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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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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二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二

狄風深深吸了一口氣,持劍右手緊了一瞬,眼睛一路跟著那高揚帥旗,漸移漸近……
還未看清之時,耳邊便傳來身側狄風抽劍之聲。
先前欲從北調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風之困,卻不料狄風一路殺伐征討竟是如此順利,短短兩個月間便連克數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前面落敵未傷之兵也紛紛爬起,拾起兵器便飛速朝後退去,山下吼罵之聲瞬時響徹谷間——
曾參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罵了一聲,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來!
是愧疚還是歉意,知自己會擔心他的安危,可這感覺卻讓人異常惶恐。
曾參商伸手撫弓,「臣萬萬不敢欺君。」
一想到或有機會能讓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滿滿都是興奮之情!
西苑林間木已蒼翠,綠葉娑娑,粗枝橫展。
步子一邁,身上鎧甲互擦而動,有乾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膠著不去,血染靴尖。
……抵萬金。
狄風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撐于身前的大掌指節發僵,半晌才抬起頭,慢慢站起身來。
如黑色利箭一般,馬踏道塵,直直劈入中宛團陣正中,將其猛地撕出一條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湯般的中宛騎兵陣此時裂為兩半,東西兩側邰涗軍隊見狀遽上,同狄風所轄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殘陣!
山谷間不聞人聲馬嘶,半晌風過靜夜后,東面山口處又起動靜。
戰勢陡傾,邰涗士兵如重山相壓,狂掃中宛散兵棄部。
狄風嘴角陡硬,飛快回頭,目光掃過嚴陣以待的麾下將士們,而後猛地振臂落劍,劍刃掃風,嗡嗡作鳴,一命之下,眾人皆動!
「吾皇萬歲!」
四月初,南岵境內鶯飛草長,白日里艷陽金茫遍地而落,入夜後氣溫陡降,若是起風,便是如冬末之寒一般。
沈無塵蒙皇上恩寵這麼多年,穩而不驕又勤懇為民,這才能一步步走至現如今這高位,她雖不言,可心中卻是無比清楚。
方愷心下暗揪,眼望東面山口處,半晌都未眨眼,若是黃世開不領兵出營而追,為何陳進之部也久久不見人馬之聲……
舍人點頭,「小的一個字也沒敢說。」
狄風傳了幾令,將軍中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當,這才將馬交與小校,一邊往中軍行去一邊卸甲,低聲道:「不過一役而已,如何值得這般高興。」
「是邰涗伏兵!」「退,往回退!快!」
狄風皺眉,隨即又挑,回頭看他:「何時到的?」
風迎面撲來,過掃身周,腰間玄劍鳴鳴作響,帥心互印,忠君報國之慨于胸腔之中騰翻波涌,久久不休。
「莫要慌張,是自己人!」
狠夾馬身,策馬縱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一聲響亮的噴嚏聲驀地響起。
狄風心驀地往下墜去,面色愈黑,黃世開到底是……沒上這當。
梁州。梁州。
方愷領命而退,召集眾營指揮使分領中宛降兵,陳進之部豎旗在前先行,狄風領兵壓于其後,數眾人馬出谷之後疾行飛馳,直奔萬州邰涗大營。
曾參商驀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開口時帶了絲躊躇之意,「臣有一事想問陛下,卻不知……」
十四日,鄴齊大軍北上,朱雄敗南岵大軍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糧草不可數計,遂占青州。
人馬立即有所顫動,弩機響動鐵甲相觸之音漸起漸伏,弦之一剎之時陡然傳來一壓低了的肅穩之聲——
馬蹄踏地之聲於一剎那間猛地響起,紛雜錯甲之聲亦是震亂不休,下一瞬便見中宛騎兵縱馬而入,銀甲在遠處火光映射下愈發醒目,戰馬飛馳,銀光素行,如同活動的射靶一般,于夜色中格外分明。
狄風眼望山腰間陳進之部,見其帥旗已收,兵馬都做隱伏之勢,這才吩咐那人道:「回去告訴陳將軍,一切按原先商議好的行事!」
喊聲震天,中宛大軍士氣已沒,見率軍赴此的主將戰死,又聽狄風願放他們生路,驟驚之後又是遲疑……
一馬獨行,一刃自利,劍尖直抵突喉!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們在收殮死於前戰的士兵們的屍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氣味被初晨之風凜凜吹散,日頭爬高,紅霞掃霧,空濛氣明,恍恍之間竟有隔世之感。
由此看來,就算今夜設伏不成,黃世開日後也不能好過,中宛大軍若不主動劫糧,便只能棄鹽州之營往東而退!
