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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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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一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一

英歡叫她過去,可她……
英歡臉色薰紅,目光若水,握著酒杯的手腕軟似細泥,人已帶了三分醉意,卻仍自斟不停。
這女子的眼,看起來是這般熟悉,仿若湖海相觸,靜動交疊,柔剛有錯。
不僅捨得,她還要盡心儘力、親命親為,將所送之人飾以富貴之尊,不過是為了能同他相稱相配。
喬妹伏于地上不敢動,沈無塵在側彎下身,低聲對她道:「不要怕,起來罷。」
一切皆瞭然,現下想來,也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夠讓賀喜怒意無常而變,能夠使狄風卸甲化剛為柔。
……她知她不配,這輩子都不配。
英歡輕掀長睫,這女子看來如此普通,究竟是哪點引得狄風這般相待?
英歡再看喬妹,見她臉上驚詫不定,唇稍彎,低聲道:「朕留你在宮中,可好?」
是為了狄風,亦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從不亂眼撩花的狄風,如此大費周章地從逐州大營送回遂陽,還將她安置在將軍府中。
沈無塵臉色沉沉,喉間指印猶在,什麼都說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搖頭再搖頭。
那男人年少登基為帝,天縱英才寥若辰星,十一年來坐霸一方、權傾天下,世間女子莫不爭相趨之,他身側后位無數雙眼睛都在窺覷,要想坐得穩談何容易。
喬妹小驚,齒磕于唇,朱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寧墨走過來,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隨我來。」
沈無塵抬眼,眉陷得更深,只覺今日之英歡與往日大不相同,渾身上下都透著不耐之躁,出口亦是咄咄逼人。
宮女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上前來,自一側攙過喬妹的胳膊,帶她往前走去,至了雪淺的磚道上才對她道:「快些走,一會兒進了殿中,就不這麼冷了。」
他抬頭,看見她已起身站起,雙手互攏,正望著他,眼神堅定穩若。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宮門,便有人通稟過了。」說著,暗下抬眼,朝沈無塵身後張望,「皇上著沈大人將人直接帶過去。」
只怕是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夜那個人,若是回憶可以抵過相伴之願,那她為何偏偏祛不褪再見他一面之念。
英歡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將她拉起來,待她站穩后才鬆手,回身對寧墨道:「著人帶她去尚衣局。」
喬妹望著身前女子,愣了又愣,隨後大懼,眼一顫,便又低了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何況是狄風。
四位宮女前後趨步過來,飛快將沈無塵身後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後為首的那人輕聲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隨我們來罷。」
沈無塵聞言行禮,而後向殿外退去,一路都低著頭,以掩面上冰僵之色。
她手絞著裙側,又向前挪過些,卻不敢抬頭。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縱是知道又有何用!
英歡卻也不惱,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也不需跪,請罪之辭也不必張口就說,朕乏了。」
喬妹呼吸緊了一瞬,鼻尖忽然酸起來,跪在地上的膝蓋冷得疼,手足無措時卻又聽見她道:「起身過來,讓朕仔細瞧瞧。」
英歡嘴角硬了一瞬,隨即冷笑道:「你今日之話,朕不會忘,你自己也莫要忘了。」
英歡收手,臉上笑意漸消,「既是入了鄴齊宮中,何故又被遣出?」
不過一紙婚詔,鐵骨錚錚似狄風者,心也能塌,骨也會脆;十幾年馬背沙場征天下,卻不敢回京親眼看這一場盛宴。
只望是自己,這回多慮了。
她除了掌中江山,旁的什麼都沒有,這酒是怎麼喝都填不滿心中之空,只覺越來越疼。
可當他說,他要納后,他要尚邰涗宗室之女,他要罷奉迎使而親迎,他要她御駕親送以彰心誠——
沈無塵咽沫,喉間甚啞,剛要說話時她的手指卻又屈緊了三分,聲音低中帶怨,「可你竟真當朕的心是石頭做的!回京之後轉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勸朕成婚!你以為朕無心無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過如淡風細雲是不是?!」
