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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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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七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七

沈無塵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后,才低首一笑,然後對英歡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驗過了,確實是邰涗之箭。」
她愈加惱怒,停了步子轉身大聲道:「大人還有何事統統一次全說了,莫要捉弄人!」
沈無塵點頭,「托陛下齊天鴻福。」說罷,直身抬眼,張望過來,目光穩和不驚,直直探至英歡身後,對上她水光亂晃的雙眼,而後嘴角微彎,沖她輕笑道:「曾大人。」
再去望她,就見她已回復了先前冷漠之態,正斜眼看著他。
曾參商眼睫顫了顫,使勁咽了咽口水,垂眼盯著英歡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曾參商忙應了一聲,走過去在英歡身前站好,「陛下。」
曾參商猛地轉過身,對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說笑了,我有什麼不敢的?」
一點都不懂得偽裝。
她望向別處,搓搓手跺跺腳,小聲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進,此時餓得難受,還想先走……」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礪一番,說不定能成塊稀世之玉。
陽光撲面照下來,熱且刺眼。
曾參商臉色紅紅,頭低了些,「……衛尉寺也要好過太常寺。」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眼裡微泛水光,「你一路平步青雲直上九霄,何曾體會過從高處摔下來的感覺!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書一位,年紀輕輕便能與朝中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過不得施展才華的委屈!你問我為什麼不作文章詩詞,卻不想想我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麼好文章來!」
她憤憤然跟上去,「是。」
曾參商心中小驚,竟沒料到沈無塵如此犀利!
明明身負可媲之才,卻受天差地別之遇。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點點頭,「是徒手。」
鐵划銀鉤二字大匾,高宣于朱宅大院門上,匾底欽賜金纂熠熠生輝。
曾參商心中暗罵了聲可惡,頗不情願地跟在他後面,待至車前就見沈府的小廝的已來迎沈無塵,又是遞手爐又是接披風的,模樣甚是恭敬。
她抬眼,氣道:「你……」
英歡揚唇,卻不重複先前所言,轉而問她道:「響箭之羽,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沈無塵眉峰橫揚,順她所指看過去,望了一瞬后,眸子忽地眯了起來,閉緊了唇不再開口說話。
曾參商聞言不禁惶恐萬分,頭叩于地,顫聲道:「將為天子門生,卻于煙花柳巷中滋事,此舉堪堪是給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卻仍賜功名于臣,臣多年來心中時存感激。」
曾參商被他看得頸后都冒出汗來,一聽他開口,腦子裡面轟地一炸,心底鼓槌亂敲,撇開眼,嘴唇動動,「沈大人。」
她心中略慌,忙跑過去,蹲下來使勁將他的頭從雪裡抬起來,「沈大人!」
英歡笑意凝唇,臉色漸漸轉冰,「如此說來,那一日浮桁之斷,竟是人刻意所為。」
曾參商遲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開口道:「當時那武貢生當眾要那女子脫衣獻曲兒,行徑當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論那人出多少錢都不肯,那武貢生一急,張口便說天下女子生來就是供男人褻玩的,管它是在妓館還是朱宅大院,沒什麼區別。微臣本是在旁瞧個熱鬧,可聽了這話卻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論了幾句。誰知那人性急蠻野,竟先動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還手的……只不過越打他心中越來氣,想到他那話,便恨不得將他打廢才好……」
英歡看看他倆人,臉上掛了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身對候在一旁的宮人道:「帶曾大人出去。」