中宛將兵驚慌之下更是章法全無,誰也沒想到臨近破谷而出之時卻被生生阻住,邰涗兵馬勢不可擋無法硬戰,中宛潰兵求生之志頓涌,再次紛紛掉頭https://m.hetubook.com•com,朝西面疾馳而去,欲從山谷間的另一頭衝出去,以求生天之機!
臂弩紛紛對準山下疾過人馬,未有號令,而弩矢齊齊遽發,飛一般地射向谷間窄道!
中宛人馬被牢牢困於齊望墩坡下谷間,絕望之地求生不能,將兵們被逼得眼冒血光,個個甩弓上劍,意欲同邰涗士兵們拚死一戰!
狄風輕點頭,面上僵黑之色鬆了一分,「中宛大軍可有所動?」
可聽見有詔至營,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來,卻是不敢輕閱。
劍刃觸鞘,金屬相碰之聲于這靜夜中分外刺耳,連響三下,是為暗號。
如若還能誘其而出至齊望墩下,將其痛敗一場,勢必會大挫中宛士氣!
三聲高呼響徹九天雲霄,震破中宛殘軍之念,邰涗將士們臉上難掩面上驕傲之色,他們是皇帝陛下心中永遠信任的國之禁軍,是狄風手下驍勇善戰永不言怯的陷陣利刃!
山下,邰涗騎兵們疾沖入谷,速度飛也似的,只一瞬便至齊望墩之下,軍中有人打了一個響嘯,而後眾馬齊齊掉頭,沿坡陡上,其間一人狠命策馬,還未及望見狄風,便遠遠叫起——
可這麼急,又是為了什麼。
能將中宛糧倉燒毀,當真是意外之喜!
帳簾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燦陽人聲,遮去青天白雲之彩,只留一帳蒼思。
英歡凝思一陣兒,才搖頭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來后再看。」心中暗嘆一番,又是輕道:「也沒想到他回來得這般快,才從北戩走了多久?」
全數兵馬立即進入戒備之態,士兵們執弩以待,摒著呼吸,眼望狄風手中高舉之劍,就待他一聲令下,而後萬矢齊射!
狄風抬手做了個住口的手勢,回頭朝下望去,眉頭沉沉一動,閉緊了嘴,手將馬韁鬆了松,又繞了幾圈在掌間。
英歡長靴側磕馬肚,拉韁轉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臉上笑意莫辨,「這天底下,你曾參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吾皇,萬歲。
狄風緩緩收劍歸鞘,劍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攢,緇黑紋路混著暗紅之色,一派殘僵詭戾。
如此聖寵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紅了眼,而曾參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絲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從前收斂了不少,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無端陷害。
遠處邰涗將士們在搜羅敗軍死士身上值錢的東西,低笑之聲不時傳來。
人靠上座背,緩緩闔了眼。
此言一出,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騰,俯首而叩以賀。
下面中宛結陣人馬如鐵水凍凝,甲盾在外,方愷陳進二部一時間竟找不到可突破之處,只是在兩面堵著,以觀后策。
按兵十日不動,待黃世開之部于鹽州城外五十里處紮營后,狄風才召集眾將,定了今夜襲營之計。
就算率兵來追,只怕一看見齊望墩,也會按兵不進。
馬鳴風嘶,那響亮的一聲穿過山林之間,凌划眾人耳側,娑娑樹葉隨風而顫,山下一派兵馬興然之象,遠處火光越來越盛,不多時便燒透了半邊天,紅光映滅了此夜之黑,似血潑蒼穹,殘艷無邊。
他的目光他的聲音,和煦之笑出奇之舉,在她腦海中一日卻比一日清晰,回憶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畫面,就若一隻無形的手,強有力地攥緊她的心,時刻不松。
狄風握住那紙,回身轉望一番,見被俘中宛眾士已被集結在西面山口處,邰涗士兵們收戈備馬已作欲走之勢,不由將那信箋收起,對方愷點頭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黃世開若得消息,只怕會再遣重兵,現下便走!」
守營之兵早已聞得今夜一役狄風大勝,因是見他歸來之時,面上均暗隱喜色,「將軍!」
狄風眼望銅盤上的黃軸之卷,良久不動,眼底黯了又明,終是轉過身,握拳走至另一頭,坐了下來。
血仇血報,邰涗東路軍中將士們哪一個能容得自己敬畏的主帥蒙此之辱!