寧墨挑眉,神色略顯訝然,卻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英歡看著他這萬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驟起,抿緊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著他面露漸驚之色,才低聲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時真恨不能殺了你。」
明明應當再諫再勸,可他聽著她這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原來如此。
喬妹心內不穩,自己停下,垂下眼帘,望著被雪融濕未乾的棉履前端,卻聽英歡在前道:「再過來點。」
沈無塵由著她的指骨硌在他喉頭,呼吸不能,開口亦不能,只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閡了眼。
沈無塵淡淡應了一聲,望見那舍人後面還跟了四位小宮女,看著m.hetubook.com.com甚為眼熟,都是旁日里在景歡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側身讓過,頭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喬妹咬著唇,慢慢起身,膽中含怯,走了半步便又停住,悄悄抬眼去看沈無塵。
那張精緻的面孔,那身風華纏周的氣勢,那個女人……
那日在逐州城外,兩軍陣中馬車廂內,英氣耀人黑甲著身的邰涗將軍,望著她的眼,眸中神動,面色怔然,久久回不過神來。
到了景歡殿門口,那宮女才將手鬆開,仍是笑著道:「姑娘且在此處和沈大人稍等。」說罷,便和其她幾個一道入殿去了。
…………
他心底沉沉又是一嘆,轉頭又看了喬妹兩眼,竟不知能說什麼。
天空又飄起碎雪,雪沫落下來,化於她頭頂,冰冰涼的滋味將她心神喚回,她抬頭,望見沈無塵看她的眼神,心裏不禁一揪。
只是這樣的男子,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配得起。
心中的恐懼尋不出根源,只是先前看見那雙與自己七分相像的眼,就覺得怕。
從徹底絕望到心懷希望,又從滿心希望變成失望落寞,她以為他當是待她不同的,可卻還是錯了,她在誰人眼中,都不過是個似輕羽般沒有絲毫份量的物什罷了。
英歡聞言微笑,「燕平宮中,比起遂陽來說,如何?」
案上有酒,酒香誘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喬妹眼眶稍紅,「民女辨不出。」
可卻是萬般羡慕……羡慕這女子。
英歡吸了一大口氣,將心中之火壓了壓,才又道:「狄風一事,你敢說你心中沒存怨氣?」
英歡臉上笑意陡然僵住,身子一動,肘碰翻了案上酒盅。
英儷芹愈發不解,「陛下說的他,是指何人?」
心中略奇,倒真想看看這女子是何風致。
該傷之處仍被傷,該痛之處仍在痛。
剛至殿門,就聽英歡清亮的聲音自前面傳來,「沈無塵。」
語氣雖是恭順詢疑,可話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說,她不該留那女人。
沈無塵略一晗首,對喬妹點了點頭,便拾袍上階,往殿內行去;喬妹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步履稍沉,厚長襦裙上的綴飾珊珊作響,一路響進景歡殿中去。
沈無塵點頭,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處?」
英歡伸指輕撩眼睫,偏過頭,「這麼多年來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英歡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揚唇輕笑,「芹兒年僅十八,當真是好年華……」
英歡側了身,「狄風久久不婚,朕知其意;你這麼多年來未作娶妻的打算,卻又是為何?」
榻邊立著的那名白袍男子轉眼看過來,嘴角笑意仍在,輕聲道:「莫怕。」
英歡回身走了兩步,讓出路給寧墨,「狄風不會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帶回京的,獨留將軍府上卻無人照看,不如入宮陪朕。」
一切只因,不該存情之時存了情,不該奢念之事奢了念。
她口中溫熱的氣息緩緩送入喬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濕心不留痕。
英歡看著她抬頭,看著她睜大了眼睛,自己不覺一怔。
竟會有一處同自己相像。
一路走,一路無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處時,仍是沒人要她停。
二十六年的光景,眨眼間便逝無影蹤。
他是怨她,他知狄風對她心意如何,更知這十余年來她根本就是無心無情,誰人能傷得了她的眼,誰人能攏得住她的心?
