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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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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一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一

他卻仍是氣定神閑之色,抬頭看了看頭頂樹叉上的花苞,伸手慢悠悠地摘一朵下來,嗅了嗅,然後夾在指間把玩著,看著她道:「終是自己承認了。」
沈無塵定定地忘了她一會兒,眼底暗動,忽然探手過來勾起她的指,將她往一邊拉著走去。
曾參商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這才感到車內狹小窒悶,背後漸漸覆了一層細薄冷汗。
許彥左邁一步出列,斂衽低首,「中宛援軍五日前過秦山,夜襲狄風之部,邰涗大軍損三千餘人。」
曾參商心猛地一墜,人全然清醒過來,瞬時火氣衝天,抬肘便向身後用力擊去,口中憤然道:「你這人好不要臉!竟……」肘未擊中,話未說完,全身便僵在那裡,再也動不得再也說不出。
沈無塵身子動也不動,眯著眼睛看她,嘴角慢慢、慢慢地彎了起來,「是我唐突了。」
沈無塵身子朝後靠了靠,低沉一喘,才又道:「鄴齊同邰涗二國共伐南岵,唇亡齒寒之理北戩不會不懂。自中宛半年前派援兵南下施援以來,南岵發往北戩的兵函不下數十件,而北戩既不派兵南下,亦不分兵擾邰涗鄴齊之境,其下深意已是昭然若揭。」
因是無論如何,他也要調兵以待,以備將來能夠即時攻伐中宛……
沈無塵臉色越暗,步子越沉,先前見到曾參商時心情一片大好,此時卻是烏雲漫漫,心雨將至。
沈無塵不語,任那簾起簾落,終是垂了目光,眼角微動,抬手捻指掃過左臉紅腫之印,暗嘆一聲。
曾參商氣憤難平,見他一副不知痛的樣子,見他面上這含意深甚的笑容,心中只是更恨,「你……你不要臉!」
只是現下南岵境內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卻向中宛發兵,兩面齊攻又如何能顧及周全,倘是這二國之內有一個吃敗,那另一面定是亦會受損!
沈無塵心中為之大動,深知英歡這一言之下,藏的是怎樣的決心與信任,又是怎樣的不忍與不舍。
說罷,一把扯過面平攤于案的疆域圖,狠狠一揮,扔至案下殿磚之上。
沈無塵眼皮一燙,一眼便認出那是狄風于年前送回京的新圖,其上新添部分皆是他親手勾繪而成。
馬車又行,車廂內仍有她身上氣味暗滌淺盪,似雨後泥草一般的味道,生機勃然卻又倔強磐礪。
他再不開口,面色沉暗,定定地望著她。
舍人語氣稍急,「皇上傳大人至乾陽殿,有急事相商。」
北梁道禁軍……往西……
英歡一掌虛汗,良久才抬眼,望向下面諸人,冷聲開口道:「心中有何想法,今日都直說出來。」
她鼻間愈發酸了,忍不住朝後退了退,看著他墨眉黑目不起波瀾之樣,更覺自己此時慘不忍睹。
古欽眉一皺,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涗定會向中宛發兵?」
鹽硝牛皮之上墨漬點點,南岵秦山以西諸地已被人勾描匝畫,小纂密佈於上,山川河脈大城小縣均是一一註明。
沈無塵面色微黯,腳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陽,良久后才又道:「這點你倒不需擔心,過兩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只是……她再看他一眼,心中更是憤恨難平——可他竟然有膽子在此處,對她做出那些不要臉的事情來!
