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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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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六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六

她身邊原先的幾個陪嫁宮女均已被他罰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宮一步,此舉更是讓她憤懣難堪,體虛之下又生出病來。
英儷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賀喜,臉上俱是企盼之色,「你當真沒殺他?……他人在哪兒?」
替他侍奉皇上。
——保你平安。
他飛快抬手卸弓,換過一肩,就是不讓她碰,眉頭微陷,手用力攥著馬韁,倔強道,臣會就夠了。
狄風看他,「怎麼?」
賀喜最後看她一眼,也不再開口,揮袖負手,腳下踩過地上瓷渣,一路穿簾而出。
天地之別,山高水遠,觸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也不能信她真的願放他走。
縱是此舉當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大曆十三年冬二月初八,帝御駕親征,調京中禁軍三萬、中寧道禁軍八萬集於中宛東境,會胡義守之部于雲州。
將太醫遣退,賀喜幾步上前便至床邊,手撐床柱,低頭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動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她聽不見身後聲音,抬手撥了撥鬢邊碎發,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著他,輕聲道:「一路勞頓,早些回去歇著罷,中宛之事待明日見過樞府再詳議……」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壓,喘不上氣來。
萬沒想到她會應得如此快。
身後之人微微在抖,動作緩而輕,又低又啞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下來——
起先還肯進葯,人也未見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聞謝明遠的消息后,她才拒葯不進,生生做出一副尋死之態來。
…………
賀喜眉微動,忽然低笑一聲,道:「想知道他在哪兒?」
就這般看著他,良久不發一辭。
哪怕就連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漆黑似墨,縱是染血,亦難辨出。
狄風立著,人如磐石不移,她這麼近地靠著他,他動不得。
再也忍不住。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過就這一雙眼罷了。
…………
馬未停時,方愷便飛快地翻身而下,不顧踉蹌之姿,咧著嘴便奔至狄風身前,自胸前摸出一疊箋,交與狄風之時笑著道:「鄴齊同意將軍之計,願與將軍共伐巍州南岵殘部!」
這麼多年她負盡人人,卻不忍負他一人。
身處宮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歡勤政為民之心、馭下有方之措,才知為何宮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狄風回頭看他一眼,側目望向帳中懸著的地圖,下巴微抬,指向中宛東面,低聲道:「谷蒙山、豐澗在前為天險,燕朗鐵騎在側相阻,縱是鄴齊大軍不懼血戰,想要再進也是難事。中宛東面已失五州與鄴齊,更不會在此時掉以輕心,燕朗之後又有岳意大軍為守,鄴齊大軍破一不能敵二,以賀喜之心思手段,又怎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只顧一路西進?」
他廣徵利伐無戰不勝之悍,這麼多年來都只是為了護那一人、助那一人。
她的過往英歡全知,可卻從來沒有因為那些事情刁難過她,待她就如尋常宮女一樣,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風照看她。
他會……就夠了。
賀喜臉上笑容漸冷,轉身去拿案上尚好葯碗,「喝了,便告訴你。」
方愷咧嘴,指指他腰間玉佩,「將軍以前領軍從不戴這玩意兒,怎麼這次……屬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裏琢磨不出……」
英歡唇角笑紋漸硬,長睫輕顫一下,轉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頭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著他眉眼而下,至他頸間突挺的喉結處乃止。
此時這人,身後月光清輝徐落,蓋不住他一身征塵之氣。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攜財甚多,若能下巍州,則鄴齊大軍不愁糧響矣。邰涗只圖滅南岵殘部,俘邵定易其人,其餘斷不與鄴齊相爭,他又怎會拒邰涗共伐之請?」
歸來。
識她十五年矣……
