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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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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三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三

賀喜嘴角微垂,狠推了一把案沿,不說話。
雖是問話,可卻不等她答,他便目光飛移而視,又繼續念道:「……子曠為人,外雖愉恬,中自刻苦,而志守端直,臨事敢決。進,足以傲視群雄;退,亦可寵辱不驚……」
古欽見宋沐之訕訕而退,想了一想,也上前道:「陛下,就算南岵梁州未奪,還有中宛吳州可取。眼下鄴齊在中宛之勢強過邰涗許多,將來勢必能將於南岵所失之利在中宛討回來。」
英歡望他半晌,眉眼之間一片清冷,「出了這殿門,此話休對旁人道!」
他驀地鬆了手,又是咬牙,「本打算過個幾年將你廢了,遣回邰涗去,也算是個良局,誰知你竟自尋絕路。」他握拳離榻幾步,死命壓了壓胸中火氣,又對王如海道:「去把謝明遠給朕叫來。」
英儷芹身子輕顫,眼睫一落,便有淚珠滾下來,「陛下……」
他默然片刻,額角青筋隱隱突現,低聲道:「九崇殿說書、戶部度支郎中,曾參商。」
他抬眼,對上她移乎不定的目光,低聲道:「倘若陛下使臣為相,臣該諫之言仍會諫,該行之責仍會行,以前怎樣,以後還會怎樣。」
英歡不再笑,心中漸明,語氣涼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沈無塵抬頭朝英歡看去,見她面色如常,更加不明所以,不由道:「臣不知陛下何意,此等大事,當咨二省老臣……」
英歡停了停,又道:「依你之見,姚越致仕,右僕射一位當由何人來坐?」
他哪裡有資格去要求她為了他做什麼,又憑什麼以為自己一定就是她心中那一人。
賀喜起身,沉了眉頭,對王如海道:「平日里六尚局的女官是用什麼法子整治下面那些不老實的宮女的,你去弄一副來,莫要叫太醫院的人知曉。」
…………
賀喜腳下生風,胸中騰火,人似弦弓在張,冷眸冷麵一身煞氣,飛快地朝宣辰殿那邊行去。
床塌邊的碧絲青紗帳微動一下,卧在裏面的英儷芹聽見聲音,想要起身,卻被在旁侍候的宮女擋了下來,「太醫說了,皇后需得卧榻休養……」
英歡定了定神,再看沈無塵時面上終是露出些許笑意,「你這回差事辦得甚合朕意,朝中諸臣亦贊。想要什麼賞賜,但說無妨。」
沈無塵聞言先是微愣,隨即略顯踟躇,怔遲了一會兒,才低了眼,驀地撩袍,對著英歡重重跪下。
骨子裡甚傲的他,竟也能說出這種話。
同為賀喜心腹近侍,王如海在殿外時已同他略提過一番,此時見了賀喜他也只是行了個簡禮,規規矩矩地立在內殿角落處,「陛下喚臣何事?」
李杜皆是點頭而道:「此等大事,臣等怎敢欺君,皇后已有身孕近三月,只是今日才知……」
沈無塵看著她,眼裡漸起柔意,仍是笑著道:「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么?」又看看那墓志銘,「只是可惜了這個。」
曾參商咬著嘴唇,撇開眼不看他,心卻越跳越快,好似秘密被人窺覷到一般,只想轉身就逃。
「我沒有在消遣你。」他淡淡道,話中笑意消了幾分。
他低眉,心中略明,聲音不由低了些,「將過亥時。」
從前不知她心中之苦,只怨她貪一己之情思,所以處處迫她為難她,自詡所為皆為忠臣之舉,卻不體察她為帝之辛酸。
賀喜皺眉,想了一下,才憶起今日一早宣辰殿那邊來人,說皇後身子抱恙多日,因是特傳太醫前去診脈。
賀喜負手朝內殿走去,撩簾而入,裏面幾個宮女俱是不敢抬眼看他,聲音細若蚊吟,「陛下。」
沈無塵攥緊了拳,「望陛下賜婚一樁。」
…………
沈無塵起身,撣袍斂袖,「謝陛下。」
只是此時被英歡之言一激,才真正清醒了些。
