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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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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一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一

英歡聞言抬頭,見他眼中還是橫波淺亮,辨不出他面上安若之色其下藏了何意,不禁揚眉,不知該說什麼。
遠方北戩大軍仍然停著不動。
雖無署印,可她卻知這是他親筆寫與她的。
英歡心底焦躁,正欲起身時,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響起寧墨的聲音:「陛下,是臣。」
心不由一緊,又一動。
她握著那紙的手鬆了些,眼底陰霾之色愈盛,臉色冷然,開口輕聲又道:「……當真是,人心難測。」
想當初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以北戩一偏隅小國,怎會有朝一日敢舉傾國之力、趁隙攻伐她御駕所處之城!
因是她身子大小疾恙,太醫院上下,就只他一人最是清楚。
府衙官宅上房內,湘簾拂顫,窗上冷布薄似光,主廂偏陰,屋內較之別處要涼上些許。
今夜輪到她被人圍攻。
竟然是他!
他眼神一斂,面色恍然,未發一辭便退了出去。
因他終於不再總是將她瞞在鼓中,肯事先叫她知道他的打算。
然她大軍兵力所布,又怎會被北戩輕易知曉……
他站在原地,看她形如傲梅之枝,束髮散絲于清晨涼風中輕揚,足下飛快地朝北面城頭走去……不由又是低低一嘆。
小校面有憤色,卻低了頭,小聲道:「……北戩攻勢太強,軍中弟兄們疲累幾日,此時力有不逮。」
十九日,邰涗大軍破倉州,中宛西面二鎮復歸邰涗所佔。
英歡淡淡一抿唇,聽他解釋幾句,便全明白了。
「陛下,北面急報!」

英歡緩緩睜眼,身子仍然軟而無力,伸手一探,身邊床上空空如也,錦褥散著一絲涼氣。
他在眾人驚愕目光之下,又緩緩上前幾步,身臨牆頭才止。
然後慢慢壓下頭,嘴唇在她額上點了一下。
他叫她留在這裏,等他回來。
早就該知,她這一生,怎會有清享了無澀事的時光。
遠處萬人陣前,利箭懸于弓弦之上,眼看便要齊齊而發——
大曆二年正月,寧墨初錄太醫院內捨生。
寧墨看著她,眼底稍稍一黯,又道:「入城后聽聞……鄴齊皇帝陛下對陛下甚是禮尊有加,戰中軍前,事事都對陛下頗為照料。」
他動作停住,撐臂在榻,透過濃濃夜色看她,「陛下去何處,臣便去何處。」
一個小丫鬟早已垂首輕聲道:「回陛下的話,曾大人天未亮便過衙候駕,此時正在外面等著。」
她有病在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此時隨軍奔襲突進,他心中之意,是要叫她留在順州城中,好好養病。
丫鬟們退出去,只過了一小會兒,曾參商便叩門而入,掩了門上前來,向英歡行了禮,臉上略有猶疑之色,半天才道:「鄴齊皇帝陛下今晨……」
趙爍慌慌然跪倒,伏在地上,連叩數下,顫聲道:「陛下恕罪,軍中攜葯不足,單缺御藥房一味成藥,因是未及……」
曾參商在旁低聲道:「陛下,方將軍及風聖軍其餘四品以上將校都已在一堂候著了……」
她昨夜便知……
英歡輕吸一口屋外撲進來的涼風,沿案緩緩坐下,攥緊了那紙,眸光散淡,半晌才啟唇冷笑,「當真是人心難測……」
她呼吸驟窒,盯著他的雙眸瞬縮如針——
屋外只過風聲,戰鼓之聲已然消彌,此時靜得不可思議。
「帶兵已走?」英歡淡淡接了她的話,問道。
向……朱……