英歡挑眉打量她,一襲料貴服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略顯松跨,肩窄內含,頭壓得極低,看不見臉,只看得清她壓于額下的手在顫。
她跪著,埋著頭掉著淚,只覺自己再卑微不過如此,屈身於一女子之前,身上無彩,心底無光,連抬頭抬眼的勇氣都沒有。
自小旁人便稱她生了一雙美目,可是今日才知,世間女子容貌秀麗者何其多也,但似這般瑰而勢盛、艷而不媚之人,卻是當世罕有。
君有君命,臣有臣責,他當初既是選擇走這條路,那便應當料到日後會是此結果。
自被狄風命人從逐州送至遂陽將軍府上,她便沒有出過門。
這天下只有一人,能讓他無怨無悔于外守疆,亦只有一人,能讓他情願扎于蒼林潮原也不肯回京。
涼城一夜他假作不知是為國,歸京之後迫她成婚亦是為國,如今知道她想要親送康憲郡主,勸阻之辭幾欲脫口而出,卻不是為國。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必怕說出來。」
而後將杯送至唇邊,一飲而盡,花釀辣中透甜,過喉滾下,燙得她心中起了一層血泡。
英儷芹驚詫不已,卻不敢動,「陛下?」
沈無塵皺眉,「此事無例可循,實不合矩。」
她一怔,這才回了神,慌忙朝右前方跪了下去,伏地埋頭hetubook•com•com,不敢再抬眼,怯怯道:「民女拜見陛下。」
……鄴齊皇帝與朕相比,又如何?
十一年來勤勉為民、納諫懷德的那個明君,此時變得像氣躁心煩的尋常女子,明理卻不講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英歡眼一眨,好似驚醒了一般,恍然鬆了手,低眉片刻,卻又抬眼笑起來,伸手去摸她的頰側,又順至眼角,喃喃道:「你生得這麼美,他見了,一定會滿意……」
英儷芹見狀,忙抽帕來替她拂拭,邊拭酒漬邊道:「陛下是不是醉了……」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間的種種委屈和種種難處,說出來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沈無塵低頭,「未得合適之人。」
之前內亂外敵齊齊相迫,都比不得這回兩國聯姻締盟讓人膽戰心驚。
二十六日,逢康憲公主生辰,上幸大慶殿,禮宴康憲公主,有對御,至晚才回內。
喬妹開口欲語,可英歡卻不給她機會,抬手一擺,「帶下去罷。」
喬妹言之不出,淚凝于眼角,良久才啞聲道:「民女不知。」
撐拓一世帝王之尊,所求不過是任性這一回。
未及他開口,她又斂笑,低聲道:「若你將來有一日,遇見合適之人卻得不了她,你才能知你今日錯了些什麼。」
那男人身罩不可一世之范,又豈是區區一個公主之封便能配得起的?!
英歡開口止住他,「你也不必費力做樣子,你要說什麼,朕統統知道。」
沈無塵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濺至袍下,抬眼深深望過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氣如此之大?」
「說。」
眼前年輕女子容貌秀麗,與自己當年還有幾分相似,可神態卻是大不相同。
他低首,想到千里之外不肯歸京的狄風,便是咬牙。
康憲郡主英儷芹,已歿宣國公第三女,高宗同母之弟懷王之孫,初封康憲縣主,后因宣國公早歿,先帝憐之甚盛,遂封其為康憲郡主,自幼隨母出京,長於南都,性子恭順溫婉,頗兼大氣之范。
沈無塵低嘆,「陛下還是會同有司細議,臣不會再過問此事。」
喬妹慢慢抬頭,錯開眼,瞥向一側,唇咬得更緊。
沈無塵臉色煞白,被英歡之言梗住,勸諫之話再也說不出口。
長久以來犯顏逆諫之膽,是她給他的;可他卻從未料到有一天,她竟會不再聽他勸,說要任性。
腳下絨雪甚是厚實,一踩便有細小的吱吱聲,抬頭向前望去,滿眼儘是刺白之光,依稀可見遠處殿瓦一角琉璃,于碧天燦陽白雪下,灼灼閃爍。
