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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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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二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二

……二十步。
英歡呼吸一緊,使勁去推他,縱是頭暈也仍是費力低喝道:「這話膽子當真是大得沒邊了……」
懷中手爐雖暖,指尖卻寒魄似冰。
縱是徒手親葬此生之幸,也要笑。
良久良久,她才鬆了口,頭一偏,偎在他肩頭。
英歡伸手欲接,他卻抬碗喝一口,然後攬過她的身子,低下頭尋著她的唇,慢慢喂進她口中。
她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旁人只當她是為國才肯千里冒寒御駕親送,可只有她自己才知,她是想要見他。
英儷芹嘴唇動了動,小聲道:「陛下說的他……是鄴齊皇帝陛下?」
由著她似發瘋一般啃咬他的唇,聽她喉間發出壓抑的低泣聲,感到她在抖,卻不知還能做什麼。
寧墨眼角微微一皺,「……臣明白了。」
他心口陣痛,不由皺眉,「陛下?」
英儷芹覺出她話中不滿之情,卻不知是自己哪裡說錯了,忙也起身,低了頭道:「陛下說得是。」
……一百步。
只不過……
英歡掌間一松,嘴角微垂,面上帶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曬道:「你倒是深明禮義之人,不愧是宣國公之女,也不枉費先帝待懷王一房的誠厚之心。」
君無戲言,她既是承了此諾,便不會屈他分毫。
只是下一瞬人便跌進暖熱之懷,身後男人緊摟著她的腰,頭偏側下來,鼻翳抽動了兩下,低聲在她耳邊嘆道:「陛下怎麼喝了這麼多?」
只覺被人圈在懷中,似孩子一般受他欺哄,手被大掌牢牢握住,暖意自掌間傳過來,焐透了她冰冰涼的手指。
想得……都要瘋了。
……一直都知道,若是她能夠選擇,她又怎會真的願意與他一生相伴相依。
她坐著,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顫間,聽見外面有人輕稟道:「陛下?」
寧墨抿了抿唇,猛地收手將她揉進懷中,嘴壓在她耳側道:「酒多傷身,淚多傷心。從今往後,你的身心由我來護。」
到底是,空歡喜。
心痛漸消,汗粒成冰。
如若見他一面,她不知……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前方公主車駕鈴響鐺震,一下下地敲著她的心。
……從今往後,朕身側之位,殿中之榻,便只容你一人。
英儷芹搖搖頭,見她要走,忙上前去攙,「陛下可是要回去了?我去喚人來……」
她抬眼,鹵簿儀仗之外,浮桁之上雪印紛亂……
長長的浮桁一望似是無盡,板上皚皚雪沫一路行一路濕,對岸諸景于紛飛雪花之中,儼然全成了一片霧。
英歡冷眸潮潤,隨即自嘲一笑,嘴角顫了顫,揚袖輕擺,推案轉身欲走。
只能定定地望著他,又望著他……
兩國使副高聲相喚,繁禮行之不休,她聽在耳里,腦中空空,一時間竟有手足無措之感。
他的目光中俱是憐惜之意,眸中籠霧,如雪在揚。
只隨浮桁輕盪微晃,晃得她的心開始發抖。
寧墨擰著眉起身,面色清冷,「陛下此行赴東境,太醫院誰人隨行至今未決,陛下心中究竟何意?」
她只知她不能見他。
和圖書是瘋了罷,只有瘋了才會把寧墨當成那人,只有瘋了才會說出那些逆天駭人之言。
他身子仍僵著,也不回頭,就那麼立著。
君威尚存,她身子冷硬不已,逼得他慢慢鬆了手。
寒風驟雪中人已失了神,一路行一路唇動,說了些什麼話自己卻是全然不知。
就這麼……留在車中罷。
為帝十一年矣,竟是不如當初朦懂無畏時狠得下心來,竟是愈發不顧帝王之尊、愈發漠視肩上之擔。
……這一切的難處,只怕他是永遠都不得知亦不會遇。
可以讓她,就這般肆無忌憚地流淚、無所顧忌地說話……
英歡眼睫動了動,覺察出身側之人的怔愣之態,偏過頭去看她,見她手上動作已停,正緊緊攥著那方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遲疑。
腹中酒燒之感撩心焚臟,一陣陣火辣辣的熱意直衝頭頂,唇奇干,眼極濕,腳下步伐踉蹌,人,是狼狽不堪。
五十步外,鄴齊黃仗靜立成陣,仍是未走!