英歡撇一眼那粥,眉頭小動,看他道:「今夜難得無戰聲,你不必耗神,趁時好好歇息去罷。」
外面忽然急匆匆跑來一人,險些撞到他身上,卻也不顧陪禮,連稟也不及稟,便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想著想著,思緒便漸漸飄得沒了影蹤,夏日熱風透過窗上卷竹涼布,絲絲吹來她身上。
可心雖如此,卻又實說不出口,才借了那一紙信箋,叫她知曉這一事。
英歡將人盡數遣退,自落了床幔,倚在軟枕上,闔了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北面大軍前些日子遞來的戰報。
遠處攻城之陣慢慢止住,而後弓兵上前,立盾俯身,排排彎弓一字列開,直對城頭之上。
正是趁中宛北面禁軍在吳州一帶與鄴齊大軍膠著之隙,她才派于宏及林鋒楠北上攻討那幾大重鎮,此事若是讓他知曉……
她急急一喘,手一撐榻,飛快轉過頭來,略暗的屋內並未燃燭,可身後那一雙湛澈眸子清清亮亮,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瞳縮人驚……
此次御駕親征,他貴為皇夫,不便隨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願點他伴駕,由是才命太醫院老臣趙爍為隨軍醫官,一路伴她至此。
于宏同林鋒楠兩路于中宛北面亦是連戰連勝,一連拔下四大重池,順利得讓她聞報幾近啞然。
英歡晗首,淡笑,隨即高聲道:「你同將兵們在此辛苦和圖書力戰,朕豈有高枕于榻之理?」看見女牆之後的士兵們都紛紛朝這邊看過來,聲音不由又高了些許:「邰涗風聖軍之威名,赫赫響震五國廣川,從前未聞有敗,今後更加不會!」
她抬眼看他,凝眸一瞬,竟是點頭道:「好。」
但,如此天衣無縫之計,到底是……

不遠處可見方愷銀甲,在眾人中灼灼醒目。
順州城內民生尚安,方愷領風聖軍駐守在此,倒也一時無事。
「是無用……」他聲音略啞,喟嘆一聲,轉身拉落帳幔,隔了團紗紋帳看著她的臉。
方愷聞得身後有異,猝然轉身,待看見英歡戎裝之影,臉色不由大變,急急道:「陛下……」
從前在京時,夜夜都是他陪她入眠,自他人至順州后,她先是因病,而後又因戰務纏身,對他態度一直疏離有加,早已不復從前那般親近。
平穩無波的聲音,聽不出其間何意。
英歡靠枕坐著,凝神聽著外面那海浪似翻滾的戰聲,低低道:「北戩大軍開始攻城了。」
熱意睏乏。
時上抱病未愈,坐守順州,命于宏、林鋒楠二部自倉州分兵向北,趁中宛北路禁軍南下之隙,疾攻中宛北面數州。
點燭閱卷,似是已然習慣了外面震天戰聲。
曾參商點頭,道:「于林二位將軍至今還未破城,但來報說倉州雖堅,卻也抵不住圍守時久,破城之時指日可待。」
趙爍急忙又道:「陛下息怒,待京中器甲發來,定能補足所缺之葯,臣自當……」
落葉娑娑,被風時時掃進掃出。
似粗礪之石從心尖上碾過,她驟然驚醒,急喘著猛地坐起來。
八萬大軍橫掃向南,如此不留後路之勢,若非確信她無重兵屯于順州,又怎敢這般無所顧忌?!
英歡面色未變,迎風側目,看向身旁之人,終是淡聲對他道:「……竟然真的是你。」
時鄴齊大軍東進勢猛,連拔忝、關,遂下裕州,直逼吳州。
初七,十數將校不忍其辱,連番請戰,上按劍于側,命左右諸將閉城不出,違者立斬。
曾參商連寧墨仍然未退都不避,飛快抽了封折報出來,手指微抖著遞上來:「一刻前剛送到的……北戩出兵南下。」
也不知他是會贊她機敏,還是會惱她圖利。
她摸了摸那紙,將折之時,卻發現其後粘了一張薄薄的信箋,不由一怔,然後小心將其摘下來。
寧墨知她自從北戩大軍逼城后便一直戎袍在身,連入夜歇息也不寬衣,當下也不多言,見她撩帳上榻,便去吹了案燭,也和衣睡了上去,躺在她身旁。
……北戩此次,當真是算盡心機,挑了個好時候!