英歡垂眼,淚濕睫端,低頭看他在她腰間微顫的掌,而後抬手輕輕握住,將他的手慢慢拉下來,再放開。
她臉頰紅紅,嘴唇發紫,一張口便微微作顫,聲音奇小,「狄將軍。」又喚了他一聲。
二十六日,狄風出臨潼關,會於宏、林鋒楠二部于和-圖-書順州城下。
英歡迎著他目光,笑一下,眼裡水光盈盈,終是垂了睫轉過身,不叫他看見她的失態。
是殿前司御龍直朵班的騎演耽擱了,她知道,可她卻是不說。
狄風背過手,往一側移過兩步,低聲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頗是複雜,終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宮中罷。」而後利落轉身,甩袍便要走。
她微怔,隨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不過未料及的是,那人竟會真的再次御駕親征。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肅有加,神情俱斂于內,看不出其意若何。
賀喜捏緊了掌中薄折,「對鄴齊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來報復朕,讓邰涗與鄴齊徒生嫌隙,想也別想。」

十三日,于宏過滱水;十六日,林鋒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風進瀧州,距巍州僅餘二百里。
賀喜扶著床柱的手移下來,半彎下身,撐在她枕側,盯住她的眼,低聲道:「想死,也要等平滅中宛之後。」
英歡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復又揚高了些,輕笑道:「朕……現如今會張弓射矢了。」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的,眉峰也是硬硬的,整個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只是那時她卻不知……
中宛東南以下皆平原,以鄴齊騎軍之速,若無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東百里處,之所以將共伐之時定於十日後,不過是留出些時間,以防不測之報罷了。
他利落地扯過馬韁,轉身看她一眼,見她正笑望著他,忙撇開眼,抬手捋了兩把馬鬃,才又低聲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輩子都不必碰這些利矢鋒刃。
只消她開口,那人又怎會不應。
連月來幾聞皇后不肯讓太醫診脈,不肯讓人進葯,他本是沒怎麼在意,以為過些時日便好了,誰知近幾日又聞她連飯也不願再吃,這才當真動了大怒,朝議過後便親來宣辰殿勘視。
方愷面上笑容更大,「將軍說得在理,只是屬下原也沒想到,鄴齊答應得會這麼快!」
頭頂陽光穿過蔥翠樹縫,斜打在他年輕的臉上。
狄風看著她眸中曜黑藍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狄風大驚,急忙朝後退,「陛下……」
眉目淬黑,人穩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視,不看她。
夜風隨簾微入,涼意侵面透心。
她握著馬韁,在苛直蒼木下站著,見他自馬道那一頭驅馬疾行而來。
賀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彎身湊近她,「朕將御駕親征,若是在外聞得你在宮中有何動靜,莫論何因,定殺謝明遠!」
然後她眯著眼睛笑起來,笑若春風鳥鳴,迫得他終是抬眼望過來,目光澀且不加掩飾,慌亂不已。
——想要離開她。
方愷跟著進去,口中笑道:「將軍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鄴齊大軍西進不得,只能南下從巍州入手?」
輕兵擾營,誘敵而出,東西兩面大軍同時夾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軍本就是敗軍之部,又如何抵得過如此利兵共謀,只要能于亂中破巍州城,南岵大軍定是不殲自潰。
狄風眼中黑沫漸滾,眉頭又動,看她良久,而後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臉上淚水,沉沉一嘆,「莫哭。」
聽見殿門開了又合,她才轉過頭,看向那隻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後驀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泄出心中對他的恨與怨。
喬妹小心地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唇角牽揚,對他笑了一下,而後微垂下頭,咬著嘴唇猶豫了半晌,才小聲道:「皇上之前說過,待狄將軍回來后,便讓我回大將軍府。」
為首宮女小聲道:「皇后不讓人近身,亦不進葯,李大人親自從御藥房取葯來,才進去沒多久……」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沒了才性情大變,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來她竟也是動了真情的。
於是便不敢再動。
當年亦是黑袍,褐帶,及膝高的硬皮馬靴。
一輩子。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豈是無情之人。