他頭一回不稱自己為臣,不稱她為陛下。
……五十步。
瘦長的指間帶了薄薄一層筆繭,磨得她腕間柔膚隱隱作痛。
……那車中之人從此便是他的皇后。
她睜開眼,長睫濕漉漉的,瞳中微散,「為何要這般對我?你可知我的苦衷……」
她低喘,而後起身,著人撐起輅前綉簾……
世人都道她同他媲敵多年,可卻不知她其實就算再強再狠,強不過他狠亦不及他。

英歡閉了閉眼睛,鼻音重重,「你什麼都不明白。」
英歡撫眼輕應,「公主已走?」
他拾起碗,轉身,手指死死扣著碗沿,欲走之時袍側卻被她在後拉住。
…………
他抬手撫唇,不消看也知,腫得慘不忍睹。
她吸一口冷風,驀然抬手,將車簾扯下,緊緊靠上身後明黃軟墊,閉了眼睛。
那日聽聞鄴齊使副進言,道鄴齊皇帝望她御駕親送康憲公主,以彰心誠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再無聲響,浮桁淺震波翻,空留宮樂餘音。

依稀聽見遠處前方有異樂之音,浮桁震蕩之波微大。
他胸口暖意漸消漸滅,身周寒風陡嘯,雪片撲面而化,滲骨的冰,透心的涼。
笑聲沉沉而啞,最後嗓間都略微發痛,如針尖撓人,刺癢不可耐。
江波凍止,浮冰卻被桁下千舟之索生生劈碎,愈至江心風愈大,裂冰沉水隨風動,漾出刺眼波光,將雪霧映散。
冷風擦地而起,將她衣裙卷掃翻裹,寒意透過層層華服,與心中酸辣之意攪在一起,滿身陡生戰慄之感。
只是這笑,笑到底也不過是一抹蒼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華服之下,藏著掖著,不讓人瞧見真象若何。
她看他良久,眼角又濕,壓不住心間酒意,拾袖抬手,去壓他的肩,而後飛快地靠上他,勾下他的脖子,張口含住他的下唇。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爭,其下冰間火中蘊藏著何種淚血,只有她才知道。
不論她心中有誰,他都不會放手。
車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搖晃不休,腳前御塌暖爐蒸人心神,耳側風聲不斷,空氣中濕意愈重,寒冽不堪。
她踏上殿外廊間,瞧見遠處有燈籠影兒,卻不急著喚人,只是倚著那粗粗殿柱,手壓上柱上殘雪,拓出一個一個的冰晶之印。
想來這天下也只有那人敢這樣寫、敢這樣喚她。
英歡唇乾欲裂,渾身僵酸疼痛,殿外仍是黑漆漆一片,辨不得是何時辰。
淚涌如注,滿心委屈滿腹怨氣,統統藉著今日這醉花酒撒泄出來。
他眉頭更緊,聽見她連尊謂都棄之不用,不覺生疑,抬手捧住她的臉,「陛下可清楚臣是何人?」
至少他不會於雪夜中酒醉落淚。
凜凜江風吹皺薄冰一片,千舟披索錠錨,浮桁其上雪落指厚,兩岸金鼓宮樂齊鳴,湛天燦陽映寒波。
溫潤柔軟,晶涼冷魄,引得她重重合齒將他咬下。
他身後,帝王之仗森肅生威,襯得他人更是無羈桀傲。
外面雪花翻飛飄揚,冷風陣陣襲來,瞬間就將她的臉吹成潮紅之色。
……原來如此。
他看著她。
而他今夜也終於知道,那個被她藏於心底日夜相念之人,到底是誰。
英歡繞著她發梢的指一僵,撇過眼,「朕如何能知。」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見。
……醉亦道真言。
縱是沉淪亦無悔。
她指尖重重戳入身下錦褥,心中大恨。
一想到那人正從對岸而來,她便神恍心顫,仿若那雙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他這是要……