英歡想了想,不禁又道:「你與沈大人將來同殿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說罷,也不再贅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當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罷。」
沈無塵低嘆道:「此事還需著人細細去查,一時片刻也不能得知。臣今日來還有一事要問陛下之意……」
還未說完,英歡手上一用力,猛地扯開她官服領口,在她平滑的喉結處劃了划,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是什麼?」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鋒芒,卻又純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著底。
殿外陽光鋪地而落,人影雙行,蓋過地上融雪之痕。
她略感好奇,「沈大人認得那人?」
兩人口中呼出的白氣輕飄相纏,于這寒夜中平添一絲暖意。
沈無塵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宮人目光探至她身後,小聲打斷她:「曾大人……」
她見他一下便 猜中了,也就不刻意隱瞞,又點了點頭。
「當年若不是沈無塵極力護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當年殿試后封卷謄錄,一奏策論言辭犀利句句撼人,時閱卷幾臣當夜便呈其于上,她點燈閱后大喜,欽點其為狀元,拆卷后見是禮部試第一名曾參商所為,幾位老臣皆是驚詫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個沈無塵;誰料www.hetubook•com•com張榜前夜,突有消息傳至宮中,道于禮部試拔頭籌的那名貢士與另一名來考武舉的武貢生在妓館大打出手,毀物無數,又將對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她朝後退幾步,渾身不自在,「等我做什麼?」
卻不料今日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相見,心中毫無準備,五臟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攪得上下狂跳。
沈府。
她點點頭,扯扯袍邊,不知怎麼同他說。
這話如同當頭一桶冷水,瞬時澆滅了她心底怒火。
她心裏一抖,幾不能喘息。
可是一轉眼,他竟會拿這種眼光望著她,還叫她,曾大人。
夜色茫茫罩霧,雪跡長痕蜿蜒不止,漸行漸遠。
不但不能,還要見他一日比一日強,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曾參商抬眼再望,就見那人一身白衫漸行漸遠,脊背挺直,縱是從后而看也知那人定是一身好風致。
她回身望去,就見沈無塵人歪著倒于雪地之上,頭磕進一側雪堆中。
雪夜昏燈之下,她的笑燦若繁花,粗眉橫揚卻帶著幾分風情,眼如波唇似巒,明明是男子之貌,卻透著女子惑人之媚。
那一夜的事情現如今仍是歷歷在目……
她動動膝蓋,撇開眼,轉身想走。
若想成大事,需得斂斂你這性子。
她聽他說完,樣子似是要走,便不再與他多言,直直轉身,飛快地往前行去。
而且還是她邰涗的人!
這一笑一勾,當真是攪亂了沈無塵的心潮。
廊外階下淌著細細兩條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門,浸入磚縫裡,處處透著微暖之意。
曾參商心中縱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將他往死里得罪,只得依言上車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廝兩句,也上得車來,不禁垂了眼不再四處看。
曾參商愣住,指尖瞬時發麻,渾身血液朝頭上涌去,只覺暈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沈無塵忽而轉頭盯住她,「殿前司諸班裡會騎射的人不在少數,皇上為什麼要你伴駕?」
他告病在府,連日都未上朝,一番折騰下來,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見過他。
曾參商聞言不禁悻悻,小聲道:「臣……」
過身微風仍冷,可她卻是渾身都在冒汗。
英歡纖眉斜挑,轉身回座,攏袖收履,不言其罪,反而岔話道:「若是朕沒記錯,當年于滿香樓中同你動手的那人是個武貢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強力不壯,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臉腫?此間莫不是有何隱情?」
卻有內監通稟之聲在此時傳來,「工部尚書沈無塵求見。」
