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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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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六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六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淚光已消,空留藍暗霧色。
喬木浴盆水漬深深,周遭縈了一圈熱氣,水溫未涼。
「他不敢當面諫言,」英歡聲音驟冷,「倒叫你來勸朕?」
寸肌寸膚她曾觸過,火熱淋漓不能自禁。
英歡微一眯眸,「當真不願說?」
謝明遠眉深皺,看她道:「上固疾突發一事,陛下是打算瞞著朱將軍?」
英歡站了會兒,並未落座,只回頭看了謝明遠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何事事都遵他意?」
二月,鄴齊國中謠如風起,言帝薨于軍前而未付遺詔,時禁軍重兵皆遠征于外,以帝薨無人掌軍而致將有異心,朝中聞報,人心惶惶;初十,衛王據馮州起兵;十三日,越王又舉兵于豫州、與衛王相應;魯王、韓王、燕王、漢王、商王、魏王聞之,各據相繼起兵,欲圖大位之爭。
暖香撲鼻,令她心神一恍。
當日他調朱雄率重兵北上,那時她信他,以為他真的只是不放心她……卻不知如此一來,鄴齊北境之外便無大將壓鎮,縱亂橫生,他才是罪魁禍首。
英歡淡淡落睫,眸子里水光輕暈,揚了揚袖子,示意知曉,著她退下。
……便是今日在殿數人,又有誰真知她心中之意。
她止了方愷行禮之意,眸光凜然一轉,啟唇吐語,話鋒直直劈入右面鄴齊數將間:「有敢擅出兵者,立斬無赦。」
英歡目光一掃眾人,臉上寒氣盡斂,不疾不緩道:「兩軍並師,南下共平鄴齊國亂,諸事皆依舊例,朕仍為二軍主帥,若無朕諭,將令不得付下。」
英歡脖頸微彎,眸光順滑而下,溫瞥小腹一眼,眼底點滴水光遽涌。
她望著他,許久后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過之前蘇祥送來的溫葯木桶,從裏面拿出銀碗,欲轉腕時,手卻頓了一下。
他立身於駿馬之上,鄴齊江山便是鐵血冷固,永不可摧;
邰涗軍中方愷銜首,曾參商居后,其後十數將校垂首立在殿左,就要跪行大禮。
她側眸,冷眼盯住他,「軍中高階武將數人,除你之外,還有誰敢造此謠,還有誰能將其火速傳回國中,令一朝上下信而不疑?!」
鄴齊國亂,邰涗卻要出兵相介,而兩軍並師平亂,卻要遵她帥令……此事莫說鄴齊諸將聽了不平,便是邰涗軍中聞之,亦是大驚失色。
殿外冷風撲面而來,其間雜裹著細碎冰粒,擦得雙頰火辣辣的痛。
此令一出,方愷愕然卻不敢當眾諫言,唯恐謝明遠知道後會有不利之舉,又因知英歡的性子,詔已下而將不遵,實屬大逆,所以才叫曾參商來勸。
一謀天下,二心相量,半生為愛半生戰,這一場恢弘的較量誰贏誰輸,尚未有定。
她心底血刺一顫,疼了下,雖知鄴齊國亂定是他之策意,可聽謝明遠親口確認,仍是神震而魄飛于頂,怔了又怔。
曾參商謝了恩,卻不退,逆著膽子抬眼,見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間隱黯,不由直聲問道:「……陛下可是龍體有恙?」
英歡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單,帶也未系,袖口濕棉貼膚,半干長發隨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漬印。
以他鐵腕之策,若想防其生變,亦非不能,可他卻不為;非但不為,還縱此亂生,又是何意。
她低頭捋捋頭髮拍拍甲,再抬眼時,就見方愷從另一頭雪道上三步並兩步地朝她走來。
他僵在原地,瞳里一黑。
右面鄴齊將校由謝明遠領立,卻是只站不跪。
都道他一世雄風霸氣無人及,卻不知,他也是人,也會病,也會倒,也會老……
英歡聞得他輕噓之聲,唇角微癟,不再多言,迎風輕舒一口氣,邁步出殿。
英歡指攥座首浮螭,眼裡生寒,「邰涗鄴齊二軍同袍共澤,自中宛巍州一路攻伐至此,所佔之疆尚未分定,而北戩伏降之事亦未落准,鄴齊便逢此大亂,倘是將來帝位易主,何人能保二國盟約不變,而邰涗之利不損?!朕居於側,安能坐視不管?!」
趙爍聞音回身,忙過來行禮,「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顯踟躇,卻仍是垂首道:「陛下這幾日身子安好?」
他走上前兩步,眉陷更深,「陛下統軍南下,欲置上於何位?」
英歡復又抬頭,看她兩眼,未答,只一揮廣袖,冷了眉著她退殿。
她又望了他半晌,眼底飛快滾過一抹陰色,斂眉起身,留那黃箋在案,兀自往殿外走去。
卻不料會有一日,變得溫涼若此,再也不動一分一毫。
