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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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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

這才反應過來,先前差點命葬箭下。
蹄踏風動人如劍,二十萬大軍齊齊將發!
曾參商腦中飛翻亂轉,心中之前陰霾如被風掃,一時盡拋腦後,只顧急急整甲正身,而後策馬沖將過去,口中大喊:「方將軍!」
她蹙一下眉,動一下眼,彎一下唇,一舉一動其間何意,他全能看懂。
……當真是進退維谷。
她果真是……沒用。
味道如何早已模糊,憶不起十之八九;心間惟一清明的是,初見他時的撼魄一眼,以及其後那長長久久愈釀愈醇的……纏思之情。
身雖未轉,可其後眾人皆是垂首稱命,立在原處一動不動。
可他先前分明說過,鄴齊軍中此次只有餘肖、江平二將,現下當已領兵直撲南面巍州,可為何——
眾人之間,賀喜挺挺而立,身著玄甲,臂下夾盔,盔纓白落落的,根根順展。
城下邰涗士兵趁勢猛推撞車,瘋狂地撞向西面城門。
方愷口中呼喝一聲,揚鞭策馬隨陣賓士而去,甲片銀光一晃一閃,瞬時喚回她心神。
心中雖疑,欲開口相問,可鄴齊軍政大事又豈是她疑涉得了的。
英歡驀然轉身,眉尖攢緊,見他下巴微仰,正望天上繁星,容思淡漠、波瀾絲毫不起,仿若先前之事如煙既過,並無被他擱在心上。
仍有幾人著了將甲,站在他身側。
方愷似笑非笑看她兩眼,慢慢又道:「不過曾大人本也就不懂兵事,雖為監軍亦不必上陣以戰,既如此,還是回陣後去罷,免得到時刀槍無眼,傷了大人分毫。」
直到再也看不見。
「信我。」他頭又低下來些,對她道,聲音緩而穩。
方愷默了一瞬,低聲道:「真是沒用。」轉身飛鞭快馬便朝前衝去,口中大喊道:「中軍散開待令,右翼隨我一道上!」
又有一排厚甲之卒從城牆上往下倒澆火油,其間還有碎石一併濺落。
不由輕笑。
她默不作聲地嚼了幾下,茶葉澀香漸溢,口中異味一時盡消。
英歡抬手一把推開他的掌,水彎長睫輕抖,瞪他一眼,佯怒道:「成何體統。」
聽著外面營中士兵們低語喧嘩聲漸漸小了,戰馬蹄踏營道之聲答答作響,才知上將下兵都已吃過飯,將開始整軍。
指腹輕掃過她的唇,心水汪涌。
英歡一時火起,一把抽過那士兵腰間佩劍,冷眼一瞥,再未多言,轉身飛快便往東面營中走去。
她扔下手中薄冊,去內帳中將衫裙換了,著一身紺青窄袍硬靴,也未滅帳內燭火,便快步出了帳。
她掀睫,望進他笑意滿注的雙眼,腦中閃過那色碧毫卷的茶針,不由輕嘆,「那蒙頂茶……」
當是……
「才知真正的沙場與你心中所想甚遠?」方愷的聲音自前方傳來,語氣略帶不屑,「久居廟堂之高,對你們而言,軍中士兵們的性命不過是奏報摺子上的幾筆數字罷了……以為這廣疆闊土都是不費任何就能得來的?!」
他笑意正濃,望著她的目光頗能溺人。
被脅那人臉色僵白,顫著道:「回陛下的話,昨日接北面來報,中宛燕朗一部派兵五萬南下,像是先得二軍伐巍之策,欲解巍州之急。」
轟轟戰聲無休無止,將她耳膜震得僵痛萬分。
只是他既是辨出她心已生疑,那她也便不須再多慮——
曾參商默然半晌,輕一點頭,道:「有理。」她看向他,笑了笑,「在下初隨軍行,還望方將軍往後不吝賜教。」
她嘴角微垂,面上冷笑也消,猛地抬手揚劍,卡在其中一人頸間,冷冷道:「朕為二軍主帥,斬你一個小卒,不需旁人來言。」
想起那一日在她行帳中,他攬著她,低聲道,終此一生,定不負你所信。
那人臉色早已僵白似紙,低頭低眼飛快道:「當真不知。皇上率軍令出無定,常是人于陣中定令以發;因是只知兵馬離營赴北,不知聖心何向。」
她未再多言,握了劍轉身,快步回營,一路腳下時重時輕,夕陽暖光鋪灑而下,卻是奇冷不已。
她站著不動,不多時便聽得山動地搖的一聲吶喊杳杳傳來,而後北面火星漸漸遠去,幾瞬之後便再也不見一絲光亮,夜盡漆黑之色。
她心間飛滾萬念,急著想要尋個正經說辭以應,卻看見他笑意深深,繞過帥案,朝她走來。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將軍既是明白,為何還不叫大軍入城救火?!」
除卻他,心與誰付?
