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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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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七

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七

謝明遠人似被釘,眼裡洞黑無光,怔然良久,都不發一辭。
宮女推開殿門,「將軍請。」待他進去,便掩上門,留在外面。
殿角宮燈高懸,碎旒隨著夜風輕輕在飄。
她見他要恭禮,利落一擺袖,淡聲道:「免了。」
眼底淡淡有水流過,卻無痕。
她拉起薄被,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才闔了眸子,雙手移下去,輕撫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潤。
她側過身子,寬衣解帶,長睫微微顫了幾下,任薄紗大袖滑滾于地,轉身挨著他,輕輕躺了下來。
嘉寧殿中燭火通亮,浴后花香隨盪其間。
他靜靜地望著她,眸底無光,可又極其攝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許久,亘長如天荒地老。
他閉著眼,就如平常一樣,容色淡穩漠然。
她挪動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時候,你于邰涗是敵軍之將,擒之即殺,不在話下;你于鄴齊是國之罪臣,助敵為亂,亦當重懲。」
謝明遠站了片刻都不聞一字,不由抬頭張望,臉色平穩無波,慢慢又道:「陛下終是等不及了么?」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頭,閉了閉眼,正要扭頭回去時,忽見英歡微微彎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額上輕吻了一下。
她眼中淡光微閃,停了停,又道:「到時你將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詔命兩軍將校共宴為名,放城外方愷之部入宮。」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動,瞬間觸至百骸神梢,令她驀然轉醒。
她眼底乾澀得緊,仍是呼吸不得。
她突然恐懼起來,萬般懼意如海浪般排天傾來,將她溺於其中……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淚痕,闔眸窒嘆。
他望她半天,緩緩闔了眼,隔了一會兒,才又睜開。
紗盪香溢,滿殿通亮。
他眉間仍然未展,不答卻反問道:「陛下心中何意?」
于吳州時她曾問他,當時他道有苦難言。
宮更聲止,餘音如緩沙滑流,鴉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燦,如華美大蓋,扣于皇城之上。
英歡斜眸淡眄,知她心中瞧不起賣主叛臣,又不便多言解釋,只是挑眉又問:「古欽如何?」
現如今她能狠之處皆為狠,身負天下尊位之巔,再強,強不過此。
他閉了閉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當初因一己私情而負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卻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縱是赴湯蹈火亦難報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計,以至今日局面……雖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舉,亦是負恩……而今臣是進是退皆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懼亂臣之名,實是不忍見無辜者受無妄之災。」
他看著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
英歡蹙眉,起身撩簾,半立於鑾駕之外,銀階光爍,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宮磚大塊連展,望之不盡。
英歡眼底黯光弱動,秀眉輕平。
冬過新生,萬物仰日。
她終是忍不住,邁過兩步,隔著那鏤空木花向內張望,就見榻邊青帳一落到底,隱了人影在後。
謝明遠眼裡無光,盯著腳下,低聲道:「敢問陛下想要臣如何?」
心中卻起陣陣鈍痛。
諸將遂擁宰相宋沐之等進,上見之欲卻,未及對,列校有人按劍厲聲謂宋沐之等曰:「我輩今日須得上為新主。」
……夠狠夠強,他卻看不見。
英歡瞳中驟縮,人猛然一驚,諸思百慮之中未曾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深深的,奇冷。
身後忽而響起急急的腳步聲,有宮人輕輕的聲音傳來:「謝將軍。」
羽林鐵甲隱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見鋒棱。
咸,苦,澀。
輕推門板,入得內室,隔了紗幔卻不見英歡身影。
她滿腔腹言瞬間統統消彌,眼前水霧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飛快轉身離去,推門而過之剎,淚點飛落。
英歡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中輕應,半倚在案后,身上淡色宮衫滑垂,于腹部隆過一弧,如薄翼般分落而下。
