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歡天喜帝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四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四

寧墨聞言,也不迫她,只是回身放下碗,牽過她的手擱在掌心裏,再看她時眼裡沒了先前溫光,低聲道:「到底怎麼了?」
身邊之人遲遲未語,腰間大掌逐漸轉硬。
情難自禁。
輕塵濺面,曾參商來不及掩鼻,微嗆一下,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手上捧著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險些便要滑落在地。
謝明遠默然,抬手飛快地解開袍帶,拉開外袍前襟,又鬆了裏面中單。
雁行陣當中斜口突裂,一人一騎從中而出,座下之馬昂脖高嘶,黑甲銀盔映著白雪之茫,格外奪目。
謝明遠嘴唇微動,聲音極小不可聞,「臣……情難自禁。」
沈無塵指指案前木椅,仍是望著她,「陪我一會兒。」
英歡又垂下眼睫,「回頭命人收拾一番,十日後再搬。」
沈無塵忽而伸手,將她整個人拉入懷中,抱緊了才又道:「既是被人這麼說了,那你若不做點什麼,豈不是枉擔了這虛名?」
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似怒非怒,卻隱隱生威,令人不敢再開口說話。
「調你至中寧道禁軍,」賀喜打斷他,「此後若無詔至,永不得歸京。」
寧墨收回手,將身上衣袍盡數解開,手探進錦被裡,握住她的足踝,雙掌在她足底按壓了一會兒,然後將她冰冰涼的雙足慢慢抬起,放在自己暖熱的懷裡,身子向前挪過些,看著她臉色微變,才扯動嘴角,淡淡一笑,道:「不是我,還會是誰來。」
她略顯詫然,想到前兩日伴英歡至西苑時她還是一身精神,而沈無塵今日既是說皇上身子微恙,那定不是什麼小病,不由感到奇怪……
空曠冰冷的胸腔內此時熱血漸涌,望著馬上之人飛鞭疾行,掌心不由也燙了起來,恨不能拋下身後眾人,直直朝前向他迎去。
她見那小吏的目光愈發好奇,突覺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便胡亂搪塞了幾句,轉身飛快地往回走。
前一日京中使司才得了消息,英儷芹一月前診得有孕,后因不慎而至小產,賀喜聞后特輟朝一日,以哀中宮失子之痛。
寧墨不再言語,半晌之後鬆開她的腕,又伸手進被,在她腰下緩緩摸索了兩下,低眉看她,「要換么?」
小宮女聽了這話,臉唰地一下白了,俯身於地,撐在殿磚上的手抖不能持,「陛下,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良久,他才抬眼,看向她的目光頗為複雜,「樞府也是此意。」
本以為攻圍梁州城定會是一場苦戰,誰曾想邵定易竟會主動退走,而邰涗大軍一路縱深急攻挺進,至這最後這一刻竟是不廢一兵一卒而佔了梁州!
寧墨鬆開她,兀自起身,披了外袍朝外走去,隔著外殿厚門對外道:「皇上身子不適,若無急事,便改日再說。」
東面戰事連連,朝中壓過來的事情有多少,她能想像得出。
「罷了罷了,軍政大事自有他們操心,皇上聖意未決,我等議論這些做什麼,莫要讓有心人聽了去,回頭又參上了……」
真的佔了梁州!