她下意識地一縮,望向他,見他眸間黑淵溺人,心中不禁一軟,抿抿唇,便讓他牽了她的手,自己不再掙扎。
他停了停,笑容愈大,垂下手,轉而看向她,「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般的……原先那些無恥、小人之言,是否全都不作數了?」
英歡挑眉瞧他,面上陰晴不定,「朕何時同你說過三分天下之言?」
沈無塵鬆開她的胳膊,目光將那紙上下掃落一番,挑眉輕念道:「……大曆元年舉進士,第一人及第,歷大理評事,著作佐郎,太常丞……張文靖公、謝敏公、與今參知政事廖公,咸薦其能,改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就拜工部尚書。」
賀喜眼中冰茫一片,「李杜二人都是太醫院的老人了,先帝在位時便特准此二人隨時出入禁中,怎的現如今竟都成了老糊塗了?!」
英儷芹費力撐坐起身,去推賀喜,人已哭得不能自禁,「你殺了我,你乾脆就殺了我罷,莫要連累旁人……」
沈無塵微笑,低頭道:「陛下深思熟慮,是臣多嘴了。」
他拇指按上她的唇,眼一垂,「伶牙利齒,怎麼不說話了。」
曾參商支肘于案上,小臉被燭光映得一片昏黃,眉毛挑起,抿著唇盯著眼前一紙白宣,一動不動。
還未至門邊時,身後便傳來他低沉壓抑的大笑聲,她忍不住又轉身,見他笑得眼角都皺了起來,捏著那紙的手也在晃抖,不由更氣,「不許笑!」
沈無塵擱在她腰間的手臂鬆了松,手朝下探去,輕輕一揉她的臀。
沈無塵沉眉不語,不知英歡為何要同他說此事。
沈無塵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掰開她握緊的指,低聲道:「都敢這樣寫了,還不敢這樣叫?都已成此情態,你還想……騙自己多久?」hetubook.com.com
此生頭一回,比不過一個女人!
沈無塵挑眉,朝後退了一步,將手舉高,抬眼去看,薄薄宣紙透光而亮,其上小纂字體靈秀中又帶了野氣。
沈無塵腦中轟地一聲,血液沖頂,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陛下是說……?」
曾參商一急,憤然道:「沈大人作甚麼總欺負人!」
天色已黑,屋內猶暗,桌上一指豆大燈苗悠悠在燃。
沈無塵仍是將那紙高高舉在手中,眯了眼看過去,口中輕聲念道:「……諱無塵,字子曠,為沈氏。」驀地挑眉低眼望她,「這是……」
英歡唇角微彎,「不愧是沈無塵。」轉身走回案前,笑著道:「明日便著翰林學士擬旨,除你右僕射,兼領中書侍郎;因你才列宰執,同平章事一銜暫且不加。」
胸懷霸圖之志似賀喜者,又怎會看邰涗日漸獨大,那男人恨不能將她同天下一併納入懷中,又怎會忍得了永不打邰涗的念頭。
「進來!」賀喜話中透怒,眼仍是盯著英儷芹不移。
沈無塵搖了搖頭,「北戩皇帝向晚雖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語,可待臣禮尚有加,北戩宰執亦有明言在前,只要邰涗不犯北戩,北戩定然不會出兵。」
「還未。」沈無塵微笑,「本是說明日午後才到的,可一路上出奇地順,入夜未久便至城外。」
英歡揚袖,免了他跪謝之禮,眼中之光愈亮,將他左右打量一番,淺笑漸凝,開口時聲音低且穩:「邰涗自太祖開國至今,三十二歲便拜相者,惟卿一人耳。」
賀喜回身冷笑,「既是這麼想死,為何遲遲不自盡?」他附身而下,伸手箍住她的脖子,咬牙道:「你以為朕不想殺了你?你有孕之事一旦傳至邰涗,你可知她會怎麼想?」
沈無塵近案五步,跪拜叩首,「臣恭請陛下聖安。」
「陛下。」
宮人額上的汗層層密密,心跳趨急,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曾參商本是氣他,可聽見他那最後一字,喉頭竟是瞬間哽住,眼眶一紅,隔了半天才道:「你一走便杳無音訊,我還以為你真的……」
英歡輕「嗯」一聲,並不著他平身,瞥他兩眼,似是隨意道:「何時入城的?」
只是她未想到,自己從未對人說起過的這些私念,竟會被沈無塵看得一清二楚,是該喜他體察君心,還是該怨自己心藏不深?