英歡垂眼,唇角輕輕一扯,伸手拿過那粥,一勺勺舀著吃完,然後叫人進來,侍候著洗漱一番,便要和衣就寢。
多說何用……
寧墨……
方愷皺了皺眉,心知定是來不及,卻也別無更好的辦法,只得點頭,又道:「北戩大軍來襲,順州城中只有風聖軍不到二萬人馬,實是勢危,臣等雖定會拚死守城護駕,可卻不敢存完全之念,陛下是否移駕……」
一堂門檻處光亮堂堂。
曾參商話語如珠般地急急又道:「北戩十萬大軍齊發,二萬在北佯攻中宛邊鎮以遮人耳目,其餘八萬繞過劍峽、沿西境一路南下,直撲順州城!」
白袍廣袖一擺既揚,隨風而起,顫動兩陣士兵目光,在黑煙鐵霧漫天而滾的城牆上,煞是耀眼。
英歡神色未變,似是意料中事,只一牽唇角,並未多言。
先行發往中宛東面、意攻都城吳州的四萬兵馬在齊州受阻,中宛知燕朗戰死,飛速自北面調兵南下,欲剿鄴齊四萬大軍于齊州之外、以固吳州之守。
寧墨跟在她身後,也不勸,邁過門檻后才道:「來時恰遇人送報,臣便順手帶來了。」
當日賀喜以此計速破順州城……
英歡猛地起身,攥紙入掌,「走。」
早先邰涗遣沈無塵、鄴齊派古欽先後出使北戩,所議不外乎就是今日這局面,就算北戩此時出兵南下、欲趁亂圖佔中宛北面數州,也不過是意料中事而已……
他這才又回頭,藉著燭光仔細看了看她,眼底攢了些笑,開口道:「陛下不願見到臣?」
英歡人一僵,目光凜凜,抬手一把扯過來,邊展開邊道:「北戩出兵,便是讓它中宛幾州又有何妨?何至於慌張至此地步!」
寧墨撐掌于案上,微一低頭,眼裡黑溺,低聲道:「今夜由臣陪陛下,可好?」
鐵色冷戾,劈入黑漆漆的人甲陣中。
英歡自傍晚離了一堂,回至官宅上房內后,便再未出來過。
幾年來她在宮中用藥之度一向是由寧墨同另一太醫院輪臣互診,而自他被冊皇夫之後,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診脈獨斷。
臉上落下男和-圖-書人的手,溫柔的,乾燥的……
病日已去,人的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
他僵著臉,隨她一道下床,不再多言。
來報懇請他在破順州后,疾速御駕揮師、率軍東進解圍。
恍恍中又想起那一碗微甜糯軟的粥來,她輕哼一聲,眼角有些濕。
上會諸將於堂,下旨調奉清路禁軍南下以援;時城中守軍上下不及二萬,左右進言,請上移駕,上怒而駁之,眾人弗議。
…………
他鬢角發飛,側臉清俊如常,偏過頭來看她一眼,漠然一笑,道:「我本姓向,單名一個朱字。」
她微怔,蹙眉瞧向他,一向見他溫潤,卻不曾料到他還有露出這種神色的時候……
夏夜炎炎,其心涼涼。
天蒙蒙開始亮。
半晌之後她才又睜眼,撐著起身,見床頭掛了金鈴,便伸手去拉,鈴一響起,屋外便有人來叩:「陛下?」
近半年來人在軍中,吃疲受病連綿不止,突來這些清蕭時日,倒讓人有些不適應。
四策都非良策。
喉頭泛起腥甜一片,她歪過身子,掩袖低咳起來。
想著,他臉色便漸漸冰了下來,站起身,將紗幔掩好,垂首對她道:「莫論如何,臣此番前來,定會照料好陛下,不再需旁人操勞。」
破城之後連夜帶她入城,是想要在走前,親手將她安頓好。
「陛下?」方愷見她出神半晌,不禁急急低喚一聲。
她輕一喘氣,頭暈口乾之感又竄上來,身上虛汗陣陣,連日來感覺竟比先前還要難捱,心急病更甚,火上添火。
方愷眼中有水光湧現,驀然回頭,沖右弩台高喝道:「放!」
……諸事尚安。
誰知卻會突生這麼一場大病,讓趙爍都手足無措起來。
三軍陣前,將士們為國而置死生於度外,她豈有膽怯之理!