英歡望著她,將她面上神色盡收眼底,回身策馬,「你為何這麼關心他?」
曾參商抬眼去望,就見那赭章之上插了紅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兩步過去,問那舍人道:「又是東面捷報?」
英歡低低「吁」了一聲,將座下之馬勒停,回頭之時額汗濺落,桃麵粉如春開之花,纖眉黑亮,肩背側面箭箙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士兵們聞聲收手,緊張之情緩了緩,暗吁一口氣。
……你此去北戩,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心猛地一扯一揪。
只是家書何來。
「說是和*圖*書明日午後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邰涗眾將士們難抑面上興奮之情,時隔這麼久,終於打了一場痛快勝仗,原先籠罩軍中的瘴疫之憶、苦守之難、被襲之痛,此時統統盡數消彌,心中只剩無邊喜悅!
曾參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擾,輕應了下來,回身之時見先前送報那黃衣舍人正跟著上前,不禁悄悄將他一攔,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壓低了聲音問他道:「可有北面傳來的消息?」
雖是英歡于上回西苑騎射之宴時意外受傷,卻並不棄習騎射,此番自曾參商被鑒無過之後,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駕至西苑,仍教英歡習騎射。
劍起劍落,谷間山風裹著濃濃的血腥之氣,天邊紅日為雲所遮,赤邊隱隱似血,金屬相觸而震之聲,人仰馬翻哀號之音,響徹山裡山外。
十日前大營為中宛黃世開援軍所襲,狄風出戰之時左腿中箭,幸在箭未淬毒,可傷口甚深,太醫院的上捨生囑咐這些時日里不得用力,可他卻是不管不顧,仍是親身帶兵,以己作表。
如此看來,一旦調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黃世開之部若棄南岵而歸,則南岵梁州以西決無可能抵禦得了狄風之悍,邰涗定會早於鄴齊攻下樑州!
無關成敗與否,只是怕狄風拚命不休,傷勢再重,若是於此處有個好歹,那該如何!
只是齊望墩此處易設伏兵,任是哪個稍有疆場之歷的將帥也不敢貿然趁夜過此追襲敵軍,只怕性子沉穩似黃世開者,縱是面對糧倉被燒之境,也不會憤然不顧此地之勢而派兵強追過谷而行。
英歡人已下馬,抬手解開頭上紫弁,將馬韁遞給一旁候著的殿前司侍從,自向不遠處苑廊間走去。
狄風手腕微震,掌中之劍斷刃卡在中宛小將頸前,目光映血而紅,臉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時若降,我還能留你一命。」
黃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動,卻仍是搖了搖頭,「回大人的話,並無。」
掛劍上腰,背過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將陣亡之處走去。
哪裡是重要軍情之報,不過是一紙家書罷了。
小校道:「卯時初刻,因將軍領軍出營,便貢在中軍西案上了。」
這許多年來滾滾沙塵血濺兵馬,所留之命不過只是為了她。
反應過來的中宛兵馬在亂中掉頭轉向,欲沿原路朝東面山口而退,兵急馬顫,一派雜亂無章之象,馬蹄踏矢而歪,散兵為身側疾行戰馬所沖,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幾匹脫韁戰馬飛奔至山口時,後山之上驀然響起驚天動地的嘶吼聲,方愷麾下邰涗人馬猛地朝山下衝下來!