沈無塵見她心不在焉,不禁看過來,「在想什麼?」
這樣的人配著這樣的性子,若是不得人護著,還不知往後會被何人何事給毀了。
無人應她。
她口不擇言罵他,抬腳踹他。
英歡下巴一抬,眼中透著不信之色,「女兒家怎會從小就認得?」
沈無塵眸光淡然,一直聽她講完,才開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當年衝動,不顧後果,亦不顧君面臣體,只圖一時痛快。你眼下之行與當年,絲毫無差。」
英歡面色未變,眉頭舒展開來,臉上帶著笑意,「你資歷太淺。」
「站住。」
英歡抿唇不語,目光深厲,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沈無塵青袍皂靴,款步而來,入殿停穩后斂袖躬身,「陛下。」
「江郎才盡!」她不耐煩地喊一聲,扭過頭就要走。
曾參商心口忽生一陣不快,瞪她道:「你常年侍奉皇上,怎會不知!倘是不願說便直言,何苦說假話……」
英歡沉默半晌,才道:「當年事出緊急,次日便要張榜,因是夜裡未及詳查便將你貶至二甲之位。」
英歡看她幾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當時幾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無塵惜你才學不可多得,求朕將你的功名保下來。」
沈無塵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擋住她,手穩穩擱在身後不再碰她,低頭盯著她的眼,低聲問道:「你到底恨我什麼?這三年來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還來不及……」
卻終是不能。
可卻發現不遠處立了個人,正定定站于檐角燈籠下。
可還沒動,那人便遠遠地叫過來,「曾參商。」
沈無塵面色亦冷,盯著她道:「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曾參商看著那酒樓上迎風展揚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聲嘀咕道:「肚子還餓著呢……」
他倒于雪中,額頭燙得嚇人。
先前見她同沈無塵互不相讓,二人句句相迫,只覺奇怪;現下想來,只怕是她心中對沈無塵存了怨憤之情,而沈無塵風骨又是極傲,不肯主動對她說明實相。
曾參商辯一時不明他究竟是忘了當日腦熱之事,還是笑裡藏刀心中存怨,於是更加不自在,根本不敢再去看他。
紫袍褐靴,霜漬鋪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長長的,于夜色中更顯清瘦。
沈無塵朝她走過一步,陽光削麵,襯得一張臉更是清肅,和-圖-書「皇上許你出入禁中,不是讓你這般對宮女說教的。」
繼續在朝為臣。
當真是有話說話,誠實可嘉。
英歡坐在那裡,心間震詫不已,未想到以她這身架竟能徒手打過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幾分讚賞之情,不由輕輕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當年為何要去滿香樓這種地方?」
她皺眉,「沈大人什麼意思?」
然後就見眼前宮人飛快地拜了禮,轉身疾步而走。
京中尚寒,積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于陽光下盈盈透亮。
曾參商眼一閉,心一沉,跪了下來,「臣死罪。」
曾參商心底有些發虛,看他兩眼,尷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卧病在府么,怎會知道這事……」
肩上撐著的身子微微一動,隨後重重咳了起來,良久不休。
英歡聽著她這不畏世事的口氣,心下一笑,面上卻做淡穩之色,「遷你為九崇殿說書,如何?」
「哦?」英歡纖眉高挑,臉上一副訝然之色,當下又將曾參商打量了幾番,見她身形雖較一般女子高了些許,可絕比不過能考武舉的男子,「……可是徒手將人打傷的?」
沈無塵回頭一眼望過來,淡淡道:「上車。」
她伸手一探,還有氣,高懸的心放下了些,然後將手移上去……
他全身重量壓在她背上,他說她是無恥小人。
沈無塵抬頭看她,「學士院會同祠部正在商議陛下大婚之典,因無往例可循,所以不知陛下……」

英歡唇邊笑渦愈深,定定望著她,微一點頭,隨即道:「若按敘遷之制,九崇殿說書將來要轉左曹,論你的心性,將來怕是不願進太常寺罷?」
曾參商耳膜一顫,下意識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
英歡看她一眼,「有話便說。」
沈無塵展了展身上之袍,低聲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負了皇恩,亦莫負了你自己。」
英歡問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當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駕的……可這話又怎能對沈無塵說!