仍是洞徹深邃,褐色混著緇黑。
心重重向下一墜,跌得整個胸腔都開始震痛。
英歡見謝明遠護駕朝另一邊緩行而去,便也不多張令,斂了目光,隨著英儷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輕聲道:「恨朕么?」
英歡絲毫不惱,仔細看了他片刻,揚了揚唇,輕聲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軍回師。」
本以為她駕幸鄴齊和_圖_書京城當是驚天動地一事,卻不料朝臣百官們恭順安穩得詭異,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備,還是因畏懼京畿周圍邰涗大軍之勢才致如此。
前方殿前早有宮人將門推開,待二人上階入殿後,便關了門,見英歡駕后邰涗諸衛林立在外,也不敢開口多問,只是候在外面。
她足踏綠梗,心頭惶然之感縈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卻不敢問的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驀然一停,攢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方愷風聖軍將校入宮,其意為何,何須再道;到時只要他能率麾下鄴齊之軍倒戈,京中之勢剎然可傾矣。
可溫柔之下,卻覺傷如海潮,翻天而來,撲沒了她整個人。
初夏夜裡殿暖,心中卻起嗖嗖冷風。
他頓了頓,側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頭,開口時聲音微不可聞:「此言……陛下當去問皇上。」
言鑿切切,與自中宛出師前集殿議事時所道相契,旁人聞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卻知,她心中所計絕非那般簡單。
英歡臉上笑容淡了些,纖眉輕攢,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風,轉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陛下,」曾參商開口打斷她,眼底略暖,「這些事情方將軍自有分寸,陛下不須多慮。」
風過斜陽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鏡般透亮。
她喉頭一哽,急急喘過一口氣,一把掀開薄被,猛地坐起身來,半側過去,手撐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否?
曾參商抿抿唇,將摺子擱在案上,「……陛下身子今非昔比,還是應當早些歇息才是。」
這般絕計,便是千算萬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陛下。」女子宮髻高聳,額低壓手,頸后皮膚白皙泛光,聲音柔卻微寒,頗為耳熟。
曾參商陡然一怔,眨了眨眼睛,略有不通道:「陛下……?」
十三日,敗魯王于宏州,燕、韓、漢三王坐與魯王通謀,魯王自殺,其餘三王伏誅,改姓虺氏。
一向都知她與他愛恨同深,卻不知她與他因何而愛,更不知她與他終歸何處;一向都只見萬軍之前她與他並肩而立、鑾座之上她同他執手共座,卻不知帝象之後她與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與他之間埋了多少苦痛與血淚。
到頭來,闔眸在卧,居於偏宮,帝位葬失,後宮盡散,一家天下終歸她掌……
明知自己傷重難愈,他卻能傾盡一心來給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憶起,那時她有多歡欣,他心中……便該有多蒼澀。
她聲音輕輕,卻是極冷,極力抑制后仍然在顫,于深夜中聽起來格外攝心。
她看著謝明遠,眸子里隱隱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費口舌,千里長路行至此,唯差最後一步,你願不願再從朕令一回?」
大曆十四年五月初七,詔江平麾下將校入京,委軍于副將田銘及龔明德代掌。
「到時鄴齊國中狼煙四起,兩軍激戰誰勝誰負雖難言,但……」她淡淡一笑,「軍中都知,助朕率邰涗大軍一路踏關入境、深進京周之人,是你謝明遠。兩軍如若開戰,你便是鄴齊國中第一罪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謝明遠渾身發緊,驀然抬頭看向她,「陛下……」
謝明遠人立於馬上,領軍在前,垂首候駕,手中緊緊攥著馬韁,面無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
曾參商心一下跳得飛快,小聲道:「是。」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欽出帝禪位制書,不從。方愷按劍迫之,仍不從。上嘉其忠,釋之,曾參商出已備制書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書于殿,上即帝位。
英歡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無言,抬手扯開袞衣玉帶。
一襲火紅色的宮衫如盛放中的山茶花般,綻開于這灰抑的石磚上。
瞬間驅散寒冰黑霧,萃燦星點橫涌其間。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我廢了你的帝號。」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臉上卻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斷不可有悔。」
一雙褐眸中火苗陡然竄起。