腦底浮沉有加,眼前閃過那年輕面龐上不畏死事之情,又憶起他牢牢置於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吾皇萬歲!」
左腿負傷,連夜未眠,勇戰山谷,此時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縫裡都是發黑的血涸之色。
說到底,不過是要他無論如何不得向朱雄討援,不得令軍中將士們對鄴齊心生嫌怨。
英歡由著旁邊宮女替她解卸背後箭箙,眉揚眸亮,二話不說,伸手便將那摺子接過來。
若是他要讓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會放過他!
那一日于東角樓外大街上,馬車之中她對他說的那句話,仿若夢魘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過。
四月初三,京中使司有報,鄴齊太常寺少卿古欽起赴北戩;初六,樞府有報,南岵秦王邵景越領京北大軍南下,過蒹蒙關,直逼壽州。
捧了這一軸明黃,慢慢走回去,坐下,輕輕扯去封軸之帶,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緩閱。
「吾皇萬歲!」
而後箭嘯終停。
英歡飛快抬手一揚,著眾人平身,側首道:「今日在場諸臣,皆賞!」說罷又免眾人謝恩之禮,上階入廊,手緊緊地攥著那封捷報,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幾步后,又忍不住將那捷報一把展開,細細再看一遍。
狄風眼望山下形勢,面上神色終是變了變,眉間微微一動,回身望眾,翻肘揚劍,朝天豎起,猛地揮了幾下,高聲吼道:「跟著我,沖!」
英歡眉尾飛揚,笑道:「此話當真?莫要哄朕開心。」
狄風起身,眉頭驟鎖,這一箋紙被他如此視重,至死都不忘護著,想必其間定是內藏重要軍情。
狄風望著眼前這場面,胸口激蕩之氣上下起伏不休,握劍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劍柄,眼裡湧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啟,心中默念……
…………
方愷咬咬牙,撇過頭,目光探至山下遠處,雙掌間滿和_圖_書滿都是冷汗,一刻一刻數著時辰。
英歡在前騎行,聽不見身後人聲,不由側頭來望,見她半垂了頭不知在想什麼,不由笑道:「朕不過嚇你一嚇,你便真當朕想要你的腦袋不成?」
雖是被衝殺,人馬俱驚,中宛騎兵待將令下后仍是飛快地結盾成形,向中間縮成圓形團陣,以御正從東西兩面疾速逼近的邰涗大軍。
狄風瞥他一眼,「不礙事,小傷而已。」
命陳進領兵夜襲黃部大營,擾敵既退,佯裝敗逃,一路將中宛營中兵馬引至此齊望墩之處,而後狄風親轄兵於此,趁夜伏擊中宛大軍!
山下中宛騎兵一路飛奔,離齊望墩越來越近,盔上紅纓似血染目,風嘯林顫,天邊隱隱泛起一絲白意。
中宛大營糧倉被燒,再無比此更振奮人心的了!
東面山口處遠遠傳來馬蹄踏地之聲,狄風耳廓微微一動,挑眉朝東望去,身後眾將士們亦是聽見馬奔甲震之音,紛紛轉身向東,執弩以待,眼中儘是警備之色。
英歡腳下步子頓了頓,臉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緊手中戰報,低低道:「竟是這麼急?」
好個探敵虛實之計,若不是他讓陳進襲營后率部上山,抑或先前陳進動作慢上幾拍,只怕現下邰涗人馬已被這亂矢射倒大半!