她緩緩起身,「就這麼定了。」
英歡上前一步,望著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她咬咬牙,起身費力將他的身子撐起來,彎了腰托他在背後,一邊邊往裡面走,一邊低聲罵道:「沈無塵你個窩囊廢!倘若被凍一凍就能出個好歹,我定要給你寫篇這世上最低劣的墓志銘!將你一生才學功績貶得分文不值……」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英歡從頭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於她,言辭之間竟還隱隱帶了贊意。
英歡低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夾雜了些暖意。
沈無塵挑眉看她,道:「枉你聰明過人,卻不知皇上的心思。」
曾參商的臉一時紅白相錯,抿了唇不再言。
「先前訓旁人時如虎生威、頭頭是道,怎麼現下自己卻不敢回身看人?莫不是枉擔了這堂堂男兒身,竟連女子都不如?」
她驀然轉身,狠命掙開來,耳根已是紅透了,握拳揚臂對著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當心我揍人了!」

沈無塵搖頭,目光卻又深了幾分,低聲道:「禁中宮女你少招惹。」
沈無塵壓著氣,「惜你所負之才,不忍見你落魄。」
女扮男裝隱於朝野之中,此舉堪稱欺君大罪,可她望著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絲毫惱意。
曾參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歡身後半步,心跳漸快,還未理順心中亂麻時便覺眼前驟然一亮。
凌厲之時讓人喪膽,撫慰之語令人心顫,每言每行皆能讓她心潮起伏,諸情涌盪不休,才知不枉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苦苦磨礪。
……恨其三年,卻不知是恨錯了人。
當日他于臨康高熱不退,直至歸京三日後才略有好轉;英歡特著御醫院太醫診脈定方,又賜禁中御葯與他,生怕他會落下什麼病根。
曾參商沒料到英歡人不驚怒,開口所問竟是當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後才道:「並無隱情,當年確是微臣將人打傷的。」
沈無塵卻開了口,「那就好。」語氣淡淡,辨不出情緒若何。
再避也避不過這一事,再躲也躲不開那一人。
英歡抬手將案前諸多雜章嘩啦啦地一收,空出塊地方,撐肘于案上,抬頭望著她,忽而笑道:「為何回京之後,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謹起來?」
她僵著,握緊的拳已被汗潤濕。
沈無塵打斷她道:「雖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聞。」
曾參商雙手一下緊握成拳,抬頭望過去,見英歡面色甚肅,竟不像隨口之言,心中驚顫不已,卻不敢質疑,只是怔怔地看著英歡。
說罷一掀袍擺,直往路那邊的四輪青軸鑲花馬車走去。
她啞口無言,捏捏拳頭,心底挫敗地一嘆,身子重重靠上車板,再不看他,心中只覺陣陣尷尬,扭過頭伸手去撩車窗側簾,裝模作樣地往車外張望。
額頭滾燙滾燙的,燙得她手指冰涼。
英歡聞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眸光一閃,對外道:「快宣。」隨即起身下階,竟是要親自去迎沈無塵。
她哆嗦了一下,這才徹底回過神,不由小嘆一口氣,抬手撥了撥眼前霜霧,抬腳便要走。
回京十日內,由樞府過發送往各路禁軍的急令不下數十件,而英歡先前本是執意要狄風歸京觀大婚之典的,現下也不再提了;軍器監及驛傳二處的官員近日來也頻頻入宮覲見,想來此次聖意既定,當無二變。
她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裏嘟囔道:「三十歲了還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斷袖之癖……」
曾參商正欲起身下車,卻見那兩人已散開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嘆,回頭再看沈無塵,就見他目光凝重,直盯著先前與劉奇說話的那人背影,一路望過去。
……縱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亦能成大業。
英歡朱裳鋪案,垂旒掃座,玉腕裸亮壓于案上,執筆卻是不落。
她心下暗罵一聲,這人居然連走平路都能摔跤。
那三個字有如山澗中的迴音一般,在她耳旁腦中穿來穿去。
她扭了扭腳,將地上的雪壓出兩個小坑,才一下子轉身,吸了一口冷氣,大聲道:「沈大人等在此處可是有事要見皇上?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曾參商身子繃緊了,半天不敢轉過去,聽見身後那個清穩的聲音悠悠傳過來……
殿中熏籠只留了兩座,諾大一室不存絲毫熱意,冷冷清清似是無人一般。
她心中一下子便明白了,抬手去撥那車簾垂旒,不緊不慢道:「聖心難測,沈大人倒是看得清楚。」
身條昂揚,清雅非凡,舉手投足間風致盡現。
她一驚,盯向他,「你你……你帶我回府做什麼?」
沈無塵看了看她攥緊的拳頭,神色未變,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這般威脅我。」
沈無塵於她身後三步處負手而立,逆著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見他嘴角微微向下,臉色不甚明朗。
他後退兩步,止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之震,一時間竟不敢再看她,深吸兩口冷氣,才定過神來。
一見之後,終未後悔。
不等他有所反應,她便轉身,心砰砰地跳。