粗略一翻,才發現其中有東面來報一封。
風聖軍將兵們面疲之色,一眼就能看得出。
一覺睡醒,已是日過正午。
身旁之人亦醒,「陛下?」
十一日,鄴齊兵敗齊州,西退百里,紮營禦敵,整軍待守。
「不必,」英歡冷冷開口,立時斷了他後面要說的話,「朕就坐在城中,等著它北戩大軍來!」
以為北戩恃其地險,最多不過是圖中宛北面幾州……豈知它竟能算得這般精準,于這時突發重兵,直指順州!
…………
驀然驚覺,她此時正被人抱在懷中,先前那分明不是夢……
兩日前軍中十二個將校連名請戰,欲帶兵出城煞一煞北戩囂張之勢,都被她駁了回去。
時入盛夏,驕陽如火,流漿潑地。
她口中散出低啞的笑聲,可裏面卻漾著絲絲寥落,輕輕一捏他的手指,道:「睡罷。」
何況北戩幾日來輪番轟然叫戰,待城內守軍心疲力竭之時、在夜明時分突發攻城之勢,更是佔盡了先機。
英歡不等他開口,上前便問:「城頭怎樣?」
大曆十二年那個雪夜,她從康憲公主暫住寢宮出來,在殿外的廊柱旁狠狠咬他,哭著打他,含糊不清地叫著那個人。
倒是他,聽見她答應得這般快,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怔然半晌才微微一笑,「……謝陛下。」
趙爍伏腰在外,搭脈半晌,才收回手,不顧額上碎汗淋淋,只低了頭,道:「陛下舊疾仍是未褪,還需好生調養……」
之前提過讓他離城回京,誰知他無論如何都不肯一人獨歸,非要同她一道留于城中。
英歡眼底淡光微閃,道:「叫他呈來,朕亦有議同他相商。」
英歡瞳中一縮,人乍然清醒過來,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臉上陡驚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緩緩道:「京中發葯,倒將你也一道發來了。」
夜一下變得更加寂寥。
城頭上硝煙瀰漫,火箭似雨如注,紛落於牆內牆外,石彈每砸落於外牆之上一下,腳下便是微微一震。
…………
她眉頭輕蹙,猛地咳起來,一下又一下,重得震醒了自己,還未及睜眼,便覺身後探過來一隻手,輕輕扶著她的背——
自賀喜領軍東進至今,時過近三月,只聞鄴齊大軍攻城拔寨役役勝,卻不知他人在軍中是否一切安好無恙。
思緒之弦瘋狂在顫……
她不接他的話,只慢慢閉了眼,半晌才道:「軍中不比京中,你行事須得處處依規,否則莫怪朕不講情面。」
她微一蹙眉,著他進來,扔了手中的卷冊在案上,合掌撫膝。
她只望著他,並不開口。
她隨駕至軍中多時,大小戰役參歷無數,早已不似從前那般莽撞魯猛,卻不知今日何事能令她慌然無措成這副樣子。
窗欞上的雕花將透進來的陽光割得碎碎的,灑落一地。
順州既破,帝率鄴齊人馬重部連夜拔營向東,欲解齊州之急。
大婚喜夜,她縱是在迷濛不清之時,滿心滿念想和圖書著的,仍是那一人。
風漸漸走疾,唰地刮開她隨手擱在膝上的折報,一襲嘩嘩散落時,前面蹲下來一個人,替她一一拾起,折攏后又遞給她。
她直直上去坐了,眸光飛快一掃下面諸人,單刀直入開口便問:「哪一路調兵來援,最快?」
十月初五,北戩大軍兵臨城下,列陣擂鼓,激喊叫戰,日夜不休。
她也未避,只是垂了眼,淡了臉色,本是溫暖熟悉的懷抱,現如今竟變得這般僵硬陌生。
她半闔了眸子,心底惶然一動,知他在指什麼。
她眼底一熱,這字跡如此熟悉,不禁輕一嘆氣。
…………
燕朗其歿之鑒猶在眼前,哪容得他們隨意出城!