明明已下大婚之詔,明明已知兩人永不可能相守,卻還要如此不計後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卻想不通她到底為何忍不了這一回。
沈無塵沒答她問的話,又似沒聽見她後面這句,只是撇開目光,望向前方高高殿階,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前方殿門再開,有小內監躬身出來,「沈大人請。」
沈無塵眼角微彎,看向那宮女,「她還沒習慣遂陽這氣候。」
三個月來,一日比一日漫長,諾大的一個將軍府就似華籠一般,將她身心俱困,連個可以說話問事的人都沒有,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要好生待她,可也只是在衣食上供她無憂,旁的事情一概不同她說。
沈無塵見她言辭稍和,也便不論前事,只是答道:「還需十日。」
喬妹朝後退了小半步,垂下眼,「是我多事,沈大人莫要怪罪……」
英歡瞧著她于鬢邊微灑的髮絲,那般細那般軟,黑中透褐,不由低笑,道:「抬起頭來。」
雖是女子之音,可卻帶了帝王的霸氣和不容質疑的威嚴,叫人無法抗拒。
英歡聞言挑眉,揚袖指他,「京中人人都道,沈郎甚傲,為肱股之棟,蔑千金閨秀。你倒是風骨尚存,肯對得起自己的心。朕若能得你一半之幸,也不會被你氣成今日這般模樣。」
初雪遲至,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餘,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間萬物裹了銀裝,冰晶瑩透。
她再斟一杯,長指沿杯而繞,唇壓上杯沿,一點一點地喝下去,淚滾入杯中,與酒相混,酒香帶了咸澀之味。
喬妹眼露懼意,顫聲道:「狄將軍……他要我在將軍府上。」
英歡怒意又上心頭,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的。」她轉身,「送親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會點你隨駕,工部諸事現下便著手安排,免得到時又找借口,朕不會允。」
她身份卑微,身子不潔,又能求什麼,還想存什麼奢望。
英儷芹眉微蹙,「陛下……像什麼?」
正月十八日,帝遣先從使共六人及學士院諸官赴開寧行宮,禮置冊命諸事,以恭二國聖駕。
大曆十二年冬正月,康憲郡主英儷芹奉詔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憲和-圖-書公主,使東適帝,以彰二國盟好之意。
喬妹頰側被握得微痛,卻不能躲,只能看著她的眼,藍中有黑,黑中帶藍,有如奇世之珠,美得攝人心神。
沈無塵撩袍屈膝,邊下跪邊道:「為臣子者理當諫言,陛下之言差矣。」
好似一幕華景,遠遠望之如綉,卻不知其後藏掩著怎樣的波濤巨浪,于不經意間便能傾覆萬傾之原。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瘦且弱,膽魄俱無。
哽咽著,淚蒙了雙眼,低泣時卻見一隻手探下來,停在她眼前,腕間白玉晶亮耀目。
英歡輕聲冷笑,「不僅你勸無用,縱是這滿朝臣工俱勸、太學生再伏闕上書,朕亦不會轉意。」
沈無塵起了急意,「陛下!」
相識相知十一年,狄風的心思,他怎會不明白。
英歡擇定她時,滿朝臣工無人持異,縱覽邰涗宗室所系諸女,沒有一人比她身世更為顯赫,又因懷王與宣國公均早已離世,縱是她將來在鄴齊得勢,也不會於邰涗國中帶來絲毫迫難。
從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個于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歡王,心中便只一人長存。
英歡眼波止了一瞬,隨即笑了出來,手在亂顫,杯中之酒濺灑出來,浸至袖口,「朕……朕這才叫老了。」
怪只怪自己,怨只怨自己,何故要遷怒於沈無塵身上?