她耳垂輕顫,這聲音……這人……
沈無塵心裏重重一頓,閉了嘴不再說話。
沈無塵眼微眯,腳尖劇痛,心尖卻暖,望向她,「原來如此。」跟在她身邊一道往前走,低聲問道:「現下還是住在六部公舍么?」
曾參商輕輕吸了吸鼻子,只覺丟臉不已,以為他是拿著她的短處以便將來能脅迫她,因是更加恨起他來,一眼都不願再看他,一刻都不想再滯留,立即轉身就走。
慌亂之下,她抬拳用力朝他胸口打去,拳風帶過他的袖口,拳卻被他擋在手心裏。
「邰涗調兵南下,中宛定會出兵阻援,與其破其阻撓而南突入岵,不如直接攻伐中宛來得快。」沈無塵眸子一斜,眼裡濺起寸寸火花,「這一路而來,你除了問我國事,就沒旁的想說了么?」
一路行來過內諸司,見學士院朱門前銅鎖已除,遙不可見裡間情形,卻也能知英歡定是詔翰林學士祗候在此,以備草詔。
寸土寸疆都不可讓不可失,血之恨必以血來報,狄風之傷她又如何能忍!
殿中靜靜,惟塵落影晃,諸人心中皆在沉思。
無不便之處?!
沈無塵眉頭微緊,側過頭來將她看了一眼,目光淺晃,卻終是沒再說什麼,轉身抬腳便跟著那舍人去了。
乾陽殿外禁衛嚴森,青天之下一派蒼穆苛肅。
舍人瞥一眼他身後曾參商,略略遲疑了一瞬,仍是低頭答道:「不止傳了大人一人,三省宰執參政並樞府諸人全都傳了……大人莫問這麼多了,還是隨咱家快些走罷!」
只望你將來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來。
古欽驀地反應過來,頭皮一陣發麻,「陛下難道是想對中宛……」喘息瞬時微和*圖*書窒,說不下去。
曾參商臉色微臊,朝著他靴前便一腳踩上去,見他猛抽冷氣,才一挑眉往邊上走去,小聲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裡觸怒了皇上……」
非用膳時間而有人前來,若非大理寺斷丞,那便該是……
「曾大人。」小吏的聲音于外面響起,略帶恭敬之意。
沈無塵看她一眼,又道:「北戩國雖小,可境多險隘,易出而難進,若想攻進北戩並非易事,需得耗時耗力又耗財。北戩自恃其險而按兵不發,就是想要待以觀望,看四國於南岵境中究竟會成何勢。北戩皇帝向晚,生性沉寡,野心又是極大,多年屯兵卻是隱而不發,想必是想要找準時機一舉成其大業。此次南岵若敗,邰涗與鄴齊二國下一個目標便是中宛,到時怕是免不了一番霸土奪疆之爭,北戩若是于那時出兵南下同爭,佔取中宛北面諸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到時天下便成三國鼎立之勢,北戩拓疆稱雄指日可待。」
聲音一沉到底,不留半絲餘地。
賀喜眼望他而不開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階下座,一路負手向他行來,眼底之色漸幽漸深,凝眸幾瞬才開口:「今日已著樞府傳令,調北梁道禁軍往西。」
殿上眾人面露驚駭之色,面面相覷,卻無一人開口。


賀喜回頭,眉斜斜一揚,卻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沒旁的解釋,看著古欽臉色變了變,又道:「只是鄴齊自北梁道出兵,難保北戩不會趁勢南下為亂,所以才要讓你出使北戩。」
被關多久都無礙,誰人對她不善都無妨,她只怕英歡從此之後再不信她。
可又是給狄風肩上壓了多大的重擔!