英歡無力敵他,兀自偏過頭,「太醫院何時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
景歡殿外六位宮女靜候,望見遠處疾行而來之人,忙下階去迎,「皇夫。」
話未說完,外面便傳來了叩殿之聲,「陛下,樞府許大人求見。」
賀喜不語,忽而側身伸手,扯落她身上腹圍,手探至她胸前用力掐住,指如利劍,一下下狠割她柔嫩之尖,眼裡殺氣愈重,「想死,沒那麼容易。」
英歡臉上笑容漸淡,略微沉眉,思慮半晌,又看向許彥,低聲道:「不論命誰為帥,都得先讓狄風回京一趟。」
只是她惟一想不明的卻是,沈無塵何故會擔心狄風出征中宛……
曾參商稍愣一下,又馬上擠出個笑容,「我……奉戶部劉大人之命,來給沈相送這個。」說著,揚了揚手中卷宗。
她心間繃緊了的那根弦一下錚斷開來,人微微發抖,手攥在他襟前,咬著唇不讓淚流出來。
曾參商怔了怔,沒料到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那目光仍似先前那般直白無遮,根本是變也未變,當下不禁紅了臉,又微惱起來,沒好氣道:「無緣無故叫我留下成何規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麼說我的……」
南岵急報……
賀喜眼眸瞬縮如針,寒茫如刺,腳下朝謝明遠移過一步,嘴唇微動,正欲開口時,身後卻響起悶悶一聲掌聒之音。
許彥連著點了好幾下頭,又將那折章呈與她看,「狄風請旨,領軍強追與否,惟願陛下定奪。」
賀喜人過之處皆起怒氣,錦袍敞袖灌風而張,身如玄盾在移,至橋頭才止,立在漢白橋柱一側,隔了良久,才轉過身子,展了展先前一直緊攥的拳。
「說,還是不說?」賀喜腳下絲毫不松,口中又問了一遍。
彼命非君命,然以命換命,又有幾人能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半晌,她才低低喘了口氣,手緩緩鬆開,輕聲道:「搬進宮中來罷,永德殿還空著。」
內都堂宰執治事雖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輪值,可廖峻年邁,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這邊,再加上英歡頗是信任他,有意無意間便將許多重責之事交與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這寢卧不安的地步。
南岵旦夕在滅,中宛日夜在謀,遣誰為帥,朝中只怕除了沈無塵之外,都是鐵了心地認定狄風是不二人選。
和*圖*書氣淡穩無波,聲音沉沉入耳,叫她渾身一陣麻。
謝明遠面色轉而成灰,怔遲幾瞬,才道:「中宮不得寵,禁中及內殿司人人皆知。臣那日恰遇尚輦局的人成心刁難皇后,便出言助其解困。由是,皇后才得以識臣……」他頓了頓,又道:「陛下,皇后她……」
話未說完,便見沈無塵黑了臉,手中摺子也摔在案上,不語不言。
皇城之外,地廣無邊,天闊無際,心之所向,惟她一人耳。
英儷芹面若槁木,撐在榻邊的手死死卡著緣縫,蔥甲已斷幾根,淚流不停,眼望一側,仍是不開口。
曾參商垂眼,不知說什麼好,沈無塵與狄風之間的情誼若何,朝野人人都知。
門板未合,外面有人輕叩,探頭進來輕聲道:「劉大人已回來了,正急著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細末,你……」
思如亂麻之間人已至都堂門前,門外小吏見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帶遲疑道:「……曾大人?」
十三年正月初九,狄風抵京,上命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率朝中三品以上官員至東郊相迎,擺宴明宏殿。
小宮女人被這一掌打得清醒了八分,身子朝後一縮,呆了一瞬,重重叩頭在地,「奴婢先前胡言亂語,陛下萬莫當真……」
謝明遠二話不說,屈膝便跪,「臣死罪。」
謝明遠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抬起了些,「陛下?」
勤政似他,又能因英儷芹而輟朝一日,可想其二人之間當是怎樣的帝后情深。
許彥抬頭,飛快地從袖中抽出折章,面上滿是急喜之色,「陛下,南岵皇帝邵定易自棄梁州不守,由大軍一路護退至德州,意欲渡越水而入中宛以避伏降之禍,狄風五日前率軍入梁州城。」