兜兜轉轉,還是落得這般局面。
北戩皇帝向晚第三子,初封寧安郡王,后封寧王,大曆元年四月歿,年二十。
他領軍一路破敵,中宛都城近在眼前、勢在必得,當此千鈞一髮之刻,又怎會輕易棄而舍之?!
思慮半晌,天色已然大亮,站在門外遠眺,隱隱可見北面城頭之向那面面軍旗,迎風擺旆,血色逆天。
大曆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北戩出兵,懷遠大將軍胡彭領八萬人馬越劍峽襲南,進逼順州。
英歡冷眸對上他逆光之面,見他眼中漆黑一片,不由道:「事已至此,多說何用?」
英歡動動眉頭,不多言,握了折報起身,越過他往回走去,待近主廂時鼻翳一動,才蹙眉道:「怎的還進葯?不喝。」
曾參商道:「方將軍今日人也過衙,擬了後面攻伐中宛西南諸州的議策,就等陛下起身相商。」
裏面詳言鄴齊大軍在東面諸州進程,無甚新事,看了看發報之時,已是十日前了。
及抵,上不豫,夫連日侍樂餌不離左右,診脈進葯皆親為之;月余,上疾愈,夫恐其疾復作,滯而不走。
負手于身後,白袍前裰被撲身而來的烈風吹成兩片,陡然揚高,如大翼之蝶一般舒展而飛。
他臉上神色如常,見她揚笑,眼裡一下溫潤了些許,低聲道:「自陛下出征以來,臣在京中日夜惦記著陛下,生怕陛下於軍前有個萬一……」說著,便抬臂,過來攬住她的腰,將她輕輕圈進懷中。
城外戰鼓隆隆之聲撕裂天幕,似是永無止盡。
北面捷報頻頻,京中又無大事,幾日來一晌一晌似被拖得長了許多,閑暇之時竟讓她恍恍生出如夢般的感覺。
他定定站了許久,待她呼吸漸穩,才側身,驀然一揮袖,掃滅燈燭之苗,又在黑蒙黯色中看她一眼,才轉身出了屋子。
…………
曾參商挑眉,沒想到她已知曉,不禁點頭,「帶了鄴齊所有人馬,五更之時便拔營向東了。」
…………
白袍寬敞的袖擺被風吹得忽上忽下。
足下如飛,長裙華掃一地落葉,清妃混著枯紅,秋殺。
看了那信箋,心雖存戚,卻也欣慰。
叫戰辱罵之浪疊疊不休,字字不堪入耳。
她理了理外袍上下,疾步走去門口,一把將兩扇門板噼啪推開,任夜風裹著戰火焦然之氣騰空而入,眼望遠處城頭之向,站著不動。
英歡一揮袖,阻了他下面的話,閉了眼,道:「所報糧草器甲,今日入夜前便可到城外,朕且等著看你如何行事。」
秋風起,颯爽掃紅葉。
領兵同方愷麾下風聖軍一道北上攻伐順州,是他因心中私情所行之舉,然聽聞鄴齊大軍東面有危,他又怎會滯而不動。
英歡眉頭擰起來,看清曾參商身上窄袍襟濕汗漬,不由上前,「何事如此慌張?」
