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八
「還望陛下此次狠下心來。」他聲音涼薄，穿耳而過，似劍一般凌劃過心，目眩一剎。
當初諸事負她所信，重疾相瞞，以他私念一鋪萬里長路，到頭來闔眸之剎，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對滔天之驚。
二十四日，宴開乾陽殿，上以平王體虛，不令請宴。
曾參商攥韁一緊，不知如何開口。
竟是連她相讓之機，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英歡指座與他二人，待他坐下后，才道：「四國之疆未分行路，朝政舊臣未定班制，朕一人于燕平實是事多難斷，才要你來相商協理。」
…………
她耳膜在顫，眼望他硬骨其姿，終是一閉眼，晶淚點滴而滑。
他薄唇輕抿，靜望她半晌，褐眸星點遽現，而後微一收頷，身對鑾座，未邁右膝驀然一彎，直落於地。
「什麼叫……」她低聲開口，並不回望蘇祥，「無法說話？」
繞過他，繼續向前慢行而去。
英歡穩坐于上，面無驚色，儼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後，紅唇角畔輕翹，靜而無語。
語斷於此，不復多言。
……狠下心來。
鄴齊朝中波瀾平穩，其下卻是潮湧非凡，一干文臣清流暗逆，知他疾愈漸穩，心中如何不存所動。
…………
外城有報，官轎已入，最多再過三刻便能行至城中，遠天青藍無雲，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悶抑之感。
她吸一口潮氣，撇眸回頭，看他道：「何時能得痊癒？」
內殿之中宮燈全亮，黃白之光跳動頻柔，映透她一臉潤澤。
十四日，詔分東西二朝，划原南岵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為大樑府，東朝轄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轄五路二十六州。
平王雖醒，然體有遺疾，口不能言，諸事委下皆由手書，上憐之甚盛，不使旁人與擾。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腹中骨血……
蘇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搖頭，低聲道：「陛下恕臣醫無回天之術，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複發亦不可知，至於能否痊癒……臣實難斷。」
鄴齊朝臣諸將靜愣片刻，而後紛紛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肅而恭，一列眾人皆垂首，齊齊低聲道：「陛下。」
漫天烈茫如漿，灑透內城街巷，人人避無所處。
她瞥他一眼，輕聲開口道：「不過一宴而已，你多慮了。」
…………
她卻驀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顫聲又道：「……為什麼？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沈無塵起身，抬眼看過來，容色有動，啞聲道：「……這一年多來，陛下統軍于外，實是受苦了。」
一劍入喉，數人噤聲，利刃俱收。
他微一皺眉，掌勒馬韁，「有報時至，然朝廷文辭，不足以賴。」轉眼看她，見她臉色不善，不由又問：「皇上可是很難？」
她繼續道：「以謝明遠與康憲私情迫其承我之計，大宴之上廢了你的帝號，而後又拆了你的後宮，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麗不復存……」纖眉一挑，亮眸頗寒，「我狠不狠？」
四字如潑墨走龍般筆筆直連，飛揚跋扈之鋒，那般熟悉。
說罷，猛地一砸玉杯，裂聲碎起之時，殿廊之後利刃之光層層逼現。
朝中或有聞平王病愈者，請復出仕，上允之，以古欽為翰林學士，謝明遠亦受封賞，為殿前都指揮使，節義承軍。
——從前諸計瞞你，是以身死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殿門緩緩滑開，金陽掠縫而入，鋪就一方耀目之光。
心底之堤瞬間決裂，情潮翻天倒地撲來，淹沒了她的神智。
靶身狂顫，久久不止。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驟然掃至她腰腹之間。
英歡進殿之剎，喧囂笑談聲驟止，滿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兩側，待她步上鑾座御案，才轉身面上而立。
「既如此，也好……」她慢聲又道，轉頭看向他，紅唇微顫，「我說，你聽。」
二十四日，論謝明遠擁戴之功，諭封義成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賜襲衣、犀玉帶、鞍馬有差，詔命三出，謝明遠皆拒之不受。
她看著他，心底血涌如潮，眼中淚亦成血，渾身都在發狂震痛——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對下，聲音輕低，不緊不慢道：「天下之定，功歸群臣將校，此宴為犒百僚而開，爾等但且隨意。」
攝心之情。
——你殺了我的兄長，拆了我的後宮，廢了我的帝號，奪了我的江山，本就是我所願，我不怨你。
墨玉龍簪穿發而過，側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沈無塵低頭，「陛下何出此言……國事民生在前，臣便是鞠躬盡瘁，亦是份所應當。」
她垂睫一瞬，淡一牽唇，復又看向他，「他寢疾未醒時，鄴齊朝中舊臣不少都拒不出仕，連謝明遠都不受封賞。可自他病醒以來，古欽等人聞之先後出仕復官，謝明遠亦受殿前都指揮使一職。」
沈無塵飛快轉身，望向謝明遠，卻見他依舊默然，視若無睹。
