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歡天喜帝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三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三

曾參商一步僵在身前,停住不動。
賀喜看了她半晌,轉回去收案上諸物,從中揀了幾紙捲起折好,收進長靴側筒內,便準備要走。
守衛立即低下頭,朝後退去一步,道:「皇上有言,陛下入帳可免卸甲器。」
她不動聲色地又垂下眼,搓搓染了朱墨的手指,心口砰跳猶然,暗嗟一聲,揀了那幾張紙復又去看。
行帳前,禁軍守衛見他遠遠而來卻不敢上前阻問,忙回身上前拉鈴稟報,而後收戟揭簾,候其入帳。
直到此時才知,聖心究竟若何。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權,不肯為她棄之分毫,卻不知——
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曾參商心中苦笑,口中道:「謝陛下……」
心裏頓時也跟著一道癢了起來。
卻還是如此精神爽爽,氣骨洞達。
賀喜皺皺眉,略一思索之後,卻是訝然。
賀喜卻盯緊了她,抬起左手去揉她的唇,暖熱的指腹按著她的唇瓣,眼中漆黑似淵,低聲笑笑,道:「以為同旁人故作親昵之態,就能把我逼走了?」
右手將紙箋甩在案上,大掌撐住,左手探到她頸后,手指沿著她柔婉的線條緩緩摩挲而上,最後捏了她耳垂不放。
可她卻是不知。
她心底暗暗叫冤,臉上擠出個笑,行了個小禮,「陛下。」
見過他輕衫薄笑存情之態,看過他披甲掛盔統領大軍,嘗過他火烈悍利闈帳晌歡,卻,從未睹過他如此認真的神情。
紙上字字清楚句句明晰,不像將發之令,倒像是專門寫與她看的。
兩軍再伐,尊她為帥。
心神恍恍中,餘光看見他又起身過來,手中持了張紙,按在她面前,其上才是簡令。
他眸中黯黯漾光,捏著匕首的長指輕晃,又道:「你若再瘦下去,可就真的只得任我擺布了。」
她心中最想要什麼,他分辨明得,然後他給她。
他身負天下一方之巔,聛倪傲然之態世間再無第二人,卻肯為她做這許多,卻願許她種種重諾,其實已是退到了退無可退之地。
他側過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頭,順著先前那捲長絹的寬邊一路在畫寫著什麼,側臉側眉峻峭非凡。
外帳之中置了二案,英歡素冷著一張臉,坐于上案之後,瞥他一瞬,目光又轉回身旁之人,輕聲道:「待一會兒你再來,朕還有事要交付與你。」
方愷領兵出外若有變動,自有監軍來斬——
由是餐餐素菜簡飯,未動葷食都叫夥兵送與底下將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帳,生怕怠慢了聖體。
「任何軍職?」他聲音不熱不冷,雖在問她,目光卻淡淡瞥向案后英歡。
她無奈坐下,看著那羊肉,眉頭攢蹙起來,膻腥味陣陣飄過來,聞著便覺反胃,哪裡能吃得下去。
不禁啞然,一頭霧水。
並未騎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顯眼,然自東面大營一路而來,西面營中無數將兵都立在營道旁探眼張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視著他,卻無一人開口說話。
卻是不怒而屈人之勢。
鄴齊二將,余肖領七萬兵馬南下襲營,江平領二萬攻巍州城南;邰涗三將,于宏領二萬人東行而下,越河以攻巍州城北,方愷領兵八萬自西圍城主攻,林鋒楠領其餘一萬退至巍州以東斷其退路。
曾參商窄袍長靴一身騎裝,聞言以應,將退之時卻聽英歡在前又軟軟喚了聲,「且再等等。」
算下來他當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時都未合過眼。
他刀唇微彎,無聲而笑,步子放緩了些,抬眼將道旁這些邰涗將兵一個個看過去,而後挑眉,望向遠處中軍大帳之北的皂柱緗簾獨帳。
臉不由一冰,揮袖放簾前沖外道:「讓他進來。」
方愷猛地揚眉,似是不信,「陛下何時親探巍州?」
寧肯信沈無塵掌邰涗國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她臉上火燒火撩,被他手指揉得眼裡都騰起了霧。
她兀自思量時,見賀喜不言不語,心喘一口氣,匆忙便要朝外走。
神采迫人。
漠漠疆鎮敞域千里,是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給她的最珍之物。
一計一行一言便使邰涗大將伏服,她心該喜該憂?