英歡抿了唇略想了想,臉色更是陰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見他素白袍袖慢慢一收,眼中帶笑,看著她道:「陛下,是臣。」
彷彿她這一生,本就不該清享這般了無澀事的時光。
瘦瘦的下巴,明眸紅唇,臉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奉清路援軍仍在路上,何時能夠抵赴尚且不知,城中守軍就似困獸一群,日日夜夜被監于牢,雖有利爪,亦無法為戰。
恰是又一個五更。
過了許久,久至他雙眸被那刺眼火光晃得酸痛不已,火映天際才隱隱泛起一抹白。
英歡人在府衙官宅後院中,倚了石千,慢慢翻著手中的戰報,微涼秋風順著大袖敞衫一路竄進她衣裳內,薄羅輕鼓,襯得她人更顯清瘦。
她回頭,淡淡望了他一眼,見那白袍背影穩若不慌,已然出了屋外,這才走去案邊,揀過其上幾封折報看。
已過整五日。
只能坐等北戩主動攻城。
心底曠涼一片。
入秋之後日落漸早,夜風中肅殺之氣愈來愈濃。
英歡想了想,又問:「方愷眼下人在何處?」
嗖嗖之聲一波接一波。

再抬眼時,門口白袍之影逆著光,袖隨風揚,冷麵清清。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龍體生https://m.hetubook.com.com恙,太醫院接報不敢妄斷,怕若是單發御葯亦無法急緩陛下之疾,為圖安妥,才派人親來替陛下診脈。」
她只有對著那人、想著那人、念著那人的時候,神色才會變得飛揚陡亮,喜怒哀怨皆是情。
他怎可能不走。
倘是他有何物不願叫她看見,莫論如何她也沒法看見,而昨夜那紙信箋,便是他有意令她看見的。
風聖軍一向以奔襲作戰之力為傲,守城本就不是其強項,此時以寡敵眾,面對數倍於己的北戩大軍,士氣不振也在情理之中。
內城之中有城民惶恐哭叫聲,外城之中儘是兵戈攢動衝天怒嚎之音。
英歡冷麵凝眸,遠處城牆之下千矢之光,折透了天邊半陽,森冷不已,可她心中卻無一絲懼意。
頭更是暈起來,腦中混沌一片,再也不能多想。
他未及她再開口相詢,便輕一點頭,臉色愈冷,獨自斷認了她心中所猜之測。
那年……
英歡掩了眼中之情,不動聲色地收好手中信折,而後看向他,道:「可還有事?」
寧墨定立在門口,眼黯人邃,只看著她,卻不說話。
大曆十三年七月,鄴齊大軍東進遇阻,中宛北路禁軍疾速南下援都,欲剿鄴齊東路人馬于齊州之西。
她身子一僵,伸手抵開他,臉色頓時冷如冬冰,「何意?」
他低嘆,走去她身後,站著陪她。
十八日,林鋒楠進破宛軍于灤江口,直抵東岸,焚其營柵,又破之於瓜越,嚴、德二州平。
她竟會以天子之身,親自來城門之上督戰!