這孩子……
如此一想,額角都開始隱隱發痛。
曾參商也不多話,臂夾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進了殿中。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驀然一低頭,想起先前在殿中面聖時英歡臉上神色,背後脊骨一寸寸涼了下去。
大曆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二帝見北戩使副于崇元殿,使至御座前,躬承問訖,拜呼萬歲,兩軍諸將稱賀亦拜,上使北戩使副還位,與諸將出,罷近宴不用。

他以他血定天下,橫劍張弓撼破幾國鐵壁,到頭來卻撐不過蒼天之意,人心算盡,算得了這全天下,算得了她一心一愛,卻獨未算到——
碣雲關乃鄴齊北境第一關,奇秀而險,易守難攻,百年來鄴齊鐵軍傲視天下,在此據關禦敵,未有失時。
她抬睫,指尖輕輕劃過那道疤,耳邊響起開寧行宮那一夜,他壓在她身上,捏著她下巴,眸黯聲低,說的那些話。
方愷拉她至一僻靜之處,皺著眉,低頭看她,壓低了聲音道:「吳州城外城內眼下如何你也見了,你人在北面壓根不知,這些日子來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處處以亡布策,那她還顧得了什麼?她不在乎會有萬一,她只知——
方愷鬆手,眉皺更硬,高大身軀遮了雪茫在後,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時分,接東面來報,鄴齊國中謠傳盛起,道帝薨于中宛,而軍中隱喪不發……鄴齊和-圖-書八王策軍,欲始為亂,以爭大位。」
一番話響徹一殿,尾音利落,無人能駁。
謝明遠面無波起,定定地站在御座下首,耳聞身後諸多將校怒音將起,卻是不發一言。
英歡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膽量起兵叛亂,就該知道欺君禍國乃是自絕於天地之舉,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條。」
他卻在後叫住她:「陛下。」
…………
向南遠處,山巒連峰而拔,巔顫雲霄,一眼望去只見松木清輝遍山而落,日頭斜陽打在險峰之間,光影朦朧,直墜深谷暗處。
她訕訕垂首,慢行大禮,而後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幾步,出得殿外。
他闔眸在卧,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英歡知他明白,不禁微笑,揚袖示意眾人退殿,卻又獨將他留下,待人走門合,殿里殿外都無聲響,才走近兩步,沖他道:「……上薨于軍前,此謠是你傳回鄴齊國中的?」
果不其然,江平臉色本已和緩,聽得此言之後遽然又變,疾出一步,上前冷聲道:「我等如若率部出兵,陛下則疑將心會反,可鄴齊十萬大軍若是盡歸陛下麾下,陛下其心若何,我等又何從知曉!」
「方將軍。」她迎了幾步,喚了聲,心中卻覺尷尬。
江平雙手握拳,低了頭,側身退後,語鋒滑緩,開口道:「依陛下之意,此事又該如何是好?」
鄴齊數將怎能不明她話中之意,個個臉色生變,誰都沒想到她會硬腕相逼,更沒想到她處心積慮之下竟是分毫不留退路,一時間皆啞然無語。
謝明遠陡然抬頭,「臣……」
貌似速快合穩,兩軍袍澤共平叛亂,可如此一來,鄴齊京畿之圍便由邰涗大軍阻截,除謝明遠護駕輕兵之外,北面鄴齊大軍縱是破敵南進,也近不得京師之周百里。
三月初三,于宏、林鋒楠二部南下,兩軍合師于吳州城北,上詔天下,以帝未薨之名出師平亂,令江平率兵為前鋒先行,于、林二軍居中,謝明遠、方愷各率輕兵護二駕於後,拔營南下。
謝明遠聽清,眼裡閃驚了一下,卻定聲道:「陛下何出此言?」
睫垂心緊,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緩緩,面蒼神止,卻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心口稜稜刺痛,澀而苦。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她指尖微微戰慄,撇眸,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往殿外走去。
曾參商小驚,來不及迴避,連忙將頭壓得極低,不敢去看。
左面邰涗一列人等臉上亦驚,都未料到她語出急鋒,一言之下竟是這般不擇而逼,未論大亂其勢如何,倒先疑言鄴齊大將意欲趁此亂時,行圖謀不軌之舉。
素氅翻絨壓雪,金縷簌旒披霜,人若獨梅,緩緩而行。
賀喜毒傷突發,寢疾不醒多日,二軍于吳州一帶滯而不動,天下戰亂雖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兇險,稍處不慎便是崩天毀地的結果……本以為此事已是大駭人心,卻不料鄴齊國中竟會於此時出亂!