英儷芹哪裡見得了自己的陪嫁宮女受此侮辱,費力起身,垂足下榻,沖賀喜大聲道:「你折磨她有何用?但將這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攻伐中宛,選帥之事。」他低聲道。
狄風面頰凹瘦,神色沉肅有加,橫眉之上雪積成峰,神色寒比冰天,目光橫掃過來,待看見百官前列的沈無塵時,眼中沉冰瞬時裂開。
賀喜耳根微震,驀然轉身,向謝明遠看過來。
「可不是,許公的臉都氣白了……」
沈無塵自她面前抽過一封摺子,邊看邊道:「不早。狄風破梁州,只是早晚之事。」
曾參商抬眼瞪他,抿唇不語。
大曆十二年冬十二月初九,狄風敗南岵大軍于梁州以西,南岵皇帝邵定易率文武眾臣退走德州;十四日,渡越水入中宛,南岵京北大軍亦隨。
他撫掌,去摸橋欄上的青白宮玉,長指沿著那細瑣雕痕慢慢移過,冰涼平滑的觸感,淡淡泛光的冷玉,像極了她那一身華寒貴氣。
曾參商低了頭,腳在青色宮磚上蹭了蹭,掙不過心中之情,邁了小步走上前去,路過門口時從那小吏手中拿回了卷宗。
四字似鎖落心,枷得他一陣僵痛。
賀喜怒火陡旺,掌間之力又重三分,狠攥了她幾把,才驀地鬆手,側過頭對謝明遠道:「拉出去,讓外面的人都看看,這就是不好好侍候皇后的下場。罰跪殿階右十步,不得著衣,不得進食,朕未有詔前,誰也不準憐她一分!」
謝明遠起身,眼中漠然無光,又道:「臣有負君恩,九死不抵此一罪。」
謝明遠頭壓得極低,面前如何,一概不看,垂在身側的手半握成拳,身子僵著一動不動。
曾參商慢慢接過來,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裡……手指僵軟,差點就握不住那捲宗,這才發覺自己怔神無禮,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這就去。」
賀喜冷麵陡轉,望向橋下風盪碎波,沉聲道:「當年朕心中有誓,以後莫論如何,保你之命。」
英歡緩緩睜眼,看清是他,又半垂了長睫,低聲道:「怎麼是你來了……」
宮女接過帕子又遞水來,「夜裡便讓御藥房的人煎了送來,服了之後卻一點未好,無奈皇上不讓傳太醫,直等早朝下了后實在忍不得了,才讓人去傳的……」
曾參商驀然回神,身子微震,扭頭抬眼,見是度支主事孟倜,連忙起身,在臉上堆了個笑,「孟大人。」
沈無塵抬起凍僵的胳膊,向他伸過手去,眼裡微濕,臉上笑意卻是更大,「大將軍。」
謝明遠合上袍襟,重又系好袍帶,喉頭梗窒,心底愀然,萬沒想到賀喜會說這話,竟不知如何開口。
「馬上便回去!」曾參商忙道,又急急去尋了未齊的幾卷,而後出閣落鎖,快步走回前面去。
賀喜目光掃過去,落在英儷芹身上,「說,到底是誰?」
賀喜眉頭陡然一沉,盯著他將裸未裸的胸膛,眼底漸燙。
可眼下許彥竟是不依不饒,竟又來此求見,莫不是非得先從她這兒討個定議不成?
曾參商看他在笑,心裏鬆了口氣,本想勸慰他,誰知反被他勸,不禁也笑起來,對上他溫光四濺的目光,臉又淺淺紅了。
紅燭金帳下,天邊未曉前,那一盞合卺酒苦滲臟腑,他那旦旦誓諾此時猶在耳側響盪。
「消息倒傳得快。」他扔了手中的筆,眉間深陷,「這才多久,連你也聽說了。」
謝明遠長臂撐地在抖,半晌才以額叩地,喉間作哽,啞聲道:「謝陛下厚恩。」
沈無塵不語,似是默認。
第二劍直直hetubook.com•com劈面而來,卻是謝明遠替他擋下了這一利刃。
怎麼都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能光明正大地來尋他,卻也終是見不到他的人。
寧墨穩穩捧住她的足,待捂得同他的身子一般熱后才鬆開手,重又將錦被替她蓋好,把前面拿至一旁的腳爐放回床角被底,自己挪至她身前,輕輕拉過她的胳膊,翻過她的手腕,伸指搭脈。
「便是我來,也沒什麼。」他俯下身,親了親她額頭,目光疼且憐惜,「夜裡受涼了罷?」
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僵笑,「倒是忠心得很。」他緩緩抬腳,「繼續脫。」
賀喜望他半晌,眼裡血絲褪了些,僵抿的唇終是微開,「起來。」
沈無塵墨眉漸展,眼裡儘是笑意,「好。」自去一旁續理政事,不再多言。
「……還是當著皇上的面,便同樞府的人爭相不讓……」
小吏瞅她一眼,小聲道:「沈相今日下朝歸內之後,說是除持詔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見……」