說罷,斜睨她一眼,就要驅馬回至陣前。
英歡目光掃至左面那人身上,盯著他壓于頸側的手,唇一冷揚,「當真不知?」

只為一勝!
他不怕,但是他知她怕。
鋒刃利亮,映著遠處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英歡看他,輕淺一笑,「去罷。」
縱是得此一人,舉案齊眉又將何待。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將身後眾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士兵小聲道:「此事確是不知。」
伐巍之令乃他所定,雖說方愷服之無異,可邰涗營中兵馬傾巢已出,鄴齊大營卻仍留了他一萬親軍——
兵事之慘烈,人命如螻蟻……
大曆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二軍定計合伐南岵殘部;二十八日夜,帝誓師于闌倉山北,五將分領二十萬兵馬,南下襲巍。
陣在前,她在後,人www.hetubook.com.com居於馬上,心躍至城中,看油櫃火箭飛至城頭,火亮迫眼,滿耳都是衝天廝殺之聲,城周南北兩面青煙滾滾,夜竟不似夜,血光染幕,一刺燙至眼底。
先前見他右臂活動如常,以為他傷已好,竟不知還需日分幾次換藥。
那鄴齊士兵慌忙抬手壓住頸側傷口,急著往後退了兩步;另一人更沒料到英歡會動怒至此,雖是不解,卻也不敢忤逆她,低了頭也想退。
她橫眉冷眼一望遠方城牆,猛地一抽馬臀,緊跟其後,疾速而行。
賀喜看著她,順口一道:「以為你早就睡了。」
另一名守兵急著叫道:「陛下!」
他站直身子,慢慢地鬆開她的手,看著她,嘴角一揚,又道:「真想能一直握著你的手,再也不放。」
方愷半側了臉,慢慢道:「你那長弓,趁早別用,免得添亂。」他停了停,又斜眸瞥她一眼,補道:「給你這刀可不是讓你陷陣殺敵的,防身而已。」
他回頭,沖她抬抬右手,笑得直侵人心,「當真無礙。」
賀喜眸深人頓,半晌又道:「算不得什麼事,你……」
不禁又猶疑起來,心中更是忽上忽下,定不下來。
英歡眼波輕轉,見他一直未動碗筷,不由挑眉道:「只勸我吃,自己為何粒米不進?」
五更已過,人竟是一絲睡意都無。
她面如朗月初霽,稍一揚唇,輕聲道:「此地山澗清泉色澈味甘,用來沏茶,正好。」
她怒火中燒,一腳踢飛地上之劍,心底一陣陣地抽痛……她不需他這般為了她,以命相搏!
