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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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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二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二

涼夜之蒼,火光之烈,廝殺之聲,混耀著這漫天背營盈盈月色,築成血樣繽紛凄清。
敞袖羅衫緋紅嫣嫣,長擺襦裙紫蘇垂落,雖作素顏,可風致一路燃人眼珠,在這大營之間堪堪獨亮一方。
她停下,手攏氅邊,冷聲道:「這是怎麼了?」
曾參商先前只顧逞強,此時待聽真要她作監軍,一時又怔愣起來,回頭去看英歡,躊躇道:「陛下,臣……」
她唇角半彎,眼中寒意愈凜,卻未語動,只抬手將紫絨大氅扯緊了些,眼角餘光瞥見曾參商也已出帳,正朝這邊疾步走來,便上前幾步,穿過那幾個禁軍守帳小衛,纖眉驀然一揚,高聲道:「備馬!」
曾參商卻也不管,抬頭四處張望一番,目光鎖定百步之外未及收去的造飯之鍋,當下二話不說,伸臂張弓,一次將三箭全搭,偏頭朝遠處只看了一瞬,叩弦之指便遽然一松,任那三箭前沖躍行,而後一把扔了長弓,回身自去一旁,不再理會。
一言似利石劈浪,叫帳中諸人統統沒了反應,人人均似石雕。
英歡雙頰唰地飛起兩片紅霞,袖中雙手緊緊互掐,腦中陡然升現出的是……開寧行宮那一夜,他教她。
鄴齊大營南門之外,火煙漸小,邰涗千騎之中帥旗已豎,正將回營,鄴齊大軍焚屍掃血,亦將收兵歸營。
「你……無恥!」她氣得要命,卻不敢胡亂掙動,腰間松綢被他扯在掌中,衣裙雖未散落,卻怕他興起鬆手,讓她遁無所遁。
心底恨意點點湧起,人卻漸漸沉淪,記憶回至最初兩相不知時的淺動心懷,又躍至他大婚前夜那一晌鴛鴦夢同那一盞青玉合卺杯。
兩軍雖是于北合營,可東西中軍之間仍然有界,鄴齊持戟之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路行來,待她過界之後才陡然反應過來,在後面追著結巴道:「陛、陛下……」
于林二人伏地,緊攥雙拳,辯不出一辭。
他灼燙的呼吸印在她頸后,滿身氣息將她浸到了黑沉深淵之底。
英歡唇角噙笑,心中略明,出帳果見曾參商已從一旁士兵那裡借了張弓來,掌持三箭,正在彈弦。
寬肩挺挺,人似奇峰而峻。
兩縱黑甲人馬自營北一路疾馳而出,前方領兵一人銀甲及身,騎姿更是昂揚,過營柵前門之時頭未低人未下,而兩排守兵見之自向後退,放這數十之眾快馬出營。
東路大軍三將統兵,竟當真是……
心底飛速轉過千念,最後一止。
她越說越怒,終是垂筆落紙,猛划幾道,高聲道:「此四罪,縱是盡誅你三人九族,亦不為過!」
英歡瞬時明白了她為何回來,心中微躁,又隱隱起了怒氣,當下斥道:「將帥議之不決,你同朕說這些又有何用?!」
方愷眼中燭火之影微微在跳,定睛看著案上之劍,呼吸惶然一窒,人僵了片刻,而後大步上前,雙膝對案重重跪下,俯首叩地,「陛下!」
方愷僵立多時,此時才遲遲轉過神來,忙朝英歡走過一步,急急開口道:「陛下……」
正欲反身策馬回營時,前方戰壑另側,忽地響起蹄踏之聲。
眼前諸景嘩嘩閃過,雪夜棋桌,冰涼白子,她在他身上嬌顫不休,耳邊就是他這話。
英歡一驚,盯住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聖令既下,禁軍士兵不敢不從,慌忙去牽御馬。
可又怎會是他。
賀喜聽了,眉峰緩緩而平,眼中灼亮,嘴角笑意漸濃。
方愷低頭道:「軍中自將以下,無人不為狄帥戰逝而慟,非東伐鄴齊逆軍不足以維軍心、振士氣!」
英歡眼瞳一縮,卻也不再多問,轉身側目,朝中軍大帳看過去,就見方愷已然掛甲大步而出,甲明人亮,走至營道前,高聲大喝道:「出來幹什麼,集陣幹什麼,全都給老子滾回去!」
二十二日,二軍合營于闌倉山北;二十三日,二軍帥將會於鄴齊王帳,共議伐巍之策。
他立在營前壑后,渾身俱是削鐵割骨之利。
於是不再說話,任他帶她并行慢馳。
方愷雖有不服,卻也不敢抵抗天顏,狠攥了把馬刺,咬牙回身呵斥諸營指揮使帶兵,而後命大營北門守兵放行,一路率軍出營,沿北自東縱馬繞去,直衝鄴齊大營南面!
然大營中兵馬聲沸,竟似無人在乎營外大軍,更似無人在乎條綱軍紀。
賀喜在她身前站定,低頭看她的眼,面上浮起一絲玩味之意,聲音啞了些,開口道:「我教你。」
高懸在側。
引軍至此,到底……不單是為了防南岵離間之策。
可將行一步,身後馬蹄縱踏之聲驀然響起!