他慢撫她的背,感到她身子鬆軟了些,又移下去揉了揉她的腰側,低聲問道:「仍痛?」見她點頭,便輕輕將手按在上面,以掌中之熱替她驅寒,眼中憐惜之情愈盛,良久才又沉嘆道:「倘是能代你痛……便好了。」
英歡在內殿聽見這話,耳根一震,想也未想便掙扎著起身,外間候著的宮女們瞧見了,慌忙進來服侍她穿衣。
狄風占梁州……
臉微微發熱,心中暗暗將自己啐了一口,不過是來此處取過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寧墨接過玉杯潤了潤唇,不再多言,直直轉身入了內殿。

「把門關上。」沈無塵進去后回身,看她一眼。
沈無塵拿過一冊,隨手翻了翻,又抬眼看她,「說完了?」
見不到他,便只能從旁人口中知道關於他在朝中的那些細碎傳聞,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覺自己位低人微。
英歡心中煩躁不已,半晌不答,外面人又叩道:「陛下?」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此事若是姚越還在,中書哪裡會和樞府鬧得這麼僵……」
她抬頭去看,就見他雙眸黑澈清亮,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似是不信先前聽見了什麼。
英歡額發又濕,抬眼看他,「老毛病而已,你難道不知……」
寧墨點頭,面上霜意未變,神色略顯焦急,邊往前走邊道:「皇上身子不好幾日了?」
沈無塵聽見她這話,微怔了一瞬,轉而笑起來,正欲開口再言,便見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眼睫微動,仍是皺著眉,「不喝。」錦被下,胸前身後在一陣陣地冒冷汗。
人似血染,昏迷十多日才醒,又卧床三月才得以重新下地,從此便跟在他身邊,總領殿前司御前侍衛班,如影相伴左右,十二年忠膽護君,從未有過失職之時。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時,平日里偶爾或可一見,現如今他早朝退後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縱是二人同處大內,她與他之間也似山高水遠,遙不可及。
誰料世事遽變,不到一年的光景,他身邊便真的只有那一人。
既是如此,那他當初何必要來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揮衣袖便沒了影蹤,徒留半襲落拓青衫,叫她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聲音清亮,一傳四方。
他的皮膚光滑溫暖,熱意點點送至她腳底,平實貼心的觸感,比錦被中的琅絲鏨花梅銅腳爐更能讓她安懷。
許彥知她聖心大悅,也便不掩面上笑意,開口道:「邵定易一旦過越水,身前便是天然屏障相阻,身後便是中宛大軍相護,想要強追何其難也。更何況南岵之內還有鄴齊大軍,若是分兵向北追襲南岵敗軍,只怕鄴齊亦會趁勢圖占梁州。」
將頭埋在案上齊肩高的卷宗里,一副苦幹之樣,可兩隻耳朵卻是早就豎了起來,巴巴地想聽清楚前面人在說什麼。
他側身西望,遠處天邊紅霞裹雲杳杳而動,雲也作她容,風也作她聲,目之所及皆是她。
「脫。」賀喜低眼看她,眸似寒淵,聲不帶情。
一個字都不解釋,就這麼伏地認罪。
英歡人剛至外殿,就見許彥躬身而入,不待他行禮時她便快步上前,急急問道:「東面怎樣了?」
待人已凍至僵透難耐之時,東面地平線處終於騰起陣陣雪霧,越滾越厚,越揚越高,似一團巨大白怪一般朝西迫近。
京城北郊,雪厚三寸,目之所及皆是皚皚白茫。
小宮女抬眼,再看一眼謝明遠,咬緊了唇,抬手解宮裙綬帶,手指在顫,眼淚粒粒往下掉。
曾參商一怔,沒料到他會毫無顧及地對她說出此事,心底微暖,「南岵之事尚且未定,現下若論中宛,是不是太早了些?」
「唔。」她低低應了一聲,任由他捧住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她的唇,身子不再躲掙,心中也不再抗拒,感到他轉案過來,輕拉她的胳膊,自己下意識地便縮進他懷中。
一聞此言,心便突跳,連身上難耐之痛都暫不作論,滿心都是梁州二字,若非重要急報,樞府又哪裡會讓許彥親自來跑這一趟!