英歡高座于上,聞聲抬眼看過來,見是她,微一動眉,抬手止她行禮之舉,看了她半晌,才道:「以為你三日前就能回來了。」
曾參商立著不動,就看他嘴唇飛快在動,聲音時低時疾,語如落珠般沒個間歇,一句連一句……
而他既已銜首伏拜,願遵英歡之意,其下數將萬兵又有誰能再言不字。
二十六日,詔二軍諸將集殿議事,上御明德門,列仗衛,諸軍大將常服上殿;上以帝疾未愈而代掌鄴齊大軍,仍為二軍主帥,並師回討鄴齊八王叛部,諸將俯伏無異。
殿外遠遠有人在候,見她孤駕步行而來,忙上前來迎,「陛下。」
英歡卻也不惱,只淡望他一眼,揚唇道:「朕心若何,與你何干?」驀然按袖起身,立於御座之前,冷眸瞰下,「爾上曾有言,人在軍中一日,兩軍定尊朕為主帥;……眼下雖寢疾在卧,可旦夕間醒亦不可估,其身未薨一日,其旨則奏效一日,你若一再口出不遜之言,視與抗旨同罪!」
鄴齊地多山河綉景,待天下承平,我帶你去看。
四個月來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連,卻是靜而無動,連常人有孕不適之感她都未曾察覺一分,因聽趙爍數次診脈均言胎脈正常,才稍放下心來。
攥了攥拳,復又展開。
英歡回頭,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紗幔,輕聲道:「過來罷。」
勝役捷報,本就如囊中之物;諸王伏服,也不過早晚之事耳。
英歡眉梢小動,斂了目光,轉身回座,口中道:「……朕便知道是他一手籌謀的。」語中含恨,「何時之事?」
英歡纖眉舒平,臉上不起波瀾,知他話中之意,只淡淡一點頭,「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過他掌中軟帕,輕聲道:「朕來,你退下罷。」
僵著不語,耳邊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覺胳膊又被方愷狠狠一拽,才猛地回過神來。
江平在旁一怔,心中轉想英歡先前所說之話,又看向謝明遠,半晌之後微一咬牙,隨跪而道:「臣亦願遵陛下之意。」
見曾參商策馬遠去,英歡才收手放簾,重又捧起手爐,淡一舒氣,轉身回望車內另側。
雖至三月末,路邊蒼樹已顯翠色,斜枝開芽,嫩綠點點,可鄴齊北境一帶仍是寒氛凜冽,風起刮面,鑾駕厚帳亦抵不住侵體春寒。
「告訴方愷,」英歡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慮,再勿多勸。為亂八王……」她停了停,聲音一寒,「朕一個都不留。」
曾參商看著她朝裏面走去,只覺胸口悶窒,眉橫眼冰。
殿上人人均暗自抽了一口冷氣,眉轉之間,面面相覷。
身子慢慢變硬,手腳一陣陣發冷。
可知他之意,卻又愈發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劍斬了他,就如當年初遇那一夜。
山色景美秀麗,已屬世間難得,可睹此遠景,實難想像那漫山蒼木鬱郁之色,hetubook.com.com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形勢錯綜複雜若此,她且聞且心驚,根本不敢想像英歡這一段日子以來心中會是什麼樣的境況。
自江平及龔明德二部過碣雲關、破馮州叛軍至今,時已過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鋒楠先後率軍入關,而今她聖駕在後,也終要入得鄴齊境中。
他從前說她不夠強、不夠狠,她一向都知他夠強、夠狠,卻不知他能狠到放任一國生亂,以他帝室骨血野心來成全她這一家天下。
她低應一聲,起身,將床幔放下來,隔著輕晃細縫望向他。
曾參商進來,合上門,一路走進內室,隔了數層紗幔望過去,隱約可見英歡婀娜體廓。
「為何?」她本是在掙,可一聽見他這話,便停住不再動,挑眉側眸,越發覺得奇怪。
淡而涼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一下將她心神喚回。
世間蒼生萬人,誰能及他一分。
方愷臉色僵然如冰,也不顧周圍還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將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聲道:「本想在你去見皇上之前先攔下你叮囑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馳行太快,我雖急著趕來,卻還是晚了半拍。」
丟帕入水,抬手攏好他的衣物,替他掩了被角。
鄴齊國中,八王為亂。
鄴齊精銳之師本就盡歸他掌,此次禁軍重兵北上征討,國中諸王封邑之下廂軍之力又何足掛齒。
