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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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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一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一

由是手抖人僵,望著她的眼也轉水作火。
他眸間火跳迸濺,黑淵之澗星萃萬方,聲音亦是極冷,「我統軍之下,所知此計之人,均是多年伴駕的心腹親將,此次同我于賓州一役血戰至死的!」
他仍然在僵,半晌才緩緩動了一下右臂,甲片錯動,血涌愈多。
她還是不語,眼中光波攪盪,神色有變。
只一條金龍怒爪獨行於黑底廣旗之上。
硬底馬靴踢起一片土。
她胸口急劇起伏,恨亦難,痛亦難,江山天下,私情將置何處!
灰飛塵起沙滾揚,天地在轉人在抖。
英歡喘息急劇,伸手又抽一箭,飛快搭弦開弓,持弓於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她掌間全是汗,劍鞘粘濕欲滑,半晌才扳過心神,依舊冷冷道:「不可能。」停了一瞬,又道:「此計邰涗軍中未有幾人得知,只狄風麾下幾個高階武將事先知道,斷無可能有人漏密給中宛!」
他不放,反而將她摟得更緊,死死壓在胸前,頭偏了低下來,便要親她的臉。
她哭得不能自已,連氣都喘不過來,眼前全是水霧,什麼都看不見,一睜眼一闔眼,夢中之景又在眼前。
風沙蒙眼,她驅馬急追幾步而停,定睛望向他的背影,他身側僵垂右臂似利鐵一株,在她眼前漸漸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面前只留亂沙碎石。
腐黑之血自他肩背傷口處一點一點滲出來,順甲而下,洗過玄甲其上灰土,色又作黑,卻是無光。
他挑眉,眸中更黯,「中宛燕朗之部,若非得了鄴齊邰涗二軍共伐巍州之報,怎會折南援岵。」
淬黑之眉,命之所懸。
虎視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離之瞬,陣破于對方之攻。
「給我!」英歡怒喝,手中馬鞭直指向他,鞭尖划空,響顫一聲厲。
她渾身都痛得抽搐,聽得他這句,又是驚又是恨,淚濺愈多,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欲道卻不能言,隔了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手死死攥著他肩上之甲,咬牙,恨然道:「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過你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渾身骨頭都似要滾震而碎,血液在胸中翻湧,她被他緊緊攬住,硬胄軟甲互相划擦之聲響顫耳鼓,碎石沙土埋了她一臉灰。
前方千騎馬陣亦在減速,只有那陣中一人一馬仍在飛馳,直直朝這邊奔來。
血色不似鮮紅,赤中帶黑,竟像腐淬之毒。
她滿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
狄風。
邰涗前陣見鄴齊騎兵就這般揚塵而去,雖心有不甘咬牙憤悶,但見英歡聖駕已歸,正在前冷眼相望,便也不敢再作何動。
英歡斜眉一瞥,未作言語,雙腳夾馬一瞬,又促馬兒行得快了些。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騎而犯她邰涗之土,又在此處攔她御駕之陣!