應當是會。
然帥令如山,縱是方愷不服此策,他亦能讓她迫其就服。
不知他平日里還有多少種模樣是她未曾見過的。
他嘴角笑容僵了僵,收回手背在身後,眼中光滅。
想著想著,手在水中便變得冰冰涼。
方愷見她不語,眼中惱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賀喜,目光犀利如劍,雖不言語,可誰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心中略感好奇,稍存淺怒,又有遺憾。
似劍眉峰陡揚,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緩,劍鞘觸玉而鳴。
一夜……
大營未出兵馬一萬,為鄴齊親軍一部,留以守營。
方愷握了握那長絹,躑躅一退,轉身低頭,向英歡道:「臣謹尊陛下此令。」說完又轉過頭,看了賀喜一眼,目光複雜不可辨,低道了聲「陛下」,而後幾步退出帳外。
心口忽而一僵,回憶紛涌之間卻頓曉,她本就不過只見過他……三回而已。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帶了絲頓然,原以為這麼多年來他沙場常勝之名當屬帷幄決策天資,可今日才知,那勝役廣疆背後,存了多少他親身與付的艱厲勞頓。
她卻不笑,眼中清冷一片,盯他半晌,突然道:「我能拿曾參商來制肘他,但你心裏心外,又有何軟肋可讓我威脅的。」
英歡眼皮淺跳一下,冷神以對。
她腳底僵麻,頭一回與賀喜近身相對,心中又慌又緊,被他這半冷的語氣攪得更加難受,由是隔了半天才答道:「暫任監軍。」
兩軍協從兵分五路,若有一將臨時變計,則會全盤皆翻。
邵定易自恃城堅,大軍十萬有八屯于城西大營,其餘二萬分守南北城塞。
賀喜翻腕而下,又挑起一塊肉,送至她唇邊,眸中黯光含笑,低聲道:「以後不得拒葷不進,不然哪裡能有力氣……」
方愷推開守衛,大步入帳,見賀喜也不行禮,只對著英歡叫了聲「陛下」,而後揚了揚手中素紙,道:「此令為陛下一人所定?」
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問,目光隨意朝她肘側幾封未合的摺子掃了一瞬,其末屬印字骨朗朗。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聲——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獨尊之勢,竟獨獨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間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嘴角慢笑忽而一滯。
他溫熱的嘴唇隔著寬涼的桌案落下來,沾上她的唇瓣,細細地吻她。
她仍是不語,看他用手撩水而過,水色漸紅,身後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涼不涼……
軍中糧草全仗東境重鎮壓配,牛羊送來大營時早已不新鮮,雖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絕不算美。
英歡低眉,唇角僵直,手卻攥起,飛快瞥賀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她坐不穩,抬手去撐案,卻碰翻了朱墨,指尖染了一片血紅。
英歡未抬頭,餘光看見他要出帳,忽而扔了筆,眼睛仍盯著摺子,卻對他輕輕道:「留在這吃罷。」
賀喜薄唇微翹,淡淡道:「朕。」
賀喜人已走至帳簾一側,聞言稍滯,以為她是饗客之辭,不由低笑道:「無礙,我回營便是。」
賀喜斂目,悠悠然轉身,抬頭就看見英歡正凝望著他,神色略顯古怪,不禁挑眉,「怎麼?」
西面中軍大帳仍是留與方愷,日常軍務她毫不干涉,惟調兵遣將布陣伐巍諸事需得聽她所令。
英歡瞧他這神色,再聽他這語氣,雖是平穩不起波瀾之態,可心中再明白不過。
利刃無情,人卻有意。
她挑挑眉,再抬頭。
似今日這般二人對坐,安逸無爭的時候,竟還是頭一遭。
她此生未有一次進膳進得如此驚心動魄,入骨纏綿。
賀喜眉揚眸寒,看著他,慢慢開口道:「巍州城西新開一口,為送糧之道,因不為外人所知,所以無重兵屯戍。朕今日過帳提及此事m.hetubook.com.com,帥令由是而定。」
她心緒飄飛,只覺身冷心熱,頸後起了一層薄汗,恍恍間聽見前面賀喜又開口道——
她能斂去私情,為圖大計而退至與他再度聯手,卻無法退至再將自己的心全付與他。
英歡不自知地一直看著他,本以為依他的性子,定會因曾參商而動怒,卻不料他竟是一點也不在乎先前所見,連她為何要任命一個如此年輕的文官為監軍都不過問。
心中恍恍然……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無波,點頭道:「你信他,倒是信了個十足。」
她伸手,輕輕摸過那些字,墨香侵心,字如其人。
英歡抬眼看他寬背,手扣住案邊一角,語氣不甚平穩,又道:「在這吃。」
她心尖惶然一顫,如灌了汞銀似的,沉沉然不可轉。
賀喜見盤中已空,便將匕首插|進飯中,將刃上油漬擦了擦,而後收回長靴里側皮套中。
卻也不敢多問。
忙不迭地穿過守衛,往方愷中軍大帳跑去。
才撩撥了她,又能立時去治事,一點都看不出他面上有變。
令自帥出,將自服之;若有違者,軍法處置!