洪微雖面露詫色,卻仍道:「是。」
憶起先前見他傷血泛黑,那日又被她以劍相抵、捅撞之數不知何幾,抱她滾落山坡之時硬以傷臂護她周全……
賀喜聞得帳外之言,眸色忽而一深,轉瞬又亮,慢慢起身站穩,看她道:「三日後發兵,鄴齊軍中雜事亦多,便不特意抽身過帳看你了……若有它事,可來找我,或者遣人代言。」
英歡緩過盛怒之火,慢聲問他二人道:「昨日接報時,中宛大軍行至何處?」說完,又挑眉望了眼地上落劍。
此次若能一舉伐滅南岵殘部,定當調兵北上,直搗燕朗大軍一部——
只一瞬,就見前方血濺七尺,戰馬遇刀而翻,士兵滾馬落地,甲盔觸地之聲紛紛不休,打頭陣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騎兵損一折二,後面數千人馬立時止步不進。
令自上出,他謹奉聖意。
鬢邊一聲利耳之音,頰側火辣辣的痛。
後頸處忽而一冰。
並未寬衣,就這麼躺在榻上,靴底一下下磕著榻側木緣,彈指算著時間。
方愷眼眯人僵,緩緩半轉過頭,頸后冷硬之物亦隨著他的動作而移至頸側,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處,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給曾參商的那把彎刀。
二里之距,眨眼之間便至城下。
方愷見她人已回復常態,嘴角不由一撇,直盯著她賓士過來,卻不說話。
可若不問,心中卻是更疑……
聲如洪濤,響震耳骨。
二日前定令那次,不知他心中還盤算了它事,怎的今夜竟像是瞞著她要行何計似的。
心底驀動愈來愈大,悄悄斜目看他,見他神色依然如常,側臉陡峭剛硬,可手略微一動,就覺出他掌間在微微滲汗。
知他統軍帶兵定非閑適之君,卻未料到他擁一國之重,卻對自己如此苛責。
右面那人辨出她眼中何意,忙道:「五萬人馬將過登州,距闌倉山北尚有三百里。」
須知此次二國合軍共伐,邰涗意在囚人,而鄴齊旨在奪財,倘是邰涗大軍眼睜睜看著封樁庫被火燒毀而不入城施阻,那負責牽制南岵城西大營、以便方愷之部能順利攻破西城的七萬鄴齊大軍又怎會罷休,而兩軍之間又會成何局面!
她心裏一驚,盯住那士兵,緊聲追問道:「可知是去了哪裡?」
昨夜所道賓州大軍遭襲——
怕是此言說出去,天下也沒幾人肯信。
他長臂撐起帳簾,笑著看她。
乾乾蒼穹夜下,兩軍大營之中,他就這般旁若無人、毫不顧忌、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外面夜已全黑,如炭似墨,黯無月星。
守衛在帳外低聲道:「東面營中來人,說是隨駕醫官,欲請鄴齊皇帝陛下回帳換藥。」
他停下,轉身對她,低下頭湊近她的臉,道:「其實我不怕叫他們看見。」而後笑了一下,笑中深意她一眼既明。
方愷皺眉,低低「嗯」了一聲,扯了扯掌中馬韁,不語。
瘋了不成!
賀喜眼映星光,眸色于夜下卻是更黯,看著她,低聲道:「午後接報,六日前鄴齊大軍于賓州城外遭襲,帳間幾將是連夜從東趕來的。」
後面人馬轟然踏屍以入,拼將砍刺城門內側南岵守兵。
一禁軍士兵上前,低聲禮道:「今晨,鄴齊皇帝陛下抽點東面營中留守之兵八千人,出營北上,至此時猶然未歸。」
賀喜斂笑,低聲道:「人在軍中,一向只吃兩餐。」
方愷臉一冰,定睛看過去,隨即一揚嘴角,轉身側耳,半刻之後又聞身後西面隱隱傳來廝殺之聲,不由低聲對曾參商道:「該走了。」
她訝然,心底驀動。
…………
賀喜用力一握她的手,低聲問她道:「笑什麼和_圖_書?」
她垂首,笑容瞬時皆消。
蒙頂天家貢品,千金難求半兩。
英歡心中又慮,以賀喜之雷行之風,莫論此時派兵還能否追尋得到,便是追上了,恐怕洪微也攔他不下,不由又道:「若是鄴齊大軍一意北進,你便領兵與其同進退,只道是朕遣派你去的,一切都聽鄴齊皇帝陛下之令。」