外面不遠處有人一路小跑過來,靴底鉚釘敲地噼啪作響,不多時便闖入眼際,是個戎裝小校。
她驀然側頭,冷眸看他,隔了夜色,倆人面上均是蕭然一片,半晌之後她回頭,動作愈發快起來,束了發后便越過他,下床穿靴。
英歡握著那紙的手微微有些抖,目光越過她肩側,朝寧墨看去,就見他聞言後面色亦變,不由壓聲道:「你先退下。」
大曆十三年八月,寧皇夫憂上疾亟,以翰林醫官之銜,親赴順州以診。
只是他面上陰霧轉瞬即逝,身子一斜,外面陽光撲過白袍一角,復又映亮了他那張淡穩面龐。
她猛地一閉眼,心口急劇在震,驚不能言。
寧墨進屋,走過來,將手中瓷碗擱在案上,對她道:「聽人說陛下幾日來吃得甚少,特讓人熬了些粥給陛下。」
只盼他不要受傷、不會有難。
事後她命他忘了此事,可他如何能忘得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露出那種絕望之色和瘋狂不顧之態……
他替她拉好袖口,扶她躺好,低眼看著她,又道:「想必陛下也未料到,當年杵州一行,日後會生出這許多事來……」
他低眸,臉色如冰染成霜,未有言語,似是默認。
是無用。
不等他再開口,便揚手遣退了他。
白紋袍袖一晃,她抬頭,就對上他帶笑的臉,聽他道:「風涼,你病將好,還是回屋坐著罷。」
夢裡也是模模糊糊的,有人將她抱起來,輕輕擦擦她額上的汗粒,又扶住她的頭,給她喂葯。
她淡一吸氣,越過腳下碎石,沿著城牆往前走去,一路所過之處皆起驚煞之音,所有士兵們看了她都不敢相信——
奉清路雖有餘兵,可卻比不上北戩大軍來速快;永興路兵力不足不說,便是東攻北戩,亦有函谷關為障,且北戩大軍直撲而來,只怕最後是會魚死網破;于、林二部已然北上縱深,此時折南而返,非但來不及,更會丟掉已佔數州;至於東面鄴齊大軍……
睡了不知多久,待聽不見蟬鳴,熱風噝噝轉涼,屋外忽然傳進些響動來。
不由一闔眼。
一進一堂便聞齊齊恭道「陛下」之聲,前方又有人升座與她。
城上守軍人人怔愣,不明北戩大軍緣何如此。
勁松逍揚的四個字,似要飛起撲入她的眼中。
順州城防甚固,若是北戩大軍拖而不攻,倒也能堅持些許日子,待奉清路禁軍一旦抵赴,到時內外同時出戰,定能將北戩削個措手不及。
葯汁苦不堪言,嗆得她幾要吐出來。
她仍是困著,醒不過來,只翻了個身,青絲滑開,鋪滿頸周,身上虛汗又開始冒。
她闔眸一瞬,手不由自主地攥緊,睜眼再看遠處北戩大軍那勢收利落之態,輕一啟唇,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問他道:「你是誰?」
他略一垂首,低聲道:「別無它事。」說罷,一撩袍擺,便要出去。
話雖尋常,可其中蘊意卻深。
案上燭燈赤苗跳了下,外面風聲又大了些,整個屋子倒顯得空蕩蕩的,人影映壁,孑然冷寂。
她知他用兵如神,下城猛疾,卻算不出他此去攻伐中宛都城、路斬數州須得多久。
幾不能信……
瞬時之間,城上守兵激|情奮涌,齊齊高呼萬歲,聲聞數里,氣勢和-圖-書百倍,戰氣騰騰,一掃先前疲乏之狀!
英歡陡然睜眼,看見下面眾人都在等她定奪,不由輕輕一喘,開口道:「調奉清路所余禁軍南下,能多快便多快。」
寧墨見她不再重咳,便收回手,轉身去一旁拿過火摺子吹起,燃著桌上燭燈,屋內床邊這角瞬時跳亮了一抹暈黃。
箋上印了暗紋。
英歡輕一垂眼,心底娑娑而動,耳邊一下響起他昨夜貼著她,說的最後那句話——
英歡臉色微沉,對他道:「你去罷。」
他抬手一指北面案上,看了看她,走去拿過葯碗,便要去倒。
城中守軍數寡,無法輪流執勤以戒,因是連日來兵疲神乏,被城外北戩大軍包圍之勢勒得人人緊張難耐。
英歡一垂眼,回身去屋內取了劍,出門時淡瞥寧墨一眼,一字不發,便大步走了出去。
左右二弩台後半跪著臉已被煙火熏得辨不出面目的排排弓弩手,引機向下,隨遠處隊將旗令,齊齊將弩矢射往城下攻城兵陣中!