英歡見他鬆口,面色不由一緩,聲音也跟著軟了些,「先詔江平麾下將校入京、留軍東面由龔明德代掌,而後以上醒疾愈為名,詔文武百僚入宮,擺宴乾陽殿。」
這麼多月來,這還是頭一回……
二帝聖駕https://m.hetubook.com.com過宣宏門而未止,將中書領百官恭駕之列遠拋在後,一路往內城禁中行去。
她聽清,忽而輕笑,「你倒看得明白,」長睫一動,笑意微減,「可朕傳你來,是想先問明白一些事。」
二十八日,上詔令誅諸王子孫年幼者,徙其家屬於嶺外,又誅其親黨數百余家,家屬配流邊疆,改姓虺氏。
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謝明遠僵了一會兒,開口,慢慢道:「上曾有遺詔付大內總管王如海,詔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須中宮陪葬。」
英歡容色定然,聲音涼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廢了他的帝號。」
英儷芹抱著厚重袞衣,心中一念念轉過,臉色時紅時白,最後連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難不成是……」
她似被釘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歡薄衣骨瘦,長發淡澤,彎身低頭間,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溫柔。
她雙眸沉沉,夢裡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飄數里,她坐在青驄之上,看他縱馬馳來,颯爽風行惹飛一芳蕊。
而後似是不經意般地,側眸斜眄鑾駕前方的人馬諸衛。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進他雙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隱報不發?倘是鄴齊朝中不曾接你偽報,國中又何至於起謠生亂?」
邰涗諸將自方愷以下皆露刃于庭,見江平謀御之,遽傷其于殿上,余等皆駭不能言。
英歡盯著她,「叫沈無塵來燕平,你不樂意?」
一望便撞進一雙寒潭似的眸子里。
她低眼看他,長睫一動,兩滴晶涼淚珠便滾了下來,落在他嘴角。
宮人皆遠。
他閉了下眼,再用力睜開,擱在身旁的手輕輕動了動,試圖抬起,卻是無力。
然後便見,他慢慢地闔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睜開。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紅唇輕啟,盯著他,看他眸底黑霧盡繞,不帶一絲情。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澀笑意,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低聲道:「陛下可是滿意了?」
她的呼吸瞬間停止,作不得絲毫反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費盡心血,以此脅迫謝明遠往報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這場亂。
五月初六,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駕于宣宏門,侍衛如常儀。
他臉色陰黑,面有憔容,仍是不開口。
曾參商上前扶她,臉有些紅,「謝陛下,都是份所應當之事,臣不須賞賜。」
明明這麼靜,可她卻聽見淚水濺膚的聲音。
十一日,宮中言帝醒疾愈,詔文武重臣入宮覲見,擺宴乾陽殿,令兩軍諸將共赴。
她伸手,撫過他臉龐,眉峰,鼻樑,最後壓在他薄唇上,輕輕摩挲了一陣。
她指尖陣陣發麻,定坐了半天,才晃過目光,開口時聲音啞而不清:「……原來如此。」
世間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猶如謀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盡,抽絲不成反成繭,有情之人終被縛。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絕宗之舉來斷後患,其後之意為何,已是昭然若揭。
將入禁中之時,鑾駕之前忽然傳來一陣亂聲,車馬立停,止步不進。
他站著,待足下都已發麻,才慢慢動了動嘴唇,啞聲低道:「臣應陛下之計。」
曾參商搖頭,道:「仍是稱病不出。」
她心似被撕裂,連同往日舊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時間滿腔恨意齊齊湧上喉間——
英歡眉頭小動,「城防今日如何?于宏及林鋒楠二部……」
他眸光沿著她的臉一路而下,劃過她的頸側、鎖骨、嬌乳,最後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那時他說她不夠狠、不夠強。
此時此刻才知,帝業天下在後,江山雄圖在前,她與他有多相愛,心中便有多辛酸,這一場五國之戰蕩蕩入天,這一世萬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卻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與他……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對方。
他停下,轉身回望。
「為了一個女人,」她慢聲道,「值得否?」
靜了半晌,忽而輕嗤一聲。
夜裡濕氣重重,皇城內外鐵甲層層,天幕悶扣,壓抑非常。
是夜大宴甫開,不見帝幸,或有問者,皆為謝明遠所安。
遙想當年初見……
為了她,值得否?