她眸中遽然凜凜一冷，猛一落睫，涼聲道：「朕如何知他心中之意。」
英歡坐著，臉上全無方才淺悅之色，只是蒼淡得緊，半晌，待殿外腳步聲全無，才輕啟紅唇，道：「你可知，朕這一位是如何得來的……」
——所以你，萬莫再哭。
她與那人，愛戀糾葛數年不止，到頭來其情也濃，其恨也深，這一番平數國定尊位，其後逆滔滾滾令心驚，步步之計令目瞠……
夏夜銀雨如梭落凡塵，剪行入幕。
蒙頂甘露，銀針色碧而卷，茶香漸溢，品之極甚。
因今日沈無塵官轎將過，怕有意外，自辰時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連街鋪都關業半日。
她走了幾步，偏頭瞧他一眼，輕聲道：「前兩日有貢至，蒙頂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來，沏茶在候。」
英歡半倚在軟榻之上，見他二人進來，不由彎了唇，輕輕一笑。
他穩穩一落袍，開口直道：「臣一路而來已然想過諸事，陛下可先聽臣之見，而後再斷。」見英歡點頭，他才略一揚眉，接道：「南岵中宛二和*圖*書國分路可依邰涗之例，升二國都城為大府，遣重臣知之。鄴齊國中諸道不變，仍留舊稱，治事當以舊臣為先，由是方可速安民心。至於朝事班制，臣以為眼下當分東西兩班，遂陽與燕平各領政務，南岵中宛所佔之疆亦分東西，由兩面朝班所轄。待天下初穩，再議移都之事，新都建宮亦須二三年，待移都之後再詔遂陽、燕平兩班朝制眾臣于新都，合班治事。由是，時不緊逼，而兩面朝臣亦有能融之機，陛下以為如何？」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英儷芹既被廢后，謝明遠亦無所慮，其麾下數萬戍京之衛如若戈動，眼下會成何勢，誰又能言。
寬肩長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張，滿弦而放，黑倏利鏃猛然竄出，疾進如飛，直中射靶正中。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英歡淡笑，道：「你于遂陽視朝治事，何曾容易？此次將你從遂陽千里詔來燕平，亦是為難你了。」
方愷領軍士列於後，只著了絹布甲，然凜凜士氣仍不可覷。
她素麵嬌顏，眼中水光瀲灧，目光恰觸上他的。
垂睫低思之時，前方忽起重叩之聲。
他手腕稍頓了一下，又慢慢將筆放了回去，放下玄錦袖口，重又握過茶盞。
他已被人扶起，進過葯食，此時此刻靠立於床上，身上披了玄錦薄袍，聞得她入殿之音，頭一偏，劍眉斜斜揚起，一雙褐眸涸漬冷硬。
曾參商眸子定定，耳邊蹄踏之聲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繼而一緊，未能多想時就見遠處街角一人一騎已然縱馳而過，直直朝這邊奔來。
——我每夜闔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無法睜眼，鄴齊在你掌中，定會昌茂，如此一想，便覺心足。
沈無塵卻不起身，跪著開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來不忍傷他。當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來，令狄風下手，其後許是不會這般艱難。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幾年來未有多諫。」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謠，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他只是坐著，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熱茶。
怎麼都沒料到……
以他尚存帝威，鄴齊朝堂軍中忠骨硬髓受其恩德者不在少數，倘是他令眾動，她又如何止得了。
口中急吁兩聲，猛地策馬朝前奔去，甩令與宮外守兵，一躍而過，遠遠拋他在後。
知自己江山盡失，這般活著，又有何樂。
她微微彎唇，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詔令朝制沿舊例，文武百僚品階不變，賜群臣衣各一襲，時舊臣宋沐之等仍復其位，或有稱病不仕如古欽者，不以為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
……才可終定。
他竟然棄轎不坐，不著常服，獨自馭馬一人行來。
……當初她能以他重疾寢卧，率軍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軍奪她天下。
沈無塵咬牙，不論君臣之別，越過她擋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頭又道：「那一日古欽領群臣拜表請宴，臣心中便覺蹊蹺，奈何陛下一意允之，無法多勸。然陛下明知他們欲行何事，為何仍就縱其為之！」
乾陽殿外宮鍾隆鳴，音波顫顫，盪飛一路輕鳥。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英歡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穩，望著他，卻不開口。
沈無塵低頭半天，才艱難開口：「此等宮闈秘事，陛下為何道與臣聽？」
眼前諸景飛過，仿若身回初見之剎。
且慮之時，就見她已然施施然又邁步前行，直往乾陽殿向走去，身後侍駕宮人態亦嫣然，紈扇薄紗，香風一路。
這個男人，曾經橫槍立馬，勢攝九天，坐御朝堂，聛倪萬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沈無塵立覺不對，抬眸側望，恰對上古欽目光，心頭才是一凜，就見他悠然起身，朗聲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輩……但問陛下一言，鄴齊萬里疆域，功歸何人？」