賀喜低眼看她,見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十指死死掐著身下錦褥,人在輕顫,不由帶諷一笑,望著她,不開口。
喬妹斂袖行了個宮禮,一低眼,淚便落下來,再說不出一字,轉身欲往回走,可凍僵了的腳一動便不穩,一個趔趄便要跌倒。
她復又低頭,拾袖飛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後再抬頭看他,強擠出一抹笑,輕聲道:「也沒旁的事,就是……看看將軍是否一切安好。」
狄風眉眼遽動,面色略變,開口欲言,卻為她所斷。
然天下僅此一人,縱是終她一世,她也學不到英歡一分之質。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滿眼滿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長。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盤雕尊紋綉于其上,襟口處翻出內襯暗色駝絨,天下無雙,朝中僅此一件。
瓶紋纖細繁複,隱隱發亮,她微啞的聲音猶在耳側。
面容清瘦,頰側緋紅,纖眉輕揚,唇角含笑。
英歡未過多時便又出來,眼眶泛紅,眼中卻凝亮無水,笑意不減,手裡握著一枚白玉,走至他身邊,看他道:「你未回來時,便叫人做好了的。」
狄風挑眉,借月色而視,半晌才辨出這是何人,不禁怔了一下,而後道:「你……在這兒等我?」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風對她是救命之恩,英歡對她則是庇護之德。
待他……
狄風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說無用,待我征宛而歸,再來問你心意若何。」
她又緩緩抬頭,靜靜去瞧他,目光順著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終是觸及他沉黯似夜的雙眼。
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若無這一雙眼,怕是狄風當初連看都不會看她,更莫論幾次三番替她解難,又將她送來遂陽了。
他撩簾而入,一眼便見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雲碎成了渣,同黑濁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他低著頭走過來,身後挎弓,肩後有箭箙,裏面橫鏃利箭白羽似雪,手緊緊攥著馬鞭,低聲道,臣來晚了,公主恕罪。
玉上玄綬垂亮,佩上前後均刻一字,兩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紋在上。
「陛下。」
心下陡驚,抬眼朝外望去,殿門緊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見聲影。
方愷諾諾遵命,目光卻是閃爍不定,直瞅狄風腰間,欲退不退。
往後年年月月,只消能遠遠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夠了。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
諸恩之源,都在英歡一人。
賀喜直起身子,斂了目光,瞥一眼床頭盛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賦收之不易,你再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去年此時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時她睹他出征。
…………
營中火光猶明,兵沸馬嘶之聲不絕於耳,待近中軍帳前時才小了些。
卻不知,他能不能一輩子都不離她。
可是她所求的……
沙場刀槍無眼,她會擔心。
無法報答他,那便報答他所愛之人。
狄風腳下略僵,低眼一瞬,卻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沒了影兒。
這神色這目光……她辨得明。
英歡輕輕點頭,仍是笑著,眼睫垂了又抬,聲音低了些,「當年朕求你教朕騎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時肯教,朕現而今定是射術了得。」
「狄將軍,」她急急地喚他,追上來兩步,「將軍……」
她一直悄悄地看著他,而後忽然就想要掉淚。
他慢慢抬頭,見她正看著他,而後笑了笑,上前一點,輕展玄綬,伸手至他腰間右側,便要替他繫上。
才知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他閉了嘴,看她轉身走進內殿,襦裙長尾曳地,淡紫垂蘇一路劃過殿磚,漸漸沒入漆黑影中。
從此往後,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個狄風,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的那個她。
狄風垂下手,捻了捻指間淚珠,看她眸間滿滿都是水,心底竟是隱隱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過只留幾日而已。」
他人尚在遂陽時,英歡便已著京中使司送書至鄴齊,密信止付那人與閱,議二國共伐巍州之事。
誰知他卻終是沒有忍住。