英歡眼中微動,長睫顫中漸垂而落,遮去了其間黯淡之色,放在座側的手緊緊攥著鏤彩浮龍之柄不松。
沈無塵身子硬了一瞬,朝後避去,「怕我擋了你的仕途?」
曾參商站在後面,看了他幾眼,又看了那舍人幾眼,一張小臉不由皺了起來……就算她位低言微,可此時聽了這話心中也不禁生疑,何事能緊急到讓英歡于大婚翌日一早便將朝中重臣齊齊傳詔入宮?且先前才見過沈無塵沒多久,這就又要傳他覲見……
卻是說不得什麼,沒有資格說,更沒立場說。
男人的聲音在外悠悠響起,語氣淡緩不躁,「出來罷。」
她頰邊飛起兩片紅雲,「唔……」不知再說什麼,「我……回去了!」
隔了良久她才反應過來,是有人來了。
「自然是真心話!」曾參商冷笑,「我一向自詡不會虛與委蛇之人,最見不得偽君子!沈大人莫要把旁人都想得同你一樣……」
凝暉殿上輕且低的一聲響起,在這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帶起几絲迴音。
南岵大軍死守壽州以北,中宛援軍亦不南下,半年之間築城防而居內不動,人人都以為南岵是要棄壽州以南諸地,誰也沒料到中宛大軍竟會於此時突然西襲發難。
在她極度暈眩就將要倒時,他驀地仰起頭鬆開掌,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看向她的目光如山澗晨霧,涼又模糊。
他的氣息如山相壓,令她喘不過氣來。
曾參商迅速地將衣袍理平,抹了一把面上紅潮,聲音氣得發抖,「你此去北戩,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他寬寬的袖口垂下來,蓋住二人交纏的手,步履如飛,頭不回身不停,自小徑花叢間一路穿過,直到一面高高朱牆后才止了步子,轉身看她,手卻不松。
中書樞府諸臣同時傳詔,莫不是要舉兵事……可又為何如此急不可耐,且又為何將他也一併詔來?
曾參商點點頭,「暫時還沒挪地方。」
……原來竟是這種滋味。
這男人心機手段滿腹藏,竟然用此低劣的行徑來逼她說出自己身為女子這話,外表儒雅翩翩,內心陰暗狡詐……左看右看,他哪裡有一點肱股之臣的樣子!
更何況北戩同岵宛二國締盟多年,又怎會於此時倒戈反助鄴齊!
水過心尖一般,胸口滲出些涼癢之意,令她頗感不適。
他身子微偏,躲過她第一拳,嘴角一咧,眼中忽而湧出淡淡笑意,「甚好,我也喜歡女人。」
其間有星火點點,忽明忽暗,辨不出其意若何。
她有英氣而無柔氣,形容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嬌媚,行事魯莽不計後果,待他……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十成十的力道,清脆響亮的一聲,四指紅印似花一般綻開於他臉上。
沈無塵又看她半晌,才道:「若非皇上有意護你,你以為你今日出得來?沒將你提至大理寺右治獄,反而關在禁中,你也不想想這是為什麼!」
曾參商聽他說到狄風時語氣弱了不少,不禁抬眼去看他,就見他頭已偏至一側,手握袍側輕攥,面上神色如何卻也辨不出。
黃衣舍人步子飛快,下裰黃錦隨風陣飄,過約欄時並無禁衛過來盤查,顯是英歡早已吩咐過了。
沈無塵www•hetubook.com.com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攏著她的臉,久久不松,光影稜稜過身疾轉,卻不及他眸亮一分。
曾參商聽見他口中那一句「不知能否安然而歸」,狂跳的心忽而僵停了一剎,胸間酸酸漲漲的感覺甚是陌生,攪得她心中起了一漩寒潮之渦。
她立在那裡,越想越氣,到最後眼中赤火變為裂冰,就要有水淌出來。
自從遇上了她,他又怎可能,以為世間女子都是一樣的。
沈無塵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里平日里也有布衣幕僚,你來也無不便之處。」
此生從未被男子如此欺侮過……奈何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欺壓至此地步!
先前來時路上只是暗自揣測,此時見了這殿中情境,心中竟是隱隱作駭。
外面的沈府小廝面上之色驚詫不定,回身望向裏面,懦懦道:「大人你……」
這才發現,他眉目之間似巒如澗,挺俊非凡。
是誰說他為人剛正不阿,待人禮尚有加的?!