可她心裏卻似千山相壓,沉苛不堪。
曾參商抬眼瞪住他,張口便要罵,可未吐一字,就見他雙眸一黯,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已探了進來,輕輕捏住她的舌尖,而後緩緩捻動了幾下。
沈無塵陡然回神,忙將身上常服整理一番,而後提步入殿。
大曆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沈無塵歸京;十九日,以沈無塵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位在廖峻之下;二十二日,授集賢殿大學士。
賀喜盯著她,「甚好。」,走過去一點,「把衣服全脫了。」
她心底悸動愈大,頭一回聽見他這樣叫她,可卻無一絲不契之感,好像這語氣這聲音,早就植入心間,他就該這般喚她。
沈無塵一邊躲一邊笑道:「……不過是篇文章而已,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沈無塵見她不言語,兀自又道:「不論如何,陛下可依原計,從北調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涗軍前重壓。」
「出去。」賀喜轉身,冷語吩咐道,目光穿過曲廊,朝內殿望去。
趁她猶在怔愣時,他驀地拉過她的手勾住自己的脖子,又緊緊摟住她,舌微微用力,自她微啟雙唇間滑進去,攪動她口中芳津,動作急切而又迅烈。
——更何況,這個女人是她。
沈無塵履踏御街青石磚,嘴角笑容漸淡,手握了又握,眉鎖心沉。
沈無塵看她一眼,邁了幾大步走過來,飛快地將門板合上,然後將她拉至身邊,抬手揉了揉她束好的發,笑道:「我沒日沒夜地往回趕,只想能早些見到你,你卻躲在此處,給我作墓志銘……」他揚了揚手中薄紙,眉清目明,「就這麼想讓我死?」

賀喜正要發作,就聽殿門又是一開一合,回頭便見謝明遠已然進來,黑袍黑靴一身爽利,只是面色不佳。
沈無塵眉微皺,舔了舔下唇,火辣辣的痛,挑眉去看她,見她一副怨憤的模樣,不由又笑,「一時……沒忍住。」
「眼下是什麼時辰了?」英歡仍是慢慢道,語氣波瀾不興。
曾參商怔了一下,而後驀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結巴道:「你……你該去見皇上了。」見他不動,又忙加了句:「天太晚了,我也要走了!」
姚越乃兩朝老臣,年近七十,自英歡登基起便與廖峻分領左、右僕射二職,位在百官之首。
曾參商面上黑紅有錯,恨恨地一跺腳,便要往外跑。
她推案起身,指著他,手指微顫,似是不信,「你……怎麼回來了?」
英歡輕揚手中薄折,「這是你人在北戩時發回來的,後面可還有變數?」
英歡氣消大半,瞥他一眼,「起來說話。」待他起身站穩后,才又道:「姚越年前重病,幾個月來遲遲未好,因年老體邁不堪朝政重苛,幾日前剛遞了以病致仕的摺子上來。」
本是絲毫沒掛在心上,滿腦都是西面戰事,一入凝暉殿便把此事拋在了腦後,此時乍一聽這宮人來稟,心中竟覺厭煩。
宮人在前與殿前候著的倆人低語幾句,而後輕推殿門,轉身喚他,「沈大人?」
王如海捧了冊卷進來,面上亦是沉肅有加,待入得內殿,看見裡間情境,心中頓時明了和*圖*書七八分。
二十八日,于宏、林鋒楠領永興、奉清二路禁軍南下,急攻中宛淀梁,圍城十日而破。
沈無塵立在殿中,心沉沉在跳,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付此一生,他亦甘為她腳下棟石!
沈無塵道:「臣啟程前夜,正逢古欽一行抵赴北戩,于候館中曾同他有過一晤之緣。言辭雖少,可隱約能辨得出來,他此次出使北戩,目的怕是同臣一樣。」
賀喜一步未留,直直前行上階,口中冷聲道:「李杜二位太醫何在?」
跟在英歡身邊多年,知這世間女子心志亦可逼天,可卻不曾想到還能遇見另一個她。
英儷芹聞言,頭一下便暈起來,眼角又沁出幾顆淚,「你不如乾脆殺了我,一了百了!」
沈無塵步子更大了些,今日之事在他入城之後聽人略略提起過一些,心中也是大悅,只是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狄風,又不禁有些擔憂。
宋沐之出列,「臣等以為,與其使朱將軍硬攻北上與狄風爭梁州,不若使其繞路先取南岵其餘未占諸州,如是,就算梁州未取,鄴齊亦可保住其餘諸州之利。」
殿中四角明燭在燃,案前燈蒙影罩,英歡一身妃紅繎絲番緞羅衫,面似紙素,並未執筆伏案,身子斜靠在座背上,七分風懶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動,看他一步步走近,面上辨不出喜憂。
宮人點頭,恭敬地稟道:「今日剛接東面捷報,皇上大喜,夜裡伏案至深,一直未入內殿。」
縱是鄴齊比邰涗多佔了中宛三州,亦不能消祛他心中對奪不了南岵都城梁州的憤然之情!
