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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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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九

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九

心中恨意陡生。
碧草千千,驕陽順樹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二人誰都不再開口,她與他之間,靜得令人心慌。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間碎瓷,語氣帶怒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可他如何能在此時入內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來!
他腳下飛也似的,沒多久便出了將軍府,高聲叫狄府下人將馬牽來,也不看她,自顧自地翻身上馬,狠狠一揚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他皺眉,下意識地抽動胳膊,卻被人攥住手腕不讓動,轉過頭去看,便見曾參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的雙眼。
曾說要待鶴髮雞皮時一起笑論二人一生功過,卻不料,那人竟然先他這麼多步而走。
東面戰事連連,軍需供給、器甲糧草,諸事素來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歸府,政事一概不視,朝中無人能頂得了他之職,幾日來亂成了一鍋粥。
他眯著眼看過去,頭陣陣發暈,口中卻下意識地道,在下姓沈,雙名無塵,草字子曠,兄台貴……貴姓?
他一早便知,狄風把命都交付與了她。
女子年輕之顏亮比驕陽,笑也作傲,隱隱貴氣自血而出,一舉手一投足,都帶了帝王之風。
從此往後,再也沒人會帶他四處飲酒,再也聽不見那低沉有力的聲音,再也看不見那征塵撲身的黑袍之影。
他不語,又道:「求陛下留曾參商在朝……」
狄風已死,除了曾參商,還有何人何物能要挾得了他!
他心口驟緊,握著酒瓶的手一顫,瓊釀灑桌,漸漸沒入石上裂紋中,殘液順桌而淌,濺至腳下。
進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艷陽之下,再無旁人能勝得過他的彩頭。
瓊林宴,初相見。
英歡抬睫以望,「沈無塵,傲然似你,竟會因一女子而向朕低頭……倒也難得。」她彎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帶她走,朝中諸多軍需雜政,只怕你仍是會冷眼而觀,拒之不問!」
竟是這般沉穩不驕,陽剛之氣盡斂于內。
大曆十三年春三月二十八日,東線喪報抵京,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戰死,上大慟,輟朝一日,以示哀思。
瘋了!
再痛,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比得上狄風之痛?
卻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還能和誰去比。
石桌之上酒滴未乾,醇香之氣漸漸飄起,于空中輕盪。
沈無塵握住酒瓶,又倒一點酒至石桌那頭,沉沉垂下眼,笑意漸散。
…………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後,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將倒。
一雙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終不曾望過旁人旁物,只是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沈無塵渾身血在沸涌,心間卻涼寒似冰,膝間已麻,半晌才動了動,慢慢起身,站穩,低頭,開口道:「臣明日便回朝視事。」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揚得更高,又道,狄風。
可卻不覺得痛。
沈無塵仍是叩地不起,「……懇望陛下應臣之請!」
不禁好奇起來。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聞之,告病歸府,不視朝事,縱有詔至,亦不趨覲。
他這才回頭,「我要見皇上。」
他想知道,可他卻無人可問。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幾要讓他昏厥,背上落下一隻大掌,頭頂響起那人忍著笑的沉嘆聲——
沈無塵伸指,抹去瓶口殘酒,抬眼去看石桌那頭,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隨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當年在你面前,出過這麼一次丑。」
英歡轉身,伸手去撐御案之沿,閉了閉眼,才輕聲道:「退下罷。」
從此只消狄風在京,便帶了他到處作飲,品遍了京中酒樓種種佳釀。
曠傲如他,桀似斷涯,胸有萬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鴻圖。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後急叫,卻換不回他一字半語,不禁抬腳追了上去,「你站住!」
才驚言而出,腹中酒勁便翻滾起來,忍不住一彎腰,側身狂嘔,污穢之物濺至眼前黑靴之上。
曾參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來,撇開目光,抬頭去看樹頂青天白雲,陽灑樹縫,晃花了自己的眼。
狄。