江邊離行前那遙遙一眼相望,漫天遍地雪飛冰澈,他久佇于江岸浮桁盡頭的身影俊拔似松,不畏蒼寒不顧冊儀,只為了能多看她一晌。
她把手中的東西擱在案上,卻是不坐,小聲道:「劉大人說這些都是他親自hetubook.com.com查勘過的,當是不會有錯……」
她看出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淡若,心中瞬明定是什麼令他棘手之事,忙道:「若是不便,就別說了……」
沈無塵鬆開手,「你先回戶部去,」他臉上笑意淡了些,「此話雖不該我對你說,但皇上今日身子微恙,便是你去了,也是改日再傳的結果。」
青絲垂幔紅雕床,緋色罩子光蔽目,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未點胭脂的口唇輕輕開合,無聲道出幾個字,淚絞著鬢邊凝汗滑下來,鮫帕拭不盡。
賀喜心中怒氣仍存,捏著拳問他道:「先前那宮女有言,你曾為皇后解難,此事說與朕聽聽。」
英歡頭靠在寧墨的臂彎處,心中冰火相雜,眼角潮潤,小腹陣痛不休,人僵乏欲眠,可卻無論如何都定不下心來。
無塵,無塵。
寧墨眼中有光在閃,將她摟得更緊,嘴唇動了又動,才開口道:「你……」
身後眾臣工們聞之,齊齊揖道:「請左金吾衛大將軍入城!」
外面聲音消了半瞬,又道:「因是南岵來的急報,許大人才要急著見皇上的……」
她拚命搖頭,宮髻早亂,碎發纏鬢,淚痕濕濕,「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寧墨聽了眉沉心嘆,轉身回去,就見英歡人已起來,正在抬手攏發,臉色雖是蒼白,可神色卻是定之不搖。
撲面寒風時起時落,眼中被吹得似要成冰,面前白茫擾視,遠處景物漸漸模糊起來,手指一動,便似要斷。
他二人之間遠非尋常臣僚可比,同為英歡心腹十多年,其間經過多少事多少磨礪,才換得如今這等相惜相護之情。
涼風過橋,撲面而揚,賀喜深吸一口氣,目光四掃一周,此地靜謐無人,又看向他,低聲道:「除袍。」
英歡迅速接過,手微顫著展開,目光飛掃一遍,心這才落了底,又猛地跳起來,狂喜之情驟涌而上,如滔天海浪一般將她整個人打懵了神。
獨曲橋上秋風更盛,遠處煙雲卷天,嘉寧殿一角隱在半翠未翠的橫木之後,只露出幾片琉璃瓦綻彩奪耀。
謝明遠半晌僵直的身子這才咯動出聲,面色堪然成灰,卻又沉然不避,慢慢地轉過身,離行之前側目而望,看了英儷芹一眼。
身旁有人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肩。
「孩子不留,其餘之事與你再無關聯。」賀喜冷言利斷,眼中怒火之焰又起,忍不住上前一把扯住他領口將他拉起,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朕真的想不明白,怎會是你!」
小宮女左手淤血青青,幾不能動,哭得氣喘不勻,「奴婢求陛下賜奴婢一死。」
曾參商用力推了他一把,從他懷中抬起頭,嘀咕道:「既是這般忙,那我更該走,免得誤了軍國大事……」
賀喜閉了閉眼,握著雕螭的手指節發酸,半晌才又睜眼,看著他道:「……十二年去矣,這疤竟還同當年一樣。」語氣雖是極冷,可話底卻隱隱帶了私惜之情。
戶部後面的小閣里,紅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成堆,陽光自雕棱小窗外透進來些,一室光影斑駁,可卻仍是抹不去冬日陰寒。
國無儲君,將成大礙,想必他也終是定了心思,既是冊后,企盼得子也在常理之中。
沈無塵大掌漸漸移下來,摸過她的臉,輕聲喚她,「參商。」
沈無塵輕笑,抬手勾過她的下巴,「讓你陪我一會兒,這麼難?」
英歡輕輕吁了口氣,動動身子,朝內側半翻過去,腰腹僵酸漲痛,眼角微微有些濕。
狄風甩劍換手,嘴角一扯,伸手過來,狠狠揮掌一握!