沈無塵側目看一眼那小吏,轉而又望向她,「皇上著我來接你出去。」他下巴朝右微微一撇,「走罷。」
水滴聲滴滴嗒嗒響無休,空氣中濕漉漉的,外面花香穿過長長的石磚通道至她鼻間時,香氣已是淡得快要沒影兒了。
沈無塵眼縮唇緊,這才知道英歡為何急著傳詔諸人,只不過他此時心思卻與旁人不同……
夜已近暮,遠處夕陽日輪泛紅,斜照宮中諸殿。
曾參商心已然提至嗓子眼處,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臉上被他碰過的地方燙得一塌糊塗,「沈大人你……」
邰涗同鄴齊共伐南岵京北諸州一事雖是定了,卻也未得有司細議,兩面調遣將兵合謀未決,加之英歡先前大婚,便決計待婚典過後再定何時發兵。
沈無塵點點頭,「若北戩意在拓疆稱霸,此次定不會擾邰涗自北調兵南下之計;若北戩不允皇上之請,那邰涗便仍屯兵北面而不南調,待南岵事成之後再圖中宛,只不過……狄風勢必要苦上些。」
英歡嘴角噙著抹冷笑,「都已經被人殺至跟前了,難不成還想讓人打回來?!」
車簾陡落,背後男子胸膛滾熱,耳邊燙燙響起他沉沉的聲音,「我這一走不知能否安然而歸……你先前所言我就當沒聽見。若是等我回來時你還是作如是想,那便再親口同我說一遍!」
英歡眸中之水暗晃,輕輕晗首,卻是抿唇不語。
沈無塵心中之念轉了幾轉,面色沉硬了幾分,雖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稟道:「臣以為中宛西襲邰涗大軍,意在破毀邰涗與鄴齊之盟。」
曾參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驀地一變,鼻尖瞬時發紅,手攥了攥身上皺巴巴的袍子,低下頭跟著他往外走。
廖峻擰眉想了片刻,終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來,陛下當先下詔至東路軍中,命其不得向鄴齊大軍討援,由是就算鄴齊大軍不分兵而助,狄風之部也不會對其心存怨恨之情……」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會收援兵以歸,而狄風之部前無重阻,必會早於鄴齊攻佔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於下風而讓她一人獨佔種種之利!

年輕有為,位高權重,深受皇恩,滿腹才學,容貌上等……這些詞個個套在他身上都不為過,只是像他這樣的男子,為何要——
黑杈什子下陰影一片,周遭杳無人聲,沈無塵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涼薄如晶冰,「皇上著我出使北戩。」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負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讓他替她撐拓這萬里之疆。
曾參商驚詫不定,握拳要掙,才動了一下便聽他低聲道:「莫要亂動。」
她怒已至瘋,抬腳便要踹他,手上第二拳衝著他的臉便要揮上去——
鄴齊北梁一道,北上銜戩西向接宛,若不是賀喜欲對中宛動手,何至於命他此時出使北戩!
她雖是怒氣盈胸,卻也立時收拳,將身邊左右打量一番,而後又是大驚!
她絲毫不敢動,不敢掙扎,不敢大聲斥他,生怕會有旁人路過將這一副駭世之象看了去,只是氣驚不休,頭一回對著他,心中竟生出些恐慌之感,開口時聲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不少,「放手。」
英歡卻背著身開口道:「沈無塵……留下。」聲音細辯之下,微存啞意。
他目光移至英歡座上,卻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眼中之光,只看見她背靠龍椅,身子挺得筆直,半晌未動未語。
她忍著滿腔憤恨之情,又看他一眼,「你……莫要以為世間女子都是一個樣!」說罷,飛快地掀簾而出,跳下車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古欽說罷,便閉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頭,朝上望去。
中書幾臣面色陡變,「沈大人何出此言?」
曾參商咬咬唇,「如此說來,皇上這回是想要你去探北戩之意?」
他遽然闔眼,手指互攢。https://m.hetubook.com.com
「臣並非此意,」古欽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為何在此時遣臣出使北戩。」
沈無塵目光晃過來,看見她紅紅的眼眶裡凝滿了淚,臉上笑意頓時消了不少,「沒吃沒睡的人,就是容易動怒。莫要多想,先回去歇著罷。」
英歡目光凌掃諸人,最後落在樞密使許彥身上,僵然開口道:「樞府先前接東面急報,許卿先說。」
話畢立即側身回頭,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見她的臉。
「出使北戩?」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樹上有落葉飄下,擦過她的發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綠葉,初生之春,生機盎然。
古欽眉頭更緊,「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戩願毀盟以助鄴齊?」
這樣看著她。
曾參商遽然轉身,面上滯霜之色頓化,頗不自在,往後退了一小步,才道:「那個……想來想去,還是要謝你。」
更何況,如若邰涗先行舉兵攻向中宛,鄴齊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時而占其東面之地,如此良機他如何能棄而不用!