……論狠辣無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且絕不怕謝明遠不受此制。
……是怕若不發報,護駕回京途中他會無兆而和圖書崩,到時中宮難逃陪葬之命,因而才偽作上薨之報,急促鄴齊國亂,以免徒致大殤。
她目不轉睛地盯住他,顫聲又道——
英歡靜靜將他打量一番,卻不開口,眼中星點淡流,其意深深。
可今日已非昔比,國亂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她慌忙搖頭擺手,又連忙點頭,口中亂道:「……臣樂意。」
世間愛之深,不過如此。
聲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發顫。
地下青磚濕漉漉的,猶然未乾,水漬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進去。
自是鄴齊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
依稀可見英歡坐在床邊,身子半側,看不清臉。
英歡唇角上揚,彎甚如虹,「朕當年倒沒看出來,他竟是個如此有骨氣的人。」
她笑,她嗔,他攬著她,褐色眸子里火光跳動頻頻,深深看著她。
殿外猛然劃過一道閃電,未過多時便起轟然雷聲,夏雨驟降,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響震心際。
……好一出計謀,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沒有一處不在為今日之勢鋪陳排墊的!
蕎木雕花扇板擋在前面,另一邊便是聖駕寢卧之處,她不敢再進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輕喚一聲:「陛下?」
曾參商點頭,眉微皺,「陛下詔命三出,他都抗而不受。依臣所見,陛下不必再動這心思了。」
想著,便又偏過頭,望向他。
好似先前那一觸只是她的夢。
他艱難地偏了偏頭,淚珠一滑,滾進嘴裏。
璺而沉,模糊不清,卻又真切。
英歡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謝明遠,「可是他並未薨亡,你為何仍往報回朝?」
他硬睫落下,復又抬起,眼底黑霧散去了些。
殿外雨聲越來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著她話尾輕音一同闖入他耳中,嘈雜如馬蹄紛踏。
掀睫,深吸一口氣,手在腹部輕輕撫動了幾下。
本以為鄴齊朝中最頑冥的當屬宋沐之這等老臣,誰料唯一勸仕不動的竟是頗為年輕的古欽。
她朱唇紅潤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後,朕必號三軍集師,與鄴齊大軍為戰,縱是血沫橫飛硝煙塗炭,也要勢破燕平。」
曾參商囁喏不答,陪著她往殿門走去,幾步后忽而挑眉,問道:「夜已深,陛下這是要做什麼去?」
她長睫卷垂,勾了下唇角,瞥了眼最上面的摺子,「謝明遠仍舊不受封賞?」
謝明遠見之,棄劍而叩,言願奉上,其麾下諸校皆羅拜,呼萬歲。
狠,是為誰狠。
大曆十四年四月,江平、龔明德先後敗衛王、越王,上命龔明德斬二王于軍前,傳首燕平,改姓為虺氏。
弒兄之名,從來躲不過青史之筆,於是她替他負,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亂逆,盪滅一切後患。
英歡抿唇,臉上神色淡了一點下去。
英儷芹見她伸手解袞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時,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聲道:「陛下這是……」
良久,才垂眸。
裏面靜靜的,無甚響聲,她也便靜靜地站在外面,再開不了口。
「我拆了你的後宮。」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來逼你促亂橫生,你又怎會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計你亦明白,然從一開始你便助朕之策,邰涗大軍鐵蹄入關,前後十數萬之眾而今正在鄴齊國中,此功一半當屬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還想擺出一副忠國之象來?」
夜風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掛汗,潮而悶。
他一抬頭,臉上儘是不肯信的神色。
待駕入皇城大內,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當年他領軍助她退敵,于邰涗南都涼城行宮中宿留的那一夜……
英歡面上卻無波瀾,只輕描淡寫道:「大宴之上莫論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諸衛老實不動,朕允你,不傷鄴齊朝臣一人。」
他走著,眼睛不由自主朝東面宮寢望過去,那邊華燈宮綻,宛若嬌容,下一瞬他便斂了目光,飛快轉身,背向而行。
她撥開垂簾,走進內殿,一路吹滅了幾盞宮燈小燭,只留了外面一角兩支,散著淡輝,斜映一屋清影。
英儷芹慢慢抬起頭來,白凈臉龐上微揚一絲笑意,將手放進她掌中,悠悠站起身來。
臨推殿門之剎,她又忽然將他叫住。
她乍然怔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他出殿,腦中空了一片。
厚重殿門在後被輕輕掩上,一室葯香滌盪。