尾音猶在耳側未落,背後甲片便被尖物抵住,器甲相觸帶起錚然一響。
腳下沙塵忽被血濺,一滴,再一滴。
英歡嘴角冷笑漸僵,一想到此時正駐越州的東路大軍,心頭之火便無法再消。
曾參商在旁怔愣一瞬,未反應過來時便見英歡人已越過前方禁軍馬陣之前,這才遽然回神,想也未想便急急策馬,飛奔而追。
銀長弓弦錚錚而鳴,橫鏃利箭呼嘯而沖,劈風划沙,躍空凜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對白纓盔下之中。
他面色陡峻冷漠,忽而上前一步,「燕朗占倉、順二州,屯兵在西,人人都道邰涗鄴齊二國盟裂不穆,你我二軍當待此時,再伐巍州!」
箭羽通白勝雪,一線望去,鏃尖厲棱光凌爍爍,灼日之茫如針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她眉揚眼跳,頭頂沙黃之天如網一般罩著她心中之痛,狂風一起驟過,那痛就將撲網而出,再也忍不住——
「放手。」她淡然開口,聲音清冷,話中不帶一絲情。
畜生。
鐵黑冰青之色,于當頭烈日之下,湛湛生輝。
發間全是沙石碎粒,臉上亦帶了血跡。
天子之威。
手這才一松,韁繩漸滑而落。
劍拔弩張之象讓她呼吸陡然一窒,抬眼去看,就見陣中一箭觸沙而埋,箭尾猶然在顫。
她咬咬牙,眸光抵進他眼底,僵望一眼,而後驀然揮劍,轉身便走。
刃鋒只進甲間不及一厘,並未觸到他甲下之軀。
臉上淚疊沙痕,俱是蒼土灰色,發蓬人恨,再無一點華艷之顏。
他褐眸寒光一弱,星點驟現。
他看著她,左手緩垂,又道:「便是苦肉計,我也不至於會忘國忘民,忘己之責到此地步!」
曾參商慌忙側身,欲展弓時,卻被對面利甲折日之和*圖*書光晃花了眼。
當恨他,卻為他痛。
血腥之氣、沙土之味,瞬時間鋪天蓋地湧入她唇口之間,嗆得她幾欲泣將出來。
鏃尖穩穩沒入蹄前土中,漸起碎沙一片。
她手垂人僵,下一瞬便跌進身後堅實懷中。
卻令他心更為之動。
她眼睫一掀,朝前挪去一步,飛快伸手便要拉韁,可他又瞬時貼過來,死死勾她入懷。
斜土山坡高十丈,碎石沙土布滿面。
未于戰場上殺敵立功,便是再光鮮的名頭,又有何用。
那千騎馬陣,凜凜寒光之甲,那陣中一人,傲天蔑地之勢,邰涗京西禁軍將兵們不認識,她卻認識!
言之有理。
馬嘶風鳴,狂沙又起。
便這麼滾下坡去。
他終是離了她的唇,嘴角扯動一番,又有血漸漸滲出來。
血,和痛,幾要讓人發狂。
肩背右邊,劍刃抵觸之處,傷血緩溢玄黑鎖甲之間。
兵陣緩行,甲亮馬嘶,未覺有疲。
他見她不語,又道:「給你五日。五日後,我調鄴齊雲州之部疾速南下,你若定念,便領軍往東,闌倉山下,兩軍背山紮營,莫論何動,全都不瞞彼此!」
她心口一抽,手上用力將他肩傷一攥,看他面黑牙緊,才冷冷笑起一聲,淚水驟止。
英歡握韁稍緊三分,挑眉看那小校,道:「只有千余騎?」
英歡手握劍柄,斷刃之鋒直抵他身,日落劍上血跡,寒戾之光沒入玄甲間縫之中,透心滲骨的涼。
而後他猛地抽鞭落馬,瞬時衝過陣去,不論何因何事,只高聲作令,勒調全陣人馬齊齊轉向,領兵疾退而去!
中宛西境地劣候燥,過潯陽至今又花三日時,幸在東面未聞有變。
不禁蹙眉。
他左掌在她腰間慢慢展開,貼住她身上軟甲,改鎖為摟,語氣低卻急迫:「惟是寢卧難安,單怕你出個什麼意外!」
她看著他,不語,心中卻在飛快轉思。
千騎快馬,直直朝這邊奔來,陣翼側展,迎風逆行卻是巍而不亂,可又不見帥旗軍旆。
他斂了眼中寒意,低聲又道:「之所以來此攔你御駕,是因越州邰涗東路軍中恨我入骨,若待你至越州再見,怕是會被越州大軍撕個粉碎。」
他束髮亦亂,陡削麵龐上有石划之痕,帶了血跡,蒼然一臉讓人驚,只一雙褐眸仍是火亮,其間深邃不可量。
她伸手去接,手卻瘋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劍,捧至眼前,而後一把壓于胸前,牢牢不放。
冰裂火融,眸光相濺。
大曆十三年夏四月初八,上諭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總理朝政,點京西禁軍五千護駕,親征中宛。

然,鄴齊邰涗二軍共伐南岵巍州殘部,到底由何能被中宛先知!