外面日頭斜了不少，帘布亦干，縫隙中燙氣滾進，有碎茫濺至殿磚之上。
獨望天際，待夜色全褪，蒼白出日，金邊乍現之時……
既是無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這般結果。
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但看他收鞭轉身，望向她。
小校還欲再言，遠處卻忽然傳來馬蹄踏地之聲。
以為他來是要奪位，卻不知到頭來，他竟以最後一方帝氣傲骨成全她這天下……
她宮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于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獨紅一朵，立於漆黑杈子下。
殿前諸衛若無得他之意，如何能夠這般猖狂……
掌勁漸松，放開了她的手。
她淚涌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緩步往殿外走去。
她轉過頭，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發燙，心底卻涼，忽而道：「謝明遠受封殿前都指揮使，你當知曉。」
他卻冷然垂眸，側臉陡削，眉峰未揚，一襲錦單敞風而鼓，東向而立，不知在想什麼。
——縱有千言騙你，未曾負你一分。
他看著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漸漸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臉，盯住她雙眼，瞳中漆黑湛明，閃閃耀動著外面輕燭之光，又纏了她隱約綽影。
她眸間忽而氤氳，顫唇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與他之間計出何定，原也抵不過另一人心中所變。
她看他身轉，這才猛地一閉眼，心口似是一塌，緩了半晌，才對身後方愷比了手勢，待人牽馬與她，便翻身而上，也不管沈無塵有未跟上，直一抽鞭，踢馬往皇城之中奔去。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莫哭。
八月初六，沈無塵拜表，以東西分朝既定，奏議移都之事，上緩圖之。
她餘光瞥見他長指輕動，又道：「鄴齊八王為亂，我于吳州統二軍南下平亂，誅鄴齊宗室諸王子孫，徙其家屬於嶺外，改姓為虺……你賀家帝室血脈，如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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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累了。
沈無塵眸光卻迫，一時未及反應，料想遂陽朝中，樞府重臣哪一個不是資歷頗老之人……半晌才陡然一驚，急急道：「陛下，曾參商年紀尚輕，而樞密都承旨一職須旨樞密使副，任重非常，還望……」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著她。
……如何不恨！
她身子輕晃一下，眼角澀濕，扶住一旁案幾，半晌才輕聲道：「容朕想一日。」
大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賜內外百官軍士爵賞。
良久，她才一抬頭，眼中凝水不動，紅唇顫道：「……我能否信你這些話？」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占其之位。
手腕卻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划原中宛為七路三十六州，易吳州為吳天府，東朝轄四路二十州，西朝轄三路十六州。
她撐著起身，對著身前窄立銅鏡撫平額前花鈿，紅唇淡淡揚起些，綻開一笑，又落下。
一遇縱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眉動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喉頭緩緩一滑，刀唇輕啟，卻是無言。
他于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將停，下一瞬便側頭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鋒，直掃右面所列數人，又猛地一劃廊后隱刃。
風過吹痕，臉上淚過之處緊而澀痛。
她只是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將他此刻模樣深深印進心底里去，一生不忘。
可此時此刻真見他至，心中卻如萬針齊扎，瞬痛之後，麻木無感。
夏日炎炎，午後蟬鳴躁。
英歡一下驚神，抬眼去看，就見沈無塵雙膝跪地，俯身垂首，叩於她身前數步。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攪得心神惶然，一下斂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邊披外袍邊高聲叫殿外宮人進來。
沈無塵身子卻是一陣陣涼下去，心底生寒，眼望英歡，直待她字音久落，口中都道不出一言。
他眉峰斜揚，闔眸一瞬，左膝亦彎，重重又落。
雖然早知他定然會來，如她當初廢他帝號那般，重奪其位。
不由低唇淡笑。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著她，喉頭動了動。
英歡脊背顫寒，睜眼去看他，說不出話來。
「你步步布策在先，雖此果為你所願，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閉了閉眼，半晌后才又道：「你沒死。」
