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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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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五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五

英歡起身攏衫,下階而來,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后便傳你來見,確是不顧你體累,莫要怪朕。」
她腦子發熱,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幾步過去,張口便叫:「狄將軍!」
他不坦蕩,他寧可狄風也不坦蕩。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英歡親飲,賜酒三巡,慶狄風大捷而歸,隨後著眾臣們隨意自享,不必拘束。
說罷,握住的手攥得更緊,口中吐出口濁氣,腹底寒氣陡降。
遠處城門大開,入城之道早已清徹,沈無塵與狄風執手在前,百官居后,風聖軍將士們成列緩緩入得城中。
英歡微微一笑,「旁的話就不多說了,朕不過是想問問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沈無塵收回目光,低嘆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擔心你。雖說為將者最懼功高震主,可皇上又豈是庸沒之輩?只是你有未想過,眼下國中除卻你戰功在握,旁的還有誰能敵你一半軍威,又有誰能像你一樣統將為帥號領非己之部?」
狄風臉色未作變化,頭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語。
曾參商低著頭不言語,手掐掌心。
沈無塵不停不回頭,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狄風二話不說,將韁繩甩給那人,邁著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門入禁中后,便由祗候的宮從帶著往明宏殿走去。
英歡見他神色有異,低眼飛快地看看自己,又笑問道:「怎麼?朕哪裡不對?」
此次梁州為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後會作何反應……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駕親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做賊心虛一般,千怕萬怕,怕人看出她同沈無塵間這交錯相纏的情愫。
出得外面,待守兵將馬牽還與他時,他才發覺眼角是冰裂刺膚般的痛。
曾參商惱他這無禮行徑,生怕給旁人看了去,揮手攔開他的掌,又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瞪著他,氣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將軍,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從此一直追隨他!」
「狄卿免禮。」英歡先行開口,唇角彎起,揚袖向下指去,「但坐無妨。」
狄風眼皮微動,良久才抬頭看向她,聲音低不可聞,「此次征宛歸來后,臣想……卸甲歸田。」
「不必,」沈無塵打斷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衛尉寺。」
狄風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與鄴齊聯手,先將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殘部伐滅便好了。」
英歡唇彎而笑,「你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對朕一一而道?」
狄風轉身,神色驚詫,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無塵一直看的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聲道:「你有何事?」
「沈大人。」她老老實實地行禮,彷彿做錯事被抓了一般。
狄風任他將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麼,所以才特意過來陪慰,當下心間更加不是滋味。
沈無塵走至路盡,忽而停下來,轉身回望一眼,清俊側臉于夜色雪茫下略顯蒼青,復又大步走了回來,在她身前站定。
「喝這麼多,一會兒如何再去見皇上。」身側有人輕聲捅了捅他,低聲道。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張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入。
並非有意要騙她,只是他想讓她放心。
曾參商狠狠瞪他,然後轉身便走,心中憤憤然地作誓,往後再也信不得他一言半語……走了幾步,憋不住心中之氣,又轉過身,咬牙對他道:「若論真男子之胸襟坦蕩,你比狄將軍差遠了!」
他慢慢走在上面,腳踏著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邊都是她燦若春風鳥鳴般的笑聲。
「許是我想多了,」他又嘆一聲,「你這麼多年來哪裡吃過敗仗,便是這麼下去,也無妨……」