賀喜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眉揚眼垂,看她挑揀了一番,竟是只吃飯菜不碰肉。
知道她在軍中不得將心,他助她。
她掐掐拳,哀然垂眼,心底默嘆。
字鋒力道十足,橫豎撇捺筆筆飛硬。
只是她既是不肯全然信他,那便隨她一回……也無妨。
賀喜面龐覆冰而寒,低眼將她打量一番,見其骨瘦清朗,風神奕奕,雖顯文仕之質,可一身烏檀騎裝卻又不顯怪異,不禁挑眉,低聲道:「站住。」
她揚揚唇,自嘲一笑……天下兵事之前,何人何物能爭得過他的心。
他心底最珍最貴最重之物,早已毫無保留盡付與她。
他扯碎掌中薄箋,問她道:「監軍何名?」
舉全營二十萬大軍傾巢以攻,意在一夜下巍州。
方愷嘴唇動了半天,側目看一眼賀喜,又望向英歡,而後扯開那紙,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與別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門。陛下卻調我領兵八萬去圍打西城,恕臣駑鈍,不解陛下聖意。」
他撇眉,低低笑出聲,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難言以道,手臂力道一松,便被她掙脫開來,低眼見她轉身抬頭看他,不禁揚揚嘴角,道:「唔。」
從未受過這麼溫柔的他。
她逼自己垂下眼,重新洗筆蘸墨,卻擋不住心中茫然一片的感覺。
當真是替她處處都考慮周全了……
怕她一令之下壓服不得麾下大將,他才要在她行帳之中治事以對。
口中肉塊也變得無味起來。
也問過自己,倘是此事由她而斷,會否做出同他一樣的選擇。
沒料到負天下之才享無數芳心似沈無塵者,心屬之人竟會是那樣的女子。
他定立一瞬,忽而低笑,抬手翻腕,將腰間佩劍取下,伸臂將其直掛上帳柱前的青銅龍飾,斜眉一視,沉聲道:「守好了。」
張張都是他寫好的調兵之令。
英歡定立於帳中,目不斜視,點頭道:「是又如何。」
她的手指扣著敞袖邊緣,看著他,惶惶沉溺在他這神色當中,心在跳,忽而有些口乾舌躁。
想到她所置的那位監軍,心中不禁略明,其年輕無歷,恐怕縱是大將有變,也不敢硬執軍法。
後面半句話被他生生截斷,可他眼中那忽明忽滅之光,頓時讓她明了他話中何意。
英歡一時窒住。
這一生,惟一坦信之人只有狄風。沈無塵不是狄風。而狄風也已不在。
賀喜手臂長伸過幾,牽住她手指,將她的手按在桌上,低聲笑笑,道:「統軍為帥,怎能不進牛羊之肉。」
軍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宮例,英歡每餐不過比底下將兵們稍好一些,一幾飯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兩雙冷光銀箸貴氣凜人。
握筆之手一抖,朱點濺落,雪箋染血。
方愷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變,為何我軍斥候未曾有報?」
賀喜盯緊他,眸間寒意深甚,口中卻和圖書是輕笑一聲,「時日未久,斥候探變亦需機緣,此報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英歡垂睫,重又朝案上攤開來的摺子看去,半晌聽不見他發一言,不禁又抬眼看過去。
他未再回頭多言,展了展身上錦袍,抬腳直接入帳。
狄風一死,最初之憤其後之哀久居心間,無論如何也揮不去;雖知其時他並不知狄風會遭燕朗所襲,否則也不會仍然派將領兵南下;雖知他並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為谷蒙山伏兵所擊,自是會火速領兵折南;雖知他言析有理,縱是那日鄴齊大軍及時趕到也無法言勝,可——
賀喜神色略顯詫異,轉眸又看她幾眼,但見她容貌年輕非凡,聲音一下寒了七分,低聲道:「可見深得聖上寵信。」
這心結到底是解不開。
他未同她糾纏許久,嘴唇又挪至她臉頰一側,點了下,再移上她前額,重重一吻。
因是不肯盡信他。
決於三日後發兵伐巍。
英歡聞言臉色微微發青,伸手握了茶盞,遞至唇邊,垂眼小抿一口。
「可有要問的?」他道。