他忍著痛,一把扯起她,握著她肩側,冷言冷語低聲開口:「放眼世間,可有何人何物何事,肯讓你拋棄江山,不顧天下?!」
英歡于陣前勒韁,眼望前方疾行漸近的騎兵之陣,而後驀地揚鞭,回身高聲止軍不前,側目望向曾參商,大喝道:「參商張弓!」
遠處馬陣青甲之間,隱約可見一人一騎于陣間疾行。
是沒有。
她心神惶惶,人被這燥風颳得透干,十幾日來心沉于狄風戰死之慟當中,只道是鄴齊貪利背盟,卻無想過燕朗之部為何精於那日南下至巍州以西!
她怒極,拚死在他懷中掙紮起來,手中劍鞘噼啪打上他的玄甲,莫論何處,全都一通狠敲——
至此一時,心口才似扯裂一般,猛地痛起來。
她急喘,抬手去推,卻是一碰一掌血。
他既是願流血,那她便讓他血流至涸;他既是不怕痛,那她便讓他疼痛至死!
曾參商眼一垂,火速收弓避矢,乖乖朝後退了幾步,低了個頭,小聲道:「陛下。」
她眼中之火騰騰而燃,盛怒之下撕咬愈急,推他打他踹他,人便這般同他死命相纏在一起,胸中之憤借作舌齒手足之力,統統發泄出來。
她御駕親征,還不是拜他所賜!
「陛下!」她在身後急喚,不解英歡何故突然如此。
她猛抽一鞭,跟在他身後衝過去,一路風過而行,亂髮逆揚,臉上淚痕被風刮干,混著泥漬,裂疼得緊。
聲寂耳顫,眼皮跳起,頭頂天黃一片。
前方平地一側突起山坡一方,黑馬疾行而轉,攀坡而上,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待至坡頂之時,急轉而停。
英歡手一松韁,晗首道:「便向前行,待看清了再遣人去問。」
發同沙纏,人同土滾,血沫相濺,絡璃輕裂,玄甲划石而顫!
座下戰馬嘶鳴啾啾,他繞hetubook.com.com韁一周,回頭瞥她一眼,一字未道,直直勒馬調頭,往來時之向疾馳而去。
而後驀地低頭垂眼,狠狠將她吻住!
他眼底忽而一紅,心跟著她的抽噎之聲,隱隱揪痛。
礪石沿蹄而滾,沙塵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劍。
他在她身前一步,背影蕭清,盔上白纓軟軟而垂,帶塵撲灰,甲胄之光漸漸黯沒,徒留蒼猙之黑。
走一步,人便空一分,待行至馬邊,渾身氣力都無。
腥咸血氣瀰漫開來,她眼底紅似灼淬之鐵,人生生僵住。
邰涗京西京東兩面,六部禁軍衛戍京畿,雖在天子腳下駐營,可哪裡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戰、真刀真槍拼將功名而起的軍中將士們。
小校領命而退,整軍未慌,仍像先前一樣朝前緩行。
眼前血飛血沒,又是夢中那張蒼黑亂髮之面。
他咬牙,倒抽一口氣,半面身子陡然痛至麻木,不覺下意識地往後半退一步,左手也將鬆開。
她頭一暈,腹中亦是一縮,強壓下乾嘔之感,將心一狠而下,欲起身抬手,猛地朝他推去。
她,恨她自己!