疆土之爭,他與她誰也不會因情而棄己國之利。
沈無塵眉梢微揚,「我一個時辰前才見過皇上,此時又能有何事?再者,皇上大婚休憩,為何又要傳我至乾陽殿?」
先前聽他說出使北戩之由時神志專註,竟未注意到他何時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時變得如此露骨。
沈無塵扔了手中花苞,面容肅穩,走過來擋在她身前,「何事?」
曾參商本來還有話欲問,只是被他這目光及話語一攪,心中頓時纏成了五丈麻,吞吞吐吐道:「我……」
從來只聞來往兵報中他的消息,卻不知他何時才能回京!
黑袍鐵劍之下情柔若水,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萬事都只為她,他才能真的甘心!
沈無塵深吸一口氣,身子不由往後退了半步,垂了眼只盯腳下官靴前端,手心裏濕汗淋淋,心中之波一陣陣地往外翻,拚命忍,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有上前諫言。
朝中沈郎,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閨夢裡人,可他卻要同她糾結不休,何苦來哉?
眼底是黯透了的陳墨之色,只消一碰便會碎成黑渣。
沈無塵不語,只是看著她,而後慢慢放開她的手,抬手觸上她的額頭,將她散落在額前的碎發撥至一邊,又擦了擦她的眼角,修長手指緩緩而動,在她乾涸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
許彥遲疑了一剎,面上略帶猶豫之色,「來報言狄風負小傷,並未詳說傷勢如何。東路軍中太醫院上捨生仍在,金瘡之傷沈大人不必擔憂。」
許彥聞言,面上略顯嫌怨,上前打斷道:「邰涗疆界狹長難防,除卻狄風所轄大軍,其餘幾路都在與北戩及中宛疆界相交處駐防,此時若從北面調禁軍南下,只怕北戩亦會趁機圖利。」
英歡眉頭淺沉,下意識地從案上鎏金筆架上抽筆而握,夾于指間上下翻轉,思慮良久后才緩緩抬眼,望向諸臣的目光頗是複雜,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風不需援兵。」
英歡這才慢慢轉身,眼底凝水,波光涌照似殿外碎陽,「朕有一事欲付與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論刀山箭海,便是是英歡要他為國立時去死,只怕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幾臣皆詫,沒人想到英歡最後說出的話竟然會是這句。
於是其餘人等無人再言,皆是默然,隨後行禮欲退。
他面色仍是未變,她退他便進,走至她身前,看進她的眼,輕聲道:「想去謝皇上,卻為何不謝我?」他頭稍稍壓低了些,湊在她臉側又道:「若是沒有我,只怕軍器監的人也不會這麼快鬆口。」
自上回涼城一別,便再沒見過!
她驀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說什麼?」
她身子似是被箍住了一般,不再掙扎,由他帶著她不知往何處走去,三根手指被他緊緊捏在掌間,指腹與他掌間細紋摩挲不休,微微發癢。
「我喜歡男人。」他收了手,閑定地開口。
——欲命他出使北戩。
她好容易才穩住心神,深吸兩口氣,抬腳往後狠踹了一下,感到他的手驀然鬆開,才飛快地轉身,揚手便朝他的臉上猛摑一掌!