遠處風雪中的宮燈之光越來越亮,透過重重雪霧朝她而來,暗夜一點明,昏黃青白,伴著皮靴踏雪之音,漸漸至她身前。
撫掌推開殿門,外面寒風凜冽,裹雜著雪片呼嘯而過,擦得她頰側是刀割般的痛。
縱是知道自己心中埋了何意,縱是知道此行堪比昏君之為……她亦不忍拒之。
東岸有的,西岸俱存;西岸鹵簿儀仗,東岸一毫不差。
帝攜諸衛幸江,設冊寶使、副次於東岸,張黃蓋,鳴鼓奏樂,親迎康憲公主入境。
就算如此,將來立於她身側之人,還是他,只是他。
那人身在馬上,未行輦駕,未著袞服,一襲鶴羽雲紋長氅,青白泛光,發未束冠,只留墨玉龍簪于上。
英歡回眸,笑了笑,眼中漠然一片,「朕不用人來扶。」說罷,用力推開她的手,自己往殿門走去。
…………
她說喜之不盡,那就一直笑,一直笑……縱是在流淚,也要笑。
英歡抬手,揉去睫前冰涼水霧,忽而又笑了起來,頭湊過去,貼著英儷芹的耳邊道:「朕先前是在同你說笑,莫要當真了。這世間……這世間哪裡會有妖孽一樣的人呢……」
宮中殿外,毫不顧忌君威聖容,酒醉之行怕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天底下萬萬人,多少年來便只生就一個他,那破冰之寒削鐵之利,旁人誰能比得過!
是恨那人亦是恨她自己,本就是心焦力竭的一世,偏還要落得現如今這狼狽不堪的境地來。
如若淚水無果,那便以笑賀和圖書君喜。
英歡點了下頭,眼帘一落,遮去眸中驀閃之光。
九天重雪蓋華彩。
……到底是什麼人什麼事,能夠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前方儀衛錯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見他身下黑馬尥蹄噴息,見他下巴微揚,面色愈黯,長腿輕夾馬肚,朝她慢慢行來。
只願這夜如夢便是夢一場,不要讓她醒。
他聞言,身子瞬時僵住,一雙手微顫了一下,隨即抱緊她,「陛下?」
到此處來,就算見他一面,又能如何?!
就這麼一眼……然後她便真的放手,再也不念。
英歡低泣一聲,伸手去掰腰間大掌,費力從他懷中脫身而出,然後轉身對上他的目光,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他進一步之力,她卻要費十步才能討得回來。
英歡頹然鬆手,只覺身上愈加乏痛,「朕同你說過的話,永遠作數。」
以帝之身率軍逼入它國只為助敵脫困,為求速戰而以血肉之身硬受一刀之傷,千軍萬馬陣前他敢來握她的手,隻身被圍時仍能一劍決勝而迫狄風相應……
酒意熏人,眸間朦朧之意愈濃,任是何物,看在眼裡都帶了罩水之光。
她再也呼吸不得。
面凝冷霜,睫邊存冰,哭得喘不過氣來,才知她也有於人前示弱的時候,才知她也不能永遠逞強為悍。
「是。」
英儷芹見狀不由心生怯意,慢慢收回手,輕聲道:「陛下醉了,容我喚人進來服侍陛下早些歇息。」
只不過——
寧墨不語不笑,只是彎身將她抱起,塞兩個緞面厚墊在她背後,讓她靠穩了,然後拿過一旁小几上的銀碗,不動聲色道:「解酒湯。」
英歡額角跳痛,低聲道:「朕不會點你。」
冷風竄入喉間,她猛地咳起來,半彎了腰,頭暈眼花幾要摔倒。
她笑顏艷開一片,如初春桃瓣紛飛染紅,眸中清亮水光映著案上金燭之輝,堪堪是一副喜之不盡的神色。
她想他。
英歡乍然回神,側過頭,抬手將他袖口扯下,盯著他輕波微晃的眼,半晌才低聲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忘了。」