「退下!」英歡背身斥道,聲音亦寒。
她被他鐵臂在側箍著,動不得走不得,眼睜睜看著他長硬的手指在她身前旋按撫摸,腰上乳下,白玉垂環輕觸而響,被他碰過的地方,處處皆起戰慄。
英歡眸火漸冰,又喝道:「你三人拒樞府急令而不遵,目無朝廷之議,妄自為大,此當何罪?!」
那人馭馬疾行至禁軍陣前十步才停,抬眼望來,卻不下馬,只抬手禮道:「軍務纏身,微臣迎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遠處東面鄴齊大營外火光衝天,戰馬嘶鳴、槊戈撞顫、兵吼人嚎之聲亂作一團,自此望去,望樓之外隱隱可見血色染天。
風聖軍將兵,雖只數十人,可個個聲似洪濤,短短五字便叫她身後五千禁軍士兵們打了個寒戰。
英歡腕間一頓,眉間驟冷,扔了筆,坐直身子,淡淡道:「進來。」
非他一人,放眼邰涗東路大軍,何人願聽令于鄴齊之帥!
「方愷。」
英歡面色奇寒絕冷,雖知曾參商跟在身後,卻也不同她再言語一辭,腳下直朝東面中軍帥帳行去。
英歡束髮高高,身上長氅蕭蕭未動,負身立於行帳之前,一雙水瞳映著周圍烈燃火把之光,其間卻是生寒無比,將他目光中的意滿之情瞬時凍成了冰碴粒粒,碎了一甲。
英歡朝前邁過一步,便有持戟守衛過來攔她,「陛下謹護龍體。」
雖不知他要帶她往何處去,可心中卻明,倘是無事,他也不會深夜來擾。
她心生惱意,以為他是要嘲弄她,正待發作時卻見他忽而推案起身,玄袍落膝,大步朝她走下來。
可,若使他于眼前二人之間擇一為帥…m.hetubook•com•com
見三人不語,她又道:「見聖駕而不行臣子之禮,目無君臣之綱,此又當何罪?!」
賀喜眸中微灼爍亮,似霧籠星,半天才稍一點頭,低聲道:「好。」
她耳中輕囂,聽清了他這八個字,先前心中旖情之思瞬時盡彌,驀然轉身抬頭看他,半晌一笑而冷,「原來如此。」
邰涗人馬將至,南岵之部便退,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思慮之間,前方人馬忽而朝左一轉,揚蹄輕躍,落至二丈之外的戰壑那邊,然後飛快轉身望向她,挑眉,低聲道:「能否過得來?」
英歡跟在他後面,身隨座下青馬微搖輕晃,發被風掃,雙頰撲紅,眼睫時抬時落,有一時沒一時地看看他。
可此時此刻,縱是見他真的在此,又能如何!
英歡但笑不語,只是望著曾參商。
當下無人再敢言語,眼睜睜看著她人馬步步而出。
一手勾住她,另一手將綢帶繞至她腰前,而後雙手拾帶,探至她乳下二寸,慢悠悠地穿過三片白玉垂環,而後滑下去,十指繞帶互錯,替她系起。
她心底一震,眉揚眼跳,幾不能信——
見聖駕而不出營相迎,此罪當誅!
方愷只覺好笑,正待說話,卻聽遠處砰砰砰三聲,又有器裂之聲,不由扭頭朝百步之外望去。
縱是隔著衣物,她亦被他撩撥得渾身發軟。
闌倉山西坡之下,邰涗大軍千帳連營,人馬之聲未絕,一派戰機勃勃之象。
分明是看她不起。
英歡冷笑,「那是為何?」
賀喜利眉陡揚,定定道:「我。」盯住她的眼,嘴角又彎,「我肯聽你之令。」
他瞥一眼身側幾將,笑意漸斂,冷聲吩咐道:「若無異議,便都退下。」
心忽而有些慌。
英歡轉至帥案之後,悠悠坐下,身上軟甲輕響,抬眼掃過幾人,而後驀然抬手,將掌中之劍猛地拍在案上!
她抬手,飛快將長發高高綰起,而後挪步出帳。
她暗自咬牙,雖恨他看低邰涗主帥,卻也不得不承認,狄風逝后邰涗軍中無人能挑其梁,方愷雖可暫壓軍心,卻哪裡能比得過他!
方愷無言,復又低頭,良久才道:「臣有罪,惟望陛下待臣為狄帥報仇之後再治臣之罪,縱是誅臣九族,臣亦無悔!」
曾參商聞言大驚,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條理清晰,言之鑿鑿,無可駁之。
眼眶忽而有些濕。
眸轉之剎,恰恰觸上他眼中黠頡微光。
惟帳中一人穩穩坐于帥案之後,定定看著她,薄唇緊抿,動也不動。
聞得身後禁軍陣中怨憤聲起,她眉眼之間劃過一抹寒色,卻是未言未動,只靜靜立於馬上,望著前方營中動靜。
英歡腳下一停,纖眉遽然蹙起,此號非邰涗軍中所用,也未聞鄴齊大軍有用軍號之例……
帳簾驟落,帳間卻是燭火通明,一眼望去竟有二人在候。
靜得出奇。
賀喜低低一笑,前行兩步,伸手過來,拽過她的馬韁,朝前一扯,二馬並頭,在他掌控之下,往前行去。
英歡不動聲色,快馬幾步,越至陣前,喚過統軍小將洪微,低聲囑咐了他兩句,又交與他一令牌,放他近營去報,自壓陣在後,止軍不前。
才知他竟真不是胡言亂語,竟真是動了此念。
戈戟嘩嘩震收,兩排士兵統統退讓,無人敢攔。
不禁疾疾奔回內帳,火速換了騎裝,又抽過紫羽絨氅披上身,帶未束穩之時,便見帳外營中火光通明,人起馬動,嘶聲沸沸,器甲戈戟嘩嘩亂震,一夜之靜,于幾瞬之內盡被撕裂!