曾參商望著他,心底似有小爪將她撓來撓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謝沈大人在劉大人面前舉薦在下……」
殿前高座二並,金壁龍騰,突雕雙螭。
其中一人身著緋色公服,身形略顯瘦削,容貌也較旁人清秀不少,一雙眼靈光閃動,同身側諸人說話時神采飛揚,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輩。
她回頭輕笑,「多年來事事都想得太多,這次梁州這麼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讓朕覺得心裏不踏實。」
說罷,飛快地順原路往回走去,多一眼都不再看他。
www.hetubook.com.com無塵嘴角微一抽搐,臉色變了變,「佞臣也罷,忠賢也罷,總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別想能去衛尉寺。」說罷,又看了她一眼,緩緩轉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頭。
不想等到宴散之後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無忌的目光,會讓她心慌。

縱是回憶,也心甘。
自己當時不敢上前不敢開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馬鞭上的尾刺,在身後這棵樹上刻下了這個記號。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為何,你說什麼,我都信。
不由不讓他心底僵澀。
沈無塵正欲右行時卻見他不動,不禁挑眉回望,輕笑道:「不過是一年半而已,不至於連入宮之向都忘了罷?」
曾參商挪過來,抬眼看他,清亮大眼于這雪夜裡更是通明,似寶珠沉海,沉謐生輝。
然中宛現如今境況複雜不堪,單單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讓人頭疼萬分,若是邰涗與鄴齊同時動手,又將是四國混戰之局。
抬手,輕輕撥去樹榦上的沉雪,手指沿著樹榦慢慢滑下來,待觸至幾條纂痕時才止。
他還是不為所動,彷彿身邊就沒她這人,壓根就聽不見她在說話。
夜色愈發緇黑,狄風一路行一路飛鞭,才發覺自己已是晚了。
站在馬道盡頭處一動不動,待肩上之甲落雪滿覆,靴底俱已凍得僵實,才發覺天色已黑,天邊半輪明月滾上來,雪漸停。
寧墨白錦墨簪,坐于英歡身側,二座之間椅側相陷,兩人衣袂互碰,一副融樂之象。
他望著她,面上沉黑之色漸漸褪去,口中慢慢道:「邰涗若征中宛,鄴齊必動。只是鄴齊會派何人為帥,眼下卻還看不出。倘是鄴齊皇帝陛下御駕親征,非臣挂帥不能與之相爭。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樞府之議,遣臣為帥便是。」
狄風眼中儘是她這笑,一年半未見,此時竟是格外奪人心神,那素顏紅唇亮眸,于燭火下熠生柔光,叫他無論如何都挪不開眼。
沈無塵雙眸洞黑,臉僵得不能再僵,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是吐出一個字:「好。」而後轉身就走。
「陛下說的是。」他低頭,能得她為君,當真是國之幸事。
一生不忘此地。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過狄風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風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狄風看著她,眼中微動,「待郭大人于梁州將南岵國庫諸目點清,陛下便可不必擔心東面的軍需費用了。」
沈無塵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說隨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風未再多言,腳底僵冷,抬眼見前方內城將至,不由停了下來,將馬韁朝左一扯。
手上是她肌膚滑膩的觸感,溫熱得讓他整個人都僵了,心中卻也微笑,默默道——
沈無塵心又一沉,手鬆開后微微一甩,就要離她而去,誰知她忽然在後面小聲喚他道:「子曠。」
才出殿外,人便被凍了個清醒,凜凜冷風撲面而來,心口酒勁驀地衝上頭頂,面犯潮紅之色。
便是此處了。
曾參商悶著頭,半晌不言語,腳在地上蹭來蹭去。
耳側風聲怒划,眼邊冷霜凝結,枯樹丈雪朝後一路退馳而去。
分明是英歡多年太過倚重狄風,不放心旁人擔得重任。
曾參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頭望一眼沈無塵,見他在同身邊之人說話,便悄悄起身,沿著左側殿廊溜殿而出。
抬眼望向樹前幾步的小塊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狄風卷了卷馬韁,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來,于政事上與朝中老臣鬧得是越來越僵,我在外都能聽見些許傳言,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急躁躁的性子……」
狄風心中愈發好奇,口中應了,走了幾步后又回頭,看了他二人兩眼,才又轉身,快步往景歡殿那邊行去了。
狄風略一怔遲,隨即點頭,「是。」停了一下,又道:「兩路禁軍屯于中宛邊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糧晌費用,若是遣他人為帥,怕是會於中宛境內留滯更長時間,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併挂帥出征中宛來得便宜。」
英歡輕輕點頭,轉身走過兩步,「回來后,沈無塵有未對你說什麼?」
是差遠了。