英歡看他半晌,微一闔眸,遮去眼中黯色,輕聲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這幾日都快累垮了。」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的。
西苑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郊作衣冠冢。
英歡后挪兩步,望著他的目光冷熱相雜、諸情交錯,良久才慢聲道:「朕御駕親征,朝中政事軍務非你不能為……以你此時心中傷情憤意,怕是恨不得讓朕死於此役罷?」
他前額貼著冰冰涼的殿磚,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曾參商心間暗罵一聲,飛快地尋來自己的馬,亦是上馬揚鞭,直直追他而去。
恨她也罷,怨她也罷,說她狠心也罷,怒她腕毒也罷——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瓊林宴開,上幸池苑,與新科進士同飲,觀諸軍百戲。
縱是她御駕親征又如何,縱是能一舉全滅其餘四國又如何——
曾參商再看他兩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小聲哽咽道:「我知你心裏難受,可皇上亦是萬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國事來抵……」
四月初二,諭葬狄風于西苑之郊,配饗帝室宗廟,謚武國公。
她微微低頭,垂下眼,手撐在桌沿,過了許久,才淡淡開口道:「皇上御駕親征,點我伴駕隨行……」
三十日,上詔諭御駕親征,舉國震動;樞府急發數令至東面軍中,命大軍駐越州以恭聖駕,大軍乃止不進。
赫赫功名,他確也比不上。
「若不帶她至東線軍前,」她長睫驀揚,眸光火亮,「你怎會盡心儘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將朝中諸事都付與你?」
身後響起腳步聲,輕輕的,由遠及近。
英歡點頭,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朝中無事,她便無礙;朝中若有意外,你這一生都別想再見她一眼。」
他雙手緊緊攥起,終是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帶她走?」
身後有人推他一把,低笑聲起。
沈無塵緩緩收回胳膊,錦涼袖口從她手中滑出。
狄府無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數人都認得他,此時見了他也只是噙淚而嘆,不問亦不阻,任他而行。
沈無塵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語。
英歡臉色微變,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一字來,怔了一瞬,才緩緩起身,下案走來,至他和-圖-書身前而停,「起來。」
腳步聲卻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的?不過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個人。
原以為定是個悍戾似修羅般的人物,卻不料——
一抬眼,恍恍之間便見那黑袍毅眉,正盯著他笑。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沈無塵二話不說,退殿而出,轉身飛快便沿原路而回。
他耳邊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現如今,你可是遂了長久以來的心愿了……」
那男子身形筆挺,穩而帶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卻是那般溫柔……雖是隱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他滿腔醉意瞬時消祛一半,腦中陡明,挑眉睜眼,詫然道,你……你便是那個少年將軍!
他不再掙扎,看她兩眼,卻是不語。
無外乎是,再不信君。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卻不動。
那人盯著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好一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朱牆碧瓦,春陽明媚,枝綻新芽,風漣輕波。
可能換得回狄風一命?!
過宣德門,直衝入內,至御街下馬道前十步,沈無塵才猛地勒韁止步,下馬收鞭,一張臉黑沉無光,大步便往景歡殿行去。
——斷是無法在此時回朝視事!
沈無塵身著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過,往府中後院走去。
大將軍狄府內,掠影清寒,蕭索條條,白幔縞素處處落,一派哀穆之象。
英歡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話未說完,沈無塵便越過他,幾大步躍階而上,待宮人推開殿門,飛快邁檻而進。
沈無塵聞言一震,臉色遽變,眼瞳縮似針茫,抬頭看向她,疾聲道:「你要隨她出征?!」
曾參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漬,狼藉一桌,目光轉回他臉上,見他又瘦了不少,氣不禁小了些,垂眼輕輕一嘆,轉了身靠上石桌一側,低聲道:「你稱病在府多日,朝中亂成何樣,廖相忙成何樣,你可知曉?」
後院之中,蒼木排繞成月,其間有石桌及凳,嫩草新發,鮮綠之色生機盎然,直侵人心。
舍人慌忙上階去叩,不多時便又下來,「相爺請……」
因是她信鄴齊,狄和-圖-書風不會不信;因是鄴齊貪利背盟,狄風至死也不會存疑半分。
沈無塵不語不回頭,袍被風鼓,步行飛快,黯青宮磚在他腳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歡殿前。
恨狄風為何要將己命喪於她與那人的糾葛之間!