他那剖心袒肺之舉代表了什麼樣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曉。
英歡將茶盞往案上一擱,指了指對面桌案,道:「早先東面把該送的都送來了,你可治事;若有何令要簽,拿與我便可。」
欲拒,可竟比對著蠻力霸道的他還要難。
英歡默聲小口吃著飯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長睫蓋住眼中神色,讓他更是不解,只覺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變了,可到底是哪裡變了,一時卻又辨不明。
曾參商頭頂幾將冒煙,忍不住回身去望,卻見英歡不緊不慢地捧著茶盞慢慢在飲,似是聽不見眼前二人對話一般。
如何能一生不負她。
賀喜匆匆翻完邰涗軍中給備的扎折,忽而彎腰下去,自長靴側筒內抽出一卷絹紙,一把鋪開,長長滾攤于案上。
她感到腰又被他鎖得緊了些,不禁冷眼側頭,道:「我若是十足信他,也不會點曾參商隨我親征。」
可他未說叫她簽付,只道,讓她看看。
隨即低笑。
兩人隔幾相對,均是不言不語。
他跟過來,自她身後也將手按進來,另一手攬住她的腰,垂首去親她的發,開口略顯無奈,低嘆道:「終此一生,定不再負你所信。」
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帳中那人,而後緩緩一笑。
她擦乾了手,看他神色莫測,心中冷笑,怕是他身邊之人盡數死光,也傷不及他心中一毫。
十年前諸事莫論,然杵州一夜之後,他所做種種之間,哪一樣是真的想要傷害她?
案上薄箋在他手下一張張地掠過,筆落不停,寫過兵令的紙箋均被他推至一邊,嘴角時而微彎時而垂下,眉峰高揚時黑亮如漆——
她看他,不解他是何意,只下意識道:「曾參商。」
翌日暖陽燦燦,和風短煦,山下營帳之中安靜異常。
本是一早便換了衣裝要隨方愷前去巡營的,十一萬軍陣大營待她去閱,將行之時卻被英歡突然召來行帳中揀理京中送來的急件,而後半晌也不放她走。
「在想何事?」低沉的男子之聲在頭頂響起,她一下咬了唇,又慌忙抬頭去看,見他不知何時已至案前,右手中捏了一疊紙,正低眼看著她。
帳外忽起吵鬧之聲。
常年于大營帳中聞慣了塵血之氣,此時遇著這香味,竟一時怔恍起來,腳下也再動不得。
英歡微惱,將面前盤子驀地一推,抽了軟綢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說是監軍,怕只不過是想讓那女子先得歷練罷了。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權,是這一世文治武功。
但種種這些,還是沒法作為原諒他的理由。
英歡再也不語,兀自下案,去一旁烏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盤夥兵送來的吃食,拾箸等他。
賀喜轉身對上她的目光,見她神色篤穩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動,低聲應道:「好。」
賀喜翻掌,握在匕首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塊,待一整片羊腿肉骨hetubook.com.com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塊才止。
他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先前還以為你是因太過勞心才日益見瘦的,」長指敲敲盤邊,「卻不料是你不碰葷食。」
當日他肯許與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奪他逐州亦未策軍反奪……
其中有一薄摞是邰涗東路軍中校尉以上武官名冊,外加各營兵馬配置札子,他看得格外仔細,眉頭卻也愈發緊了。
他撫劍上前,淡望守帳之衛一眼,笑意斂了些。
她手緊捏著那紙,淡笑,縱是不知兵事細末,也知以巍州城堅,想要一夜將其攻破何其難也。
他聽不見她開口,不由挑眉,見她臉龐僵紅誘人,便揀了軟綢,手探至她唇邊,輕輕撫過她的嘴角,笑道:「若是不肯吃肉,以後我便餐餐都來喂你。」