大曆十二年四月初十,狄風敗中宛大軍于齊望墩,毀倉燒糧,殺敵三千餘人;十二日,黃世開退走方州,狄風占鹽州。
戰馬被止的低嘶之鳴杳杳傳來,半晌之後不聞蹄踏之音,人馬之聲漸漸消無,更是不見一個中宛士兵沖入谷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是因北面事出緊急非要當面與她奏明,還是因……
撩帳而入,三大步便邁至西案前。
十六日,工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沈無塵抵赴北戩 。
「沖!」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燈燭之下隱約可以辨出其上幾句話。
當日心中對他滿是憤恨之情,怨念之辭未經細想便脫口而出,眼睜睜地看著他面色及黑眸間歸暗,卻也未思他會作何想法。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脈,東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馬平川的河原,縱是中宛大軍再頑固不休,也難敵邰涗騎兵鐵騎征踏!往後所圖的,便是看狄風與朱雄誰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曾參商一下便紅了臉,諾諾不語跟在後面,深知英歡其意,自己女兒身瞞了這許多年,只消英歡一開口,她項上人頭下一瞬便該落地。
有情之人,無情之世,這天下豈止她一人身陷此境?
廊間有黃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見英歡騎射已畢,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樞府命人送來的。」
閱畢垂眼,合軸緊攥,面色更乏。
只是有心無家,這一生又該命作何終。
戰馬銜枚噤聲,漆黑之甲隱入夜色之中;將兵去盔纓手執弩,一動不動伏于馬背之上,眼望坡下窄道,個個蓄勢待發。
黃衣舍人低眉晗首,「是。」
半晌之後,最靠東面山口處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劍,「我……願降!」
滿山囂雜之聲漸漸隱沒,夜又歸靜,遠處火光之上濃煙滾滾,遮天蔽月,肆漫無形,血亮之夜又沾一絲詭異。
高案上燃香輕煙繚繞,軟稠鋪盤,明黃之卷龍紋隱隱在現。
心中喜悅之情如海浪衝天,久久不休。
疏影婆娑,滿山林木鬆鬆而佇,靜得出奇,皎月蒼輝掃葉而落,隱隱可見林下掩藏的遍山人馬。
齊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沒一片,全落了血跡。
方愷目光移下去,見他垂在馬肚側面的左腿比往起平常要屈了幾分,不由暗攥了一把韁繩,「將軍將此處交與末將,放心回營休憩便是。」
將盔帶系好,又替他將身上盔甲裂片剔撿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卻怎麼都拉不動。
狄風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撫過他的臉,替他將眼眸合起,又撿過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將其間殘血倒出,而後大掌撫順其上已剩無幾的盔纓,將它仔細地戴回他頭上。
只是現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訊,自己竟會惆悵。
小校接過他遞過來的頭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將軍,京中有詔至營……」
邰涗大軍一時群情激昂,前後紛紛揚起手中槍劍,直指青天,口中齊齊高喊——
…………
狄風沉眉低思,用力將年輕小將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後一拉,解開他身上盔甲,手探進他胸前先前被緊緊按住的那一處,摸索了一陣,手指觸到紙樣之物,不由皺眉,將其抽出。
怔遲之間,隱隱聽m.hetubook.com.com見遠方有馬蹄踏地之音,還伴著忽起忽落的叫囂之聲。
那人咧嘴,耐不住心中興奮之情,「黃世開老謀深算,甚是狡猾,本是根本不肯帶兵出營!陳將軍領弟兄們佯退之後,又遣了一隊人馬奇襲營后糧倉,縱火其間,中宛大軍惱得都要瘋了!狄將軍且看著,他們定會派人前來追襲,以報毀倉之仇!」
方愷眼亮面紅,大聲道:「是!」隨即回身,抽點了麾下一營之兵,策馬率眾往後面去了。
手中聖旨涼燙交錯,心若有家,家止在此。
方愷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看他道:「將軍,你腿上的傷……」
一聲尖銳的哨嘯之聲在山上響起,齊望墩半坡處的陳進伏兵伴著嘯聲殺下山去,將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紅日破霧陡升,光照大地,掃去山間一切陰霾,林間尚伏邰涗眾兵躍躍欲動,就待狄風一聲令下,然後便衝下山一道圍剿中宛兵馬!
不知是誰先高呼了一聲「吾皇萬歲!」,年輕的聲音充滿陽剛之氣,于這初晨山間抖盪不休。
英歡唇邊浮起笑,「性子比馬兒還躁。」頗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後驀地一夾馬肚,朝前穿林奔去。
掌中之劍一橫,正要落劍而收時,山下忽然響起箭嘯之聲,簇簇棱光自東面山口齊越而來,划夜破風,百矢凌谷之聲煞是攝人。
遠處馬蹄紛沓之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坡上已能望見山口處的火光,赤底黑字的陳字帥旗衝過兩山隘口,高高逆風而揚,比其後火焰之茫更加耀目!