三人皆起,面上神情是說不出的尷尬羞慚,互望幾眼,閉口不言。
怎麼都沒料到,他深夜折轉費力領她至此,竟是此意!
方愷麾下幾個小將聽了,先是一怔,隨即面清人醒,都帶了點幸災樂禍之意,忙回身將兵馬遣散。
英歡未言,身後曾參商卻已怒不可遏,噌噌幾步快馬上前,揚鞭指向方愷,呵斥道:「陛下聖駕在此,你卻居於馬上、不行臣子之禮,此當何罪?!」
只要他肯,鄴齊大軍便無一人敢作它言。
真真切切,深深刻刻。
山風吹亂未綰長發,一袖空灌凜凜寒氣。
說話間帳簾掀起又落,曾參商小步入帳,站在角落,沖前行禮道:「陛下。」
語氣迫人決絕,毫無旋留之地。
夜幕將起,山風愈冽,鴉青蒼穹之上,孤月半輪。
時近五月,山間氣候不似先前,白日里若有陽光,便是金茫灑帳一派融暖之景,夜裡山風雖是仍涼,卻也不比剛駐營時那般寒人迫骨。
她驅馬上前,穿出營門之時無兵敢攔,只一個品階稍高些的小校壯著膽子朝前一步,小聲道:「夜深閉營,南面有戰,陛下還是……」
遠處南面戰聲愈發小了,可衝天火光卻是愈來愈大。
女流之輩,亂軍擾紀……
營柵前門大開,方愷馭馬退至一旁,讓英歡先行,而自隨於后,慢慢入得營中。
英歡嘴唇將啟,便被冷風狠嗆了一口,狼狽間拾袖掩唇,低眼之時看見他右手鬆松挽著韁繩,心底漸安。
她掀簾而入,帳內光線稍暗,清冷不已,滿帳十多人聽見聲音早已站起,此時見她進來,紛紛行禮,而後立在兩側候著。
賀喜望著她,眸中微亮一瞬,隨即轉身扯韁調馬,輕驅慢行,沿著兩營之間戰壑之緣往南行去。
曾參商的聲音透過帳簾傳進來,「陛下,是臣……」
這才發現他一路帶她來到闌倉山下。
他不在乎她是否知兵會謀,只需她能壓住邰涗大軍。
英歡不動亦不語,身後幾將隨方愷退帳,簾掀風入,吹動她長裙尾紗,清妃之色蔽過腳下深赭毛氈,柔嬈制剛。
不禁朝後退去半步。
遠遠便見青天紅日之下,邰涗東路大營帳帳相連,一眼望去黑沉壓風,錦旗彩旆逆風亂飛,煙隨灰雲輕飄,正值營中埋鍋之時。
千般湛心,萬般蠱惑。
她收回目光,朝帥案前走去,淡淡道:「哪個是于宏,哪個是林鋒楠?」
又過二刻,徑寬路平,他鬆了手,在前急行幾步,繞過蒼松一棵,便至闌倉山巔。
西面行帳之中,案鋪雪箋,其上摞了一厚疊澆了密泥卻還未拆的摺子,筆架朱墨置於其前,若不細看帳間其餘https://www.hetubook.com.com物件,恍然間竟有景歡殿中肅然寧靜之感。
馬行人動,不多時便能見營柵前的高高望樓,其下兩排守兵執戈頓甲,眼望五千人馬將近,卻無一人上前來迎。
時過一刻,大營之中忽起躁響。
縱是他次次霸道,可卻無一次是隨心之舉。
于宏、林鋒楠面色僵白,又想了一陣兒,才嘆道:「臣亦願遵陛下聖意!」
他低笑,目光溫溫罩著她的臉,「邰涗大軍肯否遵我為帥,你自己心中清楚。單方愷及於林三人,哪一個願將麾下將兵之命付託於我?」
肩后突然被人重重一捅。
她足下一頓,聽出他這話外之意,不禁咬牙轉頭。
曾參商咬咬嘴唇,聲音愈發小了,「臣以為若令兩軍聽命于鄴齊皇帝陛下一人之令,必會激犯邰涗大軍眾怒;然此時中軍帳中,滿帳諸將,無人駁得了鄴齊皇帝陛下之議……」
賀喜直直盯住她,薄唇微彎,下巴抬起,朝一側輕挑一下,目光凜凜,其意昭現。
縱是為帝難慮不可放手江山,她亦無法原諒他,于狄風一死之咎。
方愷聞言,心口砰砰跳了兩下,恍然明白過來,雙手猛攥成拳,偏過頭暗罵兩聲,咬牙喝人至前,命點三千人馬,隨他親赴東面鄴齊大營!