方愷扭頭,見她神色慌茫,驅馬過來,揚手沖她坐騎之前揮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習慣這種事,莫要于戰場上露出這神色!」
曾參商看著眼前血幕戰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緊緊攥著身下馬韁,萬沒料到方愷會下如此狠令,而邰涗士兵們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曾參商收好那彎刀,淡笑一下,並未多言。
英歡僵了半瞬,突然莫名一笑,不過短短三日而已,便從他口中聽得兩次似諾之言,她與他之間的那根坦信之梁,當真是危且脆。
「站住。」英歡眼底血紅,聲音寒滲骨髓。
這才想起他之前甲胄俱全,堂然就是一副即將率軍出兵之樣,可她竟被他三言二語就攪得失了神。
卻也不知還能說什麼。
方愷身上銀甲之光于陣中甚是醒目,臂夾長槍,待人馬又行一刻之時,忽而轉身傳令止軍不進。
英歡素麵斜影輕蕭,抬眼對上他的目光,笑意暖融,非在怪她,不禁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大軍南下,夜裡實在清冷,心裏面……」
方愷飛快轉身,望見城門已開一縫,立時沖騎陣左翼狂吼一聲,令其入城以攻。
天猶未亮,卻召這許多將領親隨入帳議事,這是要做什麼。
她心中如鼓在震,恨火飛竄,抬頭朝遠處高聳城牆上望去,伸手一把扯過身上長弓,又抽出五支箭,猛地張弓,將五支白羽橫鏃利箭一口氣全搭于弦上,而後定睛朝城頭火光望了一瞬,右臂一震,指松箭發。
兵馬一波波停漾止住,黑壓壓覆于巍州城外廣袤之原上。
「世間體統……」賀喜低笑,好整以暇地丟下綢帕,以手撐膝,望她道:「你不喜歡?」
餘生盡耗,只想同她在一起。
英歡忽而回神,眯了眼去看,見是他,隨意一揮袖,道:「虛禮免了,過來些。」
賀喜薄唇彎了一下,之前甫一見她入帳時的驚詫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礪案沿上輕輕一敲。
她垂眸,耳根又紅,答不出,右手握了銀箸輕輕撥著碗中的飯,卻無心再吃,心底鼓動非常,聲震人軟。
人行馬過,噤聲無言。
曾參商恍然回神,抬手飛快一抹臉側,見沾了點血,幸而那箭只是劃破了臉上一點皮,足底一硬,轉眸就見方愷帶怒策馬回陣。
歡若平生。
英歡啟唇吸了口山風,慢慢轉身,大步走回行帳,進帳后拾了先前扔下的那書,放好,熄了外帳燭火,進內帳歇息。
她想要冷笑,可人卻僵乏難耐,臉上連一絲生色都作不出,眼前血幕片片,又想起狄風戰死的那個夢。
她會意,垂睫轉身,輕步出帳,身後男人跟著出來,帳簾重落。
她朝他一笑,半側過身子,道:「是我多慮了。你且去忙,我回帳去。」說罷便要抽手而走。
方愷咬牙,右臂猛地豎起手中長槍,大聲怒喝道:「攻!」
不想再看他一人獨自扛下那種種之難,縱是不能替他分愁,亦不想被他次次隱瞞。
耳膜顫顫,遠處高喝甲震之聲隨風飄過來時已淡得聽不清。
他低首行禮,「陛下,」聽不見英歡開口以應,不禁抬頭,見她倚在案旁發愣,便又道:「陛下?」
十步之後忍不住又回頭看,恰見他才轉身,大步飛揚往回走去,身上玄甲色泛鴉青,一路漸漸隱入夜色當中。
身邊空空之時,心中可偎之人,只有他。
賀喜過案之時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將,那小將頓悟似的,立時上前去將案上那張薄牛皮捲起來。
英歡目光轉寰一方,鄴齊中軍大帳周圍仍無守衛,憶起先前帳中幾人之前在帳外似是見過,想來當是夜深營空無人擾,才被他叫入帳去的。
知道了,他的事其實有那麼多,她都不知道。
星光萃燦,懸冷清輝,蒼涼夜幕綴石朵朵,淺風非疾卻侵人。
雖是那般低深沉摯,然到底……能不能信他。
洪微領命而退,帳簾掀起又落,夜風順隙撲入,險些撩滅燭焰。
分明就是騙她之辭!