於是慌忙錯開和*圖*書眼,轉而望向遠處景歡殿,殿中燭光猶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狄風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綽綽有餘。」
她不敢再追,看著他背影越來越遠,卻終究沒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幾小步,小聲叫道:「將軍……將軍自己要多保重……」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離陛下。」他言鑿切切,低啞之聲響在她耳邊。
賀喜手攥薄折,人在遠處便聞得此聲,腳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麵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時目光橫掃諸人,「怎麼,都在此處等著領賞不成?」
真的不會變。
大曆十三年冬正月十九日,上以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為帥,率軍東伐中宛。
賀喜聽後面色愈冷,眼中怒火驟燃,嘴閉得僵緊,良久才轉動身子,低聲喝道:「都在這兒等著,無詔不得入內!」然後飛快踏階而上,沒幾步便跨進殿中。
「將軍只留十日與鄴齊大軍,是否太倉促了?」方愷在一側不放心,小聲又問道。
她不開口,他的臉便變得黑黜黜的,手攥得更緊,額上之汗愈涌愈多。
冬夜風簌簌,凌面而痛。
千傾良田……
她開口,聲音澀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歸來,朕親選千傾良田與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戰之苦。」
還是記憶中的那張臉,可其上又多了幾分蒼痕。
真的很少,很少。
話未說完,袍帶就被她勾住,耳邊傳來她輕且微啞的聲音:「莫動。」
西苑林間蒼翠高木之下,寬寬馬道上滿是斑駁枝影,春風和煦,鳥兒輕鳴,天空湛藍無雲。
英儷芹驀然抬頭,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喬妹緊咬著唇點頭,小聲道:「我不哭。」
每日每夜都在盼著他回來,知他今日歸京,心下雀躍難耐,可明宏殿之宴並未著她進侍,只得悄悄等在此處,只望能見他一面。
喬妹一時哽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而後急急地點頭,「我說過的話,永不會變……」
縱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一早便知,她永遠都配不上他。
狄風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腳下步履如飛,掌間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風卷過,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麼。
樹下厚雪一攤,喬妹站在一側,宮裙下擺邊緣濕又成冰,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狄風不語,眉頭陷下去,負于身後的手握成拳。
她陡然怔住,一時未反應過來,只是站著不動,任他慢慢將她圈進懷裡。
她抬頭,看著他。
哪怕是將來有日看他妻子安樂,她也甘願為他獻此一生。
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澀苦藥味撲鼻而來,刺得人一時將窒。
眼睜睜地看她親手將那蒼水玉繫於他腰間,渾身上下的血液一點點熱起來,從心間涌至頭頂,最後集於眼中,燙得眼底通紅。
他腳下驟停,轉頭去望,就見湖衫青裙的一個瘦小身影從後面晃出來,凍得瑟瑟發抖,顯是已在這兒等了許久。
賀喜目光轉向一側,冷聲道:「二日前,剛調中寧道禁軍赴中宛。」
心卻似沙軟水細,胸口驀動。
此間之痛,又豈止他一人才知。
巍州地險多山,又有汭江環伺,南岵十萬大軍駐於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狄風微一皺眉,斥道:「退下!」
英歡詔喬妹入宮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報聞,雖不解聖心何意,可也並未掛在心上。
指間濕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多少次他都是這般領命而退,從未存怨,從未有悔,只消她開口,莫論何事他都會做。
他側過身子,不叫她觸及弓弦,依舊垂了眼,低聲道,公主不必學這個。
心中如何不痛。
「中寧道,禁軍。」賀喜輕抽手臂,將她甩開,目光漸寒,「還想死么?」
今日見她,人不似從前那般慌亂無措,對著他亦能說出幾句話來,想必在宮中所受之遇當是不錯。
那拂碗而過的玄色廣袖……
自孩子沒了之後,身子便一直大虛,太醫診脈雖對小產存疑,卻也不敢問出口,只是遵賀喜囑咐,沿尋常方子來慢慢調理。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撫過玉上瓶紋https://m.hetubook.com•com,才抬頭又看向他,笑著道:「保你平安。」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間是她涼滑錦衫,鼻間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烏亮青絲……