賀喜耳根一燙,猛地鬆了手,自己背過身,咬咬牙,道:「你去罷,最晚不過明日,樞府調令便出。」
床榻之上垂幔未放,英歡躺在床上,雙眸微合,眉尖緊蹙,半縮著身子,額上汗絞發濕,臉色蒼慘如灰。
「沈大人。」她乾咳一聲,不痛不癢地叫他。
十八日,以秦應路觀察使郭常安為權知梁州府事,暫理南岵已降諸州軍民政務;二十日,除狄風左金吾衛上將軍,詔其回京敘功。
狄風一路飛馳,待至臣眾數十步時才止,驀地抽劍指天,號令身後兵馬並停,而後翻身下馬,收劍回鞘,大步踏雪,朝前而來。
她垂著頭,往他那邊走了幾步。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坐著,不時地抬頭看看他,見他眼下青黑,滿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曾參商見他低眉在思,便順手撿了一堆擱在案上的摺子看,翻過之後替他分理成幾小摞,再抬眼時便見他正盯著她看,眼裡深深淺淺一片,似笑非笑。
她看他仍是一臉不在乎的模樣,不由更惱,「你怎麼……」
一路過左掖門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後幾欲停步不前……想見他,卻又怕見到他,當真是萬般矛盾,滿身都是不自在。
寧墨將她胳膊拉緊了些,輕聲道:「你我之間還談什麼規矩,難道現下還要再著人去傳位太醫來,而後左右互診?」
此一語更是坐實了先前所言之真。
謝明遠回頭,眼底蒼邃不可辨,跟在賀喜身後出了殿外,罔顧外面候著的眾人面上詫疑之色,一路朝禁中后苑而去。
沈無塵負手立在門前,淡淡看她兩眼,「進來。」說罷也不看她跟沒跟上來,轉身便又入內。
沒一會兒寧墨便又回來,手中果然持著銀碗hetubook.com.com,彎了身想扶她起來,卻見她身子朝內一縮,纖眉攢起,臉上全是汗。
沈無塵眼裡一燙,熱意瞬時將睫上寒霜化成冰霧,下意識地上前兩步,下巴微抬,心沉沉一落,咯噔作響。
英歡聞言皺眉,額角隨著身子一併痛了起來。
她人得英歡寵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駕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內里的這些小吏們能認得她,也不足為奇。
她挑眉,忽而全明白了,不由起身,「你是擔心狄將軍,所以不願他再挂帥?」
回身轉望,見英儷芹人已下榻,垂在身前的手在顫,那小宮女臉上四指紅印堪堪分明。
狄風胸口熱氣直衝眼眶,緊緊握住掌中之劍,又朝前進了一步。
小宮女伏于地上,人已痛得神志不清,哭著向他叫道:「謝大人,謝大人當日肯為公主解難,為何今日一字不發……」
她關門,緊緊捏著卷宗。
十二年來未聞他得一子半女,奈何冊后未久便使中宮有孕……
……時隔一年半矣,終是回來了。
她抬頭,恰巧觸上他的目光,心間不由一躁,「何事?」
謝明遠默然不言,仍是不抬頭。
曾參商臉又紅,拍開他的手,急急忙往門口走去,待至了門邊才又回頭瞥他一眼,「你……」咬了咬唇,心底小鼓敲動半晌,才小聲道:「別太累了,注意身子……」
自他拜相以來,便再無來找過她。
小宮女的唇一下被自己咬破,五指似碎,痛不能耐,哭叫出聲,「還求陛下饒了奴婢……」
曾參商悶頭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著眼前公文,滿心煩躁。
寧墨走近,撩袍坐于榻邊,心底沉沉一嘆,伸手去將她濕發撥開,又擦了擦她額上的汗。
君無戲言,當年之誓,如今之踐。
他亦將身上理束齊整,低頭道:「可要臣先迴避?」
沈無塵又將她抱緊了些,下巴抵在她頭頂,低聲道:「東面的事情成山似的多,近日來忙得連覺也沒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話,便索性想等忙過了這段再去找你。」
他身後十步,紫袍玉帶立了一片,一眼望去只見人人肩上都是雪痕,卻是無人動,亦無人開口說話。
英歡僵白的臉上起了絲紅暈,搖了下頭,「此事哪裡輪得到你動手,待一會兒喚人來就行了……」
沈無塵望著狄風,嘴角終是微微彎起,眉展眸亮,上前一步,高聲道:「奉皇上旨意,迎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入城!」