石走沙揚,烈日當風,熱意及身。
英歡見狀,心中頓時明了三分,怒還未作,便聽一側賀喜忽然低聲開口,對她道:「五日後,闌倉山!」
沒人作得反應,統統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她素丈青絲如黑緞一般亂鋪身周,眼清明,唇滲血,心口突突在跳,望向身上男人。
他手指停在她臉龐,眸子又變得幽深起來,身上寒意透甲而出,生冷不已,身子撐起一些,半天才吐出二字:「沒有。」
睹此黑血之色,到底是下不了手。
狠命將她揉了又揉,掌間力道十足,縱是隔了絡璃軟甲,也讓她生生作疼。
「若有萬一,朕在車中亦無用。」英歡冷冷打斷她,人在前行,頭也未回,只將手中馬鞭朝後一揚,指她又道:「朕張弓許是不如你,可騎馬還是在行的。」
她順目而下,見他右臂甲下腕濕血色,再一抬眼,便見他雙眸冷邃幽深,薄唇緊抿,看著她。
五日後,闌倉山。
濺落滾土烏髮,生作一滴滴泥珠。
沙塵滾沒漸被風吹,遠處之象漸漸清明,黑點愈來愈近,不消多時便可看清騎兵疾行之陣。
她急急勒韁回馬,對陣高聲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誰都不許動一戈一矢!」
她遙望,眸光漸凝,看清后眼底冰火同生,心間刺裂之痛愈盛,整個人都將碎了去,挽弓之手驀然一垂,弦松箭落,激起輕塵一方。
怒風穿過二人之間,捲起她一頭青絲亂髮,擋了他眸光在後,叫他看不清她的臉。
她喘起來,費力扭過身,死死以劍抵他,欲將他推開,口中高聲怒罵:「畜生!」
她心頭似被薄刃凌削而過,血肉模糊,痛至不能言。
他斜眉陡揚,側目望向她,薄唇緩開,低聲道:「跟我走。」
她心間驟明,定是二軍遲遲不見王帥歸來,止不住動刀持槍之念,生出摩擦來了!
平沙莽莽,風刮亂石走。
長臂似鐵,將她圈得緊緊。
伸手抽劍,金屬輕擦之聲如沙場戈戟相交,斷刃映光,血染劍鋒。
她眸中之火猶然未熄,藍黑之光猙猙發亮,瞪著他,怒喝道:「滾!」
這二字非初聞,開寧行宮那一夜,她倚在床柱一側,軟軟地任他拉扯擦拭她的身子,口中也是這般謔罵他的。
箭未至,而戰馬昂脖狂嘶,聲划厲天飛沙,蹄下驟停!
那沙揚之象,竟似……
他扭過頭,銜指至嘴邊,急急打了一個響嘯,聲厲划空,山頭二馬聞音皆是鬃抖而動,揚蹄便朝坡下直衝過來,一路馳至二人身邊才停。
她攥劍在掌,恨不能再抽劍而出,心中怒火又涌,「休要為你自己找此荒謬藉口!你說此密為邰涗所泄,我倒要說,共伐巍州之計是你鄴齊會通南岵中宛,背盟棄約,為圖占疆之利而泄!」
英歡手掌忽而一合,緊攥馬韁于手中,驅馬急急上前幾步,眺目望去。
千人之眾,馬陣將兵,二國槊戈相向在後,但看二王離陣馳向遠方,卻無一人敢行一步。
十四日,過潯陽,使報東路軍前,命方愷領軍紮營于越州西郊,以恭聖駕。
她唇角冷笑瞬時淡去,握劍之手攥得生緊,心中一波波在恨,卻又一波波在痛。
曾參商怔著,手搭上弓,去望英歡,未解其意,更不知對面是何人,僵著道:「陛下……」
劍身湛黑無紋,沉甸甸地壓在她手心裏。
如何能甘!
