻不下壽州以北諸地，那他和棄軍棄民于不顧的昏君又有何兩樣！
苦不堪言，言亦無辭。
一步錯，步步錯。
雖說寧墨只是赴軍中宣諭賜葯的太醫院御醫，可將士們卻不敢無禮，都知他殿中監之後擔的是什麼身份。
其實她說什麼，統統與他無關。
當日那瓶中之茶……
他先是將自己的心敗給了她，又于這漭漭沙場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賀喜于鄴齊出兵前，麾下共二十萬大軍，過秦山後連克宋州、毫州、陳州、宿州、許州、蔡州等重鎮，雖是敗南岵大軍無數，可己軍損傷亦重，至壽州城下時只剩十五萬；其中十萬兵馬由他親掌，強攻壽州堅城，三萬付與呂堅，北上至陽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萬付與朱雄，留於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諸地生變。
賀喜上前半步，一腳踢翻面前的烏木馬扎，橫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響，恨不能將這帳中所有物什統統拆了去！
手中銀瓶越來越熱，她心裏身外俱燙。
可她在他懷裡，夢中之淚卻是為誰而流。
倘若今日她身邊是旁的男子，她照樣做得出此事，也照樣說得出此話。
未燃燭火，只撩高了外面帳簾，讓光線多透進來些。
天亮后竟是大晴，有金光自雲后漫出，燦遍每營每帳，連營道上的泥水都透著些清亮之色。
案前置座，可他卻不坐，直直立於案側，動也不動。
一場瘴霧大疫讓軍中人心惶惶，若非寧墨一行及時趕赴軍中勘病賜葯，怕是軍中死傷之數遠不可測，軍心亦會大動。
他千算萬算胸志勃勃，卻沒料到會被一個壽州拖了如此之久！
她是不是還不夠痛，所以能這麼快就下成婚之詔。
攻池奪利還是功虧一簣，成敗之間不過一線相懸。
聽著身後腳步聲漸遠，聽著那殿門關合，聽著外面雨聲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來。
她那一句話，非允非諾，亦不是說與他聽的。
帳外諸將見他皆默，頭壓得一個比一個低。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後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帶，喉間卻是梗得生疼。
是夢還是心底的纏思，那般壓抑的低泣聲，苦苦忍耐的哽咽聲，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顫抖，讓他心中徒來惆悵之感。
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個男人？！
大曆十一年秋，東路軍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醫官寧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諭賜葯。
她從京中派人至邰涗東路大軍中宣諭賜葯。
英歡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狄風扔了手中的筆，起www.hetubook.com.com身，也不看他，直往裡面走去，「軍心已穩，瘴疫亦平，寧太醫打算何時歸京？」
且還拖著他鄴齊十幾萬大軍，同他一道受這份罪！
他攥著那薄紙，望著帳角一側被潮土浸出泥漬的褐黃之跡，心中怒火翻騰不休，狠狠將紙揉作一團，于指間碾碎，而後猛地一灑，看著那帶了墨跡的碎屑於空中散開，漸漸落至地上，沾了濕泥，辨不出原樣……他心裏才稍稍好受了些。
不等諸將持疑作勸，賀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帳內。
這一個銀瓶四個字，她想丟，卻無論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跡。
就連他在對著她時，都不能真正納她入懷；就連他在擁著她時，都不能真正讓她服軟……
他怒火將旺，身邊諸將無人可擋，均不敢言。
奈何當日她的一紙婚詔，便能讓他於一剎那間就氣昏了頭，棄原計于不顧，並師北上直指壽州，以至於現如今栽進這前荒后蕪的境地！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勝！
這就是那個男人？！
景歡殿景歡殿，可除了她自己，這皇城之內又有誰敢念出這個字。
中軍行轅前，狄風的幾名近侍剛從裏面出來，正大聲說著話，可一見寧墨過來，便都低下頭，斂聲道：「寧殿中。」
寧墨身子朝內挪了挪，她在他懷中輕動，擠偏了身後錦枕，枕下一樣東西依勢滾了出來，至他二人之間才止。
這才發現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著他，眉間不平，眼中帶怒。
那人此時身在何處，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過她，可會想到她？
他猛地火了，幾大步上前出得帳外，幾不能信自己先前聽見了什麼！
世上之事，再諷不及此！
誰知他是全然錯了！
…………
英歡怒氣稍平，本以為他是要回府，卻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藥房那邊，亦不願在太醫院諸臣齊齊效力之時，自己在這邊一夜享逸。
那人的霸氣與帝道，那一把劍一杯酒，那兩國大軍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雙絲履，那一場刻骨銘心痛穿一生的鴛鴦夢……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當日為她沏茶時就已見過，卻不曾想這東西竟被她一直擱在枕下，夜夜壓著。