曾參商笑容僵硬,「此處風大,沈大人大病將愈,還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罷……在下先走了。」
曾參商聲音低了些,「當時赴京趕考,自禮部試到殿試結束,前後半年有餘,人都要悶壞了,好不容易考完,想著滿香樓聲名在外,又從來沒見識過煙花之地,便想趁閑時去瞧個新鮮,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來是何人所為么?」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夠肩負這一國之運,能夠治理這萬里江山,能夠讓滿朝文武臣服於下,能夠讓它國君王聞之心懼。
「你先退下罷。」
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沒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她握緊了拳,恨不能真的揍他一頓,讓他再不能這般淡然說道。
幾步之後,忽聞身後有重物倒地之音。
曾參商腳下微微一扭,竟覺不自在,小聲道:「臣……先前的性子過於魯莽,想要改一改。」
曾參商微微低頭,「陛下請講。」
沈無塵側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迹劃過一抹笑,叫車駕停下,撩起帘子吩咐小廝去那樓里讓人送幾樣酒菜到沈府上。
英歡看著她,雲淡風輕一揮袖,「身為女子之事,莫對旁人道。」
曾參商臉微微一紅,小聲道:「說來也都是因為家父,自幼便聽他說女兒沒出息,不能上疆場殺敵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氣,就是想讓他看看女兒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舉需得驗身,臣當年定也會去考武舉!」
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她聽見罵人之話自他口中而出,忍不住咧嘴一笑,用力將他往前拖著走去……聽他罵人可比聽他說教要順耳多了。
當年他才華政績為天下人所道,就連她也是拿他做榜樣,所想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夠超過他。
他話尾留空,不再說下去。
待離殿已遠,曾參商才越上前,擋住那引路宮人,挑眉問她道:「……沈大人往常入殿覲見,皇上都不要人留于殿中?」
遠遠街角處,京城第一樓逸天樓的豎匾映目而來,金描蒼勁隸書于陽光下熠熠生輝。
曾參商心思早飄得沒影兒了,聽了這話也只是木木地點點頭,行過禮便朝外退去。
欲待他起身之時將他嘲諷幾句,可卻久久未見他動,身子硬直不已,于遠處看來竟像死了一般。
沈無塵卻不再說話,交握著的雙手越捏越緊,人似石僵。
慌亂過後,她定定神,低聲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圖?沈大人既是善於揣摩聖意,不如自己猜去……」
他的影子往前近了一步,牢牢蓋住她的。
曾參商下巴輕抬,朝逸天樓門口指去,「衛尉寺的劉大人,我想下車去同他打個招呼。」
曾參商使勁穩住身子,一雙大眼亮得綻光,嘴動一動,m.hetubook•com.com終是擠出話來,「謝陛下!」說著便要跪下。
英歡微一晗首,「稟他所聞是臣子之責,護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曾參商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道:「臣自小便認得這些東西。」
沈無塵不懼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斂斂自己的性子。」
不殺之恩。
今日終得一見,能這麼近地對著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緊張,因是覲見初時連禮數都忘至腦後,只求能仔細看看這女子。
宮人止步,瞧她一眼,抿唇輕聲道:「奴婢不知。」
她嘴角一歪,竟是輕笑一聲,「都道文人相輕,沈大人何故如此在意我?」她抬手,伸指輕輕勾了勾沈無塵的下巴,「莫不是沈大人真的看上了我這副皮囊不成?」
車行數十條街,過了樓子橋後街景便繁華喧囂起來。
英歡側對著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良久忽而開口,輕聲叫她,「參商過來。」
宮人咬了咬唇,看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後,終於鼓起勇氣道:「奴婢見過沈大人。」
她喉頭緊了緊,手心開始冒汗,不知當叫不當叫,躊躇了一會兒,恨自己沒個主意,舉步便要跑走。
英歡恍然,不由笑道:「難怪當年在滿香樓,那個武貢生打不過你。只是沒想到你一個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學竟也了得……」
她見他眼中血絲比白日所見更多,知他是因勞累所致,想到他在此處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將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覺得亂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隨意哈哈了兩聲,轉身就要走。
他在身後又叫她,「我話還未說完。」
他瞥她一眼,又道:「怎麼,是想去衛尉寺?」
英歡仍在想那斷桁,隨意應道:「說。」
廢物。
曾參商胸口似有雨點砰然而落,霹靂啪啦響個沒完沒了,又是緊張又是微疼,渾身都不痛快起來。
誰知胳膊卻被他在身後一把拉住。
英歡看她這模樣,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他已越過她往前走去,聲音飄過來,「騎馬來的?」