曾參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後幾步時和-圖-書已是氣喘吁吁,跟在他後面又走了十來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紅的臉,抑住心中難平之憤,儘力低聲道:「沈大人。」
沈無塵亦是一嘆,搖了搖頭,卻是不語。
上馬之後扯韁緩繞半圈,回頭將遠處苑間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過馬頭,飛也似地往城內疾馳而去。
伴她習騎馬,護在她左右,寸步不離。
疆場不比朝堂,若有差錯那便是萬萬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輕易言諫。
從前景歡殿中夜夜燭火通明,從未像眼下這般只留外殿亮燭。
狄風垂下眼,腦中閃過於外城時沈無塵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聲道:「並未說什麼。」
沈無塵手臂僵了僵,扭頭看她,眼中又冰了些,「從你嘴裏聽句好話,簡直難於上九霄。」他閉了嘴,黑著臉看她兩眼,就要再走,誰知才側過身,就覺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勾住。
狄風搖頭,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無塵,「想……先去個地方。」
可那時他卻不知。
林外寬寬馬道上有凌亂馬蹄之印,雪積未厚,將將沒過靴尖。
曾參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剛才說話多有得罪,還望沈大人莫要見怪,能替于下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那一年,初相遇。
狄風之威名素來為她所仰,只是從前位低人微,從未能近瞻狄風之人,今日能得英歡隆恩入殿觀宴,她心中比誰都激動。
曾參商見他就這一個字,以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的很仰慕將軍!將軍這些年來的大小戰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的,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風搖頭又道:「只消陛下願棄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圖南岵帝室之財,想必鄴齊定會答應。」
狄風轉頭,見沈無塵在他旁邊席間入座,不禁挑眉,「你怎麼……」眼睛朝對面諸席望過去,「三省六部的人都在那邊,你一人到這邊來,成何規矩。」
「何處?」沈無塵疑道,未想他風塵僕僕而歸,卻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別處。
倘若他是狄風,只怕早已忍不得這許多年。
他順著林木漸行漸深,目光四處掃尋,終是在一株蒼天垂木前停了下來。
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為何似沈無塵這種文儒之人,卻會同狄風這般悍猛之將結為至交。
沈無塵眼角微皺,閉緊了唇,忍了半晌才沒笑出來,而後低咳一聲,挑眉去看她,「你這諂媚的功夫,還不到家。」
沈無塵這才側過頭看她,眼前遮了層灰霧,辨不清其間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著我不離?」
寒冬二至,按宮中規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現如今她身上所著竟還是從前衣物。
馬道盡頭就在眼前,他腳下步子僵遲,卻不願就這樣轉身離去。
待城門關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鬆了手。
南岵國雖小卻富,邵定易於南岵宮中的封樁庫亦為天下人所知,縱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捲走宮中全部蓄財。
她眨眨眼,偏過頭不看他。
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蓮花溫碗中輕輕晃著,滿案佳肴就釀香氣撲鼻,卻無一樣能讓他拾箸就食。
沈無塵點頭,淺淺看她一眼,目光頗含深意,而後直起身子,復又道:「只是我現下又後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裡說,萬不能讓你去衛尉寺任差。」
不由不慌。
沈無塵看她小臉氣得漲紅,笑得更厲害,收好那摺子,俯身道:「虧我先前還勸皇上遷你去衛尉寺,你倒端著這麼一張臉對我……」
「是有趣。」沈無塵嘴角僵扯一下,冷聲道。
狄風下馬,摘盔抹汗,將馬遞與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狄風腳下步子慢了許多,最後竟是停了下來,「子曠。」
冷風嘯嘯,輕雪轉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過,道邊景物略顯陌生,身寒心亦寒。
倒是筆好交易。
英歡朱袞玉簪,雙眸亮比燭火,看著他一路入殿走來,心口燙意縈滿胸腔。
待至西苑時甲下已滿是涼汗,守苑之兵見了他先是吃驚,而後又是驟喜,遠遠便喚:「狄將軍!」
只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沈無塵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間從來只道你我,這稱呼,已是多年未從他口中聽見過了。
曾參商耳根一熱,飛快地側目看他,心中驟喜和-圖-書,眉一飛眼一亮,「真的?」