她抽出手來,去拿一旁軟巾,任他大掌緊壓著她,終是開口道:「我不是相信沈無塵。」
為帝者心難身亦難,她以為她退得已是足夠多,卻不知——
他橫眸一瞬,欲言又止。
錦袍如涼滑之水,擺隨風飄。
匕刃寒光凜凜在前,他惑人的低聲在耳側響盪不休,不敢看他的眼,也受不得他這般相迫,只得垂眼,輕輕張口,將那塊肉從匕首尖前咬下來。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兩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塊。
「更何況,」他又笑,手指撥開她紅唇,俯身而下,湊近她,又道:「那人還是個女人。」
她想了想,拉過那紙,匆匆掃過一眼,拾筆便簽,卻未著印,抬眼看他道:「此令先付與方愷使閱,而後再加璽印。」
她抿抿唇,不說話,然後慢慢起身,繞過他,往外帳一角立的銅洗走去。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實他若於那一夜后反悔、不與邰涗共伐而毒斷狄風大軍東進之路,她亦無法強行其兵。
從不知單單兩句話而已,便能被他挑弄到這境地。
英歡回身坐回案前,嘩嘩翻開面前摺子,一本連一本,垂了睫低聲道:「沒事。」
英歡朝後一靠,穩了穩心神,垂睫伸手去接。
常年在外行軍打仗之人早已習慣,能吃上葷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歡雖明此理,可對著那骨塊甚大的粗糙肉食,卻是怎生都動不得口。
帳中稍暗,異樣馨香撲鼻而來。
「方將軍若是仍舊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圖上標註之地隱探一番。」聲音涼涼,語氣淡淡。
賀喜四下看了看帳中諸物,又望了眼裡邊以隔內帳的青幔垂簾,眼裡黯光一閃,轉身走去另側案前,撩袍坐穩。
他沉著眉頭,手中飛快地翻閱案上厚厚一摞折箋,挑出幾張廣面長紙丟在一旁,又掃了一堆閱畢的推至案角。
「軍中必插心腹之人。」她瞥他一眼,隨口說了句,不願多言。
他低笑,眼睫不長不密卻是冷硬,一偏頭,擦過她的皮膚,微微有些癢。
賀喜眼眸微動,見她轉頭回望時短領恰露頸前一寸,目光稍稍晃了下,眼中忽而一亮而滅,抬手一擺,道:「退下罷。」
賀喜鬆開她,用匕首之尖挑了一小塊肉,遞至她唇邊,微微彎唇,道:「吃。」
她心間被他攪得一室狼藉,身子奇軟,由著他一塊快地喂她吃完那盤羊肉,臉都要綻出血來。
……身體熟悉他,心也只認他。
心緒仍是不穩不平。
闌倉山此處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間單騎往複二百余里,只為勘驗斥候所探是否為真。
人還在雲州時便有耳聞,英歡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與沈無塵一人獨斷,此等殊榮何臣可得。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報而定了伐巍之令。
帳間氣氛冷異非常。
前一日方愷應諾她為二軍主帥,惟道非她屬令不從;鄴齊大軍軍務兵事自是賀喜獨統,然兩軍調派非她首肯不能,便囑令行帳中再設一案,供賀喜臨時所用。
賀喜垂眼片刻,又抬頭,「並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轉身,從案上扯過那紙長絹,丟給方www•hetubook•com•com愷,「巍州外城兵防。」
方愷一眼掃過,面色小驚,「此圖何人所繪?」
不負她之所信。
他一字一句一舉一動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右相沈無塵。
諾諾地退後幾步,而後轉身,一眼便看見賀喜冰棱一般的眉梢。
可她又處心積慮算計了他多少次。
曾參商忙謝了命,幾大步衝出帳外,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氣,側眼便見帳柱其上湛然玄劍,身子又是一哆嗦。
卻令人感到手足無措起來。
到底還是不信他。
她纖眉略蹙,手指卷了捲袖口,當真沒想到他會如此膽大衝天,毫不顧忌自己身上尊位,為奪巍州一役而親身赴險!