英歡晗首,又叮囑一句:「北面若有動靜,隨時派人回營以報,萬不能耽擱。」
曾參商挑眉,伸手接過,夜色之下看不甚清,隱約可辨得是把彎刀,不由握住刀柄一抽,刃光亮眼,她抬頭,笑道:「是把好刀。」
乾燥骨硬,有力而又溫暖。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切,魂魄似被抽出,思考不得動不得,如石雕一般定在馬背之上。
合營之處有兩個鄴齊士兵,見她過營忙上前相攔,道:「陛下,皇上不在營中……」
抬手去一旁瓷盅里拈了幾片茶葉出來,放在掌間,慢慢地捻了又捻。
八萬兵馬瞬時如石斷水一般分裂成十陣,由各將校帶了,分開朝西城高牆火亮之處疾行而去。
一望西面城門,守兵竟是一時全撤,方愷本欲帶軍追攻而入,卻在見了內城大火之後,急令全軍留地以待。
她胸口似被石車碾過一般,從未料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戰場之象竟是這般慘烈,血肉撲飛之際她幾將窒息,只拚命地拽穩了身下馬韁才定住了身子。
賀喜牽住她的手指,前邁一步,低笑道:「我送你回去。」粗糙長指輕輕揉搓了她的手心一下。
「愣著等死啊?!」他向她大聲猛吼,手一扔韁,指向後面遠處,「給老子滾回去,省得讓人分心!」
五千人馬可謂杯水車薪,然聊勝於無,她傾己之力,所能做的不過這些而已。
這一生能這樣喚她、敢這樣喚她、願這樣喚她的,不過這一人。
空敞敞的大營間甚是清冷,只有北面遠處傳來的錯甲之聲漾起一絲生氣。
一覺竟是無夢,睡得極其香甜。
她微異,纖眉挑得愈發高了,「為何?」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天色是一夜最黑之時,心始終還是落不至底,在胸腔內忽上忽下地跳個不停,愈發緊張不安。
他望著她輕開輕合的紅唇,半晌才挪開眼,笑道:「才想起,我帳中還有些許蒙頂甘露,你若想要,我遣人給你送來。」
為狄風報血命之仇!
濃濃諷意,外加不屑之情,她就是傻子也能聽出他話中之意。
她盯住他的眼,直截了當問他道:「到底瞞了我何事?」
賀喜看著她,眼中光亮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下一瞬便對身後眾人高聲冷冷吩咐道:「留在帳中等朕。」
奇癢奇麻,她心底一酥,駁不出口,夜色掩了她面上綻紅之容,半晌才一點頭,輕聲道:「只得到兩營相匯之處,不得叫邰涗營中守兵瞧見了。」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過一口氣,俯身便朝馬下一側嘔了起來,像是要將五臟六肺全都吐出來。
兩列前鋒步兵疾速將撞車撤走。
英歡攏衣出帳,吸幾口外面山間清風,心情頓好,欲叫人傳膳之時卻見幾個守衛神色均是古怪,不由蹙眉道:「怎麼?」
…………
英歡兀自僵在帳口,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帳中諸人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自己飛快一掃帳內諸人。
人一下子便如張弦之弓一般,心中緊不可耐。
非見他一眼不可,否則心不能安。
帳中其餘人等瞬時回過神來,紛紛低頭頓甲,向英歡齊聲道:「陛下。」
終究是放不下心來。
最前面的邰涗士兵們躍馬而下,一列將倒一列又上,數人手持長槍聚於一處,拚命狠頂刀車無刃之處,以血肉之軀生生沖開一路。
方愷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聽她這麼一說,面上竟露出些臊色,轉了頭過去,自己向南望了半天,然後抬手在腰間摸了一陣兒,解下來一物,回身遞與她,低聲道:「喏。」
還未來得及細想,睫轉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一路疾行,東面竟是靜得詭異,往常兩營相匯處的鄴齊守兵也不見,看見遠處中軍大帳中隱隱透光,才知他人已歸帳。
二人停下,對望一眼,僵然不敢動。