沈無塵走過來,挑眉看她,「那便找個暖和的地方說。」
曾參商大鬆一口氣,謝了恩便跟著宮人出殿,經過沈無塵身側時將頭壓得低低的,既不看他也不叫他看自己。
就聽他開口,語氣略帶戲謔之意——
知道自己做得不會比他差,卻終是得不到證明自己的機會。
英歡看著她這模樣,實是忍不住,靜靜笑出來。
曾參商心奇不已,不知他為何突然變成這樣,想問卻又不知能不能問,正在心中琢磨時,就聽他道:「為何見了劉大人想要去打招呼?」
英歡笑出聲來,伸手抽了幾封摺子來,輕聲道:「也罷,現下同你說這個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麼。」
英歡追問道:「那是為何動手的?」
英歡看著她,輕聲道:「將官袍拉好,起身說話。」
鬧市之聲漸遠,過了州橋河,朱牆宅影幢幢映目,又行過幾條街后,馬車才是一停。
曾參商耳根泛紅,低聲道:「臣自小就是被當作男兒養的。」她停了停,看英歡一眼,見她沒要打斷之意,才繼續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軍的致果校尉,後來左腿負傷,餘生不能再上戰場,由是心有不甘,只盼能得個兒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來得女不得兒,叫他頗感無奈;家中共四個女兒,臣年歲最大,家父便把臣當兒子教養,刀槍棍棒這些統統自小教習,兵書什麼的也不管臣願看不願看,只管叫臣死背……」
沈無塵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過了御街后至宣德門外,才又對她道:「坐我的車駕。」
「如若我死能得你一篇文,縱是墓志銘也值了。」
曾參商垂下眼睫,心一橫,開口大聲道:「陛下,臣一心想進兵部。」
沈無塵雙手交握起來,輕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願了。」
沈無塵在一旁坐著,問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沈無塵氣喘不勻,頭似千鈞重,直往下垂,闔眼之前低低吐出一句話,語氣終是隱隱帶了憤恨之意……
她訕訕一笑,「今日皇上問我,將來是不是不願進太常寺……」
聲音悶悶沉沉,令她一驚。
腦中有火花啪地一濺,眼前就是雪夜中沈無塵那張沉肅的臉,耳邊就是夜風中沈無塵的那句話……
英歡猛地回過神來,心底一震。
只要能夠……
好容易緩過氣來,她想也未想便抬腳朝身後踹去,聽見他吃痛的悶哼聲,才又罵道:「都燒成這德性了,還不忘拽你那酸兮兮的風骨!」
曾參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動,他待她這般好,倒叫她無所適從起來,當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著車窗前緣盯著逸天樓門口一個勁地瞧。
沈無塵看她兩眼,輕輕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否受得了你這性子。」
她大大鬆了一口氣,才欲再罵時就聽他啞且無力的聲音自頭頂傳https://m.hetubook.com.com下來——
曾參商額角沁出幾粒汗珠,頗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側讓過些,「是去哪兒?」
沈無塵聽她這話,眉頭不由一動,復又沉眉低思,良久才道:「這些日子以來朝中的動靜你還看不出么?東面南岵境內怕是要大興兵事。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怕也不是因你提了才定議的。」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費周章將浮桁毀了;可若非圖謀她性命,毀那浮桁又有何用。
「曾參商,我從未見過你這種落井下石的無恥小人……」
英歡抬手止她,眉尾輕挑,對她道:「再同你說一事。」
英歡開口,聲音如水似波,輕輕傳至她耳中——
曾參商嘴唇一動,剛要說話卻又忍住,心中躊躇起來,不知該不該直說。
眼前男子閉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卻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她背過身子垂了眼,低聲道:「容朕再想想。」
曾參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沈無塵眼角一動,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見得背影,許是認錯了。」
她眼中火苗撲閃,「在下謹遵沈大人教導。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懷韜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宮女過過癮了。」
沈無塵聞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紅相錯,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現,忍了半晌,才道:「謬讚了。」
英歡見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會因個賣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來你雖是扮作男身,卻也不至於會對女子生出情意罷?」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飄起了雪,地上雪印散著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願改性子是她自己不願負了皇恩,與他有什麼關係?!