山西,山東。
她心底一空,夜風透胸而過,吹得她退後一步,伸手扶住撐帳之柱,怔了一剎,然後驀地撩簾入帳。
賀喜見她不語,不由低聲迫問道:「如何?」
外面守帳之衛皆是由京西禁軍中調派輪值的,對她禮敬之度自非東路軍可比,此時見她及夜又出,紛忙退後行禮,「陛下。」
英歡以指摩劍,又道:「南岵不滅,不足以威懾中宛;若伐巍州,非鄴齊大軍不足以結盟以攻;不與鄴齊聯手,邰涗大軍何能獨伐巍州山險、獨吞南岵十萬守軍!」
邰涗軍中,聞戰號鼓聲即集兵陣,此製為狄風多年所定所行,將兵上下均是習以為常,因是一聽東面異動便急召人馬起身,整軍集結。
英歡由他們長跪,兀自抽筆攤紙,高懸雪腕,冷聲道:「樞府十道急令送至軍前,勒令大軍不得東進,爾等為何抗令不遵?!」
她略惱,側目瞪他,正要開口時,卻見他頭偏過來看她,目光中笑意盡收,褐眸襯風而寒。
曾參商不懼,扯了下嘴角,揚鞭指向英歡離去之向,開口道:「皇上北赴鄴齊大營,你竟不帶軍護駕?!」
若果驚詫之情似戟能戰,這帳中諸物早已被十數大將的眼光劈了個粉碎。
禁軍小衛眉頭動動,「東面鄴齊大營遭襲,是否南岵之部還未得定……」
薄唇似刀一劃,划碎了她心中僅存之硬。
兩難之地,何以拔沼而出……
英歡眸火掃至另兩人身上,亦是冷冷道:「你二人聞得狄風戰死,竟也棄城南下,意欲同他合師一道東進報仇,而損倉、順二州于燕朗之部,此舉又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又當何罪?!」
曾參商眨眨眼睛,低了頭,躊躇了半天,才又小聲道:「鄴齊皇帝陛下人冷不言,方將軍對著鄴齊諸將又死活不肯低頭,兩人僵持不下,誰也不肯折后一分而讓……」
英歡按劍之手隱隱在顫,冷眼看著地上三人,卻不著其平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抽痛忿然無奈,諸情如浪,瞬時席捲而來。
她停住,轉身側目去望,睫掀一剎,便見那人那馬定定立於鄴齊大營北門之外,玄衣玄甲,人肅馬穩。
他扯扯嘴,負手于身後,「你覺得如何?」
她微點一下頭,立在行帳前,並未走動,只半轉了個身子,朝東面闌倉山上望去。
他驚詫萬分,猛地回身看向曾參商,「你……」
英歡眉挑眼動,深吸一口冷冷山風,扭頭看向他,目光頗寒,「兩軍合營之後,你若無事,不得隨意來擾!」
眉眼低動之間,心中恍恍又起一念。
透過帳布,隱約可見遠處巡營士兵手中火把之光,混在這蒼黑夜色之中,變得極黯。
雪腕被他一把鉗在掌中。
二人對望一眼,又看看方愷,面色小驚,這才上前行禮。
英歡半卧于榻上,手鬆松垂在榻旁,伸指在木緣上輕輕敲著,任思緒亂飛而飄。
山峰似刃而陡,隱在這蒼茫夜色之間,竟滑成了一線水墨濃畫。
隔了這麼遠這麼遠,遠到辨不出山巔其廓,又怎會看見山頂之上有人有馬。
南岵此計,當真下作。
他心中此次作的又是什麼打算!
山頂之上,一人一馬佇立於青松之前,玄衣玄馬,幾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只那皎潔月色隱約映亮了人馬之緣。
不禁躊躇起來。
他目光挪至她微微泛紅的耳珠兒,眼裡一點點黯下去,低聲又道:「……真是什麼都要人教。」
于宏與林鋒楠二人見了亦驚,統統跪地以叩。
曾參商斂斂袖口拍拍手,挑眉去看方愷,「在下當不當得起方將軍的監軍?」
英歡不管不顧,大袖微甩,斜眉瞥那幾個士兵一眼,自朝賀喜帥帳快步走去,待至帳前才停住,雙手入袖而攏,下巴微仰,對帳外守兵冷聲道:「朕要進去。」
…………
他掌勁稍松,長指一展,沿著她腕間摩挲而上,最後握住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揉了一揉。
英歡淡然一笑,指了指她,對方愷道:「曾參商,隨駕赴此之前在衛尉寺任差,便由她任東路大軍監軍一職!」
大曆十三年四月二十日,南岵夜襲鄴齊山東大營,上命左千牛衛大將軍方愷領兵助東退敵,南岵大軍戰潰而走。
腰間忽而一緊,隨即又是一松。
還是無人說話。
不由輕笑一聲。
外面日已將落,遠山蒼樹鬱鬱蔥蔥,千葉鍍金。
有月色素銀之光,透過外面帳簾底縫滑進來,襯著帳中這一燭昏黃之光,更顯柔白。
英歡臉龐躁熱無比,胸中怒火在燃,猛地抬手朝他臉上摑去,咬牙道:「當真下作!」
山石于夜色月光下隱隱綻光。
他抬手,自西向東,隔空覆過兩軍營中連延千帳,而後驀地朝北一推,低聲道:「向北共撤半里,中軍四帳、八營合於闌倉山之北,其餘諸營將兵堪為兩翼,雖撤半里,仍可留于山西山東。」
真切,真真切切,覺出是他。
行近一刻,身https://m.hetubook.com.com下之地漸漸趨陡,再走幾步,轉個彎,便是上山之勢。
英歡撇開目光,心中略憤,驅馬幾步上前,對營外兩排守兵高聲道:「鄴齊皇帝陛下在此,休得無禮!」
她窒住,一時呼吸不得,七魂六魄都被他攪飛了。
英歡彎唇,笑意甚寒,「狄風緣何戰死?」
京西禁軍五千將兵見大營將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連曾參商也一掃兩日以來的陰悶之情,只望能快些入營,得以休整一番。
方愷面黑無言,今日與鄴齊相峙不退當歸咎於一己私怨,雖知賀喜身貴權重,鄴齊大軍非他之令不可動,而邰涗軍中上帥下將無人能統其軍,可卻是無論如何都忍不得讓邰涗全軍盡聽命于賀喜一人!