英儷芹臉微紅,略低了頭,道:「已不是什麼好年華了,和旁人去比,早沒了芳春之容,倒顯得老了。」
沈無塵看著她,「臣還望陛下能夠三思。鄴齊皇帝陛下意欲親迎郡主,居心何在尚不可論;更何況鄴齊定期於二月,時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個萬一,陛下該如何面對天下萬民,又要置寧殿中於何地?」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為何要留喬妹于宮中。」
他不再勸她,不過是因顧及君面臣德,而非念及她心中所苦。
喬妹聞得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顏,心底懼意一時間消了一半,摒了摒氣,抬腳慢慢朝英歡走過去。
他明白,而那人更是清楚,否則也不會叫他特意將這女子從將軍府接入宮來,一入御街便遣殿中宮女來迎,這是何等的禮遇,喬妹不知,他卻明白。
只是當初,先帝封國公之女為郡主已是懷慈逾矩之舉,倘若英歡封她為公主,那便當真是于祖制不合了。
她看了他一會兒,一側唇角彎了彎,輕屑道:「只望你將來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來。」
大慶殿中燈火徹夜輝繎,暖閣中,琉璃玉柱掌扇燈,紅紗珠絡繞金燭,香風縈繞,熱意滿室,一片和氣喜樂之象。
只覺心跳得要撲將出來,心底有細小的咯噔一聲,好似什麼東西裂開了條縫,依稀透進些光,照清了先前想不明的事情。
英歡望進她眼底,手不松,輕聲問道:「去過鄴齊燕平?」
而她既是肯替他擇后,又豈會在乎一個公主之號是不是與制相合。
沈無塵眸光一淡,想也未想便道:「臣不會奢望不可求之人,因是不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敗於此事之上。」
沈無塵在一旁微聲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從。」
沈無塵於一側默默不語,英歡一語之意他怎能不明,只不過……
縱是不敢這般猜測,縱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卻仍是忍不住將這些事情都聯在一起,於心中想了個透。
那瓊漿溢出來,漫得到處都是,將她的心潤得更濕。
宮女內侍們均已被英歡遣退,諾大閣間里只留她與英儷芹二人。
狄風於她的兩次相救相容之恩,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縱是先前懼其之威怕其生怒,可日子久了,心中卻也隱隱盼著他能早些回來;畢竟這異國之地,他是唯一一個她認識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她可以信託的人。
再一面,只一面,從此她便再也不念他不為他痛。
是不忍還是不舍,這樣一雙眼,讓誰看了,誰能忍心將她不管。
英歡聽見沈無塵之言,也不覺怪,似是早知他會反對,因是不急,穩坐于榻上,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才道:「若是不封她為公主,又怎能配得起那人。」
英歡收回搭在榻側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淺波微光,和緩柔穩。
喬妹說不出話,只是搖頭,攥著衣角的手抖得厲害。
英儷芹遲疑了一下,又微微笑了,輕聲道:「先前以為這是宮中御酒,原來是醉花酒么?」
他看不得狄風在外為她守疆之時,她于大婚之前卻要去見那個男人。
她從不知世間竟有女子若是,能以區區嬌柔之形,而生萬人怯覷之勢;而女子稱帝處尊位,又是歷盡過何事,才有得現如今這聛倪天下眾人之慨。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鬆手,臂垂袖掩,撇開眼,往一旁走兩步停下,不再m.hetubook•com•com說話。
奉樂樓的醉花酒,醉花酒,醉花酒……
笑得嘴都僵了,眼淚卻停不下來,她拾袖輕拂眼角,仍是笑著道:「朕這醉花酒,滋味如何?」
狄風不願歸京,其中含了何意,他是明白的。
說話間,她眼角漸漸紅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絲,還是心底浪涌酸楚之情,縱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間盛火蒸幹了,只剩干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狄風,可曾碰過你一指?