他驀地停住,回頭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閃,帶著驚喜之色。
沈無塵臉色略僵,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道:「倘是你于疆場上有個萬一,朝中可還有人能繼你之任?」
曾參商的笑容凝在唇邊,整個人剎僵,心底里怒焰簇簇向上冒,眼裡火氣橫涌,瞬時燒透了一雙清明大眼:「你……公報私仇!」
沈無塵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斷他道:「今日不便說,改日同你細道。」
沈無塵手一握,扭頭盯著他,「後路?」低聲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過自己將來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麼打算的?」
她看他半晌,忽而湊上前來,踮起腳,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然後慌忙朝後退了兩步,四下一望,見是沒人,才定了心,渾身不自在起來,頭上一陣陣地燒。
沈無塵看向狄風,臉色僵了三分,「你先走,莫要誤了皇上那邊的正事。」
曾參商坐在案前,垂了頭捏著拳,手心裏一片薄汗。
英歡兀自思索一陣,「有理。」隨即皺眉,「但怕鄴齊不肯……」
「何事?」英歡笑問,「只要你開口,朕必定會允。」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聲,聲音略透著絲可憐之意。
酒過七巡后,英歡同寧墨先行離席,而後沒過多久狄風便也離殿,其餘眾臣仍是談笑有加,宮樂不停宴不散。
她在馬上低頭看他,笑著問,是這樣么,這樣對么?
曾參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後捅了數十下,才癟著嘴快走幾步,跟在他身旁,小臉揚起來去看他,語氣弱了不少,「沈大人……」
狄風不再看他,半晌又低聲道:「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狄風看清后,又看沈無塵一眼,見他嘴角噙著一抹笑,目光只隨那人在動,不由輕咳一聲,低聲道:「你……何時對男人感興趣了?」
他繞至樹后,背慢慢倚上粗礪樹榦,甲片將木皮劃出幾道深痕。
沈無塵怔愣許久才反應過來,臉上尚存她唇間溫濕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聲輕喚,心中一時波濤狂涌,望著她卻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動動嘴唇,「你……」他怔愣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好了,不與你計較了。」
她盯著他的手,半晌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然後目光移上去,待觸上他那笑意濃濃的雙眼時,心中先前柔盪之情轟然全碎了。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雖是品階尚低,可也都是平日里蒙皇上寵信之人,否則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可今日見他二人並席而坐,才知何謂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兒風流氣度不拘文武之別。
狄風走至御案之下十步處,抬眼望向她,目光轉而又移向她身側之人,心底酸澀滿懷,屈膝欲行大禮,可膝蓋卻是僵硬難彎。
狄風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馬鬃,飛快地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待馬兒漸行之時,回頭低道二字——
這一輩子,會是這樣長,會是這樣苦。
沈無塵惱怒起來,也不顧二人尚在禁中,伸手便去捏她下巴,「你有多仰慕他?」
曾參商嘿嘿一笑,看著狄風,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我很仰慕狄將軍,所以就想來同將軍說一聲!」
此次邰涗占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國都之地,還將能得大筆錢財銀帛,以緩東面軍中兵晌器甲缺緊之急。
她抬頭看狄風,「可有良策?」
英歡一向懼冷,至冬日時殿中熏籠必得六隻,裡間閣內亦要常常通暖。
狄風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歲便拜相者,開國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那日在英歡面前同許彥力爭,卻不敢將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後來縱是曾參商相詢,他也無法說出這話。
曾參商低著頭,手指又勾了勾,纏在他右手五指間,這才動動眉頭,抬眼去看他,「我……」
沈無塵心中微僵,良久才輕嘆道:「好。」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宮裡等著你,夜裡擺宴明宏殿,給你慶功。」
沈無塵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無奈之色,「你在東面用兵,何時想過身後這一大攤亂局要如何收拾。若按兩府老一套行事,還不知要拖到何時去。皇上心志遠非你我可估,只和*圖*書怕還嫌我不夠利落呢……」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風。
「臣願挂帥。」狄風想也未想,毫不猶豫道。
先前種種,竟是在作弄她!