曾參商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說,不由扯扯嘴角,「無妨無妨,你代我將這些交與他便好……」
曾參商點頭,「沈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一進戶部後堂,耳中隱約便聞「沈相」云云,她疾步走過去將找來的卷宗交給度支主事,而後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見戶部尚書劉知章已回,忙又朝後面一角走去,縮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語。
她這才發覺自己僭越了,這些摺子哪裡是她能碰的了的……忙收回手,訕笑一陣,小聲解釋道:「……無心之為。」
…………
走了沒十步,身後便傳來叫她的聲音——
英歡卻顧不得理他這話,襦裙才一及身,便匆匆忙地朝外走去,邊行邊道:「宣!」身後宮女們見狀,忙將拱簾放下,好叫外面瞧不見內殿裡間如何。
他伸手探下去,輕慢地揉著她的小腹,不緊不慢低聲問她道:「可是東面又有何事讓你記掛不下的?」
宮女替他除去身外厚緞青蟒白綾袍,一邊遞過熱濕帕子來與他凈手,一邊答道:「還是前幾年的老毛病,這次不知怎的又犯了……月信昨日剛至,夜裡便疼得人都睡不了,早晨根本沒法兒下地,卻還是硬撐著去上早朝……」
英歡身子微微一顫,抵在他胸前的手漸握成拳,鼻間濕氣滿縈,竟是喘不上氣來。
沈無塵輕捏她的臉,目光愈發寵溺,「別胡思亂想,聖體如何,自有太醫來斷。」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漾起,眼前將兵人馬身上皆是利戰征伐后的猛戾之氣,迫得祗候眾臣們不敢直直相視。
一心為國似沈無塵者,怕是不會單因顧慮狄風安危而公然持反對之議。
賀喜腦中狂震,眸間滲出些血絲,望向謝明遠的目光中滿滿都是不置信,「你……」
略有馬嘶之聲自遠處漸傳漸近,雪霧慢慢散開,其後高高擎起的黑底赤字大旗逆風展揚,其上怒筆昂劃一個狄字,剎那間便將這萬里素野染作一片墨跡。
只不過……
「有。」他打斷她。
本以為不見便可漸忘,誰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來越想他。
自左肩至右下腹,長長一道刀疤似血未凝,猙獰不堪,展跨他整個胸膛,甚是駭人。
小宮女痛得渾身發抖,幾要暈厥,身上一派狼藉之象,哭著想躲,卻脫不開他掌力鉗制,動一下,便更痛一分,皮肉好似將要分離,不由扭過頭胡亂叫道:「公主救救奴婢……」
孟倜看她一眼,將手中檢理好了的三冊卷宗遞與她,吩咐道:「這是沈相昨日說要調看的,你去內都堂呈與他,便說是劉大人親自查勘過的,不會有錯。」
天上輕雪仍在飄,遠處日隱雲現,冷風過身呼嘯不停,四下皆靜。
能得她今日之言,怕也不是……求不得了罷。
沈無塵微一攥拳,心中突起莫名之情,深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見風聖軍兵馬齊整劃一飛馳而來和*圖*書,不消多時便能看清士兵身上甲胄盔纓。
入秋以來,頭一回感到冷。
身後隔了許久,才有人退腳步漸遠之聲。
賀喜不理不顧,只盯著那宮女,待見她身上解得只剩貼身腹圍一件時,猛地抬腳上前,糙硬靴底壓上她的手,狠狠一碾。
腳下飛快,步子凌亂,胸中一派兵荒馬亂,甲盾刀槍橫衝直撞,人好似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心潮掀翻在地,拚命地穩了又穩,才沒讓自己跑起來。
「過來。」他又道。
她咬著筆桿,凝神費力了半天,也只聽了個模糊大概,知他們是在講沈無塵,可卻不知到底是何事。
寧墨一垂眼,「這麼些年你攏共才病過幾次,哪一次不是心病先至,而後氣損體虛?在你身邊這麼久,又怎會連這都看不出來。」
許彥諾應,卻是不退,遲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攻伐中宛選帥一事……」
腦中不由想起早朝時分,沈無塵同許彥二人在殿上相爭不下之景。