英歡長睫輕眨,紅唇彎揚,臉龐在順天烈日下微微泛金,低低笑起來,開口道:「方愷都應了,你又有何可懼!」
頓時轟然而散,人人都巴不得鄴齊損兵折馬!
兩軍大營尾銜于闌倉山之北,中隔戰壑數縱,營門均為重兵把守。
他教她……
心中雖無法原諒他,身體卻仍然記得他。
內帳間的燭火漸漸熄了,山中寒風吹帳而過。
…………
十九日,行至闌倉山,匯鄴齊大軍于東西兩坡。
英歡唇角微動,心沉沉一落,人這才鬆了幾分,看著他們,輕聲道:「都起來罷,如若此役能勝,朕不責你三人前罪!」
堂堂七尺男兒,語至最後,竟將落淚。
英歡聽得帳外腳步聲遠去,驀然作怒,盯著他道:「兩軍合伐定帥大事,也容得你兒戲一般胡言亂語?!」
賀喜臉色微變,看她半晌,才道:「方愷為帥策兵伐謀,你能信得過?」見她眼裡泛火欲言,又緊跟道:「以他過往戰歷,不過將能同我手下驍悍之將持平罷了,撇開鄴齊軍中不論,單是我,就斷無可能從他之令!」
鄴齊諸將心中忿然,均作如是想,雖咬牙切齒卻無人敢言,只是紛紛轉頭去看案后之人。
她睫垂意冷,未答他話,驅馬快跑幾步,而後一把提韁,吁令一聲,青馬前蹄揚起又落,身子微震之時,人已在他身旁幾步。
似此萬物不畏天地不懼之勢,當真霸道!
他提韁揚鞭策馬,接連躍過數條深淺不一的戰壑,直衝至邰涗大營北門前才止。
他火亮雙眸就在眼前,身上微塵之味涌在鼻間,玄袍襟邊袖口金線相纏,熱燙呼吸搔得她耳根都在發癢。
二日未到,便至越州以西三十里處。
不顧軍情緊迫,定帥之議寧可拖僵四個時辰,都不許他為兩軍之帥,邰涗將領對他恨意深濃不可消,他自是明白。
于宏、林鋒楠亦是眼不眨地看向曾參商,卻說不出話來。
方愷合嘴,臉色漸漸祛驚,眉平眼笑,後退一步,抬手抱拳一揖,「便由曾大人做我東路大軍的監軍!」
他低頭,望向英歡襦裙長擺上的細碎垂蘇,默了片刻,才道:「臣于西面中軍帳中等陛下。」
英歡甩墨于下,怒道:「狄風當日命你回瀧州城內駐防、自率五千人北進阻燕朗騎兵,為的就是不失城郭、不讓城中運糧百姓被敵擄去!」她低喘,眸光濺火,「你卻因一己之怨,于翌日出城襲中宛大營,卻又因敗而走,棄瀧州之城、城中百姓于不顧,此舉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當何罪?!」
他手上動作停下,緋衫涼滑,紫帶慢拉至她腰后,最後打了個結,手也鬆開她,低聲道:「謀策在我,施令由你。」
曾參商面泛苦色,「陛下,」她瞅一眼英歡神色,見其未怒,才又道:「已經四個時辰了,中間連飯都沒吃,眼下還在因兩軍伐巍時是否只置一帥而爭論不休!」
英歡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路緩行,目光隨處四望,待至中軍大帳前時,才斂了神,待方愷下馬至前掀帳以恭,才翻身下馬,未作多言,直直入了那大帳。
他側頭看她一眼,卻未說話,眼裡有光淡淡劃過,而後將馬驅快了些,繞坡而行,朝山巔一路攀去。
英歡冷然一瞥他案上帥印,心中憤恨難忍,「若非胡言亂語,怎會說出讓我為帥之辭?!試問鄴齊大軍上下,何人願聽我令?!」
然此役非小戰,將兵之命更非螻蟻,她未有帶軍謀戰之歷,又何敢銜領兩軍,統號施令?!
「你瘋了。」她眉尖攢蹙成團,袖中雙手冷得發麻。
英歡懸肘于案上,硃筆時點時起,一封封摺子拆過來,眉頭從始至終未曾松過,羅衫大袖掃了朱墨也不自知。
冷意陡升。
清晨天未亮時,兩軍主帥參將共十人,齊至東面賀喜中軍大帳中,共議伐巍之計,至此已過四個時辰,卻仍未散。
既失倉、順二州,而於林二部八萬人馬在此,若是與鄴齊再伐巍州,勝算當比前一次更大!