幾番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自右面淡盪至左,令邰涗諸將人人聞聲色變,一向只見她韌而有矜,縱是馭馬持劍亦不損英柔之風,卻從不知她能語作鋒刃而伐,滿身迫人戾氣不輸賀喜絲毫。
「陛下。」曾參商停下,聲音有些不自在。
方愷一揚眉,嘴角動了動,卻只點了下頭,應了旨意。
英歡抬睫,伸手將側簾撩開一條縫,暖氣裊裊散出車外,同清朗春風混在一起,一閃即消,寒氣撲入車內,冷意又甚三分。
十字如重雹驟降,砸得殿磚寒音顫顫。
明知自己時已無多,卻能將這話說得那般用情,將她騙得滿心歡欣,以至今日一腔澀痛。
英歡神色無變,紅唇一角翹了翹,「鄴齊國事?」點滴笑容頓滅,黛眉蒼色一飛盡,「當初邰涗鄴齊二國結盟,乃朕與爾上親晤所定;朕擇邰涗宗室之女、尊為公主之號,送與鄴齊為後。如今鄴齊國亂橫生,若是一王得手,莫論將來二國盟約廢止與否,單說燕平中宮之後,何人能護其安?!」
英歡將那紙黃箋擱在案上,淡一揚眉,「如若北境軍前大動,北戩定知鄴齊國中事出不小,當此大亂之時毀表出兵亦非不能,到時國亂未平而北面生變,又該如何是好?」
她又道:「先前殿上議事,朕雖拿邰涗屯于南岵境中大軍相迫,可又怎會當真坐視鄴齊國亂不顧,而令兩軍反目為戰……此事旁人不明,你卻應當知曉,朕脅迫得了他們,卻脅迫不了你;可朕沒料到的是,你竟會是第一個應承朕意之人。」她轉走兩步,看著他,逼道:「你到底為何肯順他之意、助朕之策?」
趙爍小驚,卻不敢多言,諾諾斂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將殿門從外掩好。
英歡足下不停,待人推開殿門,便直直而入,口中低問道:「誰在侍奉?」
方愷一揮掌,拍拍她的肩,寬頷微揚,沖她道:「本也沒料到你偏偏趕在今日回來了,因怕你諸事不明,待奉詔去了崇元殿反而驚不擇言,才特來同你說清楚的……一路勞頓,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也莫要煩心多想,皇上聖明,一切自有決斷,到時你我只消在旁側應便可。」
身後附和聲起一片。
一抖霜氅,躍雪而行,大步走去。
她立著,心中仍是驚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還能再問什麼。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她靜目看著下面眾人面色,眼底星點淡淡一流,壓了聲,又道:「便是你們眼下心無此意,可若是幾部各自出兵,大局之下諸軍亂,人心會成何樣,誰能說得准?!」
她看著他,慢慢道:「倘是你說了,朕也許能幫你。」見他仍低頭不語,不由挑眉,「……可是有何地方為他掣肘,不得已而處處尊他聖意?」
江平、龔明德首破馮、豫二州,擒衛、越二王後奏請聖意,英歡待江平出兵向東后才下詔,令龔明德于軍中立斬二王,以儆效尤。
天下萬萬人,他比誰都明白,比誰都看得清。
他側身一步,「便遵陛下之意。」
就這般坐著,看著他,良久都不動一下。
她看向他,臉龐陡削蒼瘦,似刃刀唇鋒利,峻眉不揚卻威,令人心悸。
一倒之後成何亂,他又怎會不知。
英歡擺手,無心多言,著她退下,可見她仍杵著不走,不由輕一挑眉,問道:「還有何事?」
「陛下,前面便是碣雲關了。」
邰涗列將之中,方愷同曾參商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挑眉一鬆氣,均自小退半步,不復提心弔膽。
手中軟帕在掠過他左腹肋下那道淺凹之痕時,停了一停。
英歡毫不經意,取過一件中單,展抖開來,披上身,伸手撫過腰下,系好帶子,淡淡側眸看了她一眼,輕笑道:「還算合身。」
「差事辦得漂亮,」英歡淡道一聲,卻不聞悅聲,「遠途辛勞,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罷。」
…………
曾參商微詫,搖搖頭,「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諭幾事,臣在回來前均已辦妥。」
不知過了多久,殿中熏籠暖風漸消,外面忽然有人來叩殿,「陛下,崇元殿那邊來人,道兩軍諸將都已詔至,在候陛下聖駕……」
話雖逆耳,可也並非無理之言,一時間殿上冷氛緩走,人人僵而不言。
殿中靜得出奇,兩面數將均抬眼望上。
她語珠速急,冷而一笑,「一亂禍二國,誰人敢言,此乃鄴齊國事,而朕不得插手?!」
……縱是今日不言,往後也定有事昭之時,她又何苦在眼下逼他。
和_圖_書遠處林立鐵衛有人看見,立時收戈來迎,「曾大人。」甲上凍霜稀透,越發襯得周氛蒼肅。
英歡看她一眼,道:「你覺得朕太狠了?」
一字一語都是咬牙而出,聲雖不高,卻足攝耳,令一干鄴齊大將們頓時眉揚,紛紛稱首。