不是淚。
洪微聽了微一皺眉,此二令互為矛盾,著實讓他摸不著頭腦,不知英歡心中究竟何意,默了半天,才應下來,「是。」
曾參商雙手止不住地發抖,咬牙定神,對上他的眼,將長弓挎回身後,大聲喊道:「方將軍愣著做什麼?攻城啊!」
英歡微低了眼,看著足下淡影,二人步子相諧,身形相偎,般配萬分。
為帝十三年,第一次御駕出征在外,第一次親睹大軍開拔,第一次知道縱是徒守帷幄亦非易事。
她慌慌忙轉過身子,待心中狂起之瀾小了些,才又回頭,看他道:「賓州之事若有變數,莫要瞞我。」
英歡微怔,這才發覺天已漸黑,自己竟忘了叫人燃燭,便輕點了下頭,待看他走去帳角將幾處高燭點了,才又道:「此次討伐巍州南岵殘部,未點京西禁軍,你心中可有怨?」
燕朗之部,中宛大軍五萬,他竟敢只抽八千兵馬便北上阻援——
英歡眼瞳一縮,眉頭緊皺。
她起身下案,走至他身前,定望著他,低聲道:「你出兵北上,沿向登州一路派探馬索尋鄴齊大軍之跡,若遇之,則傳朕口諭,攔其不得北進。」
她看他,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卻又被他握得更緊。
洪微上前,遲疑道:「陛下,可須臣點幾支帳燭?」
五支利箭齊齊射向城頭,一箭一中,五人倒下。
鐵甲似浪而動,人馬若洪前淌。
曾參商聞言驀然抬頭,竟不敢信。
他嘴角紋痕刺眼,半晌又道:「此事乃鄴齊軍機要密,未與你提也算不得什麼,況且今夜發兵巍州,又不得讓營中將兵知曉此事,以免亂軍心挫士氣。本以為你入夜後便歇息了,未曾想到你竟會找來。」
掌中之劍砰然落地,濺起沙灰一片。
英歡看他,水瞳凝亮,並不勸他進食,只點點頭,輕輕道:「知道了。」
實在不安,難以入眠。
萬人齊動,帶起風嘯一片,颳得曾參商頰痛眼眯,但見人馬自她身周呼行而過,如黑浪一般向西涌去,不由心起巨潮。
難怪不願告訴她,寧可騙她也要瞞她。
洪微人至之時,正是夕陽全落之景,天際並未全黑,卻是灰濛濛一片,行帳中光影黯淡,並未燃燭。
風雖不寒,可她身上竟是莫名的冷。
英歡人怔心僵,抬眼便去看他右肩。
和圖書英歡唇微揚,目光帶了嘉許之意,輕聲道:「倘若朕此時有事托囑你,需你出兵以任,你可願意?」
兩個士兵互望一眼,皆垂首道:「不知。」
城門裂縫將開之時,方愷驀然于陣中轉身,回首望向她,縱是隔了這麼遠,他那眸光也要比身後火光更亮數分。
抬眼就見方愷臉上染了血灰之色,眼中怒火似要將她燒透。
難得一享他之溫柔,然似今日這般共坐與食、相諧以對,往後又能得幾次。
左翼騎兵聞言皆握緊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門口的刀車時眼底均是血紅一片,聽得將令,齊齊高吼出聲:「沖!」
曾參商驅馬上前,至方愷身側,斜眉以望,低聲道:「方將軍為何叫大軍停下?」
醒來時日已西落,于遠處闌倉山巔銜了道火紅金茫,燙眼燙心。
倘若此次他是借伐巍之機欲圖它地……
此時營中才是真的全空了,人也空,心也空,思系南北兩面,搖絮紛飛一般,莫論如何都定不下來。
英歡望著他,腕間一用力,劍鋒染血,他頸間被劃開一條淺口。
手中盛了火油的大桶呼啦啦全翻向城頭之上的守兵之中,哀號之聲瞬起一片。
英歡蹙眉,又看二人幾眼,其面上惶惶之色猶然未消,當是不會騙她,這話聽起來確也像賀喜行事,便不再與這兩個士兵為難,上前幾步拾起地上落劍,冷眼冷聲道:「北面若有消息傳回,你二人當即時報與朕,否則莫要怪朕心狠。」
他無聲而笑,嘴角令紋深深。
英歡近帳,四下打探,卻不見可通傳之人,遲疑了一瞬,便直直上前撩起厚簾,走了進去。
內城東面紅光耀夜,火勢兇猛無比。
她轉頭看向帳簾,聲音作冷,「何事?」
頭一次,被他這樣握著手,同他並肩其行。
喜歡的罷。
賀喜看她半晌卻不見她開口,眸光一氳,伸手去一旁小盅里拈了幾片茶葉,探過去揉開她的嘴唇,塞了三兩片進去,「若是受不得羊肉膻腥之氣,嚼嚼這個倒能好些。」
他復又笑起來,道:「營中操練、外出行軍,將兵體力過耗,我只有少進膳食,才能感同身受,知道他們能撐到何種地步,不致下發不恤之令。」
莫論天子之尊,便是尋常將領,又有幾人能做到像他這般!