中軍自南,營中帳簾皆掀,營道之側,兵成行馬成列,肅殺之氣騰騰而起,火把在側灼灼而燃,兵胄馬甲映光而亮,將尉口中高聲疾喚,正在整兵。
大驚之下,身子被他長臂一勾,人就貼進了他懷中。
方愷聲音更低,「鄴齊大軍言而無信……」
方愷不依,抬頭,眼中有水,咬牙道:「若非那日鄴齊大軍不至,狄帥何至於苦戰而死!」
她咬咬嘴唇,憤然轉身,使勁將手從他掌中抽出,挽裙便要走。
方愷眼見兵散馬回,這才轉身回頭,朝北面望過來。
他點頭,眉黑眼亮,看她朝帳外走去,又開口,低聲緩笑道:「既如此,那往後定是少不得日日相擾了,」停一停,又道:「不得怪我。」
方愷目光猶定,聞言人也未慌,只是又道:「還請陛下入營。」
她眼眸微眯,心口突地跳了一下,此計甚絕。
是叫她出營隨他走。
英歡冷笑,「依你多年沙場之得,縱是那日鄴齊六萬軍至,你不退守瀧州,二軍共九萬人馬,可敵得過中宛南岵十幾萬大軍而不言敗?!」
她借了月色看向他,終是開了口,道:「南岵襲營,我以為你會親自領兵出營為戰。」
英歡看她一眼,低聲問道:「你不是隨了方愷去東面中軍大帳中議事么,怎麼又跑回來了?」
若無監軍,她又如何放心得了東路大軍不再似前一次那般,抗令不遵!
這滋味,太苦太難。
m.hetubook.com.com前兩排邰涗守兵,只識她而不識他,見他隻身只馬出營而來,身未掛甲馬未披盔,一袍玄衣于夜中辨不出品階,當下怒目相視,齊齊亮戈,阻他人馬于營前十步!
策由他定,令自她出。
只認狄風,不認君!
英歡唇角勾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何名何姓?」
她正要抬頭,卻聽他已先她開口——
鄴齊全軍上下惟他是從,他既是肯聽,又有何將何卒敢不聽?!
他低眼,復又抬頭,目光掃過山下兩營,聲音冷了點,接著道:「兩軍合營,可抵外猜內忌,又防離間,亦便兩軍帥將謀議伐策。」
大曆十三年四月十六日,上幸越州前營,以左千牛衛大將軍方愷為東路軍主帥、衛尉寺丞曾參商為監軍,出檄文,東伐巍州。
他遽然回神,扭頭見是曾參商,不由皺眉喝道:「曾大人何意?」
他端端立在她身前十多步,中間只隔營柵一面,罔顧門前持戈舉槍滿臉怒容的邰涗守兵,面容蒼邃,只望著她。
果不其然,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上前兩步,沖方愷大聲道:「文官怎麼了?文官便不如你手下那些將兵了?!」
她勒韁吁馬,利落調轡轉身,藍眸于夜色之中淺光攝然,盯著疾沖而來的方愷,厲聲道:「兩軍既已決計共伐,何見鄴齊大營遭襲而視若惘聞,非朕親身赴此不足以迫你出兵?!」
帳中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是何意,卻也不好不應,當下便跟了她出得帳外。
賀喜偏過頭,又壓下來一點,眸間火星亂跳,嘴角彎彎,聲音低低,「在論兵事,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方愷臉色稍黯,卻仍是低了頭,道:「臣無異議,但聽陛下調遣。」
休說鄴齊大軍,便是邰涗東路軍中,諸將也不過是懼畏她天子之威,誰肯信她一個從未統軍謀戰過的女子之策?!
但見三箭已至,其中二箭射翻了鍋旁兩隻陶碗,剩下一箭正中鐵鍋背中,玄利鏃尖沒入鍋身,箭尾狂震。
風仍大,沙地漸消,硬土之疆隨馬蹄翻踏之時輕輕而震。
望著她。
待此時方愷一吼,這才都反應過來,東面遭襲,他們何苦為之操心!
數了近一刻有餘,她慢慢睜了眼,掀被起身,踩了薄履,疾步出去,走到外帳中,隨手拿過火摺子吹了,點了根角燭。
英歡眉頭不松,冷聲道:「便讓方愷統領兩軍,你為何死活不肯?」
英歡心中微頹,眼中怒火也消了不少,兀自掂量了一番,又抬眼去看他,緊著眉道:「我不懂兵事,如何能為兩軍主帥。」
帳外金鈴輕響三聲,她回神,卻未抬頭,只是低聲道:「何人何事?」
英歡睫落睫掀,飛快打量一番,見眼前二人均身著將領甲胄,容貌不老,身條亦是昂揚,見她也不下跪,當下便猜了個七八分。
遠處大營之外火光騰煙,方愷銀甲亮光灼灼,如一點豆光在她眼前閃來晃去,隱隱可見邰涗將兵正在集陣。
賀喜一意孤決,兩邊相議四個時辰都僵持不下,她竟是開口一言,便將鄴齊一部逼入死角!