寧墨嘴角微彎，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輕摩，擦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痕。
那個細小銀瓶，亮光猶現，上面那四個字，他看一眼便永不會忘。
身側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誰，無關緊要。
子仇父報，他先前竟未算到這一層……
寧墨聞言，臉色微變，過了許久才點頭，「臣知道了。」
寧墨眉頭緊擰，回身對英歡屈身行禮，「臣告退了。」
是想速戰，可速戰又是為何，他身上之傷……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襲急戰。
英歡指尖捻著被面上的薄綢，半晌又問他道：「心中當真不怨朕？」
她要大婚，可以。
擔憂時卻也在慶幸，幸好鄴齊大軍尚安無事，否則以眼下這情境，疫病若發，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內留下去！
全都是因為那女人……
自中軍行轅向北望去，透過那重重營帳，依稀可見江岸近側往來不休的方舟竹筏，于青灰色天幕下愈顯和-圖-書滄重。
本以為最初聽聞她要大婚時的盛怒之火已消，誰知現如今知道那男人要來，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惱怒！
他以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天邊烏雲沉沉壓移，愈來愈黑，轉瞬便攏住江霧，又挪至營帳上方。
他不語，卻大步走過來，伸手將紗帳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撐在榻側，側過頭，輕輕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個淺吻，而後湊至她耳邊，低聲道：「臣從未怨過陛下。」
她似朝天之鳳，尊貴無量，艷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豈是凡人伸指便可塗染的？！
他邵景達自南岵京中領王室親軍南下，欲過陽州而直搗壽州鄴齊大軍，是想要替兒子報當日門峽慘敗之仇！
除卻手中十萬大軍，賀喜又命人徵調南面已下六州當地壯丁共八萬餘人，造筏運石，以方舟竹筏載炮，自淝水上向壽州城裡遙射石彈，日夜不休，誓要將壽州城中軍心打亂、士氣震碎！
幾乎要將自己焚燒至燼。
前半夜她在他懷中睡得沉沉，但卻不時流淚，淚水沾濕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卻是不知。
從今往後，他不會再為她流一滴血。
邵景達，南岵世宗第三子，當今南岵皇帝的同母胞弟，先後被封宣城王、鄂王、齊王，為南岵王室中驍勇善戰第一人，沙場威名亦為五國所知多年。
賀喜左腳挪了一步，靴底帶起重泥，沿著褲腳向上，濺起一路污漬。
那小驛官大汗，小聲道：「南岵齊王邵景達。」
殿中燭苗跳動了一下，映在紗帳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歡眼角微動，皺眉，翻了個身，手朝一側搭過去。
寧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聽這雨聲，往榻邊走幾步，「御藥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時間緊，濕氣重，臣想過去那邊看看，以防萬一。」
那一夜邰涗涼城，行宮景陽殿，殿中之榻，榻上錦單，留的分明是她的處子之血。
他是不是還該讓她更痛些，痛到她能記住那痛，明白在這世上除了他就再無人能配得上她，也再無人能讓她痛！
他撩袍走過去，口中輕道：「多謝。」便提桶進了帳中。
他轉過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珠，對諸將道：「攻城之軍分出二萬人馬，朕明日率軍親赴陽州！其餘人馬停止攻城，撤營五里，圍城而扎，等朕北面消息。」
她可知？！
但那銀瓶之上的字跡，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天陰承霧，處處帶了濕氣。
前夜大雨，營道泥濘不堪，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個個小坑，深深淺淺鋪了一路，裏面儘是污水。
身旁卻沒人。
疫情稍穩，寧墨擔心會有反覆，便將同行諸人盡數遣離軍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衛在身邊，于邰涗大營中又多待了近一個月。
她睜眼看見的是他，閉眼看見的亦是他。
他領十萬軍士在此揮汗灑血，沒日沒夜地強攻壽州城，可呂堅卻在陽州怯戰欲退，竟然放南岵大軍北下不阻！
兩箋紙在他掌中，捏得過久，隱隱作燙。
十萬大軍列營於此，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此生還未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
賀喜咬牙，低頭看了眼手中摺子，和圖書飛快地抬手從中間用力一撕，然後揚手丟還給那驛官，抑了抑怒氣，才開口問道：「南岵援軍何人為帥？」
寧墨先前帶著笑意的嘴角略垂，將手中溫桶放下，沒有開口。