十五年後的他,竟會說,想要卸甲歸田。
他眉頭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輸于邰涗,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將他贏過來。
若是十五年前便這樣,現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
其上字之纂痕,劃劃刻之於心。
狄風眸間微動,目光定於圖中巍州處,卻再未開口。
狄風看著她,慢慢點頭,「都好。」
當年他說,一輩子。
他心裏有多苦她知道,因為她心亦苦。
可不忍之下,最負不過他一人。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卻只看得一袍背影,飛快得隱沒于殿門之後,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英儷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紅,垂了眼,「我死不死,對你而言又有何差。」
燕平宮內,宣辰殿角冰垂三尺之尖。
他看著她,第一次不管不顧地這樣直視著她,不再掩飾不再躲避,聲音碎啞,低低道:「陛下,臣……」
英儷芹費力撐起身子,靠上身後軟枕,伸手接過葯碗,捧至唇邊,急急地張嘴喝了下去,捧著碗的手抖得一塌糊塗,葯汁溢出嘴角,將那淡色素唇染了點黑,更顯病弱之態。
進是錯,退亦錯,不碰是錯,碰亦為錯,無論如何都避不了他這一念之傷。
英儷芹眼眸又紅,撇過頭不再言語。
狄風低頭抬手欲接,低聲道:「謝陛下。」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夠將她看得這般仔細。
殿內瓷碗摔地而裂之聲刺耳萬分,濃濃藥味滑門而出,宮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喬妹忙點頭,小聲道:「皇上待我很好,著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著六尚局的女官學些宮中典儀,每隔三日還詔我至殿中聽曾大人講書,」她淺淺一笑,又道:「一開始什麼都聽不明白,後來倒也能稍許聽出幾分意思……」
英儷芹見他不語,眼中企盼之意轉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的袖口,低聲泣道:「他在哪兒,你倒是告訴我……」
他緩緩閉眼,手又將那玉握得緊了些。
不知如何說,只能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瀧州邰涗大營外,一人一騎飛馳而來,過門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再不多求。
本以為他不開口,她這一生便可這般渾噩漠然而過,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退下罷。」她又道。
這麼多年來壓藏在心底中的話,千言萬語不足以道,然此時此刻化至嘴邊,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待繞過殿廊,欲去尋舍人以報離宮時,一側暗徑叢間忽然傳來輕輕的一聲「狄將軍……」。
方愷一怔,少見狄風對下發火,因是忙退出帳外,合簾而走。
心間極窒,幾欲喘息不能,卻只是低了眼看腳下,僵著不動。
二月初三,邰涗大軍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鋒楠居中,狄風自領風聖軍南下,欲伐巍州南岵殘部。
她離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的香味讓他瞬時暈了頭,挪不開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頭望著她,看見她宮髻微散,有髮絲纏在鬢邊,耳垂小巧瑩白,長長的眼睫濕亮微卷。
終她所能,不過是,允他所求之請罷了。
狄風不再言語,又看她兩眼,才展開眉頭,微一點頭,慢慢轉身往前走去。
她仍是愣著。
允他離開她,不佔他一輩子。
狄風接過,展紙匆匆閱畢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轉身入帳,仿若事在情理之中,並無絲毫意外。
英儷芹動也不動地望著他,眼波凝止,彷彿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他一直望著她,盯著她的眼不放,良久后才微松僵垂嘴角,唇邊逸出絲白氣,黑眸濺起一抹黯光,轉瞬既滅。
她側偏過頭,不再看他,仍是笑著道:「朕有一物想要給你,算作私賜,與先前那些詔賞無關。」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報。
狄風立於帳外,身未著甲,袍擺受風而鼓,腳下一動不動,眼望直馳而來之人,眼中終是湧出些光。
絕不後悔。
夜色杳茫,雪鋪遍地,處https://m.hetubook.com.com處都是清冷不已。
可掌間遲遲未覺有玉落下。
他所作所為,也只因拗不過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若非親眼所見,她本也想不出這世上竟真的能有這樣的女子。
英儷芹放在身側的手驀地動了一下,眼瞳微縮,其間漸漸有了光,唇輕啟,聲音啞得辨不清,「你……肯告訴我?」
狄風沉眉回首,低聲嘆道:「你留在宮中,定要比在將軍府過得好。」
可卻說不出口。
果真是因為謝明遠。