暗謀襲營不成,那便與鄴齊共屯兵于闌倉山,光明正大討伐巍州南岵殘部!
方愷礙於英歡在前,不好發作,心知她定是皇上親腹,否則也不會被委監軍一職,便推諉道:「戰場刀槍無眼,我是怕曾大人手無縛雞之力,倘是有個萬一,我倒無法向皇上交待……」
大營之中,飯菜之香撲鼻而來,士兵們遠遠望過來,卻也未擱碗筷,只看了兩眼,便又低頭吃起飯來。
厲划夜空,響顫天穹!
從來只聞鄴齊皇帝鐵血鐵腕,沙場之名歷來叫人破膽提心,未見不知,可此時一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一人一馬蕭蕭然獨闖邰涗大營的人,竟會是那九五至尊!
他將她往懷中壓了壓,溫熱薄唇沿著她嫩白耳廓輕輕摩過,覺出她在輕顫,才又啞聲低笑,「……無心之為。」
中軍背山既合,兩軍將兵調守更易,南岵斷不敢再輕易襲營一方以間二國之盟;山西山東兩側留主營為雙翼,兩軍平日軍務仍可各自為令,互不干涉相擾。
「就先留你一命!」英歡忽而起身,握劍在掌,看著地上三人,一字一句道:「若令東路大軍同鄴齊二伐巍州,你三人意下如何?」
英歡將馬鞭捲起,走去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朝下望去,恰是鄴齊大營南面火光衝天之景。
…………
英歡壓了壓心中之怒,將案上紙箋一把揉碎,冷眼望向他,「狄風為燕朗所之部所殺,縱是想要報仇,也當先於中宛境內,向中宛大軍去討此仇此怨!」
曾參商怒火似被油潑,正要發作,手中馬鞭卻被英歡從一側猛地壓下,但聽英歡似冷非冷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入營。」
他挑眉,一直扶在案上的手收回膝上,隔了半晌又望向她,低聲笑道:「何以見得我是胡言亂語。」
兩軍雖隔一山,然營帳廣長,尾銜於一處。
仿若錯覺一般,只閉眼一瞬,再抬睫去看時,先前那人那馬便再也看不見,如山霧一般,憑空而失。
…………
英歡看向門口守帳小衛,命道:「去將隨駕曾參商叫來。」而後又看向方愷,道:「東路軍中由你暫領帥職,但朕要派一人作你的監軍。」
英歡眼睫輕動,心底雖是涼薄,可涼中仍然透著念,薄中依然帶了情,僵了片刻,才定神拉韁,回馬轉身。
方愷亦是大驚,看向曾參商,目光如刀一般將她從頭到腳划拉了好幾下,好半天才轉回頭,對英歡吞吐道:「陛下,臣軍中不留文官!」
方愷僵愣在中軍帳前,眼睜睜看著馬至人起,見英歡抽鞭馭馬朝大營北門行去,卻還是反應不過來。
她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掙也掙不開,耳邊聽著他這話,這聲音這語調……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英歡冷眼一瞥,立時截斷了他下面的話,越過那人時低聲斥道:「方將軍麾下數千人馬還未歸營,何來閉營之說!」
身為邰涗東路軍之主帥,與鄴齊相議四個時辰都定不下帥位一事,平白讓她無顏,此時還多什麼話!
一剎那間,心中所想仿若統統被曝于烈日之下,再也無所遁形。
亦望見他一面。
邰涗士兵們大驚失色,火速收戈避刃,有膽和圖書子大些的又向他張望一眼,隨即便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她退離他身前,垂眸又想了片刻,而後斜眉瞥他一眼,「倘是方愷及其餘諸將不存異議,此事可定。」
初聞賀喜提議,要英歡為二軍主帥,只覺神魄似被驚飛,萬不敢想像英歡何能統軍為帥,亦不敢相信鄴齊諸將會無異議!
賀喜目光沿帳角自前逡巡一圈,將啞口無言的兩軍將領掃了個來回,嘴角忽而揚高了些,笑痕深深,低聲道:「都不開口,是無異議?」
英歡行也不快,不多時便聽見身後馬蹄答答之聲響錯紛亂,嘴角將將劃過一抹冷笑,耳邊便傳來方愷急中帶怒的聲音:「陛下!」
英歡攏在袖中的手動了一下,眉蹙心震,紅唇微啟,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僵怔著,看著他忽明忽暗的雙眸,心頭陡然火起。
他嘴唇壓在她鬢邊,低聲道:「定帥之事還未議定,我還有話要說,你作甚麼急著逃?」
她見他下馬,便也跟著翻身下馬,見青馬自去一旁樹下啃草,才轉頭望向他,「何事?」
若使賀喜為帥,則邰涗軍中不服其令;若命方愷為帥,則鄴齊軍中不屑其謀。
她微有詫然,抬頭看他,水眸轉動之時,心中卻是頓明。
鄴齊大營遭襲,干他邰涗大軍何事!