賀喜大步往前走,冷著臉對那宮人道:「太醫怎麼說?」
他的力道一點都不大,可她卻是絲毫掙脫不開,手被他箍著,腕間酥麻一片,力氣俱消,不由氣急敗壞道:「你說的話我統統聽不懂……放手!」
小宮女眼中俱是淚,手將裙側捏得緊緊的,仍是一字不發,目光越過賀喜,看向謝明遠。
冊后至今九月有餘,賀喜只在邰涗皇帝陛下大婚那一夜來過宣辰殿一次,而且只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走,並未留宿,自那之後的七個月以來更是從來不近宣辰殿一帶,今日突聞皇後有孕,旁人心不起疑,他卻是著實被撼!
曾參商身子一震,似被雷驚,齒間猛地一合,聽他吃痛低呼,感到他鬆了手,這才慌慌張地使勁將他一推,自己朝後退了兩步,腳下軟似棉絮,被他碰過的地方如火在焚,開口時聲音也不似平日里自己的,「你……你怎能……」
在世為人三十二年矣,終不知自己會有這麼一日。
「參商。」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又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摒住呼吸,任他的舌在她唇上勾畫,鼻間全是他身上的氣息,手腳僵硬,腦中全成了漿糊。
燕平宮中,凝暉殿內滿滿重臣,卻是一片死寂,殿中氣氛詭異萬分。
賀喜攥攥拳,「你們都在外面候著,未聞詔傳,不得入內!」說罷,大步而上,過檻入殿,而後自己揚手一把將殿門摔上,震響驚心。
她的神志於一剎那間被轟得一乾二淨,頭陣陣發暈,眼看著他嘴角帶笑,頭偏側下來,卻躲不開亦發不出聲……
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自拔。
只是眼下他已知,情苦為最苦,倘是他身處英歡之位,身陷她之情境,怕是不及她之萬一……
沈無塵跪著不起,眼底有火,「陛下!」
賀喜嘴角僵了半晌,行進間抬手將身上龍袍前襟扯了扯,忽而回頭對那宮人道:「你去嘉寧殿找王如海,傳朕的口諭,叫他帶上起居注來宣辰殿候駕。」
多年來幾國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國俱滅,將來邰涗又將拿何制衡鄴齊滾滾雄心。
「陛下……」他急急道,「臣資歷尚淺,怕是難以擔此重任。」
邰涗雖與鄴齊締盟,此次又是聯手共伐南岵,可單單一個梁州便讓兩國大軍互不相讓,可以想見若是將來南岵既下,二國搶攻中宛會是怎樣爭伐掠地的局面。
賀喜冷眼瞥過去,「朕怎會不知?逞你話多!且去辦好吩咐你的事,旁的莫問!」
英儷芹被他的力道壓得幾要喘不過氣來,淚止也止不住,看向他的目光且怨且憤。
曾參商火大得要命,握拳便去捶他,「還給我!」
曾參商臉色臊紅,又要去搶,卻被他錯開,聽見他道:「既然寫了,難得一見你之所作,不管是什麼,我都得仔細讀一讀才是。」
此次姚越致仕,朝中老臣一派便無了靠山;廖峻在朝行事雖趨保守,可也並非不懂變通之人;由是而看,英歡長久以來所受朝中老臣們的的制肘倒可以減去不少。
他負手于身後,斂去眼底之波,看了她半晌,輕道一聲,「好。」
英歡臉色瞬時黑了,想也未想便開口,沉沉吐出幾個字:「你做夢。」
英歡淺思一陣兒,看他道:「說說。」
英儷芹嘴唇已破,死攥著被角,一字不發,滿面蒼容,以往鮮麗之貌全然不見。
沈無塵抬頭,遠處宮燈昏暖之光悠悠在晃,是英歡遣人來迎他了。
沒忍住便能隨便逗弄她不成?!