沈無塵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動,待其餘人退出殿外后,才抬眼詢道:「陛下留臣何事?」
可遇,卻不可求么?
心咚咚地跳起來,呼吸也變得越來越緊促,手一握,掌間一把濕汗。
她心中晃過一念,不由又問道:「若是皇上欲解狄將軍重壓之困,為何不直接自北調兵入南岵,而要舉兵攻伐中宛以迫其收兵……」
卻聽他好整以暇道:「你也不瞧瞧,此處是什麼地方。」
她拾起那葉片于掌間搓弄,扭頭瞧了眼宮牆血幕之赤,眉頭小皺,復又低了眼。
賀喜側步而移,俊面荒峭,低聲開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涼淡,瞥一眼古欽,又道:「最重要的是,邰涗定會舉兵以攻中宛,鄴齊的動作不能比https://www•hetubook.com•com邰涗慢……」
曾參商狠狠瞪著他,「沈大人瘋了不成。」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斷然不會同你待在一個屋檐下的!」
「我……我是女人!你若喜歡男人就去找男人,休要再碰我!」
只是不知……她心底滋味又是如何。
狄風……
並不在男女之間。
沈無塵所言與她心中所想甚合,壽州乃賀喜血戰之利,輕易失守不得,朱雄率軍駐守壽州以南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卻無膽。
沈無塵微一點頭,罔顧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開口道:「狄風之部既已受襲,鄴齊大軍若肯分兵施援,則南岵京大軍勢必會趁機南下奪其已佔諸州;鄴齊大軍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軍,則邰涗勢必會對鄴齊心生嫌怨。將來若是二國共伐南岵,疆場相見相爭勢必無法避免,難以想像事態會成何樣……」
沈無塵手臂朝後收緊了些,將她壓得離自己更近些,頭偏下來,嘴唇劃過她右面的臉頰,話中帶了淡淡笑意,「一派邋遢之樣,不過我不嫌棄……」
座上英歡服之未重,身上只是石青羅衫加淡紫襦裙,發在腦後單綰了個髻子,看樣子也是因傳詔后急著過來,未能來得及換裝。
上階入殿,一路不需通稟,待沈無塵一腳邁過殿檻,殿門便被人從外徐徐合上。
英歡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緩,立時著翰林學士草詔,二省閱后付樞府,加急送往東面軍中。」
車子遽停,未穩之時她便急著要往下跳,可腰間一緊,整個人都被他拉回車內。
窗棱外透進來幾縷陽光,細小的微塵顆粒在空中飄蕩著,愈顯室內昏暗清冷。
曾參商臉遽然變得滾燙萬分,一掌打落他的手,心口突突在跳,咬了咬牙,開口道:「沈大人還請自重些,我與大人同朝為官,將來……」
言似石子投湖而沉,見波不聞音。
狄風因中宛所襲而傷,以她那般睚齜必報的性子,又怎會放中宛于不顧!

沈無塵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待她站穩后才慢慢鬆開掌,「這些日子吃睡都不好罷?」
她渾身血液於一剎那間統統凝住,寒氣從腹底漫至四肢百骸,心底卻有火苗陡然竄起,燙化了血中之冰,刺癢難忍,呼吸驟窒。
「唔。」他這才抬手摸了摸左臉,扯了下嘴角,輕輕吸了口氣,「還好離京前不必再去朝中及六部,否則我還真是沒臉出去見人了。」
群臣將退之時,卻又偏偏將他留下。
沈無塵眼一闔,輕輕搖頭,復又道:「且不說別的,單說這幾役下來,二國兵力國庫均是疲薄,勢必需得修養生息,短時間內哪裡能夠又言兵事;再者,它國收降之地豈是一時便能固守的了,撫民安人之策亦是需時甚久……邰涗鄴齊怎會願意再去啃北戩這塊硬骨頭?這其間種種,北戩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賀喜眉梢微動,面色由沉漸漸轉明,負于身後的手輕輕相握。
陽光從頭頂樹枝縫隙中灑下來,斑駁之影映在他青衫之上,其餘之光碎碎地落了一地,正如她心。
曾參商斜眉看他,「怎麼?」
饒是他再自詡體察聖心,也想不通賀喜意欲為何!