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走近那軟塌。
先前夜夜宮燈之下,是她親自翻閱那厚厚的宗室名錄,是她親手于諸多宗室之女中,為那人擇定皇后之選。
英歡怎能聽不出他這話中的怨氣,不由眯了眼,手掐住袖口,「那便退下罷。」
沈無塵抬頭,眉更緊。
喬妹淚珠滾下來,立時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沈無塵站穩,輕聲問她道:「不必怕,入殿後只消照我先前囑咐的那般便可。」
不過都是因這一雙眼,黑中帶了點藍之意,像極了英歡。
英歡望他一眼,道:「在你沈無塵心中,這天底下再無比朕更無情的女人,是不是?」
可還是感激他,若非遇見他,她許是不知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男子。
御街寬闊的石板道側積雪滿覆,遠處蓮池亦是一片蒼然之象,全無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轍冰痕,更顯皇城肅穆嚴森。
她要為他,送去一個外尊內秀、可長立於他身側、能盡享一切榮寵之福的皇后。
從不知千里之外,這個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的女人會同自己相沾相聯;可隱隱間又恍悟,往日間種種之事,許是與她脫不了關係。
英歡背身回首,望著他,淡淡道:「沈無塵,朕當遷你去御史台才是,放你在工部,屈才了。」
利刃無情,恨既沒,國既穆,她同他從今往後是不是能夠再無瓜葛,只圖帝與帝間的共計大策。
她既是道喜之不盡,那便萬萬不可掉淚。
可英歡既是這般說了,他也便持不得異議,點頭道:「此事若是能經二省相應,臣俱無它話。」
她是什麼身份什麼人,怎能讓坐擁三千佳麗的賀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讓沉悍剽利的狄風獨存憐意。
他眼中黑且靜,不帶一絲神采,面上雖無表情,可卻讓人覺得莫名惶恐。
沈無塵低吸一口冷氣,竟也顧不得禮數,直直起身站起,「陛下為何如此任性!」語氣甚急甚重。
一雙眼含怯帶懦,眨了眨,才抬睫朝前望去。
當夜在逐州城外,鄴齊中軍帥帳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長夜,那妖氣惑人的男子叫她睜開眼睛,盯著她的眸鎖著她的身,久久不休。
喬妹腳下不穩,咬了咬嘴唇,回眼去看沈無塵,見他跟在後面,步子不急不緩,面色淡然,這才稍放了些心,依那宮女所言,步子快了些。
英歡眼裡含笑,手上力道卻是更重,將她頰側壓出淺紅指印,「鄴齊皇帝與朕相比,又如何?」
是因喬妹,還是因……
英歡走去倚進軟榻上,又看他一眼,「朕欲封她為康憲公主。」
沈無塵望著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襯得朱衣更艷,讓他再也無話可說。
英儷芹坐在一旁,面容柔穩,望著她,輕聲道:「陛下,酒多傷身。」
喬妹站在沈無塵身後,腳下雪中踩出淺淺兩隻小坑,一張小臉凍得通紅,身上一件蔥青仿緞厚綿夾襖,一雙手不顧禮數地按在長裰衣擺下,想要汲取衣棉中的暖意,可仍是禁不住地發抖,小嘴哆嗦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英歡聞言,拾過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說寧墨,這事兒與他何干!」
鄴齊燕平宮中,宣辰殿上的后位,她既是不能占,又何拘於不舍旁人去替她坐。
英歡驀地收了手,臉色更紅,笑意愈盛,「像朕啊。」她舔舔嘴角,眼眯成了條縫,「邰涗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英歡眸光漸亮,朝他走過兩步,低聲道:「朕就是要親送康憲郡主至東境,你勸也沒用。」
英歡目光於她面龐上逡巡了幾圈,手指轉而撫上她的臉頰,指間筆繭磨過她柔細的皮膚,而後又是一笑,道:「細潤如脂,粉光若膩,倒也是個美人。」
英歡撫在案邊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神思未斂時,就見沈無塵已在前拜了下去,口中恭敬道:「陛下。」
可她偏偏就是聽不得沈無塵那一句句的勸諫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個人,心中便諸情翻騰,雜涌不休,胸窒萬分。
英歡眉梢微動,慢慢回了神,「康憲郡主抵京后,不需在外置候館,直接于宮中擇殿將其安頓下來。」
沈無塵神色漠然,自始自終未出一言,待看著寧墨帶喬妹出殿,殿門在身後關合,才皺眉,低聲道:「陛下詔臣覲www.hetubook.com•com見,卻留寧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她以為她不在乎他的后位,她以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她今日之舉實非明君當為,堪堪枉擔了過去十一年間的厚德之名。
喬妹心搐難言,面前這女子雖是在笑,可目光卻有如刀刃,利中顯霸,竟比那些男子還要令人惶恐。
……心中已明英歡今日為何詔她入宮。
若無可媲之尊榮,又怎能配得起他。
英歡抬眼對上他黑沉雙眸,臉愈白,唇愈紅,盛怒之兆將現,「朕就是要任性這一回,你倒是要如何?」
下馬道過後,有黃衣通事舍人一路來迎,見了沈無塵,遠遠便躬身行禮,「沈大人。」
英儷芹啟唇欲言,卻被英歡打斷,「還有你這眼眸之色,真像……」然後便沒再說下去。
眼前之人,幾乎同她一般高、一樣瘦,可卻氣勢壓人,凜凜間似九層重雲相罩,讓人透不過氣來。
原來竟是如此……
沈無塵面上微一抽搐,低頭道:「臣斷不敢在心中如此誹測陛下。」
她就是要任性這一回,他又能怎樣?!