乾涸欲裂的唇一點點潤起來,只是唇間汁液酸苦難忍,令她眉頭緊蹙不松。
英歡看著她,這般年輕的容顏,面上卻無一絲不甘之色,心下不由一嘆,抬手去撫了撫她的發,揚唇道:「朕果真沒選錯人。」
她閉了眼睛,發梢蹭過他的肩,有淚自眼角滑落,抬手狠狠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哽咽道:「從來不知你竟能心狠若此……」
一個讓人恨讓人痛,讓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似刃眸光,破霧而來,伐冰化雪,叫她心間陡生亂意。
寧墨白袍背身,彎膝半蹲,隔不久便輕輕將那錫壺轉一下,逆著光,看不清他人,就見他腕間敞口寬袖一晃一晃,素白之色映著閣間昏黃之光,倒也讓人心安。
她溫熱的呼吸噴在他頸側,困鬥后竟似新生小貓一般柔軟無害。
英歡收回手,任那床帳自垂不顧,閉了眼臉色愈差。
耳邊鈴響之音驟止,車身猛地一震,停和圖書了下來。
國禮君威盡數拋諸身後,她只知她出不得這金輅。
燃了燈,紅紗絲蔽罩在眼前微晃,裏面暗光溢出來,讓人看了頭更是發暈。
只因她是女子,本當是柔弱不敵之角,卻是拚死也要與他同生共滅,不肯認輸。
英儷芹淡淡一笑,唇側盪起兩個小笑渦,嫵媚中存了天真之惑,「陛下可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起身要走,卻被英歡一把攥住手腕。
她真的很想他。
再也動不得再也走不得。
大曆十二年冬二月,上欲送康憲公主赴東境,禮部啟請,應恭辦鹵簿儀仗等物,上允之。
前方公主副輅又行,鈴聲再響,漸漸遠去。
她驀地笑了,抬手指著他道:「你……你怎麼來了……」
說到底,她還是比不過他心狠霸悍。
薄金床帳輕起,吊于角鉤之上,白袖寬掌探進來,摸了摸她的額。
身側之位可留,但心中之位,卻是一點都分不出來。
她驚詫不已,心裏跳停一拍,目光朝後探去——
英歡心裏一陣彆扭,淺吸一口氣,胸口酸潮猛漲,不由扶案起身,「他後宮佳麗數眾,你也莫要早早論斷……」
他大掌撫過她的背,抬眼朝蒙蒙雪霧之際望去,低聲道:「臣知道。」
二十六日,上幸杵州,設次於東江西岸,西向設帷幄,御輅于中、公主副輅于東,隨駕金吾衛設鹵簿儀仗,六軍設金鼓旗幟,教坊司設大樂。
因是他說納后,鄴齊朝中無人敢疑;因是他要罷禮親迎,鄴齊國中無人能勸。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若是見不著他,那便見一眼他治下之土也好。
英歡揚起下巴,望著她,臉上笑意盡彌,消瘦的面龐在燭光閃耀下愈顯清棱,「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風雪漸消,熱意撲身。
甲盾儀衛在前,華蓋二輅在中,人馬緩行,江岸宮樂一起,俱上浮桁。
而這一場愛與恨的糾葛到了最後又能成就何事,她自己再清楚明白不過,可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扼不住心中之念,仍是不管不顧要去見他這回。
寧墨又喂她幾口,才擱下碗,長指掃過她唇角,面色是往日難見之森,聲音也透著冰意,「往後酸苦之事,我一概與你同擔。」
他鋪好了路待她來走,她只消點個頭便能成行,可為什麼心底里卻是如此掙扎不休,似是一踏便是荊棘曲徑,只能去不得歸。
英歡穩穩坐于車中,袖攏履合,心中微微泛潮。
只能看見遠處高高的明黃執扇在雪影中若隱若現、自對面緩緩而來,車駕之音入耳即彌,馬踏浮桁,微顫輕搖,兩邊皆是靜物無聲。