他的掌不知何時挪了上來,正按在她襟前二寸處。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將南岵攻下,由是暫不顧中宛北戩二國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處,只是如今事出有變,他不能不考慮她在這情形下會做出什麼事來!
曾參商聽他之言,小臉乍白又黑,諸多疑慮自心中滾過,一時間竟不知該開口問哪個,半晌才猛地道:「北戩……就不怕邰涗同鄴齊二國將來再次聯手共伐?」
英歡眼中亮茫一閃而過,面上帶了些承許之意,淡淡道:「繼續說。」
以血獻忠,以忠奠國,身立於千里之外守疆,心繫於九崇殿上一人。
曾參商點頭,「是。」而後再也不看他,上前一把撩起車簾喊停,背著他道:「我……自己走回去。」
耳邊忽然響起那一日在景歡殿中,英歡冷冷說的那句話——
古欽等不到他開口,不由低聲又道:「陛下?」
一步連一步,他在前負手而行,長長的石磚甬道中光影相錯,他青衫之上映出條條黑棱,袍邊隨著他的步子一動一動的,人還是那般儒雅不驚。
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快步走了出去,不顧禮數不顧尊卑,直直地望向他,開口時聲音扼不住地抖,「怎麼是你來了?」
她朦懂又青澀,除了蠻力使不上旁的,被他咬著嘴唇,呼吸終也不能,掙不過他推不開他,最後只想,就這麼,窒息而死好了。
從不知被他碰觸身子會僵得想動卻動不了,從不知嘴唇相合之時心也似被他掏空,從不知自己的力道竟會敵不過他,從不知儒雅似他者竟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門板重重相閉之音響起,殿中已候諸臣轉身望過來,面色均是不佳,沉沉泛黑,無人開口說話。
不過才一個時辰而已www.hetubook•com.com,到底能出何事……
沈無塵彎身過來,手抬起撥了撥她的下巴,「我要去北戩,就沒話想要對我說?」
沈無塵面色稍霽,一直沉著的眉頭也因見了她而舒展開了一點,「同我永遠不需客氣。」
若是把她當作世間尋常女子,他又怎會行此之事。
手中的筆一下子落在案上,墨染白宣花了一片,眼睛也綻出些亮光,急急忙地起身,還未站定思慮好時,門便被人重重打開來了。
唐突個鬼!