再也沒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頭。
沈無塵渾身都在顫,聲音啞沉,「臣斷不敢作如是想!還望陛下莫要點她隨駕……」
……還要握筆做什麼?
宴上歡歌笑語,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瓊釀飲之不盡。
掌中滾燙滾燙,用力攥著酒瓶細頸,薄瓷清脆而裂,隨即片片碎開,利瓷之刃陷進他手心裏,有血慢慢滲出。
江山天下,國事最重,她亦沒得選擇!
沈無塵胸口急劇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紅,一把甩開她的手,二話不說,大步往外走去。
沈無塵仍是未動,只當是將軍府中過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挪了一下。
近在咫尺。
沈無塵覆掌于桌,指節僵直,眸光冷然。
你這狀元郎,酒量當真是差勁極了……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後,又會被謚何號。
次次酒酣之時,總道真言,總展真心。
曾參商見他仍是沒反應,眼睛只望一側淺草碧地,不動亦不開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輕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駕親征,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難道就這樣在一旁看著朝中大亂……」
再不多言。
臉慘白,唇縞素,眉尖攢蹙。
錦衣玉帶數眾之中,一人一馬,黑袍黑靴,緩緩而過,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離。
「手成這樣,這幾日要怎麼握筆?」曾參商眼中怒氣橫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後在身上摸了摸,終是抽出塊汗帕,胡亂在他手上一纏,才狠狠甩下他的胳膊。
不由不讓人為之折服。
好似當年。
青天碧草新芽,四處春機勃勃,可他心似孤墳,雪落滿霜。
她拚命掙扎,卻引得他攥得更緊,不由又來了氣,瞪著他,亦是高聲怒道:「相爺稱病不視朝事,自是不知!」
自詡忠國愛民之人,十幾年來於朝事之上勤懇有加,所求不過是能國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聽聞狄風戰死的那一瞬,和-圖-書轟然全塌了。
「病好了?」英歡開口,望著他,目光平然,面不帶色。
——謚武國公。
他腳下軟似棉絮,卻強撐醉體,轉頭去看,一眼便撞進那雙墨黑眸子。
年僅二十便拜游騎將軍,統軍征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國中誰人不知狄風之名!
他雙手緊撐于地,頭壓得極低,「……好了。」
宣祗引路舍人見了他,面上儘是驚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攔,急急追上去,「相爺……皇上她……」
二人二馬,一前一後,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馳,引來無數人等駐足觀看。
曾參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點了下頭。
以沈無塵于朝中之望、肱股重臣之材,若想在她御駕親征時翻手覆政,怕也不是難事。
飲酒觀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連著一杯,直待醉意朦朧竟也不自知。
入得殿內,抬眼便見英歡人坐于御案之後,正盯著他看。
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沈無塵上前幾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蓋磕地之聲重響殿內殿外,而後垂下頭,低聲道:「陛下。」
他驀然起身,一把拉過她的手,眼中冰觸火融,高聲怒道:「何時之事,我為何不知?!」
自是知曉。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閨秀夢裡人,卻是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心已然麻木,作不得任何思量,腦中只知,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是刀傷還是槍傷,是中劍還是中矢,死的時候,身痛幾何,可又能抵得過心痛?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場隱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記憶猶新。
拳攥骨顫,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佞臣也罷,罵名也罷,他全認了。
血戰而死,被中宛將兵投屍汭江,寸骨不存,縱是死了,他也難見屍骸一眼。
沈無塵抬頭,看她一眼,猛地以頭叩地,「臣懇請陛下留曾參商在朝,收回點她隨駕出征之令……」
他眼眸微闔,腳下略滯,半晌才挪過去,撩袍坐於一側。
廣袖落桌,醇酒一瓶輕輕而置。
只那一次狼狽,便被狄風笑了好幾年。
……將來若有一死,寧願埋骨沙場,方是大丈夫所終之道。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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