英儷芹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淚越涌越多,滾滾而落,全都滑至他的手背上,終是敵不過他掌間重力,高聲泣道:「你殺了我罷!」
賀喜望著她,良久不發一言,目光卻是越來越寒,手撩動袍擺,緩緩坐于榻邊,大掌撐在軟褥之上,「說。」
沈無塵一口氣念畢,驀地笑出來,目光移至她身上,開口道:「你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是什麼時候知道這許多www•hetubook.com.com事情的?」
沈無塵點頭,「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觀虎鬥,北戩何樂而不為之?況且,陛下本就傾向於天下三分而非兩治,他又怎會不明白臣此行的深意……」
沈無塵一時啞然,心知英歡其意,不由陷了眉頭。
小宮女在旁聽得心驚,見狀竟也跟著低泣出聲,朝賀喜重重跪下,「陛下,皇后她身子不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沈無塵微微笑著朝她走過來,低頭去看案上那紙,「不是說再也不作文章了么?」說著,伸手便要去拿。
賀喜聲音更沉,「不願自己說?」伸手撫過她身上的紅棉錦被,其上金鳳展祥,如血在泣,「英家女子,果然膽色衝天,只是你比她還要差一些。」
不必沈無塵說她也能想到,這天底下誰還能比那人更了解她,而他又怎會看她翻手動腕而坐視不管。
賀喜瞥他一眼,兀自起身,眉間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漠然道:「容朕再想想,待明日再發詔與朱雄。」
宣辰殿那邊早聞得聖駕將至,殿門外六個宮女早早就候著,遠遠看見賀喜疾步而來,忙上前躬身見駕,「陛下聖安。」
就這麼被他吻住,輕含慢吮,人似石僵。
曾參商低著頭,左手掐著右手,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曾參商面上心中皆是火,連指尖都要羞紅了,伸手扯過那張紙,迅速將它撕碎,又將紙屑緊緊攥在手心裏,「沈大人還真是……」
「外城禁衛一路上奏,稟至天聽還需一陣兒,所以就過來先看看你。」他抬起胳膊,遲疑了一瞬,仍是伸過去,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等她……等她什麼?
只是終究無法將自己心中之情淡漠視之,助她就意味著得不到她,若想得到她,便只得砍斷她胸中之志。
她哪裡能擔負得起他這一番情,位尊身貴者似他,又能等得了她幾時?
中宛因先前集結兵力西抗邰涗,東面損了五州與鄴齊,而邰涗只在得了西面二州后,便按兵不動。
令她且喜且憂。
腳下宮磚上落葉滿鋪,每一步下去都有枯葉被碾碎的輕微之音,黃中泛紅的葉脈筋筋斷裂,遠處天際烏雲蔽日,秋風捲起一片灰。
李杜二人相視一番,雖是不知賀喜因何而怒,去也不敢不遵,諾諾而退,出去后又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上。
賀喜身子向前微傾,驀地抬手捏過她的下巴,「說!」
英歡這才抬眼,輕哂道:「若等你此時說了才調,早就遲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戩而歸的消息,便出旨至永興奉清二路,撥調禁軍南下了。」
賀喜狠攥了一把拳,改道往宣辰殿走去,步履如飛,咬牙道:「是哪個太醫去診的脈?不想要命了么?」
李杜二人見他入內,忙來行禮,又見他面色甚是不善,連摔殿門,不由低聲道:「還請陛下體念皇后體虛、經不得這般囂響,莫要……」
賀喜看向王如海,語氣甚是不耐,「朕讓你補,還有什麼可多問的?」又轉而朝英儷芹看去,冷言冷語道:「莫以為朕是為了你。護你名聲、保你后位,不過是因二國之穆。」
賀喜臉色黑得攝人,轉而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宮女,「你還是不肯說?」
她站在原地,手心裏涼涼的一片汗,看他轉身,看他推門而出,看他的背影漸移漸遠,慢慢隱入濃濃的夜色中……自己深吸一口氣,抬手揉了揉泛紅的眼眶,退了幾步,靠上身後案台。
沈無塵胸口之血沸涌,望著她,便要跪拜謝恩,卻為她所止。
一字似箭,穿心而過。
英歡垂了眼,手指繞與袖口金蘇,不再開口。
賀喜一聽她口中舊稱都出來了,不由更是惱怒,先前好容易壓下去的火一瞬間又撲燃而起,上前將那宮女從英儷芹身邊拉開來,甩至一旁地上,厲聲道:「你既是日夜不離侍候皇后,想必定是事事俱明。皇后不肯開口,那麼你便替她說!」
沈無塵低頭看她的眼睛,「我等你,好不好?」
如是也罷。
曾參商一下子回過神來,去擋他的手時卻慢了一拍,看著他已拿了那紙要讀,不由急得額角驟起汗粒,大聲道:「不準看!」說著就從案后繞至前面,撲著去搶他手中之紙。
英歡望他半晌,冷冷道:「將她女兒身之事公諸於世,你是想置她于死地不成?」
賀喜鬆手,眼中冰氣滲人,「殺你容易,但朕若殺了你,鄴齊同邰涗之間又將成何局面?」他將手背上的濕淚在被面上蹭去,再開口時怒氣更大,「朕再問你一次,你說是不說?」
此時西面戰事纏身,軍國大事懸而未決,鄴齊邰涗二國締盟未久,他又怎能輕言廢后!