這消息傳至鄴齊軍中，眾將士們亦是慌了許久，秦山雖東西有屆，可壽州一帶濕氣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霧之疫來勢兇猛無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藥房，讓人給狄風獨備一銀盒葯。」
壽州攻不下也就罷了，難道連陽州也守不住？！
十九日，邵景達之部抵陽州，帝命軍于城下列陣而峙，自馭馬持搶于陣前，軍心大振，一役即勝，斬敵三萬餘人；邵景達股中二箭，率余部棄甲而走，歸京八日而亡。
英歡伸手去環他的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透過來，于這初秋靜夜中暖了她的心。
入夜已久，景歡殿內燭火漸暗，卻未全熄。
她心底深處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擔著何情。
他動作輕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時又頓住，回頭瞧她一眼。
他打的什麼主意，她一念便知。
一百五十里，放馬只需一夜便至！
英歡起身坐起，長發散亂，被裡被外相纏不清，「朕何時說讓你走了？」
心中沉悶之情因這明媚陽光，眨眼間便灰飛煙滅。
才置穩，帳外忽然有人來急報，「陛下，北面軍報！」
誰都不願於此地久待。
邰涗東路大軍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聞得時，不是不驚的。
殿角琉璃瓦上悶悶地響了一聲，然後淅瀝聲漸大，秋雨驟至，這天，是要降涼了。
那人姓寧，名墨。
那他便成全邵景達這一戰之願！
白日里在輦中聽見她的那句話，他的腦中一剎那間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處所對何人之感。
本以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卻是做不到！
他一向自詡寡漠冷靜之人，登基十年來，從未于軍政大事上出過錯！
她可知他這一切全是因為她？
多夜未曾留人于殿中過夜，竟忘了她枕下藏著這樣物什。
十月十六日，南岵齊王邵景達率五萬親軍南下，欲解壽州之困；時鄴齊大將呂堅駐陽州，不敵而走，帝聞之大怒，于壽州軍中抽兵二萬親率北上，納陽州軍三萬人于麾下，斬呂堅于軍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無敢言走者。
寧墨略笑一下，點了點頭，「狄將軍人在帳中？」
想來也當真是諷刺至極，若非他當初入邰涗滅邵遠之部，恐怕眼下也不會使久未挂帥出征的邵景達急急披甲馭軍、南下伐他鄴齊大軍！
他倒吸一口冷氣，左手緩緩探至肩上，捻到一絲血。
秦山之西地闊林多，邰涗大軍屯兵多時卻未建城營，只伐木築柵，作方營而駐。
縱是京中留有中書老臣佐政，但鄴齊國中軍務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軍前，卻是日日都能收到從燕平一路傳來的急要驛報。
隨後越濺越多，不消一刻，雨簾成幕，沙土變泥，淅瀝聲越來越密，最後竟成傾盆之勢。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會不會在乎，他會不會心痛？
他心火漸平，吐了口氣，抬腳將地上那馬扎勾了起來。
她不知他此時有多難多煎熬，她不知他也和*圖*書會無措也會怔惶……
她那字字言言，不過是說與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語罷了。
他奪了她的心又傷了她的身，縱是將十個逐州失之與她，又有何補？
她進時他退，她退時他亦退，無論何時何事，他永不會與她為難。
過往之事層層漫出，擋也擋不住。
二十八日，中宛歸德大將軍黃世開率軍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直入，屯兵于南岵京北瑞州。
身痛不夠，那便心痛。
迎著這瓢潑大雨，心中諸事，一瞬間全想透了。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會真的受傷。
更不會再為她痛一次心。
冒刃流血的是他，陷難受困的是他……坐成享逸的卻是她。
他當初就不該為了她而改計，亦不該對她存有那種種荒謬的念想！
鄴齊軍心略有散動之跡，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個月整，莫論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時常擔心鄴齊朝中政事！
……曾經只道她是無情之人，可無情之人又怎會如此。
這個男人這個寧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莫論身，莫論心。
狄風頭手中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我不需進葯。」然後抬頭，朝寧墨這邊看了一眼，重又盯著眼前未成之圖，聲音轉冰，「寧太醫若是無事便少走動些，這營中諸道均是泥濘不堪，萬一污了寧太醫的素衫白袍，可要如何是好。」
此一生，也就該是他這般的男人，才能長伴她身旁罷……
寧墨望著她，收手鬆了袍帶，轉身坐至榻邊，將她攬進懷中，低低嘆了口氣，「陛下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臣只要長留陛下身側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話，當真是折煞臣了。」
旁日里內侍臣子們，去歡留景，只稱此處為景殿。