人才動,他便沉沉壓下來,滿身重量全落在她身上。
曾參商聞和_圖_書言更加悻悻,見解釋無用,便索性閉了嘴不再吭氣,可心中仍是覺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戰馬出氣,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馬刺輕捅著馬臀。
「撤軍北上是幌子,南下助巍州南岵大軍剿殺你我二軍才是其意。」他語氣平緩,卻又篤定異常,「我西進攻賓州,他定會南下,我南下伐巍州,他照樣也會南下!」
他二人,誰又比誰更有資格責難對方!
他卻一聲不吭地盯望著她,眼裡溫光忽涌,指尖輕擦她臉上淚土之痕,低聲道:「我……對你不住。」
她猛掙,他緊抱,二人推拒踢打之間又滾出數十步,光鮮亮甲已作血灰之色,面憎人惡,沙土隔去眼中怒火之焰。
她眼底一燙,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開口,聲音抑不住地顫,「你是如何得來的?」
三槽之矢,橫鏃利刃之光,正對那人盔之正中。
她萬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得這一句,怔愣片刻才乍然回神,纖眉驀然高揚,面又作怒,「此話怎講?」
伸手去拉馬韁,腰間卻驀然橫過一臂,將她攔住。
英歡胸中怒火滾滾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沒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紅一片,曈光精閃,眼定定地望著那人那馬,那碎白盔纓于眼中匯成一汪雪水,冰且懍人,亂飛如狂。
手中斷劍鏗然垂落。
玄甲白纓,飛奔之態,攝目攝心。
蒼青之甲連作一山,隱隱泛起寒光一片,隨著馬行漸近,那光漸明,恍恍之間竟覺熟悉萬分。
他仍是未動。
天翻地覆之間神思竟將恍然,感覺出他右手動了一下,環上來圈住她,身子被他雙臂牢牢扣進懷裡,耳邊聽他急急低聲道:「埋頭。」

英歡人僵然一剎,眼底驟然變得通紅不已,心間恨意橫然而生,憤海奔涌,衝撞心際,猛地抬手揮鞭落馬,直衝陣前。
他竟是從來不知,她發起狠作起狂來,竟似小獸一般兇殘,絲毫不存一點懷柔之情!
英歡眼角餘光瞥見她這孩子氣的動作,又是生怒、又覺好笑,不禁揚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聲道:「鄴齊騎兵這說辭還算客氣了,待至了越州大營,你且聽聽東路軍中是怎麼議論的!到時只怕你心中氣火全無,僅有羞憤之情存剩了。」
青馬于坡邊抖鬃,蹄下輕沙在揚。
賀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馬,眉峰稍展,左手鬆了韁,身子一轉,躍馬而下,穩穩落於地上。
絡璃軟甲撞上玄黑硬胄,錚叮作鳴。
他側身,左手鬆韁,自身側抽出一物,對著她,猛地高高舉起。
這才發現他的右臂竟仍將她環得緊緊,此時此刻正被她枕于身下。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她看著他,如此之近,兩雙眼間幾乎不存任何距離,他眸間火光跳動頻紛,臉上細小裂口溢著血絲,盯著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僵然,心火漸滅,涼意自心底慢慢撲涌而上,隔了良久,才聽見自己亦是冷聲道:「沒有。」
淚水紛涌而出。
她低頭微喘,抬手,將劍一把收回鞘內,唇彎揚,冷冷笑出一聲,「也算蒼天有眼。當日西進奪賓州,不知你此時後悔與否!」
賀喜猛地起身,轉頭朝二國騎陣相交之處望過去。
「張弓!」英歡高聲怒喝,眼裡火燒通紅,有水在涌。
他低頭,嘴唇擦過她的耳,聲音中冷漠之意盡數消彌,徒留焦灼之切,「你竟然御駕親征!」急急一喘,「可知我有多擔心?!」
小校點頭,「還不到一千騎,許是越州方愷將軍部下來迎陛下的……」
這才發現,他先前竟是一直未動右臂。
挽韁是用左手,舉劍是用左手,便連揚鞭策馬時,也是扔了韁繩用左手……
若是無法令東路大軍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讓他們願同鄴齊再伐巍州!