「是李杜二位太醫共診的……」宮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口中懦懦道。
……當是不肯。
賀喜眸火燒至她面上,阻了她下面要勸的話,自己抬手,猛地將那紗帳一把撩開,狠狠向下一扯,床塌之上承塵晃動一下,青紗柔柔而碎,落在地上,逶迤成團。
帝后不和,宮中人人皆是有所耳聞,可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得知皇後有孕,竟也能動這麼大的怒。
因是不論怎樣,她也不會對北戩動一指之念,只要北戩尚在,那麼鄴齊便不敢輕圖邰涗之地。
英歡拂袖掃案,拈指取過一封摺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來說話罷。」
「廖峻舉薦了你,其他人也是此意。」英歡打斷他,不緊不慢地道。
狄風之部已近梁州以西不到百里,而朱雄麾下鄴齊大軍卻被大雨困在蒼峽一帶,前方仍有四鎮未取!
他在座上不語,底下諸臣和*圖*書心中更是沒底,不知聖心究竟何意。
賀喜認出說話那人是英儷芹自邰涗帶來的陪嫁宮女,滿腔怒火不由更旺,冷眼將其餘幾人遣退後,兀自走上前去,立在榻邊,沉聲道:「撤帳。」
謝明遠低垂了頭,半晌才道:「臣不知。」
聲音嘶利,一句話響徹內殿。
她是女兒身,卻不似英歡那般懂得收放自己的感情,她單純得似一紙白宣,偏又身綻奇茫讓人忽視不得,直叫他想將她護起,助她成長。
英儷芹半枕酥錦,一張臉蒼白無色,指掐掌心,望著賀喜,眼中淚光盈盈,「陛下,臣妾……」
門板不知何時被人推開,甚是熟悉的聲音自前方傳過來,字音如雷,滾入耳中,她的手不禁一抖,任那紙又落回案上。
「說啊。」他的聲音清啞淡穩。
「臣斷然不是此意!」沈無塵咬牙,「陛下能否勸她棄官不做,而後臣自當……」
曾參商聞言不敢再動手,生怕真的將旁人引來,只是面上更紅,眼裡怒火撲簌簌地往外冒,「小人!」
八月二十日,于宏破順州,中宛不敵西面重壓,自東調兵西進,以御邰涗之犯。
曾參商心底一陣悸動,怎麼都沒想到會聽見他說這些話,言辭之間辨得出幾分真情,倒叫她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她是誰,自己心中自然是明白的,既是沒法兒答他這話,也便岔開來問他道:「回來后……見過皇上了么?」
她心裏輕輕一嘆,二人相隔萬里之遠,中無言辭相傳以達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當真是……
雖知不可能,但他還是開口求了。
「臣明白了。」隔了良久,他才慢慢道,語氣歸了往日之穩若淡然。
賀喜手指骨節僵硬,沿著圖上墨線緩緩描畫,眼底愈黑,面色愈冷。
英儷芹亦是驚震不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陛下恕罪。」他伏下頭。
即使聽見她出言以駁,他仍是不願就這麼放棄。
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狄風之部經過瘴霧大疫后仍能如此迅猛,而鄴齊大軍竟會在南岵境內處處受阻!
宮人幾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明明是秋風乍作的天氣,卻是滿額的汗粒,嘴動了又動,才囁喏道:「太醫說,皇后是有孕了……」
「喚我子曠。」沈無塵眸中凝亮,盯著她道。
那宮人止了步子,嘴唇動動,小聲道:「陛下忘了,起居注現下已不歸王公公管了……」
沈無塵喉頭似是被什麼卡住,一個字也道不出來。
他眸光若萃燦星河,動作矜慢,鬆了她的手去攬她的腰,緩緩吮吸她的唇瓣,未閉之眼滿綻笑意。
沈無塵將她手裡的碎紙屑撥出,捻了袖口拭去她手心裏的汗粒,又拉她近了幾分,握緊她的手,「不放。」
「陛下。」
惟卿……一人耳。
八月二十六日,鄴齊大將胡義自北梁道出兵,直取中宛東境重鎮雲州,又連下隨州、復州、新州、荊州。
賀喜左臂一抬,要過起居注,垂眼匆匆翻過,自其間猛地撕下一頁來,揉碎之後又將其扔還給王如海,「補上,三月前今日,朕宿于宣辰殿。」
落葉鋪地,涼風驟起,又是一年秋。
難亦難,苦亦苦。
奢念,終究是奢念。
沈無塵眉微微一沉,卻是不語,跪著一動不動。
她抬頭看他,心中仍氣,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到底把她當成了什麼人!