狄風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穩后才又放開,低頭看她,道:「你在宮裡,一切都好?」
青花釉彩龍鳳祥和,繁複花紋之間,赫然一抹朱紅之色。
如是也罷。
狄風左右看看,見四周無人,心下一嘆,上前幾步走至她身邊,看著她道:「在此等我作甚麼,莫要把自己凍壞了。」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減,仍是不開口。
狄風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帳外,沖方愷道:「吩咐下去,這幾日處處小心提防些,萬莫出什麼意外;給將士們都吃好點,平日里操練再加一班。」
怎能不快。
她忍著淚,縮在袖中的手冷得發麻,唇也開始抖,「……如若將軍實不願,那我便留在宮中侍奉皇上,一輩子侍奉皇上。」
待他征宛歸來,再來問她心意若何。
她低眼,不語,指甲劃破錦褥之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后箭箙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長弓,輕聲道,教我這個。
……幾日來只聞西線大舉調兵,卻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駕親征。
英歡眼角微微有些紅,卻笑望進他眼底,輕聲道:「好,朕允你。」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來。
自逐州大營一別至今,已過一年矣。
可他指尖溫熱的觸感更讓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淚。
在遂陽宮中這一年多,她不再愁無吃無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覺得自己處處低人一等。
喬妹淚滿眼眶,望著他,哽咽道:「將軍以為我有什麼奢求不成?」
狄風半晌才收回目光,頭稍低了一下,看見腰間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將它握于掌中。
緋衫紫裙,素髻簡鬟,蛾眉纖展,雙眸清亮。
她猛地一扯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凜凜,「我應了你便是!」
腰間忽然橫過一掌,攬過她,將她攔在半途。
殿中熏籠淺香仍溢,可卻比先前冷了許多,宮燭之光搖曳映案,可卻比先前暗了不少。
賀喜低笑,笑聲僵寒,「前線戰事緊急,沙場刀槍無眼,營中軍法無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他對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尋死,老老實實按規矩過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後,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身後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輕磕殿磚之聲在她身後傳來,步伐略顯踉蹌狼狽。
莫論邰涗還是鄴齊,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勢必要分兵留于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軍。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是以狄風只帶風聖軍赴此地以候,而賀喜亦將留兵于雲州,誰也不敢傾一軍之力而伐巍州。
看著他轉身回去牽馬,她眸間清湛,盯著他的背影,笑又復笑,心中且念道——
心底酸澀難耐。
只消輕輕一試,便知癥結所在。
她略略不滿,又去碰那鴉青弓淵,為何?
收鞭下馬之時,滿頭汗水驟落。
她冷得發抖,手在袖中攢得緊緊的,卻不忍離去,一直看著他走過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緊緊的。
她看著那殿門微合微顫,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門緣邁檻而出,朝外去望,可卻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就這樣,輕輕攬著她,身子僵卻熱,不敢再動,亦不想再動。
英儷芹卧床不動,面如縞緞,半晌才慢慢睜開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卻閉得緊緊的,一字不發。
攥著拳,盯著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涌,再也忍不住。
喬妹澀澀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又道:「將軍二次救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自知配不上將軍,也從未想過攀天之高,所求只不過是能留在將軍身邊,一輩子服侍將軍,哪怕一生為奴做婢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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