曾參商依言起身站穩,抬手將領口系好,才垂手,低聲道:「謝陛下……」
曾參商心底一陣陣地涼下去,半晌才艱難開口道:「可當年誰都知道,是沈大人將臣所犯之事上奏天聽的……」
多年來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個女子,便覺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麼。
只見一面,便心甘情願拜于其腳下,為其盡忠。
她的腳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復又回頭看他,臉上笑意全無,「沈大人還有何事?」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帶諷,「先前說我大病將愈、當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曾參商聞言臉微紅,頭稍稍抬起些,飛快看了眼英歡,又低頭道:「並非是因妓館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為何傳至外面,就成了爭風吃醋之舉了。」
沈無塵壓住心口火氣,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問你,這三年來為何沒見你再作文章……不僅無文,連詩詞也不見。」
雖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這麼多年,其後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曾參商仍未解氣,「作甚麼要拿話來搪塞人……」
曾參商展開拳,將掌心上的汗水在袍側擦了擦,而後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釁道:「怎麼,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狀?」
因是除其狀元之名,直貶至進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黃榜放出,人人皆見,人人心中皆明,誰也未想到如此天縱奇才卻是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時如流水,天下風雲變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沒多少人再將此事記在心上了。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她怔然,卻不敢轉身與他相對,低頭去看,地上兩條影子斜斜長長,他在她身後站著,一動不動。
此言如明火一簇,剎那間便燎燙了她的心。
晴天一道雷!
曾參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動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問我懂不懂騎射諸事,我說略懂,皇上才說,過些天去西苑一趟……」
她想到這些,臉不禁一臊,心中將自己狠狠啐了幾口——
她隨口「嗯」了一聲,不知他問這要做什麼,目光只是被那樓里剛出來的兩個人吸引去了。
不禁大駭。
曾參商立於一側,身形端正筆直,紅唇一開一合,聲音脆亮,正在給英歡講書。
她胸口一緊,似是有什麼東西被人強行塞了進去一般,憋得她難受不已。
狹小的車廂內,他挨得這麼近,她幾乎能聞見他身上那淡淡的藥味,如煙縹緲,擾了她的思緒。
車簾一落,裏面便黯了不少,頗有窒悶之感。
沈無塵抬手撣了撣肩側落雪,直直朝她走過來,「我在等你。」
沈無塵伸手將車窗側簾放下來,遮過她的目光,冷冷對外吩咐道:「回府。」
沈無塵眉頭輕皺,「當日儀仗諸衛長遍浮桁,響箭為號,四方皆有可能,現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難。」
她撇開眼,低聲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與你何干。」
他目光透著不滿,「就沖你眼下這性子,怎能讓你直接去衛尉寺當差?必先將你放去別處歷練一番。」他見她開口欲問,便又繼續道:「先前殿中面聖時,皇上道有意讓你去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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