不禁皺眉,暗嘆自己心粗,傷重如彼,怎會這麼快就痊癒。
這番亂糟糟一攪,心中之前因徒留空營的緊張和忐忑之情頓時全無。
伏在馬背上動不了。
正左思右想時,腕間忽而一緊,她眸光一晃,就見他微微垂首,正在看她,大掌輕捏她的手腕,而後移下去,握住。
方愷眯了眯眼,忽而伸手撥弄了一下她身側長弓,挑眉道:「攻城之戰,此物多餘。」
英歡冷笑,「朕知道他不在,」她抬眼看看這兩人,辨出是昨夜在中軍大帳中是見過的,不由緊緊一攥劍柄,沉聲道:「鄴齊守營之兵,八千人馬去了何處?」
曾參商凝眉看他。
他深知她在想什麼。
自己不顧禮數地闖進鄴齊中軍大帳中,擾了他的正事,眾將齊對、待她開口,可她又不知該說什麼。
一看便知是集將議事之景。
他知她恨燕朗入骨,這是要替她報仇。
多年相峙相對互相猜忌,此時憶起他那滿腹心機狠辣手段,不由猛地升起一念。
她微一挑眉,竟沒料到會是這答案。
她猛地起身坐起,手扣在榻邊,緊緊攥了一把,而後下地,飛快出帳,往東面大營走去。
洪微搖了搖頭,恭敬道:「臣斷不敢有怨。」
曾參商一震手腕,盯著他,飛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數計,你也得率軍入城救火!否則,」她頓了下,眼中光芒凌厲,「我以監軍之身,將你當場軍法處置!」
撞車由兩列前鋒陣猛地推向巍州外城西門,隨著士兵們的震天吶喊聲,一下下地衝撞著厚重打卯城門。
曾參商人在馬上僵了片刻,卻是不怒反笑,道:「方將軍滯軍在此自有道理,在下不再多問將軍議策。」
褐眸溫光撩人,刀唇薄刃猶利。
將近城門那一剎,城門陡然自內大開,兩架白刃數插、猙獰似獸的刀車被南岵守城之兵疾速推出。
她轉身朝北看過去,兩軍千帳連之不盡,帳角如雨線一般,一路沒入漆黑夜色當中,只有極盡目力所望之處可見有點點火星。
滿滿一帳都是人。
方愷愣住,臉色變了變,一低頭,狠啐了口,自言自語道:「也罷。」又轉目看向她,咧嘴道:「城西三十裡外是南岵大營,至今身後未聞戰聲,可見余肖一部還未襲營;城南城北尚無火光以現,是以江平、于宏兩人未始攻城;待此三部先襲,南岵城內兵防勢必重南北輕東西,我部才可趁勢一舉攻破巍州西城。」
英歡手抖得握不成拳,死命咬著牙,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內城東面……」她急喘,隨後一頓。
鄴齊國之上下,內政外兵,十三年來全仗他一人扛持,該是怎樣辛苦難耐,外人誰能體會得了?
隨一聲尖嘯,左前方馬陣側翼飛速馳向巍州西城之門,一路之上火箭猶然未滅,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馬蹄染血踏火,沖向城門之速銳不可當。
方愷回首,雙眸漆黑如夜,抿著唇盯了她一陣兒,才一扯嘴,輕嗤一聲:「曾大和圖書人難道是怕方某臨陣不戰?」
風簌簌掃帳而過,此夜冷甚前一夜。
頭頂星轉夜移,天際隱隱泛白。
八萬兵陣于夜色中疾速而行,遠處巍州城西高牆之上隱有亮光,縱是尚有二里亦能一眼望見。
那小兵以為她是不滿他之所言,慌忙又接道:「皇上今日抽點營中八千人馬,親率大軍北上,意在阻其所進。」
英歡微微一笑,聽他兩句話,心便一下放了下來,道:「好。」又看了看他,緩緩轉身,自向前行。
她搖頭,仍是笑,但見遠處邰涗營帳可見,不禁一晃手腕,小聲道:「你……回去罷。」
他驀地笑出聲來,而後沉沉一嘆,牽了她的手往前走,一步連一步,奇慢,奇慢。
相鬥相識,相念相愛,天下萬萬人,惟他能知她心。
她先前只見那牛皮上繪了圖字,因站得遠,並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時待那小將收卷時再一瞥,隱見像是地圖。
她冷眼一掃,「說不說?」
一入帳便叫人傳此次統京西五千禁軍護駕至此的洪微過帳見駕。
城南之向驀然升起衝天火光,又有石落人嚎之聲。
頭雖低著,心雖顫著,但城中突起衝天火光一片時,她卻猛地撐起身子,抬頭望去。
如此說來也是合理,倒是自己先前……莽撞了。
那小兵未料到她會這般冷戾,一時抖起來,卻仍道:「……真的不知。」