英歡眸光微晃,淡淡打斷她:「想問沈無塵?」
英歡按捺住心中涌盪之情,走了幾步之後轉身回首,對曾參商道:「你一會兒也不必再隨朕回宮了,早些回去歇著便是。」
天邊一隅亮起三分,驅退暗黑之夜,日頭破雲而出,萬丈金茫如網一般攏下來,襯得那橫刃鏃尖發出令人不能凝視之亮,千矢如漫天銀雨一般,朝著中宛人馬猛地落下!
領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風物于腦中竟是模糊起來,惟一惦念不忘……永遠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那名中宛小將倒在地上,頸間縱深裂口處血涌已止,一張年輕的臉蒼白無色,雙眼微開,望著前面,手中長劍已折,劍柄卻仍緊攥于掌間。
自幼無家,及長蒙得先帝青眼垂加,從此便以疆場為家。
雲上月隱,寂靜之夜愈顯垂肅,耳邊只留風掃樹葉之音,沙沙之聲似低鳴之淵,更攝人心。
鏃尖沒地,激起一片輕塵,又有亂箭射中兩側山上石壁的,一波紛亂未平,另一波箭雨又至,如是三四次,幾有千矢,齊望墩下山間窄道滿是紛落箭骸,坡壁上亦有短尾利箭橫七豎八地插著。
倘是他真的為北戩所害,再也不能回來……
小將盔沒甲破,臉上挂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後頹然嘆首,「還望將軍放過這些士兵!」
山下陳進之部人馬上至半腰處便停了下來,先前傳話之人馭馬飛行而來,至狄風身側時滿面均是喜色,「狄將軍!」
大曆十二年春三月二十七日,上以工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沈無塵為使,赴北戩以咨國事,朝臣弗議。
正在激戰的邰涗將士們聞之,均大聲吶喊起來,「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曾參商於後驅馬上前,黑色騎裝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聲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確是大有進步。」
眼見夜已過了大半,夜之最黑一過,天邊即明,可東面卻仍是一點動靜都無。
狄風回身慢慢掃過打伏眾人,斂回目光,藉著月色望向身側方愷,小聲問他道:「這點時候你都忍不得?」
曾參商翻身下馬,穩穩落地,反手揚韁,受鞭入袋,動作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而後緊跟英歡步伐,向前行去。
麾下將士們齊齊嘶吼出聲,亮刃于外,黑甲暗光如波頓涌,人馬沿著山間陡道伏沖疾下,轉瞬便至山下!
方愷聞言心底大震,興奮之情瞬時溢滿胸腔,飛快地轉過頭去看狄風,「將軍!」
然後身子猛地向前一頂,任那斷劍利刃劃過頸前,人跌馬驚!
狄風面色不為所動,仍是望著遠處山口,漆黑雙眸映著那衝天之光,火苗在眼底暗跳,「你帶一隊人馬至後山等著,待中宛大軍入瓮后,下山堵其生路!」
「將軍,我們燒了中宛大軍的糧倉!」
曾參商一陣失望,面上因聞捷報而存的喜色瞬時消了個七八分,隨便擺了擺手,道:「你去罷。」
狄風執劍凝神,飛速掃蕩著眼前兩軍人馬,眼眸在看見右面山壁下的赤馬黑甲之人時突然一暗和-圖-書,而後驀地策馬飛馳,直向東面奔去!