狄風搖頭,黝黑的臉上蒼痕重重,待人牽馬過來與他,伸手握住韁繩卻遲遲不上馬,抬眼去看沈無塵,低聲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罷?」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風此生平安,然世事難料,征伐于外身陷幾國之陣,又怎能一心以為不願出事,便真的不會出事。
沈無塵驀然回神,怔愣片刻,臉稍顯紅意,皺眉向狄風瞪去,「胡說什麼。」
狄風眼角餘光瞥見寧墨同英歡執手互握,心中更澀,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飲,耳根漸紅。
「謝陛下。」他朝後退幾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這麼多年來征伐在外身負赫赫戰功,可卻從未有過人當面對他說,仰慕他。
英歡聞言,臉色微變,輕輕一點頭,抿唇不言。
狄風見她身著文臣公服,再聽她口中之言,終是忍不住大笑出來,偏過頭沖沈無塵道:「此人甚是有趣,難怪你要一直看他。」
揚鞭策馬,動作愈來愈猛,似欲借力宣洩心中寒潮之苦。
戰事紛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幾次。
狄風見他半晌不出聲,不禁略奇,又見他一直望著一處,便側了身子,順著他目光所向,也看過去。
沈無塵側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諸多想要對他說的話,此時竟是一句都想不起來,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傷?」

沈無塵放任她在那裡笨拙地掩飾,笑看著她,從袖中抽出一紙薄折,在她眼前一晃,「其實遷令一早便下了,你在戶部也就這幾日的功夫了。」
馬兒輕癲,她略受驚嚇,握住他的手臂,小聲道,扶著我,別放手。
狄風入殿,至御前行禮,而後略一打量殿中諸物,心下不由一嘆,待抬頭一望,便見英歡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從前尚在京中時就見過的。
扶著她,一輩子都不放手。
然,世事天命,豈歸他言。
沈無塵等到狄風人影都看不見了,才低下頭去看曾參商,聲音冷硬如冰,「你很仰慕他?」
於是滿殿朝臣皆坐,有宮樂聲起,紫額宮女們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瓊漿清透盈亮,于杯中盪。
在殿外將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為他備的襯駝簇四盤雕細錦黑袍,而後拾階入殿。
沈無塵心中澀意愈重,欲道勸慰之辭,可又不知怎樣說出口,待過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個笑出來,輕拍狄風的肩,道:「左金吾衛大將軍之尊銜,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將軍以赫赫武功得此封銜,可謂國中武之第一人。」
是這樣,公主做得極好。
狄風嘴角略略扯動了兩下,牽著馬走了幾步,見身後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將身周外城諸物匆匆一掃,眼底澀了些許,又轉過頭,看沈無塵一眼,聲音略帶啞意:「皇上大婚之時,京城之中定是熱鬧非凡罷?」
沈無塵笑笑,兩隻凍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風回神,斂了目光,低聲道:「國中雖是一直在東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這般委屈自己。」
景歡殿內燭未全燃,只御案前後照得通明,熏籠亦只留兩隻,各立於一角,熱意不盛,殿中略顯清冷。
狄風眉毛高高挑起,竟沒想到她會說這麼一句話。
曾參商沒料到他又回來,腹中顛翻罵辭一時將心口梗住,臉色作紅,抬眼看他,就見他面上冰氣已散,閑定儒穩之色回了三分。
狄風眼中冰棱閃動,抿緊了唇不說話,心中洞明他話中之意。
曾參商眼皮一跳,頭皮驀地發麻,聽見這聲音就好似見了鬼一般,飛快地轉身,見果真是沈無塵,不由更是慌了神。
黃衣舍人點頭,「皇上與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將軍。」
狄風眉挑得更高,從不知沈無塵也有支吾不言的時候,不禁又朝那邊看去,恰遇上那年輕男子也正側目望過來,就見他目光爍閃一刻,便慌亂移開,再也沒向這邊探過。
英歡微怔,隨即明了,對他淡淡一笑,輕聲道:「有何委屈的,這一年來軍備耗資甚多,國庫不堪重壓,禁中諸殿,不過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儉令,旁人也無法再找託辭。」
英歡仍是和*圖*書笑著看他,道:「話雖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遞上來的請功行賞摺子,禁軍將士們連年為國賣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豈能駁你之請,不予重賞?」
曾參商站在原地,看著他就這麼一步步走開去,身後紫蟒之案越來越暗,不禁更氣,捏住拳,在心中將他翻來覆去罵個不休。