人歸帳后還未走兩步,忽聞遠方一聲號角之音。
雖知此言令她無顏,卻也掖藏不得。
禁軍人人怔而又憤,誰也未料到東路軍能驕跋至此地步——
目盡之處,只見鄴齊邰涗將兵黑甲重重,不見南岵大軍分毫之影。
帳中鄴齊將領面色黑沉,邰涗諸將則是倒抽一口冷氣,誰人都沒想到她一入帳便提此事——
賀喜雙眸爍爍,盯著她的眼,扶在案側的手輕敲一下,忽而扯嘴一笑,道:「便由邰涗皇帝陛下為兩軍主帥,此議如何?」
英歡點頭,「由是你才放營不顧,倒也在理。」
賀喜半轉身子,對著她,眉峰稍挑,低聲道:「兩軍合營,你意如何?」
方愷咬牙不語。
幾人鎧甲輕響,回神之時張口欲駁,可一觸上他那笑若非笑、聚寒攝人的目光后,便都不敢在邰涗軍將前犯顏而諫,只能眼帶怒氣掃過英歡及對面諸將,忿然退出帳外。
指尖瞬間發熱變紅。
曾參商忙搖頭擺手,「自然不是!臣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置君命于不顧!」
英歡看她兩眼,兩頰微紅,目光卻寒,忽而離案起身,抬手將發攏了一攏,快步越過她,掀了簾便出得帳外。
她頓住,低眼一看,就見襦裙環綬綢帶竟被他在後扯開,衫散裙亂,就將落地。
馬兒蹄踏輕揚,溝壑之間只留二尺之寬,卻也能穩穩行過。
資歷尚淺,未歷兵事,何能擔此重任……
曾參商何時見過這種目無君上之景,人幾要被氣暈過去,手狠狠握住馬鞍,才忍住想要跳下馬去,將前方那銀甲將領猛打一番的衝動!
夜幕垂垂,月光皎皎。
她低低喘了口氣,走至外帳簾前,抬手撩簾而出。
「經此一役,」他在後沉沉又道,「你才可於邰涗軍中真正立威。」
一時臉又發紅,當下甩帳而出。
方愷為帥,斷不可能聽他之言;惟她為帥,可使邰涗將心臣服,亦能聽他之謀而令。
他二字鏗鏘,揚手向後一揮,其後兩縱人馬皆數下馬,單膝叩地,高聲道:「迎陛下入營!」
鐵石相觸之聲驟響,冷冷刺耳。
賀喜坐著,看她,褐眸淺淺泛光,自她襟前一路滑至足下,再移上去,迎上她火中含怒的目光,刀唇一彎,「過來。」
「休要說兩軍各自遵帥為令之言,」他看著她,仿若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此一役與上次不同,非東西兩面襲營相夾,而是合軍共謀巍州一地。千里遣將調兵,西上阻中宛之援,南進攻南岵之部,東躍斷退逃之路,北踞守戰利所得,其間若有一二差池,便是伐巍不成而徒守自困的結果,兩軍二十萬眾將兵,非聽一帥調令不可!」
只跪此劍,不跪她!
曾參商聽得那手無縛雞之力一言,人如火燒爆竹一般噌地便被點燃了,回身大把撩起帳簾,怒道:「還請方將軍挪步出帳!」
二馬沿小徑攀山而上,過風更涼,山間草木清香怡人,雖在夜裡看不清,可仍能辨得青松遍山,處處而落。
簾掀簾落,曾參商小步進來,小心把帳簾在後掩好,行了個禮,又道:「陛下。」
她驚而不言,未曾想他還替她做了這打算!
英歡冷眼掃過帳中諸將,目光停于方愷身上一瞬,又晃至案前那人,纖眉略蹙,直接了當開口道:「兩軍如若只置一帥,此帥定由邰涗之將來任。」
三人皆驚,抬頭,僵然道:「陛下……」
狄風為英歡所信重,領軍為帥而又常年不設監軍,將兵都當此為慣例,此時聽見英歡要于在軍中設監軍,雖覺彆扭,卻也無法反對——
雖恨卻抑不住心底之動,欲愛卻放不下背信之殤。
方愷撐地之手在抖,低聲開口道:「陛下,臣隨狄帥征戰多年,斷無不遵朝廷、目無君上之心!然狄帥之死實令臣等心慟而怒,因是先前諸事未得細想,只順心中怒怨之氣而為……」
英歡眉目清冷一片,抬睫瞟一眼帳外天色,微一點頭,「所以你忍不住,便跑回來了?」
他肯聽——
賀喜看她,道:「南岵襲營之兵不過二營不到,匆匆而來又匆匆而退,其間何意休得我說,你自是明白,」他抬手朝遠處指了兩下,又道:「否則也不會看方愷只帶三千人出營而不管。」
方愷被她看得心底發毛,不由錯開目光,遠遠沖她行了個禮,低低叫了聲:「陛下。」
「臣于宏,」赭甲之人先低頭,「臣林鋒楠,」青甲之人緊跟道,「拜見陛下!」
英歡耳邊風聲簌簌,眼前人行蹄揚呼嘯而過,青絲被這強帶之風自束中掃亂,待見方愷之部遠遠沒了影,這才冷眼一笑。
方愷皺眉,思慮半晌,才懈然一剎,低聲道:「臣願遵陛下聖意!」
她聽見他低戾的吁馬之聲,又聽見守營之兵戈戟錯動之聲,心角一顫,蹙眉勒韁,又轉回身來。
他行至山頂平坡之邊,眺目望下去,背身對她道:「過來。」
方愷立在一側,斜眼瞄她,一副不耐之樣。
誓已成誓,怎又會成現如今這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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