溫熱之血濺起,狄風眼前一紅,飛快收劍,劍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跡,回身大吼道:「將已戰死,爾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英歡眉間隱潮,轉身慢慢往前走,一邊又問道:「沈無塵何時歸京?」
只是沒人心中有底,黃世開是否真的會上當。
舍人小聲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說是路上晝夜兼程,飛也似地往回趕。」
其上濕血沾沾,薄薄的一張紙幾被浸透。
一折信箋疊得齊齊整整,正正擱在胸口處。
他睜眼,看見先前那紙染血之箋正落在腳下,不由彎腰撿起,彈去其上污塵,眼底冰融緩消,漸起水光。
…………
方愷一臉臊色,狠掐了自己一把,「這南岵的天氣真是見了鬼了,不過是昨夜受了點涼,誰知今日就……」
曾參商使勁握了握拳,心中大悅,這已是自邰涗鄴齊二國同於南岵用兵以來的第四封捷報了!
英歡在前並未回身,眼見曾參商同那舍人低聲在言,一張小臉紅了又白,面上滿滿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紅唇,待看著她低頭走了之後,才招手將那黃衣舍人喚近,「可是問你北面的消息?」
只有二營左右的兵力,可見黃世開還是老沉深謀,未派出重兵來追,又怕有詐,所以才叫人在未入山谷前先放箭四輪。
狄風猛地睜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捲黃軸,指尖觸及其上細軟之稠時竟在發抖。

狄風回頭盯住他,面上帶了黑戾之色,「休要再多言!」
方愷驀地回神,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策馬上前一步,身子伏得更低,眯了眼朝山下打量。
英歡目光橫掃捷報上言,匆匆閱畢之後啪地一合,難掩滿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紅唇光亮迫人,回身將隨駕至此諸人掃視一番,而後高聲道:「狄風於三日前破潢州!」
狄風目不轉睛地盯著自東面奔來的數眾人馬,待其後山口再無兵馬之象,才在心裏飛快地估算了一下。
一個半月前京中聞沈無塵至北戩,而後便再無收到過任何自北戩傳來的消息。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舉掀起層層漣漪,自東而西一路過來,中宛士兵們紛紛擲兵戈而言降,滾鞍落馬,棄箭投弓。
「臣不是因為關心他才問的!」曾參商急急忙地低叫一聲,手中韁繩跟著一緊,座下馬兒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狄風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來,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鬆了手,任那信箋落至膝上。
曾參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張著,半晌才小聲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手絞著馬韁,又慌忙解釋道:「自沈大人至北戩后,這麼多日子來再未有過音訊,因是臣才想……」
英歡驀然轉身,遠處只見棗紅駿馬,不見曾參商之人影,天邊晴空素茫,身邊風聲悉娑,春已至末,就將入夏。
那人領命而退,狄風脊背一挺,抬頭遙望天邊火光,握著韁繩的手緊了些,嘴角鬆動,臉上終於浮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未得停暫便轉瞬即逝,隱沒于這血涼夜色當中。
齊望墩上的夜風寒魄刺骨。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紅衣紫弁,駿馬昂揚,風華及轉便在眨眼之間。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那個男人。
曾參商小而挺翹的鼻尖上沁出幾粒汗,眼望英歡漸行漸遠的紅衣背影,眉一皺心一嘆,揚鞭用力抽了下馬臀,追了上去。
馬翻人落,谷間狹窄,跌絆連宕,中宛大軍前倒后隨,不消多時便折落大半,驚兵之聲雜亂而起,後面人馬疾停不進,紛紛亮刃以待,朝山上箭發之向望過來。
隨狄風策馬執槍馳騁沙場這麼多年,從未有過似此刻這般緊張不放心的時候。
樹木為之陡顫,風蕭過耳不停,以高凌下,順勢疾沖,如利劍一般劈過中宛潰逃之兵,瞬時將其後路斷于鐵蹄之下!
邰涗軍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場所得除卻器甲糧草,其餘錢帛之物悉數分賞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風微一晗首,腳下更快,步履如飛,踏塵之色帶了血霧,也顧不得再解身上厚實鎧甲,一臉灰濛干血之跡也來不及擦,便直直往中軍行轅而去。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紙信箋,其上濕血已干,一紙干棱,硬巴巴的,展開之時碎了一角。
伸指欲撥之時,身後卻傳來方愷的聲音:「將軍,弟兄們都已準備停當,何時回營?」
狄風凝神以待,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重又豎起掌中之劍,嘴角暗划冷笑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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