英歡聽了,一時更是窘迫萬分,臉上雖作冷色,手心裏卻滲出幾粒汗。
只是因身子太難受才……
猛地策馬至陣前,高聲喝令麾下諸營都指揮使,分兵全速向巍州西城進發。
帳外人行馬疾,踏飛營道塵土一片,灰入青夜,人在營中都能感到腳下隱隱在震。
披盔戴甲,色澤陡亮,帳中糙燭火苗跳動,映得人人臉上驚詫之情更是詭異非常。
她嘔得眼裡都要滴出水來,頭昏身軟,手撐在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二人忙點頭,「遵陛下之令。」
「自當從陛下之令。」他低頭道,語氣毫不猶豫。
英歡眼眶忽而凝淚,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不過聞得他這帶笑一言,竟是比生離死別還讓人揪心。
京西禁軍上將下兵,對她禮敬之數自非東路大軍可比;此次兩軍合伐巍州,方愷因洪微麾下人馬未曾經戰,便留京西五千禁軍于大營中,一兵一卒都未調用,而洪微自始自終也未說過什麼,尤是令到既行,毫無怨言。
曾參商知他心生敏銳,尤是自己所道何言在他耳中都成了監軍之辭,不由皺眉,道:「在下因不解才問,方將軍何必出言相諷。」
英歡夜未入眠,獨自在帳中映燭而思,時不時地拿鏨花銅細挑挑燭芯,心不在焉地盯著手中書卷。
她垂睫略算,待斥候快馬回營以報之時,中宛大軍當是更近,難怪他要連夜布議出兵,口中不由又問道:「鄴齊八千兵馬發往何處?」
半步將入,抬眼看清裡間之象,人一下子生生愣住。
氣如風揚,士不懼死。
經歷過太多殘伐、猜忌與峙難,點蜜也成一番冷。
方愷冷眉低眼,側身對著她,壓低了聲音道:「休得干涉軍令!西門守軍全無,南北二面未破,它內城東面縱火以誘,你知我大軍進城之後不會遭伏兵來襲?!」
曾參商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睫,手緊緊攥住馬韁,心還未從先前親手張弓射殺敵軍的激震中平復下來,此時更見不得這種血飛人倒馬哀嘶的景象。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麼。
她見他轉身欲走,不由起身叫住他,不放心道:「你這傷……當真無礙?」
帳外金鈴叮叮作響,有人來稟,「陛下。」
是賀喜在為二軍五將諸校誓師。
還未反應過來時,手中馬韁便被人狠狠一拉,人馬轉了個圈,朝向後面。
洪微再點頭,「是。」
英歡微窘,自知白怪罪了他,心中一時惆悵,先前質問他的口氣卻也收不回來,只得干站在原處,半天才抬睫瞥他一眼。
西城之上守兵果然不多,但弩兵一排排的箭雨射入邰涗陣中,馬翻人落,刻刻見血。
帥案被移置帳間,其上罩了張油布,布上鋪了一大張透光薄牛皮。
她蹙眉,轉眼去看他。
原來心中緊動、情思翻湧之人,不獨是她。
英歡無言,但看他利落甩帳而出,久久才坐。

偏他一副萬事不摧,鐵骨錚錚之樣,縱是身傷體疲,也作雲淡風輕之態。
當日因茶識他;其後他輾轉兩將之手送與她的那一小瓶蒙頂甘露,她不過只在那一夜飲過一回而已。
夜裡山風輕緩,天空皓月獨輪,不見星色。
賀喜點頭,笑意略淡,道:「只管放心去睡,二十萬大軍才發,最早一路也要待今日入夜後才近巍州外城,你在營中擔心亦沒用。」
士兵搖頭,握戟道:「問過東面營中的守兵,卻道聖意不可泄,又道昨夜裡陛下去過東面大營,當是早已知曉。」
三更造飯,五更出兵。
曾參商見他這神色,想見當是同她想的一樣——巍州內城東面乃邵定易所居之處,從南岵宮中封樁庫攜至中宛的殘財也盡數屯于那裡,此時東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棄城以逃,寧可燒毀大量財物,也不肯叫鄴齊邰涗佔了去!
曾參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裡滑出一粒水,順甲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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