狄風下巴微抬,朝那邊一挑,「那你一直盯著他做什麼?不過是比尋常男子俊了些,你總不至於……」
狄風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傾情以付十五年卻不求一刻之報。

冬日林間儘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層層枯葉,腳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時仍能聽見咯吱作響之聲。
她美且倔強,立在那裡格外奪目,只消一眼便付與魂授。
狄風低嘆,苦笑一下,「算來也怪我,這麼多年來都未想過讓手下略有天資之人獨擋大役。」
不由忍俊不禁。
曾參商一下急了,衝到他身前攔下他,伸手去拽他寬寬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聲道:「我不過就說了一句仰慕狄將軍,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罷休?!」
本是最不願道出的話,卻是不得不說。
明宏殿內燈火通明,朝臣滿殿,見狄風進來,皆自席上起身,「大將軍」之聲輕響一路。
沈無塵心口小震,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些,低眼去看她的臉,見她兩頰微紅,不由輕聲道:「說兩句好話,我便不再與你計較。」
曾參商紅了臉,小聲道:「方才在宴上喝多了,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麼……」
狄風半垂下頭,身側兩手輕握,啞聲道:「臣還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曾參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著他的背影不松,直待他的身影就要轉沒于路盡時,才狠狠一跺腳,抬腿追了上去。
「西苑。」
狄風詫然,再抬首時神色也變了,「陛下,臣不敢……」
狄風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怎是怪他?
烏亮長發絞著汗水于陽光下閃爍,身側棗紅小馬頗為不耐,卻是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她的鉗控。
至御街宣和橫門下馬道處,他急著收韁勒馬,卻見遠遠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將軍入禁中不必下馬。」
英歡身子朝前微傾幾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無妨。」
沈無塵慢慢將手負于身後,身子稍向她傾過去一點,低聲道:「我昨日剛在衛尉寺的劉大人面前舉薦了你,讓他去向皇上討人。」
英歡看他,「這話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狄風微怔,仍是下馬,問那人道:「聖駕已至?」
先前沈無塵肆無忌憚地望著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開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觸上了狄風那略帶尋探之意的目光。
心念一人,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設法也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沈無塵任她離去,卻也不追,眼裡之光漸漸黯了下去,手指微展,復又握起,垂在身側,半晌不動。
蒼蒼叢木,冰天凍雪,杳無人聲,便是此地此時,只有他和她,再無旁人,再無旁事。
「樞府也有意讓你挂帥……」英歡低聲道,似是自言自語,「只是朕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雙手互搓,快步下階,待繞至通往右掖門的近道上時,忽見一人正站在那裡發愣。
他轉動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沈無塵走得又閑又慢,聽著後面急追而來的腳步聲,雙眸漆黑之色消了幾分,眉稍挑,手微松,步子又放緩了些。
狄風眉一沉臉一黑,半天不言語,行了幾十步,見沈無塵仍是盯著他不放,這才偏了頭低聲道:「我自有主張,不必你操心。」
他正要笑將出來時,忽而看見沈無塵自后踏雪而來,便忍著笑,低應一聲,「唔。」目光越過她頭頂朝後看去,就見沈無塵抿著唇冷著臉,在她身後站定。
沈無塵未多食飲,銀箸只動了幾下便擱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對角殿廊那邊的偏席處,久久不移。
沈無塵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熱鬧甚麼,當日封冊之禮甚是潦草,不過是著學士院制詞,付中書宣於后|庭罷了。」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發酸,才推扶了老樹一把,緩動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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