她握劍之手開始發抖,腦中記憶滾滾而翻,他肩背此處,血……
她未顧他神色有變,只急著要掙出他的懷中,足底磕上碎石一粒,手一滑,劍將掉落,心一震,慌忙又去勾那劍,身子不由更是歪了,竟將扯帶他一同跌下坡去。
曾參商不敢再勸,諾諾低應,跟在一旁,抬頭望遠處沙滾之處望去,口中小聲喃喃道:「怎的那沙竟比先前揚得更高了……」
猶是不甘。
陽光透雲而落,一沙之塵緩緩漸消。
曾參商訕訕,低了頭策馬跟上去,「陛下,照眼下看,至越州尚需兩日功夫,臣怕有個萬一……」
京西五千禁軍一路護駕,雖越州以西諸地已屬邰涗所有,可仍是絲毫不敢有所鬆懈,只待至越州與東路軍合師之後,才能放心。
她右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驀然一動,朝後揚劍,冷硬劍鞘抵上他的右肩,而後狠狠一捅!
他不動,她僵著,任狂風卷沙呼嘯而過,任灰雲占天滾滾而飛,卻無人再言一字,亦無人再動一寸。
遠處鋪天黃沙似浪在飛,一波將落一波又起,將整個天幕都染成了一片土色。
英歡未回頭,淡淡道:「怎麼個囂張法?」
他鬆了手,眼底冰痕陡消,伸指去抹她眼角之淚。
人瞬時惶然驚痛,此痛同心中怒情憤意揉雜相錯,叫她眼中熊燃之火統統成了水。
她眼中血霧升繞,不禁頓腕,收劍一寸,抬眼去看。
她咬牙,眼中恨火幾要將他燒穿,手腕猛地一動,刃鋒抵進他片片鎖甲之間,金屬裂划之音,刺耳萬分。
那一人一騎卷沙疾奔而行,只一瞬便能看清他盔纓碎飛之象。
血珠順甲而滾,凝于甲衣之緣,又砸落在地。
英歡聞言,亦微微仰了下巴,抬眼遠遠望去,就見地平線處,沙塵成團滾滾而起,隱約竟裹黑影于間。
遠處忽然響起箭鳴戈動之聲——
青馬黑駒並列在前,他側目看她一眼,大步過去,彎腰撿起地上落劍,揚丟還她懷裡,疾聲道:「回!」
她僵然,再駁不出一字,微啟紅唇又隱隱作顫。
二馬八蹄答答之聲交錯紛響,踏飛一路砂石塵沙,疾馳之道于漫天黃土之下劃出一抹凌厲之傷。
天子之威蕩然無存,二人皆是慘不忍睹。
她耳根一燥,這感覺愈熟悉,便愈讓她心底揪搐。
她冷諷一笑,無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統軍之帥,天子之威這四字又能勢懾東路大軍幾時!
她額角跳痛,將馬韁勒緊了些。
英歡猛地扔了馬韁,側身伸手,扯過曾參商手中長弓,挽之搭箭,張開滿滿一弦之弓,叩弦向前。
她抑住心火,冷眼望他,諷道:「以邰涗東路軍中此時之怨,如何能同鄴齊合力再戰!」
身上絳紫絡璃甲片錚叮而顛,不消多時便見二軍騎兵之陣。
狄風既歿,東路大軍便能目無京中之令、拒樞府條呈于不顧,囂張跋扈至此地步,雖畏天子親征之威不再東進,可也難想像越州大營此時是個什麼模樣!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氣,而後揚鞭震馬,朝他飛馳而去,風起過身,絡璃軟甲片片輕響,人在晃心在抖,眼底儘是血。
星辰斗轉,言是人非。
她卻哭得更凶,更猛,更狠,聲似孩童一般嚎啕而起,手打他,腳踹他,力道卻是越來越弱。
…………
縱是恨他入骨,也要親赴此處以天子之威來攝擋一昧東進、欲報狄風戰死之仇的邰涗大軍——
白羽在抖,箭身在顫,只差一步。
兩軍二伐巍州,她便再信他一次!