「但他寢疾在卧,」她打斷他,「無人能脅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為他掣肘之處,要事事都遵他意?」
甫進燕平城中,謝明遠便領兵換防,銜御前侍衛班直,調軍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愷帶千人隨駕入城,其餘邰涗大軍盡駐城外。
又十日,于宏、林鋒楠敗叛軍于燕平之南,誅商王、魏王,擒其子孫,往奏上聽。
有飄落嫩葉落在廊間,細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風吹進磚縫中,葉緣蜷起,柔柔的。
朱雄大軍被英歡制于遙遙北境,京中如若大變,放眼鄴齊國中,無人能在此時領兵逼京,以後縱使朱雄聞此逆天之變,也是為時已晚、回天乏術矣。
良久,都未有人應她。
他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眸光微散,盯著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同殿外雨聲交纏在一起,越涌越多。
她勾住他的長指,攥在手心裏。

「我殺了你的兄長。」
十六日,上詔諸將曰:「……平王、太后,汝輩皆東面事之,不得驚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庫、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賞,違即孥戮汝。……」諸將皆載拜,遵上旨意。
她手心裏滿是密汗,莫論如何都未想到會是這般,之前打算要對謝明遠說的話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無形。
有頃,上至乾陽殿,軍將集殿門,宣言策上廢帝,上大駭,速止之,不聽。
她開口,紅唇不停在顫,想要喚他,可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閉眼,不說話。
於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動作,低眉垂眼,開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詔臣何事?」
月余來只進粥湯,人瘦得早已不復當初清俊之態,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卻仍是悍挺迫人。
腦中紛紛憶起從前許多零碎片段。
…………
他眉間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說過,所做之事不過皆遵上意而已……」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開口說話時,卻被她抬手止住。
宮女矜持一斂袖,行過禮,又道:「邰涗皇帝陛下詔見將軍,請將軍隨奴婢來罷。」
宋沐之等相顧,計無從出,乃降階列拜。
傳他覲見,並非是疑英儷芹所言,不過彼事實駭,須得確認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這般坦然,一辭不辯。
她微一揚眉,催心一般的話語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說,他命終何時但由天定,此時大事雖平,然若有萬一,皇后仍是難逃陪葬一死。只有廢了他的帝號,那詔命才能不作數,而你也不須再為此擔心。」
他身上微寒,眉頭更緊,閉了嘴不言語。
遷帝于西角偏宮,易其帝號曰平王,仍尊太後為皇太后。
英歡手撫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轉過身,什麼話也不說。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鋒楠二部邰涗大軍共九萬人馬,倘是調江平一部將校離軍赴京,縱是京中有亂,亦無能近援之人;而東面所留之軍又有龔明德之部相壓,且不論無帥無將,便是有心起軍,亦抵不過邰涗利甲之陣。

費盡心血騙她瞞她,為她鋪盡奪己江山之路……
想他謝明遠一生伴駕,當初卻能因英儷芹一人而負君恩,實可見其情之深,若知中宮有危,又怎會視而不顧,勢必會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罷了。
…………
英歡握緊她的手,轉眸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他身形略滯,僵了一下,而後飛快地調馬側身。
他胸口咚然跳了兩下,咬咬牙,澀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將如何?」
天邊彩雲流散,一丈皇鼓,聲轟然。
她走過去,坐下,低眉垂眸,望著床上之人,心底一點點冰下去。
曾參商手捧一疊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輕,待看見英歡並未歇息,才快步走了過去,輕聲道:「陛下。」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英歡纖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袞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鑾駕,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禮。」
謝明遠臉上鍍了層鐵色,「蘇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彌而未薨,實是命由天定,將來如何非人力所能診調。」