…………
「休說什麼忠君不二的話,」她打斷他,唇揚卻無笑意,眼底頗寒,「大將在外,手握重兵,知君上固疾纏身時日無多,忠心能抵幾時久?」
曾參商扯韁,利落下馬,一掀盔,頭頂束髮竟帶碎汗,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問道:「皇上一切安好?」
她停下,卻未回身。
「臣……」謝明遠頭低了又低,言語澀滯,「亦有苦衷。」
謝明遠臉上每一角都僵著,躊躇了半天,才低聲道:「……臣有苦難言,望陛下莫要多問。」
換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萬丈豪情不輸男兒一分。
謝明遠抬頭,看向她。
半天才蹙額,冷笑。
語氣透著擔心之情。
她走著,眉尖淡淡蹙起,臉色隨陰而寒,耳邊響起那一夜,他對她低喃之語——
春寒料峭,凍殺百雲。

可餘光飛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暈色深,蝶骨側后不復棱削,多了絲豐腴之態。
南面二王北進燕平,英歡以鄴齊前軍分兵乏術為由,令于宏、林鋒楠二將率兵疾行,九萬大軍斜陣逆擋于燕平之南,阻叛軍之路,護京畿諸脈。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將他欠她之處數倍討回,強亦能狠亦無懼,但看最後,誰強得過誰,誰又狠得過誰。
莫說鄴齊國中叛軍,便是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兩國鐵血軍容這橫掃之勢。
英歡唇角一側輕挑,手撐了撐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卻覺得,還不夠狠。」
曾參商一怔,「臣以為……」
皇上聖明,自有決斷……
他沒死。
他自始自終未發一言,此時突行此舉,令眾人都驚了一跳。
英歡接過,手指輕掃,見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彎了唇,「難為你了。」將衣物擱在一旁案上,抬手脫了身上薄單。
曾參商靜立在列,一臉霜色,身上卻是冷汗涔涔,雖知英歡今日詔眾將集殿,想必心中早已定意,可聽見她先前之言,仍是小僵了一下。
一干人瞬時黑了臉色,攥甲而立,抬頭朝她看來。
曾參商垂眼,「……沒什麼。」仍舊不敢將心中疑惑問出口,只是道:「臣只擔心陛下隨軍遠行,身子能否吃的消……」
她怔怔地聽著,微啟的嘴再也沒閉上。
他落座于御案之後,國中萬民便是雋脈無憂,絕不會亂。
六馬行之甚慢,蹄鈴輕響,時脆時沉,答答踏地之聲漸漸緩了下來,未過多時,車駕亦止。
之前北戩請和,她同劉覺代二帝共往北境軍前答之;后北戩皇五子來朝獻,劉覺奉賀喜旨意送使來吳州,她獨留于北境軍中,遲遲不聞吳州後事。
英歡不再多言,攏袖站在眾人之前,將他們一個個看過去,眼裡薄冰掩去其下深意,淡色邃然。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歡急諭,令邰涗奉清路禁軍屯于北境不動,命于宏、林鋒楠二部即刻策軍南下,又詔她日夜疾速返回吳州。
英歡一凝眉,臉上瞬時覆了層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輕聲道:「曾參商,你膽子愈發大了。」
她眼角一紅,眉梢微顫,手中軟帕已涼。
謝明遠嘴角扯了抹苦笑,道:「陛下高估臣了,」一停,又道:「若無上意,臣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專行此事。」
「如若將他留在此地,」她打斷他,聲音漠不帶情,「別疆寡衛,何人能保其安?他不隨軍南下,兩軍平亂又將師出何名?」
薄雪融冰,在大塊大塊的青色宮磚上鋪就一層漫漫灰灰的光影,直銜上階,抵入殿門。
英歡一路緩行而來,殿外人人趨避,兩列鐵甲寒輝自她身後摺合,待她上殿升座,才沿次入內。
曾參商暗自咬舌,低頭道:「陛下恕罪。」
謝明遠面色陡變,卻仍僵然道:「陛下心有何計,臣絕不多疑,定尊上意,以助陛下之策,只是……」他抬眼看向她,握了握拳,「臣無反心,天地可鑒,還請陛下容臣言有不盡。」
她微仰下巴,深吸一口冷風,隱約可見遠方崇元殿外鐵衛橫立,將甲層層折光,二軍將校林列,都在等她。
不及書問便急急動身,可今日自外進城,一路而來卻覺事情處處透著不對勁,吳州本為鄴齊所破,可鄴齊大軍卻盡數駐于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緣見得到鄴齊鐵騎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內,竟只見方愷麾下風聖軍為衛在護。