南岵京內聞之大懼，壓兵不出，棄壽州而守京北諸鎮，遣使至中宛求援；壽州久困無糧，刺史王預開城門以降，披白焚草于鄴齊軍前。
她算盡事事，卻從未算得透他。
南岵不似鄴齊，越往北濕氣竟是越大，行軍一路夜裡安寨，已不能做柵營，壽州城外不遠便是淝水，鄴齊大軍兵不善水，自是擋不住這等潮氣，軍中怨氣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壽州。
十一年來他以為他懂女人，可他閱遍天下女人，卻獨獨讀不懂她！
寧墨鬆開她，伸手將它拿起，握在掌中轉了一圈，然後抬眼看她，把它遞還給她，「陛下。」
緩滌慢盪，將胸腔內的煩塵一點一點刷盡。
她可知，他若是于壽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個征戰常勝人人畏之的東喜帝！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卻冰涼不已。
「南岵援軍已下數日，呂堅之部不敵，欲棄陽州而退……」
她從寧墨懷中抽身而出，擁過被子轉過身，「你去御藥房罷。」
寧墨自從離京至此，還未見過如此好的日頭，走在路上時，腳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溫桶略晃，口中輕輕吐了口氣。
當真可惡！當真可恨！
但她為什麼要將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離他不過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這麼多日子以來，竟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平靜。
普天之下，有誰能得如此放肆，敢這般喚她的名，敢這樣寫這個字和_圖_書！
寧墨站在一側，等了一會兒，見他無意開口，便笑道：「狄將軍，在下給你送葯來了。」
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為了她，將自己逼入此種困境！
天威盛甚，龍旗旆飄， 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壓陣，軍令似山如鐵——
只是她不該擔心，他事事稱王，又怎會置自己安危於不顧。
不會在前替她爭鋒，卻能在後承她之弱。
一滴雨落下來，碎在他的靴尖上。
既然如此……
壽州城不破，鄴齊攻不停！
英歡身子朝後退了幾寸，手扯著被角，臉上泛起了桃色。
英歡接過來，冰涼觸感溢滿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壓著手心紋路，心一顫一顫地疼。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讓之……可她不卻管他身上之傷若何，心中之傷又若何。
歡若平生。
賀喜深吸一口氣，抬腳，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紙屑，拚命地碾，似是在泄憤。
她看著他那一雙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輕聲道：「再陪朕一會兒。」
他抬眼，「說。」
而且……他是邵遠的親生父親。
麾下將領耐不住帳中濕熱之氣，均在外面候著。
世上可還有比他更體貼的男子？
先帝在位時此殿原作景靈殿，英歡即位后則改靈字為歡，獨顯臨天之勢。
賀喜未動，諸將誰也不敢走開避雨，一干人立在原地，任雨水澆淋灑落。
平輦悠悠而行，一路輕晃，晃至最後，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樞府之報，道他統軍直逼南岵壽州。
日里浮江不休，夜裡入榻不眠，待在這個抬手水霧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氣是一日比一日大。
她說了那句話，可卻不願看他一眼。
霸道似他，無懼似他，這天底下有沒有何事能讓他心驚，能讓他無措？
他本以為此一生都不會同父皇當年那般，受情所擾、困於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顧，可他現如今又能好到哪裡去！
寧墨低下頭，「陛下……」
那殿上高懸之匾，亦是她親筆揮之，后著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異。
帳中間地上鋪著鹽硝牛皮，約莫有兩張案台那麼大，狄風正伏身於上，手中執筆，飛快地畫著什麼。
她眼皮顫了一下，睜開來，透過紗帳，隱約可見殿中昏黃的光線下，寧墨立在雲母屏風一側，正在著袍。
被情蒙蔽了心智，血與真心換來的又是什麼？！
幾人點點頭，帳前守兵也側身相讓，請寧墨入內。
賀喜吸了口氣，揚起下巴望向遠處罩霧蒙影的壽州城牆，負手于身後，緊握成拳。
天陰，帳中暗。
他傷她，她睚齜必報；他助她，她反叫他傷！
原來是邵景達……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聲，七分冷意，三分自謔。
賀喜伸手，一把扯過來報驛官手中之折，眼神如刃，掃過面前諸人，啞著聲音重重道：「他呂堅之部有敢過陽州一步者，斷其足！」
心鏡空明，先前的火氣怒意也瞬間不見蹤跡，額角略疼，可腦中卻無比清醒。
帶著涼意的雨貼透了袍子，身上先前粘熱的濕意漸漸消彌，取而代之的是滲心的冰潮。
她身側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這個寧墨，這個太醫院的御醫，又有什麼資格，敢尚她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