英儷芹頰側微紅,緩緩坐回位上,輕吐了口氣,低聲道:「陛下既是擇儷芹適鄴齊,儷芹自是知曉己責為何,又怎會因他而喜而悲……」
至難至死,也不能叫人窺覷到她的真心。
車在行,她在數,步步相迫卻是慢。
英儷芹輕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夠為國儘力、為君分憂,便是至幸了。」
鹵簿儀仗諸衛仍在等她,她卻忘卻諸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只顧自己一人愁樂之情……
如此盛大堂皇蔽人耳目的借口,得來多麼不易,她又怎能捨得放手。
胸間酒意仍存,任思緒信馬由韁奔波不休,腦中胡思亂想不知多久,才聞到帳外酸苦之味。
英儷芹又笑笑,手指勾在一起,「我聽人說,鄴齊皇帝陛下雖是冷酷無方、霸道攝人,卻也是個英氣十足的男子。」
額角炸裂般的痛,才幾步便折了神,歪在他懷中,不願再睜眼。
英歡攬著殿柱,悠悠轉身,抬眼去望,一望便望見那張清俊面龐。
他微僵,吃痛卻不躲,雙手環過她的腰,將她圈入懷中,替她擋風遮雪。
狠辣霸道、不拘常理、置旁人喜怒於不顧、天地不懼、惟他獨尊……世間也就這一人,能狠狠傷了她的眼,又攏了她的心。
耳邊風嘯之聲越來越大,殿角冰棱被風撞裂,碎落一地,點點冰痕觸目驚心。
她哭得更加厲害,在他懷中瑟瑟發抖,頭都抬不起來,「若非當日太學生伏闕,我又怎會下大婚之詔……你知是不知?」
至少他不用被逼為國而下婚詔,不用硬撐笑臉將碎牙和血吞下肚。
當真是……昏君之為!
待清醒過來時,人已在景歡殿暖閣里睡下了。
她抬手將榻邊垂帳撩起些,費力側過身子,朝外望去,見閣間地板上擺了一隻青銅鏤花小火盆,上有銜嘴長把錫壺,口正嘶嘶往外濺水氣。
千里寒行,重重疊疊繁複華禮,到頭來不過換得一場怯。
帝與帝間的爭鋒,王與王間的較量,縱是這一場國穆大喜送迎盛事都避不了半分。
至少他不會抱著旁人喚她的名。
英歡心中忽生悔意,她……到底是想要什麼?!
頭暈乎乎的,身子也是輕飄飄的,心中沉重之情隨風漸消,酒意越涌越多,有如臨風之火,風愈大,火愈盛,燒至最後,心智已被焚燒至燼。
滿朝臣工除了沈無塵外無人持異,人人都知南岵境內四國之軍根莖交纏、兵家之勢眨眼之間便能大變,此時鄴齊皇帝既願親迎以顯重誠之心,邰涗又怎能忤其之請。
十龍曲柄華蓋,大角黑漆畫龍,振鷺鳴鳶之旗,勢攝兩岸文武諸臣。
她卻不答,埋頭在他胸前,任淚縱流,「為何要逼我……逼我替你擇后,逼我親將她送去給你……」
英歡怔然不語,只是望著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覺地綣了起來。
車簾半掀,可見對面五色銷金龍纛透過雪幕,重重壓目而來,其後車馬儀仗一望無盡,蜿蜒如龍。
從今往後她便不再是孑然一人,而他身側后位也不再虛懸,除了這回,她哪裡還有機會,能夠再看他一眼。
英歡胸口一陣絞痛,額上汗粒大冒,手掐著身側龍柱,死命咬住唇。
一張臉瘦削陡峭,一雙眼黑霧蔽罩。
壁立千仞之姿,似荒嶺奇峰,冰透九天重闕,折射寒日之光,身負不可一世之態。
這種種之事,只有他能為,她卻做不到。
……絕不會放手。
縱是酒醉無知,可她在徹底不醒之前做了些什麼,心中仍是記得的。
誰說帝王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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