腦中儘是那一夜他的柔情他的笑,翻雲覆雨兩心相許,她以為縱是傾此一生熱情亦不過如此。
再也顧不得身後的女人,直走上前,步步如梭,越過他身邊時狠道一句:「隨朕來。」
沈無塵心中略算,想到今日是她入禁中講書的日子,不由笑道:「皇上許你九崇殿說書一職不過是加你個虛銜,你還真把自己當……」
沈無塵嘴角噙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垂頭吻了吻她頭頂的發,又喚她一聲,「參商。」
曾參商想了想,也點頭,「狄將軍沙場威名赫赫,此次於南岵攻城奪寨可謂無往不利,若是將來攻伐中宛亦由他挂帥出征,定能勢攝中宛……」
賀喜不再重複,只是看著他,眸中火光盡被冷風刮滅,伸手去握橋頭雕螭,掌勁全泄。
英儷芹開口,聲裂音碎,「由得你滿嘴胡說!」
「曾參商。」
她紅著臉,在他胸前靠了一會兒,才又推開他,輕吁一口氣,道:「需得回去了,晚些還要去見皇上。」
可沈無塵的心思她只知三分,其餘七分究竟為何,卻尚未能得機會細問。
曾參商支吾兩聲,掙離他的身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抬眼,臉頰微紅,看著他道:「只得一會兒,晚些還有事呢……」
其後黑壓壓的士兵們齊齊下馬,身上冷鎖甲片咯拉響動之聲遲遲不休,擾亂四下之靜。
佯裝一副不在乎之樣,將那捲宗朝前遞去,人卻是一瞬間頹然不負,蔫了下來。
英歡沒力氣再言語,只是嗯了一聲,便閉了眼不再動,聽見他離榻轉身,知他是去外面取溫著的葯,心口不由泛起一陣噁心。
「趨炎附勢?」他低頭看她,「還是攀附權貴?」
英歡頭陣陣發暈,隔了半晌才忽而笑了出來,素唇漸綻紅光,臉上也慢慢起了血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蒼白,握著那摺子的手緊了又緊,終是壓住心中諸情,抬眼看向許彥,「樞府何意?」
負于身後的手握起來,復又展開,如是三次。
她身子忙朝旁邊粉牆一靠,抱穩了手中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積年已久的灰塵,眨動了一下眼睫。
英歡心口跳停一拍,耳邊嗡嗡作鳴,眼睛盯著許彥,僵聲道:「……此言當真?」
西邊赤日滾落山際,狂風驟起,身上錦袍涼如淵潭深水。
曾參商聞著他身上這氣味,臉挨在他胸前,漸漸變得滾燙起來,掙也掙不開,心底轟地一塌,脫口而出道:「幾個月都沒見你,以為你早忘了我這人……」
「坐。」
樞府,又是樞府。
英歡聽了他這話,心揪得緊緊的,只覺身上更痛,更是言語不得。

曾參商頓住,不再說下去。
寧墨趁隙朝內殿看了一眼,皺眉道:「沒用太醫院以前調的方子么?」
曾參商心中微怯,冷汗滿掌,緩緩轉身回望,一襲紫袍端端映目,玉帶赭靴上下相襯,刺得她頭暈眼痛。
沈無塵靴被雪沒,紫蟒厚袞之上結了冰霜,眉梢眼角皆凝雪,人卻似寒雕挺立,眼睛望著東面風過雲移之處,動也不動。
英歡抽動了一下手臂,側目看他,「成何規矩。」音若輕煙,語氣卻帶了責難之意。
卷宗一起一袖灰。
謝明遠人遭大撼,緊道:「陛下……」說著又跪,「臣有負君恩在先,陛下無需因當年之事而……」
紫蟒玉帶,黑甲銀盔,二人目光隔雪相觸,久久未移。
沈無塵眉沉眼動,半晌才又低了頭,「無妨。」
他伸手過來,輕撫她的額,待她抬眼看他時,微微笑道:「莫要費心思琢磨此事了,將來究竟如何,還得看皇上作何打算。」
一劍劃過他的左肋下,未中。
單是收降的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鎮,換防安民,選吏外派,重編行路,賦晌城建,哪一事談得上容易?
十二年前登基大典之夜,回嘉寧殿寢宮的路上,就在這獨曲橋頭,賀喜遇刺。
「所言在理,」英歡點頭,眼底喜色愈濃,「便命狄風莫要北上追阻,但留梁州休整大軍,布防換守諸事需得多上三分小心,其餘收降細末待明日交與中書再議。」
一字畢,咬了牙便說不下去後面的話。
曾參商想了想,忍不住問他道:「先前聽人說,今日早朝你同樞府的人相爭不休?」
卻是徒留她一人似傻子一般,日夜念著他。
小宮女低低泣喘,又道:「謝大人看在公主的份上,替奴婢求求皇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