他自賀喜尚是皇子時便一直近身侍候,現如今總領大內事務,這麼多年來宮中再無人能比他更了解賀喜的性子,賀喜每日起居臨幸引見諸事,他皆是事無巨細親躬而為,大小之事,從無一事能瞞得過他。
眾臣默然,深知他的脾性,也便不再相勸,魚貫退殿而出。
外面恰時響起王如海的叩殿之聲,「陛下,小臣將起居注帶來了……」
英歡身子輕動,望著他,「你沈無塵好大的架子,辦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至此他才明白,當日英歡眼中之痛代表了什麼,而他那時所說之言又是多麼傷人。
儒雅之范一瞬間全然瓦解,所剩不過是男子心骨間深存的征服之欲。
英歡面色稍霽,「甚好。」想了一瞬,又輕笑道:「由是看來,向晚也是個明白人。」
英歡驀地打斷他,聲音更冷,諷笑道:「朝中多少年就只見她一人,她有多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朕想問問,你沈無塵憑什麼能讓她為了你而放棄現下的一切?朕還想問問,若是讓你為了她而拋卻身上尊位,你肯是不肯?」
這道理他自然懂,眼下也只有這樣才能不損鄴齊一國之利,可他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王如海大怔,竟未想到賀喜會說出這話來,「陛下?」
他目光掃過她的臉,自嘲一笑,「明知你不會放棄現在的一切,我卻還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明知你同她一樣,是個不會因男人而不顧己志的人,我卻還想讓你離了這朝堂,只留在我身邊。」
「陛下……」座下有人輕聲喚他。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穩而不躁,幾句話字字清晰,好似是在心中埋藏已久,就待此時道出。
英歡不禁挑眉,詫然相望。
自己不是能為了女子而揚袖棄走廟堂之人,否則也不會因她而動情。
「臣明白。」沈無塵沉吁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只怕鄴齊皇帝陛下亦是這般打算的。」
「太醫說,皇後有孕……」宮人不敢看他的眼,被他滿身怒氣嚇得不輕,手腳俱抖。
倆人之間氣溫陡升,他掌心熱度似文火淡燃,雖非炙熱難耐,可卻異常撩人。
南岵五十八州,至此時此刻和*圖*書,邰涗佔二十九州,鄴齊佔十八州,梁州南北尚有十一州懸而待破。
她到底哪裡好?竟能讓他魂不守舍為之夢繞?
她受不得他這目光,兀自偏過頭,「你膽子也太大了,也不先去見過皇上,便到這裏來……」
與那一日在秘書省后牆外時大不相同,這個吻全無當日|逼迫戲謔之感,輕且溫柔,慢卻熱情。
賀喜看他一眼,怒火猶盛,「護衛禁蹕乃你之所責,近三個月何人到過宣辰殿來,你可知道?」
英儷芹唇上血色全無,抿緊了唇,頭偏至一邊,怎麼都不說話。
紫毫飽蘸濃墨,揮筆其上,洋洋洒洒數百字,一氣呵成。
狄風的性子,向來是報喜不報憂,八年前一次他身負重傷,性命懸于旦夕之間,京中卻是三月後才得以聞之,時他已率軍而歸,回京之後也只是雲淡風輕地一語代過。
沈無塵嘴角彎起,「只欺負你。」身子俯下來,另一隻手抬起,將她散下來的發捋到耳後,溫熱的手掌撫過她的臉側,「也不知你若是穿了女裝,會是何樣。」
沈無塵啞了一會兒,低聲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賀喜腳下驟停,猛地回頭盯住他,「再說一遍!」
夜風不涼,卻吹散一頭熱意。
良久,才松肘拾筆,在上面勾勾塗塗,口中間或小聲念叨兩句。
曾參商整個人被燒了個七七八八,沒有一處是好的,面色溢血,眼不知該朝何處看,心在狂跳,哪裡想到溫文儒雅似沈無塵者,竟會如此放肆 ……
「臣不求金錢賞賜,惟有一願,還望陛下成全。」他開口,聲音低低,語氣堅定。
「時已入夜,為何還留在戶部不走?」