他眼底遽然轉冰,仍以身相壓,左臂卻是輕輕抽回,抬手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捏著她兩頰,聲寒意冰,一字一句道:「狄風戰逝,我心亦痛。」
「陛下,」她輕聲開口喚英歡,「外面塵大沙揚,陛下還是棄馬入車……」
果然!
汭江西岸,狄風屍首被投之處。
既如此,還道甚麼對不住!
到底是,失了她。
愛為何恨為何,江山為何天下又為何,他二人,誰能為了誰不顧家國,誰能為了誰棄疆裂土!
從未見過她心傷至此,人痛至此。
他未動,身子僵住,眼底如被墨染,半天嘴角才是一動,卻也未言。
心猛地朝下一跌。
右手叩弦三指將松之剎,風遞寒意,前方戰馬急轉幾步,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畢現。
賀喜看她兩眼,目光僵漠,辨不出其間何情,而後撇開眼,轉身,側背著她,低聲開口道:「狄風戰逝,我心亦痛。」
二軍止戈之力,只她一人而已!
「汭江西岸。」他開口,灼亮之眸忽而一黯,「楚越率軍赴巍州,臨撤前于江邊發現的。」
他眼角抖搐,舌卻是硬生生地擠進來,一剎那間腥咸之味更濃,染得她唇口之間嫣紅如血。
任是她怎樣掙怎樣打,他怎樣痛,卻都不鬆手。
心口抽痛得緊,人幾要癲狂跌馬——
他仍是不動聲色,一字一句道:「因是鄴齊大軍未至,只損狄風一部,若鄴齊大軍當日及時趕赴,怕是二軍莫論如何都戰不過南岵十萬大軍加燕朗麾下數萬之眾,其損兵折將之數,何止狄風一人同風聖軍五千將士。」
自聞狄風戰死至今,未落一淚。
如何能有!
他眸色歸然而亮,亮光卻轉瞬即逝,嘴角輕輕一扯,似是在笑,可臉上卻又絕無笑意,左手抬起,輕搭于右肩之上,道:「賓州一役,谷蒙山外伏兵近萬,我未以身戰死,確是和_圖_書蒼天庇佑。」
英歡心神一驚,亦是匆匆撐地而起,隨他眺望之向一道看過去,黃沙騰地而揚,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任是極盡眼力,亦辨不出絲毫紛亂。
狂風撲地而過,前方黑色戰馬氣勢洶洶,鐵蹄揚沙踩石,震地轟然,快似飛箭,直直衝將過來。
自知有錯。
她怒極,持鞭之手狂抖,見他猛地轉身抽鞭策馬而行,心間劇顫,腦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識便揮鞭急甩,馭馬飛奔而追。
一念將起,遠處陣前便有小校反身策馬疾行來報,「陛下,探馬回道前方有騎兵近千,未見帥旗,不知何部……」
灰作僵色,瞬時在他二人之間隔起一層沙簾,怒恨眸光,濃濃諷意,統統再也看不清。
英歡馭馬勒韁,未待坐騎停穩,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馬,連馬鞭都顧不及收,直走幾步至他身側,高聲怒道:「給我!」
她疾眼一望,看進他黑黑眼底,未能反應之時,便覺頭暈目眩起來,背後淺淺一痛,卻又有物替她擋了礪石相硌之險。
五日後,闌倉山。
見他縱身向前躍馬而上,玄甲血沫簌簌而落,她眼一垂,握緊了掌中之劍,咬牙抵住心中薄漾之情,亦前沖幾步,扯韁踩蹬,翻身上馬。
她再望他,目光頗是複雜,信不敢信,可他肩后甲胄上的黑血,震目顫心,由不得她對他存疑。
玄甲之上,塵土滿遍,蓋去鐵黑之戾。
彈指幾瞬之間,人馬已近他身。
英歡棄車駕而騎馬在陣,身上絡璃軟甲微塵撲撲,束髮被風掃散,青絲亂揚於後,座下青馬披甲掛盔,鼻息陣陣不歇。
他端立於馬上,高舉左臂漸漸垂下,臉側微陷,眉飛橫揚,定睛看她朝他奔來。
「他們在陣中說……」曾參商咬咬嘴唇,手將馬韁攥得更緊了些,「說我京西禁軍們都是些繡花枕頭,騎不得馬作不得仗。」
定要那人,以命償命!