江平面又作怒,上前欲言,卻被謝明遠攔了下來,只聽謝明遠低聲道:「謝陛下美意。」
「以為什麼?」
怕他們出殿心生反覆之意,才要留他們于皇城之中,待邰涗大軍重部兵至城外,才肯真正放心。
「眼下是趙太醫在裏面。」小校答。
英歡眸子里寒光轉消,藍霧浮起,淡道一聲:「起來罷。」轉身走去方愷那邊,輕聲吩咐道:「天寒地凍,留眾位將軍于皇城之中歇息幾日,待于、林二部大軍抵赴,再請他們出城回營。」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趙爍一人才知,連她也不過是十日前才聽英歡親口相告,若非大軍疾進諸事不變,而英歡需她代為覓衣尋物,恐怕她到此時也看不出聖體有變。
江平亦是隨賀喜御駕出征、血戰多役的親將,此時見他不語,便出列兩步,上前直聲道:「國中八王策軍為亂,上寢疾在卧,我等屯軍於此卻按兵不發,陛下何意?!」
曾參商眉卻微皺,半天擠不出一絲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著袞服,旁人當是看不出來。可若再過些時日,待天氣轉暖,到時不復厚裝,陛下要怎樣才能瞞得過眾人?」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讓他知道,她所做之事,會比m•hetubook•com•com他所謀更厲。
可他策意在上,定不會想到她所行之事,非他之願。
十二日,江平過南岵北境,持上手諭,號龔明德一部分兵南下,合師共討;十九日,過碣雲關,敗馮州逆軍后疾進向南,直指豫州。
當年爭位不成,如今趁勢再為。
……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場傾心之遇之後,她如何還能再回得去當年。
紗飄幔垂,屋內一室暖香,水潤潮露浮在空氣中,輕而碎。
當日破吳州后他斬萬軍降兵,又說,若是不殺孟羽,他怎能放心;那時她以為他心狠手辣,一心一意要絕後患……卻不知他是不放心往後這亂局一出,中宛會趁勢而反,到時天下戰火又起,無人可止。
外面寒風脆脆,將她束髮亂絲刮至眼前。
字字如骨刺反逆,直扎經脈血髓,掀動滔天寒意。
初聞此事時,她震不能言,聽趙爍提起應是寧墨遺子,可英歡與賀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卻明白,然雖暗自腹測,卻也不敢當著聖面直問出口;又見英歡長時不詔此事,由是更加確信當是賀喜之子無疑;只是眼下冷不丁聽英歡道無意瞞眾,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趙爍所言倒是真的……
她一撇眸,看向風動垂簾,手將他大掌握得緊緊的,眸子里似含了一汪靜湖,水深數丈欲涌,波光卻凝而漸止。
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側冷牽,笑也無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倘是在四年前,她斷然想不到將來會有一日,邰涗大軍能夠滴血不濺地踏過碣雲關之口,而她更能夠堂而皇之地駕幸這一片廣脈之疆。
方愷眼裡一片陰,看她道:「今晨下詔,令兩軍武階三品以上將校于午時齊至崇元殿,集議此事。」
他復又低頭,沉然而嘆,「陛下所言在理。」
可他偏偏沒有死。
她動作輕穩,一下又一下,手下這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
良久,她才抬眸,低聲道:「但由天命。」
曾參商眉梢沾雪,臉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諭后,臣便馬不停蹄地往吳州趕,奈何路上雪積冰合,由是晚了……」

心口悶堵,幾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她坐定,搭袖于側,抬眼望下去。
……這一處之傷,是當年登基初時遇刺所得。
情盪江山,從前那一場場槊戈腥風中,他護她疾行;
……與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長。
曾參商手指不禁一緊,摺子被攥得不成形狀,低聲應了下來,告了安,轉身出去。
謝明遠低頭,喟道:「上早在從吳州回順州之前便囑咐過臣,若是將來一日生變,大軍不掌,臣當立時傳報回朝……」
可聖心難測,自賀喜寢疾至今,英歡每詔令出之下其意為何,兩軍上下無人能揣。
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謝明遠搖頭,抿緊了嘴,不再開口。