沈無塵眉頭鎖動,行過禮後站定,抬眼望了望,見左側為三省宰執參政,右側為樞府官吏,便移步至左側,立在末尾。
邰涗雖占秦山以西諸地,可攻伐南岵者為鄴齊而非邰涗,南岵大軍不動而遣中宛援軍先行,不攻鄴齊之部卻襲邰涗大軍,此舉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忙抬頭,朝門邊走了兩步,一角青衫自門柱后露出,看著甚是眼熟……目光移下去,就見金魚袋刺眼之光,再下面,深赭官靴前端稍有磨損,可仍能看清其側六卯之印……
她大喘幾下,臉色紅得溢血,眼中冒出血光,被他這眼神逼到退無可退之地,攥起拳就要揍他,咬牙切齒道——
他眼底澀如石,頭一動,便將她的唇牢牢吻住,手狠狠攥著她握緊了的拳,罔顧她瞬時睜大的水瞳及其間驚慌之色,就是不讓她退。
「哦?」曾參商挑眉,愈發不解。
這男人……
沈無塵胸口酸漲,捏了一把手裡的汗,眼底乾澀萬分。
出得外面,眼前大亮,頭頂陽光撲面而灑,金茫似海,晃得她睜不開眼,身子搖晃幾下,險些就要摔倒。
外面遠處門閂鎖開鎖落,門開門合,金屬木板相碰之聲漾起迴音,漸漸傳入她耳中。
她雖青澀卻不傻,于宮外久等他時,心中已是隱約明白他是何意,只不過她心中之志……
殿上諸人見了那圖,神色立時遽變,心中皆明英歡何意——
沈無塵前跨一步立於她身前擋住路,略低了頭,「在這裏等我這麼久,就為了一個謝字?」
他抬頭望一眼英歡,又看向許彥,出列低聲道:「敢問許大人,狄將軍人在軍中可是一切安好?」
心神似被抽離體內,魂魄飛上頭頂,俯瞰這驚世駭俗的一幕。
廖峻巍巍而出,額上皺紋深痕更緊,「陛下,臣以為此時不可輕舉妄動……」
身後冷不丁響起個暗啞的聲音,「怎麼還在此處?」
曾參商聞言抬眼,胡亂拾袖掃過鼻尖,掩去先前狼狽之態,「我現下能去見皇上么?君恩厚重至此,我卻未得當面謝恩……」
哪怕是在這裏,哪怕是對著這麼狼狽的她,他神色也無絲毫變化。
沈無塵臉上笑意漸漸隱去,眼底水光成冰,「真心話?」
沈無塵看她神色變化莫測,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目光更是放肆,將她看了個夠,而後才開口道:「皇上之意,並非是要北戩毀盟以助邰涗。」
前方九騰金龍鏤彩祥雲高座上,賀喜黑錦緗棱長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點褶皺,置於座側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淺不定,看著古欽,良久才點了點頭,「不願去?」
曾參商默然,眉微微皺起。
「北戩怎會願毀盟以助邰涗?」曾參商凝眉以問,身側馬車垂簾流蘇淡淡掃過她的肩,車外天已全黑,時有街上燈火之光透過車簾照入車內,暗中時亮,車身一路搖晃,越行越快。
朝中今日剛聞,南岵境內中宛援軍襲狄風之部,南岵京北駐軍亦是蠢蠢欲動,欲南下反攻被占諸地;賀喜傳重臣群議,后遵諸臣之意,詔命朱雄按兵以守壽州,萬不可輕舉妄動。
他的動作不能比她慢。
雖知沙場之上刀箭無眼,征戰于外難免中矢及刃,可聽見狄風于軍中負傷,心底仍然不是滋味。
廖峻及許彥皆應,「臣遵旨。」不再勸,都知不能勸,勸亦無用。
遠處有黃衣舍人快步在走,行進間左右張望,待看見她時臉上焦急之色瞬時消彌,目光順著她一路探過來,見沈無塵正在她身後,便急急忙地小步跑來,額頭贅汗,邊喘邊道:「沈大人,咱家可算是找到您了……」
「頗有不便……」沈無塵低眼,「搬去沈府住。」
沈無塵非但未放,反而得寸進尺地將她整隻手握住,眉眼之間一點冰,「被關了一回,性子竟斂了不少,倒也不全然是壞事。」
她頭皮一炸,渾身僵麻起來,連著往後退了兩步,神色像見了鬼一般驚恐,「你……你……」卻又死活說不下去。
手指攥得咯咯響,卻也不敢再揮拳相向……他身後那朱牆她已然辨清了,分明就是秘書省的后牆,往南一出去便是右掖門及御街,便是給她天大的膽子,她也不敢在此處打他!
曾參商聽到他這般說來,眼眶一下子沒出息地紅了,心中委屈感一陣陣兒地往外冒,壓了又壓,才小聲道:「皇上她……」
御街外,曾參商素麵長衫,腰間石青色的絲絡隨著晚風輕盪,腳下時輕時重地踩著一顆小石頭,一副不耐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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