一直都知他霸道無羈悍戾非常,卻不知他也有如此穩而不躁行事利斷的時候。
賀喜半轉身子,盯住她的臉看了半晌,忽而低笑一聲,「好一張俊臉。」
是自大,還是自負……
方愷緊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報便調八萬兵馬圍攻城西,風險太大,恕我不能從此之令!」
才知簡簡單單幾令之後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就這般一直看著他,紫毫筆尖朱墨都已干透,卻仍挪不開眼。
由是才知他為何對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幾人忙遵,一時間卻都慌了禮數。
然後轉身回案坐下。
腰間金龍玉革帶折日而灼。
賀喜低眉,不碰銀箸,手探至長靴里側,抽出把一掌之長的短小匕首,寒刃沿錦袍袖口擦了幾下,扯過她眼前的帶骨羊腿,利索地開始划割。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帳。
他將案上先前寫與她看的那疊紙拿起來揉了,看她道:「說到底,還是不信我。」
「昨夜。」他橫眸涼聲,手指輕彈寒滑桌案。
她見他無話,便封了這紙,傳人入帳,讓送去方愷帳中,待人領命退去之後才又看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若方愷真心不願從此策令,縱是逼他出兵,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生出何事來。」
她眉頭微陷,聽見守衛低聲喚「方將軍」,不由上前幾步,揭開帳簾望出去,見方愷面帶惱色,于外求見,手中正捏著那紙封令。
此言端的是曖昧無比,一句話便將她心頭淺情撩得浪翻十丈而高。
英歡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動作,不知他要做什麼。
英歡怔怔然轉過神來,抬睫便見他神色已然回復先前不苟之態,不禁垂首,去看案上的東西。
她看見他的表情,翻手攏了那幾封摺子,壓于袖下,蹙眉道:「邰涗國事,不勞你多心。」
她以為他往來之間、低笑之下、逾矩之舉其後不過是他私心,可卻不知,他種種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護她。
拾筆蘸墨,懸腕其上,飛快地勾畫書寫著,神色一絲不苟。
山澗清泉微涼,手按進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裡了。
她停下,抬頭時見英歡紅唇揚笑,抬袖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袍襟前面,而後低語道:「早去早回。」
尤是,見他並不打算掛甲親征。
內亂外禍齊逢之時,他肯棄已定之計而親自率軍助她退敵,為她負傷,不佔她土,縱是知她會圖謀以對,亦要留下見她一面。
如若他的目光話語動作能夠溺人,她早已呼吸不得,推在他腕前的手都開始微微作顫。
他似水涼滑的錦袖在她腕上輕晃,握住她的手,揉搓一把,將朱墨擦了一掌,而後眸光一閃,將先前甩到旁邊的那疊紙箋推到她眼前,道:「看看。」
雖無人開口,可卻能聽見戈戟隱動之聲。
巍州城,北山南河,易守難攻。
真是收放有度。
他壓下來,眸色深深,「為何要帶一個女子來軍中?」她御駕親征是迫於東面軍中急勢,但也不必再帶一女人來。
滿滿全是他的氣息。
薄唇緊緊抿起,臉龐僵不可觸。
她臉龐乍然一潮,紅雲染頰,抬手去推他硬腕,可一碰上他袖下皮膚,指尖便覺麻癢,放不開手。
他負傷領軍,千里戰襲之果只因一諾便統統與她,縱是她在他傷重難戰之時奪他重鎮,他亦未反目相對。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