然二帝聖駕在後,方愷所轄風聖軍人馬之數遠少於謝明遠麾下護駕之軍,縱是將來入京后英歡心生歧念,僅靠邰涗一部亦掀不起絲毫波瀾,因而無人對英歡所出兵令起疑。
英歡眸底淺光一晃,盯住他,「什麼苦衷?」
她微一點頭,再不多言,兀自走了進去,直入內殿,便見趙爍躬身在床榻一邊,正為賀喜擦身。
她微有躑躅,低了頭走過去,撥開層層輕紗,待到了裏面,也不抬頭去看,只將手中捧著的衣物遞過去,小聲道:「入碣雲關以來未過大縣,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戶里讓人現做了幾件,糙得緊。」
英歡微一晗首,將側簾掀得高了些,朝曾參商看去,「傳朕口諭,命大軍全速疾行,日落前必得盡數過關,今夜駐蹕碣雲關之內。」
厚簾一角隨風輕顫,碣雲關衝天之巒時隱時現,壯麗之景不虛其名。
她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朱服雖艷,卻蔽不去一襲隱戾,冷笑開口道:「鄴齊大軍若回師南下,勢必要過南岵之境;南岵原先所屯重兵皆由朱雄領至北面,余留不過二三萬耳……而邰涗于南岵中西諸州所駐禁軍有十萬之眾,只消龔明德一麾東進,便能阻斷鄴齊大軍回師之路!」
「在北面,」英歡直身坐定,面無表情又問,「可有聽見什麼傳聞?」
謝明遠眼角微動,「上龍體有恙,冬日又寒,若隨軍一道行返,倘是路上萬一……」
他要的不是帶她來,而是讓她在他死後趁亂揮軍,血踏入關,一掃這大好河山,一納這厚疆袤土。
她哽了半天,才艱難開口,問他道:「皇上何意?」
……從未想過,那般一個頂天立地不可一世、剛悍不屈血劍入喉的男子,竟有一日會倒下。
英歡挽了袖口,走去坐下,涼聲道:「朕何時說要瞞了?」
她默然不語,可臉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過來,慢慢地點了下頭。
曾參商聞言點頭,應了旨意,又催馬靠前兩步,輕聲道:「今晨捷報,江將軍及龔將軍分別又勝兩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以江平、龔明德二部為利翼前鋒,敗北面二王叛軍之後分兵橫掃東西兩面,擒王敗將勢出如劍,又連破四王重邑。
言簡意賅兩句話,她知他之意,可當時只道他往傷烙心不可提,卻不知今日會得這局面。
英歡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卻仍不透一絲光,只看著她道:「于、林二軍拔營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半晌后,江平又上前,臉色黝黑不善,目光對上她的眼,冷聲冷語道:「鄴齊國事,何容陛下插手。」
鄴齊大軍驍將甚傲,然謝明遠為賀喜多年心腹親將,賀喜寢疾不視軍事,吳州上下軍務皆自他出,裡外將校對他尊崇之度自是不比旁人。
鑾駕之中甚是寬敞,黃褥層層而疊,厚且棉實,簡榻之下精巧暖爐排了一列,熱氣縈而不散。
英歡長睫落了又掀,眸子水潤,「他卧病一事,https://m•hetubook•com•com朕下旨不得傳泄,便是城外軍中亦未有聞;曾參商于北境軍前都不知此事,何故鄴齊國中卻能盛傳此謠,而至八王生亂?!」
曾參商點頭,越過他半抬的手臂朝遠處望去,來時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時卻是白皚成殼,沉壓心際。
此言如萬峰之上積雪崩,登時轟散了鄴齊將校穩若之象,人人怒氣勃然遽涌,欲發卻不能。
前面有人馬折返而來,至御駕旁停下。
方愷眉頭沉陷,右望一眼,開口欲言,可念及自己身份,又強忍了下來,聽到身後邰涗將校列中有簌響之聲,不由垂眸低嘆。
恨殤天下,往後這一步步刀槍血雨上,她帶他緩睹。
山河綉景為實,帶她來看是假。
一騎輕蹄疾馳遠,踏碎漭漭皚雪,薄甲光棱爍爍,盔上飛絡隨行在顫,直入吳州皇城大內。
曾參商如被雷擊,渾身大顫,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字,驚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著他。
她一展常服,碎旒掃案,邁步下階,眸光逡巡于鄴齊大將們臉上,一字一句道:「朕先前好言勸析,國勢兵局當已明曉。你們如若願服,則兩軍仍為袍澤,平鄴齊國亂后,邰涗定當撤軍出境,再不多擾;你們如若執意相抗、背朕出兵,朕必會令龔明德橫軍而轉,北切鄴齊大軍回師之路,南逼鄴齊國之北境;中宛境中邰涗諸軍,于宏、林鋒楠二部麾下九萬人馬已然拔營南下,即日便可抵赴吳州以北,到時鄴齊大軍南進不成、北退又阻,你們自詡忠君之將,其間利害自當知曉,莫要怪朕不念舊盟!」
是夜,帝固疾又作,寢疾不視政事,兵務皆委于上,上令謝明遠掌鄴齊軍務,屯兵于吳州城外百里,候帝疾愈。