他點頭,不再多言,行過禮后便朝殿外退去。
曾參商眉頭微舒,快步迎上去將人馬攔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伸手扯過馬轡,仰首吩咐道:「去稟方將軍,火速發詔。」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權在握卻無逆舉,知朕心謀鄴齊江山卻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來是為美人故。」
她躑躅一瞬,胸口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撥開層層輕紗,往更裏面走去。
英歡指了下桌上摞起的摺子,看她道:「軍中本無文臣,這幾日全仗你在這裏撐著,鄴齊朝臣們反心尚存,如何能信得過?」微一吁氣,淡笑了下,又道:「朕如今身子不便,往後數月都得留在燕平,須得有能臣為伴才是。」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女子,又看向其後連跪著的數名宮裝女子,心口不由一涼,暗吸一口氣。
她淚水驟涌,盈滿眼眶,終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劃一抹笑,這若是個男孩,定會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他眸光攏著她的臉她的身子,看她淚眼婆娑,看她體態豐腴,似刀薄唇終是一彎,刃利猶甚。
…………
英儷芹轉過頭,眼角泛紅,小笑了一下,道:「從未想過,能在燕平宮中見到陛下。」說罷,將其後宮裝侍女們遣散,扶了英歡的胳膊,往前面走去,邊走邊道:「……聽聞皇上寢疾,陛下領軍送皇上回京,宮中上下早有所備,就等陛下駕至燕平。」
她低笑,微一搖頭,復又抬眼去看曾參商,停了半晌,忽而道:「發詔往遂陽,國中諸事委于廖峻,叫沈無塵來燕平。」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蕭然無物,放眼遠望,可見巍峨宮城諸殿鋪立一隅,甚是攝人。
殿門開合之間雨絲被風吹入,微涼潮潤,暴雨驟急之聲轉為淅瀝碎音,將她一顆心濺得濕乎乎的。
英歡只覺足下發麻,心澀尷尬,如鯁在喉,良久才斜眉輕嘆,回身盯住她,反問道:「……大曆十二年,鄴齊中宮喪子,所喪是何人之子?」
屋外春風輕涼,瑟瑟撲面。
說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來抵他對她之心。
英歡斜瞥她,抿了抿唇,「現下說這話,到時休要後悔。」
青天流雲若緞,風煦草香交纏,遠處有小校逆光縱馬馳來,汗水揚灑一路,鞭疾蹄重。
英歡心底淡然,目過諸物,卻無思飄。
她足下微頓,睫垂笑消,低聲道:「……陛下何必說這種話。」
她會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抬手,手指瘋狂在抖,就將觸上他臉側之時,他陡峭劍眉略略一皺,眼皮動了動,又睜開了眼。
他復又低頭,臉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當已全然知曉,何必還要再來問臣。」
外面燭光輕曳,在她眼下投現一小片陰影。
如今輪到她率軍替他平亂,光明正大入得他臟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來她往,毫不相虧。
十二日,廢皇後為潁國夫人,賜宅宮外。詔告後宮諸院,有願出者賞百金,不咎其節,余者皆入祈業寺為尼,自是宮中粉黛盡散。
謝明遠低聲囑咐了殿外守衛幾事,抬頭望了眼天色,頓了頓甲,慢慢沿層層高階走了下來。
先前她曾有言,待鄴齊國亂平定,送賀喜歸京后,若睹鄴齊朝政無礙,兩國盟約猶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後立時率邰涗大軍返師。
看小校領命轉馬,調頭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馬道兩旁鬱郁春樹,心頭澀動。
曾參商袍邊沿風輕翻,足下越來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連成一線,腦中愈發明晰。
時朝中自中書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軍中有謝明遠、江平等,聞言亦驚,未及有對,江平起而斥曰:「違負天地,今至於此!」
謝明遠進殿走了數步,才見英歡倚在裏面軟榻上,什麼事也沒做,只定定望著殿門這邊,看他走近。
不由淺一勾唇。
他眉峰揚動,臉色稍變,卻也無話,只跟了那宮女慢慢轉身回行,一路往東面暈光柔漾之處走去。
夜深之時,殿外忽起淅瀝雨聲,潮氣氛杳。
詔命中宮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屍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絞頸之時,若是軍中隱喪不發、將他密送回京,則英儷芹必死無疑,唯有在他屍骨未涼時便起大亂,才能使她率軍相介,而唯有她領兵入關、侵他江山,才能保英儷芹一命。
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英歡微笑,雙手撐著椅側,慢慢起身,輕聲又道:「這一年多來,辛苦你了。朕回頭要好好賞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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