手緊劍牢,足下一軟,人直直朝後跌去,滿風亂髮之間依稀可見他眼中火光疾疾一跳,身子凌空而下時只覺腰間大掌更是一緊。
離越州還有二百里。
竟還是那一次的舊傷!
卻偏偏在此時此刻,對著他,這般哭將出來。
她手中劍震,盯著他,狠狠道:「我亦恨你入骨,便是此時,也想能將你撕個粉碎!」
邰涗軍前,曾參商持弓之手攥得僵白,長長銀色弓弦微微在抖,聞聲見她馭馬而歸,臉上之色更是瞬時大變,張口便急聲而喚:「陛下!」
她轉頭開口,正要高聲喚人之時,遠方馬陣之間忽然豎起一面大旗,旗面逆風翻飛,旗上錦旆碎展于天幕之下。
狄風治軍,一向以好戰為賞,所轄諸路血戰將兵哪一個是京西禁軍能比得過的,這次京西禁軍護駕而來,怕是要在越州吃個生癟!
她抬手瘋狂打他,齒間緊合,紅唇顫震非常,眸間水覆火涌,而後張口,狠狠將他咬下去!
英歡低睫一瞬,復又抬眼,聲音冷了些,「這話可有錯?」
腰下馬側,狄風鐵青佩劍隱血泛寒,冷光黯黯。
身子未動,只低低地垂了眼睫,勾了抹冷笑。
狄風佩劍。
終是停了下來。
曾參商行於聖駕之側,眼亮眉飛,背挎長弓,座下掛劍,騎姿不遜禁軍將兵絲毫。
帥旗無字。
英歡猛然拉韁,面色沙掃作紅,青絲亂散紛飛在鬢,任座下青馬嘶鳴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撲將灼人。
英歡抬手,慢慢將散亂青絲重新攏起,面不帶色,腳下輕夾馬肚,慢悠悠地行回陣中,越過她時目光不斜,只吩咐統軍將領整陣重行,快馬朝越州進發。
他側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著她,半天不發一辭,左手探至腰間,慢慢取下青黑之劍,臂肘一揚,掉柄向外,遞與她。
蒼青之色于這烈日之下更加令人心驚。
聲音低啞,微存傷痕。
持弓之手穩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松!
他側挪一步,終是轉過身來,臉上不帶喜憂,只是定定望著她,眸中忽明忽暗,開口道:「邰涗軍中有細作。」
賀喜左手翻劍而落,掛劍于腰間,重又卷韁,眸中寒光凌及她面,下一瞬便斂了神,輕輕抽韁,欲調馬轉向。
「國事私怨,孰輕孰重,你自有思量。」他低低開口道,眼裡一點點黯下去,「便是恨我入骨,也不當錯失此時良機,否則往後想要再俘滅邵定易,定是難上加難。」
風乍然又作,卷沙蔽目而過。
曾參商怏怏地跟著英歡繞回陣中偏後,手將馬韁握來搓去,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在她身後悄聲道:「陛下,先前是那鄴齊騎兵太過囂張,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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