曾參商的聲音隔了重重厚簾傳進來,攪亂一廂暖爐熱意,語速甚快,沙啞中又帶了點興奮之情。
冬日嚴寒,千里回師之路定有險阻,他病體難捱,她自是知曉。
他眉峰一橫,又接道:「倘是延誤時機,令八王得逞,我等將來何顏見上?!」
終是擱下了葯碗,伸指去勾他微涼的大掌。
能叫她流出這般神情,這孩子又怎會是旁人的。
……心知他之意。
眼眶忽然潮潤起來。
英歡心知猜對了,想來他定是有何隱情才至這般,不由側過臉,輕聲道:「你君臣二人之事,既是難言,朕也就不再多問。」
曾參商看她神色溫靄,眉宇間隱憂如雲,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潤起來,不由自主開口道:「鄴齊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曾參商垂臂,攥了攥摺子,又道:「陛下令龔將軍斬已擒二王于軍前,臣亦以為不妥。方將軍壓詔未發,只望陛下熟慮之後再定……」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平眉蹙了蹙,額前黯了顏色,沿著床邊慢慢坐了下來,伸手撩開他身上衣物,將軟帕重新浸過溫水,絞乾,輕擦他身子。
因怕蘇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來她囑趙爍同蘇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輪護,不論何時都得有人在殿中候著。
她轉身,施施然坐下,左手將宮衫廣袖一撩,從內抽出一封黃箋,斜眸望向他,「鄴齊國中生亂,兩軍並師而返,此事早晚會傳至北境軍前。朱雄如若得知,勢必會領軍南下,與其到時生歧,不如現下便發報與他,道國中謠言不足以信,兩軍回師平亂,令他按軍北境,暫不得動。」
那一|夜|歡好之情歷歷在目,他那般溫柔,彎腰低頭,替她穿靴,眸光爍爍盯著她,對她說——
不由沉眸,輕一含風。
殿外宮階層層落,眩目金陽灑在血灰之色上,襯出一路陰寒,不遠處有冬鳥低空掠過,淺鳴倏然即消,冷中透了絲生氣。
曾參商脊背立起一層薄汗,僵著,心中飛快轉過數念,口中低聲道:「陛下是想……」
她眉頭微皺,想了想,才從袖中掏出封摺子,展了展,道:「臣晨時見過方將軍,論及陛下昨日所下詔令,將軍望陛下三思……」
英歡面穩如冰,瓷白涼光漸起,盯著他開口:「朕說不得擅自發兵,未說不發。」眉斜挑,眼裡光痕一閃即消,又道:「鄴齊國中大亂,爾等各部趁勢發兵,號以討逆為名,然實居何心,誰人能知?!」
此言雖逆而大不敬,卻也不無道理,邰涗數萬大軍逼入鄴齊境中,鄴齊將帥哪一個肯善休?!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當年。
她雙手抱袖,眼望殿外青天白雲,淡聲道:「朕帶他一道回師南下,軍中所出之令皆由朕定,而後以他之名付下。」
江平身打一個冷戰,抬眸看去,仍僵道:「就算如此,兩軍尊陛下為主帥可矣,然兵令絕不能只由陛下一人而定!」
但看這一世英名,終將何收。
鄴齊吳州大軍主副將帥皆已俯首,旁人再言亦無用。
車駕又動,轆轆在響。
謝明遠眼角微動,斜眸一望,閉了嘴,仍是無言。
千里謠言似箭而抵,萬人黎眾受風而起。
…………
謠傳他薨于軍前,才致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軍將亂之時起兵以謀大位,卻不料鄴齊邰涗二軍能夠火速並師南下討逆。
遠天是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湛透之明,青縵一般滑籠于整個皇城之上,朱殿金檐熠出光彩,催心清亮。
代掌軍權,揮師南下,平鄴齊國亂而不逾己責,看似處處蹈距,可大軍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發沒底,不知聖意究竟如何。
「朱將軍一部同邰涗奉清路禁軍共駐北境,陛下密調之事在臣動身前還未傳至那邊,」曾參商皺眉一想,「他當是還不知曉。」
……自己竟是什麼都不知。
那人低頭不語,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一讓身,請她一人上殿覲見。
……更不聞有關鄴齊皇帝陛下的隻言片語。
隔了良久,謝明遠慢慢側過身子,一掀膝甲,沖英歡跪下,垂首道:「臣願遵陛下之意。」
她背影逆光而立,朱袞其下雙肩瘦削,一把青絲巒髻巍巍在後,彎垂大袖被冷風吹得微微后揚,人如奇松,雖秀卻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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