外面有人聽見,忙進來侍奉,捧了帕子來給她,又道今日無報送來,勸她多多卧床歇息。
英歡驀然甩袖,蓋住僵直的手腕,一把撩起床幔,冷眼看向趙爍,道:「好生調養這四字,朕已聽你說了多少回?!」
昨夜那紙描金信箋上的字句仍然清晰在目。
晚膳之後,只聽得城外遠方叫戰聲竟然漸漸小了,心中突生一絲不安。
她收回手,偏頭看看屋內,未見他人,也未見他衣物甲胄。
二十九日,鄴齊破齊州,吳州以西尚有三州相阻,帝命二部大軍合師麾下,一路東進,越忝州而伐關州。
她叫人進來,也未多言,只叫她們服侍著換了衣物,然後便問:「去前面一堂問問看,有沒有姓曾的大人……」
屋外火光一閃一閃而過,轉瞬便成傾天之勢。
外面月華如練,銀輝灑透一地清。
五更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廝殺聲,緊接著又是隆隆不休的撞車攻城之音。
英歡兀自想了半晌,才看向曾參商,問她道:「于宏同林鋒楠在倉州如何了?西面可有戰報送來?」
聲音如絮而飄,隨風竄入他耳中。
南岵都城既由她占,此番中宛吳州她便無心同他再爭;而她既然已趁他膠擰中宛重兵在東之時北上掠地,心中便也別無旁鶩。
方愷臉色黑冷不已,出列一步,道:「臣等方才已然議了一議,眼下無非四策:一為從奉清路調所駐禁軍南下來援;二為命永興路屯兵東攻北戩,以使北戩收兵回朝;三為疾命于、林二部棄北面已奪諸州、回師來援;四為命人東報鄴齊大軍,懇其分兵來援。」
寧墨緩緩起身,看她飛快抬手束髮,不由一沉眉,道:「守城之事,自有方將軍及麾下將士們籌斷,陛下何須這般自擾?」
心沉沉,思漫漫,念潮霎時奔涌而出,淌壓過她心底最涸一處。
慌忙動手先拆此報。
可他既是讓她等,那她便等。
微握了拳,回身進屋。
城下北戩大軍陣中忽然有動,一聲令下之後,千弓利矢齊收!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低低的「陛下。」
一早便知、一早便明……
她微一闔眸,手攥得緊了些。
「無意。」他低聲道,撇眸避開她的目光,然後輕輕拉過她的手,隨意搭指於她腕上,過了半晌才鬆開她,皺眉道:「……還是那年的舊疾。」
「宣。」英歡纖眉微揚,也不叫人傳膳,只接了濕帕擦擦臉,又漱了漱口,便倚在床上等著。
他抬手攏了攏她身後散亂的長發,又道:「原以為此番前來能夠一睹鄴齊皇帝陛下英容,卻不料臣還是慢了一步。」
攻城之陣再也不進一寸。
大曆十年杵州視江歸來,亦是突發迅疾,夜夜咳得昏天黑地,在宮中由他用藥調養了許久才痊癒。
思緒在她眸光掃至折報上的潦草墨字時,驟止。
然後翻了個身,朝向床內,再無動靜。
向朱。
流火飛螢日漸遠。
英歡惱色愈盛,就要發火。
英歡自城頭女牆一側上來,抬眼便見濃滾矢煙,耳邊儘是震天戰聲,足下不由一頓。
她沒有動,似是已然睡著了,隔了許久許久,待他欲伸臂攬她入懷時,才忽而啟唇低聲道:「若是城破,你將何去何從?」
十六日,帝領輕騎二萬先行抵赴,過營而不入,孤軍縱深,直搗齊州西郊中宛大營,速戰速走,一夜殲敵人馬萬余,中宛禁軍大駭,撤軍入齊州城。
旁人都覺訝然,她卻不多言,便依了他願,任他留在城中,也不多管。
英歡人在床上,紗幔垂落,白藕一截瘦臂懸在幔外,隔了團花紋紗,看不清臉上神情如何。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陛下。」
……等我回來。
九月初七,中宛屯清口,于宏領軍夜追至山陽,俘陽平節度使吳益,遂拔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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