是為邰涗,亦是為她自己的私心。
……就這一回。
身上帶著滲人心骨的寒意,殿內蒸人暖意撲身而來,她身子一陣戰慄,頭一暈,手心冒出一把冷汗。
英歡扶案之手穩了穩,回頭看向他,臉上怒意淡去不少,「康憲郡主何時能抵京?」
他本是同樣心奇,只是今日一見這女子,心中便全明白了。
這般閨閣心境她是從來都不知,這般嬌媚的神情她也永遠做不出。
沈無塵臉色更僵,「陛下……」
在朝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她這樣。
腦中千絲相纏,一時間理不出絲毫頭緒,一段段回憶浮出來又沉下去,讓她心窒。
殿上高座無人,一側擺了軟塌,上有幾個黑底碧葉番絲緞面厚墊,英歡正倚在榻邊,望著殿門這邊。
沈無塵抿唇,並不起身,「臣還有一事望陛下……」
…………
英歡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貼身上前,在她耳側輕問一聲道:「狄風,可曾碰過你一指?」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穩相得如鏡之面,卻不料這一次相衝,竟是如此不計後果之烈。
英歡伸出一指,輕輕擺了擺,翹唇道:「這當然是醉花酒……朕只喝,醉花酒……」
縱是再見那人一面,任性一場……她又能怎樣?
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笑得鼻間酸漲不已,笑得心裏越揪越緊。
她揚袖,輕輕一擺,「平身罷。」
喬妹眼角冰霧未散,恍惚間看過去,榻邊立著一個白袍男子,身形挺立,嘴邊帶笑,卻未看她,只在看那軟塌上的人。
英歡望她半晌,忽而揚唇起身,兩步便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抬眼與自己相視。
他轉身出殿,心下默嘆三聲。
而今日聞得沈無塵諍諍諫言,竟於剎那間便淚凝滿眶,滿腹之悔之痛禁不起旁人來撩,怒火轉瞬間便遷於他人,自己卻是遲遲未覺。
說話間手又一抖,酒潑將出來,灑了一膝。
英歡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起來。」
喬妹心在亂撞,聽見前方女子那柔中含威的聲音,竟隱隱作怕,好半天才掃袖收手,抬起頭來。
只是覆水難收,帝詔更不可悔,她只願能在那之前,再將他看一眼。
才知悔難平恨亦難斷,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如何真的能,喜之不盡。
「朕怎麼會醉……」英歡笑眯眯地看著她,忽而一伸手,捏住她下巴向上一抬,望進她眼底,怔怔地看著她,不再說話。
只是不曾想過,揮刀斬恨之人竟會是她自己。
她不敢動,仍伏在地上,淚涌得越來越多,「陛下,民女願回南岵。」
喬妹抿了抿唇,手絞著衣擺,遲疑了一時,還是道:「沈大人,我……我是想問問你,狄將軍何時回來?」
刀光劍影漸落,誅伐之計緩消,十一年的糾葛而今終是要以斷告終。
她垂眼,撐臂于案上,不再笑,淡淡道:「他是個妖孽。」停了停,深吸一口氣,「一個專惑人心的妖孽。」
沈無塵低首,「臣退之前還想問陛下一事。」
可卻沒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英歡手指略松,敞袖垂蘇在他頸間微微晃著,赤緗相交映如輝,「涼城那一夜,你不會不知朕去找過他,可你卻一字未提……圖的不就是想要鄴齊與邰涗締盟么?」
自那日乾元殿筆落國書至今,縱是心懷難忍之傷,卻也滴淚未落。
喬妹略顯局促,胡亂點了下頭,不由自主地朝沈無塵那邊挪了兩步,小聲道:「沈大人……」
喬妹心口一陣涼,幾乎站不住腳,沒料到英歡竟知她過往諸事,更沒想到這第一句,便是問她這個……可她縱是心驚想避,卻也不敢不答,亦不敢相瞞相騙,只得小聲道:「回陛下,民女是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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