小宮女執拗不已,「陛下……」
七月十四日,中宛黃世開部受詔退走,狄風率軍疾進,連佔南岵方州、蔡州、徐州、鄆州、滑州、兗州等十二州,直逼南岵都城梁州。
當年新科狀元郎風光無限,在朝十幾年來深受君恩,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得不到的,可現如今,他卻一頭栽在了她手上。
曾參商一低眼,想起上回在馬車中他那肆意之舉,不由更惱,抑住滿腔憤慨之情,冷言冷語對他道:「沈大人若是想找人消遣,還請挪個地方!」
英歡停了半晌不言語,任他跪行大禮,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麼去了?」
曾參商驀地抬眼看過去,一襲青衫端端映入眼底,門邊男子甚是俊朗,正嘴角壓笑,盯著她瞧。
她垂了眼,低低嘆了口氣,扔了筆,人伏在案前,癟了癟嘴,伸出手指點了點那紙上未乾之墨,一咬唇,又猛地直起身子,拿過那紙便要撕碎。
英歡走近他,「你沈無塵還有怕的事情?」盯住他的眼,「只不過,朕亦在猶豫,不知若是拜你為相,你會不會比那些老臣們更讓朕頭疼……」
沒忍住?!
賀喜位在上座,覆手于膝,神色沉肅,眼望前方展開的兵勢圖,良久不發一言。
可,知雖已知,臣子之責卻無法改。
他日夜擔心著戰前狄風,英歡又何嘗不是?早一日調兵,狄風大勝之時便能提前一日,離京一年有餘,她亦是時刻想念著他。
十月初四,南岵大軍棄潭州,北上至梁州以西阻狄風之部,朱雄占潭州后疾行北上,又破魏州、晉州、絳州。
王如海低頭道:「小臣明白了。」
賀喜目光如劍,將二人猛利地劃過,而後打斷道:「皇後有孕,此事確定無疑?」
英歡起身,繞案下階,纖眉尾揚,眼裡淺光微漾,「十二年來你政績斐然,朝野中人有目共睹。雖未外放出任大郡知府,但奉旨出巡之事亦不在少數。此次著你出使北戩,你領命穩而不懼,行事進退自明,頗有擔當大任之范,廖峻已在朕跟前贊過你多次……」
沈無塵跪著,眼望前方龍案角座,「戌時一刻。」
小宮女倔強扭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死咬著唇不吭聲。
應該踢他打他,讓他放開她,可人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怎生都動不了。
其實心中早已知曉是這結果,可還是不甘心。
待那宮人走近,他才快行幾步,隨那人轉身往景歡殿行去,隨口問道:「皇上一直未睡?」
若說這天下有人能讓曾參商放棄己志,那人只能是她。
她臉上笑意淡了些,「說。」
冷汗沾滿袍背,宮人忙不迭地點頭遵旨,看著賀喜轉身大步而去,這才退了,往嘉寧殿那邊去了。
勢必是要與她唇齒相合,抵死糾纏,絕不放手。
是氣自己這回竟將輸給她。
賀喜深吸一口氣,握拳于身後,轉身繞柱,朝殿後行去,才出去便見有宮人候在外面,一副焦急神色。
王如海諾首而出,賀喜回身,見那小宮女倚在床塌邊上,拉著英儷芹的手,哭得沒個人形,口中喃喃道:「公主您這是何苦……」
曾參商微闔之睫輕輕在顫,青澀似她,何時嘗過此番滋味,渾身上下因他而軟得一塌糊塗,胸前被他的身子壓得微微發痛,其間又有漲癢之感,而後點點傳至身上的其它地方,這感覺甚是陌生,令她又好奇又惶恐。
「俱在外殿候陛下聖駕。」宮女敬道。
賀喜抬頭,見是宋沐之,不由收回手坐直,「宋卿有何想說的?」語氣甚是僵冷。
宮人見他出來,慌忙上前道:「陛下,那邊太醫傳話來了。」
兩相取捨,究竟選甚。
先是惜她滿腹才華,朝中眾人能得他之所贊者屈指可數,而似她當年幾取三元之事更是難得一見;後來發現她竟是女兒身,心中且驚且嘆,見她在西苑林間縱馬張弓射柳英姿,心又折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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