他閉了閉眼，眉頭緊鎖，明知自己同她一樣，位尊高位無法拋，卻仍不舍心底一方綿情。
她眉尖更攢，望著他。
「坐。」她輕聲道，大袖拂案而過，目光似是不經意般，淡掃右面鄴齊朝臣之列。
他寒眸之光晃過謝明遠，又瞥至古欽腳下玉杯碎片，終是斂目轉頭，望向殿中高高鑾座。
——仍用帝謂。
有小校上前來，「曾大人，官轎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來，將軍請大人先去蔭涼處暫歇一陣。」
沈無塵又是重重一叩，額貼于地，不復抬起，低聲又道：「若是平王舊疾又作，身薨而亡，鄴齊帝室便無骨脈，朝臣軍將縱是意欲謀亂，亦無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終定。」
才緩緩轉身，重又走入殿中。
她淚珠不停滾落，每看一紙，便濕氤一紙，墨痕溳漬，最後全成了蒼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一時間，滿殿朝臣不知其緣者皆驚，倉促成亂，口不能言。
沈無塵心僵難言，半晌一低頭，默然應了。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著刺眼陽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側眸朝那箋紙望過去。
縱是從前有狄風之死為閡，然君臣十余年相得之情亦難輕祛，斯仇已報，此時再見，二人心中均是感觸頗多。
殿中木桶寒冰均已作水，熱意點點又起。
她卻忽然橫臂過來，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熱茶撲濺二人一身，瓷杯觸地而碎，清脆一聲響。
他掌轉長弓，橫挎于肩，走去牽馬，回身之剎卻見她在這邊，寒眸驀然一縮，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腳下，大步朝她走來。
瓊液玉釀流了一案，又滴至她華服之上。
死亦殤，生更難……
九天閶闔，一世帝業，江山天下——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著刺眼陽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覺眼角愈來愈酸，終是垂了睫，擱在案上的手指微顫，碰翻了那滿酒之杯。
他走近兩步，一抖袍擺，靜靜負手於後，看她狼藉無禮之態，終是慢慢一揚嘴角，沖她道：「曾大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曾參商臉色淡然，抿唇不語。
她抬頭，觸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著的手微微發顫，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的袍帶——
「你二人所言在理，」英歡又道，聲音輕輕，「然雖分東西各制，燕平這邊亦當留有邰涗文武之僚，朕已決計讓曾參商留在燕平，不日便除樞密都承旨。」
她望著那十二個字，眼底通紅，渾身戰慄。
沈無塵眉目皆黑，在後沉聲道：「當日陛下廢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邰涗諸臣將校登時出座而拜，上謝君恩，口呼萬歲。
他一垂眼，薄唇輕彎，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他在內殿，聽見聲音，本在除袍的動作一停，揚眉轉身。
「此番陛下誅殺鄴齊宗室諸王、廢其帝號、拆其後宮，種種之行朝中無人能諒，」沈無塵抬眼，對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寢疾而薨，則陛下鐵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漸愈，且不論其心若何，單論朝臣將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傾矣。」
他低眸，看進她眼底，眸光溫潤，無聲而笑。
外面宮人又請一次，她才轉身，攏起層層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過殿廊回彎，便見沈無塵朝服在身，靜立在候。
她看著，眼底滾滾涌水，又生生髮燙，心底一血遽傷，沸了又凝，終是一垂眸，任淚縱滑ｈetubｏoｋ.com•ｃｏｍ。
她頹然蹙眉，抿唇半天才道：「諸事不便多言，其間又有許多是我也不甚明白的……待一會兒入宮，你自去問皇上。」
邰涗文武臣僚睹之皆撼，盡數出列，紛紛落膝而跪，口中高呼「萬歲」，一時間滿殿朝臣、二軍將校齊稱「萬歲」，聲聲不歇，響顫殿內殿外。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輕扯，長指硬骨沿杯而圈，握過那茶，就要舉杯而飲。
她闔眸，良久一晗首。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淚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這一回……真的是如他所言那般，再無所圖。
他人馬將至，緩緩收韁勒停，催馬慢行至前，罔顧其後將兵之眾，只是低眼望著她，半晌一眯眸，袍過風起，翻身下來。
她紅唇微顫而啟，意欲開口，卻見他眸光淡閃，足下又上前一步。
……對著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來。
沈無塵一怔，擱在膝上的手不由輕握，偏頭看向曾參商，口中低低應了一聲，並無多言。
——我知鄴齊朝臣反心尚存，當日請宴便有所圖謀，方才殿上諸臣將校一心欲複位與我，只有見我稱臣於你，他們才不復反心。
腕抖不停，雪箋頁頁飛。
他瞳中縮了一瞬，黑霧騰升，闔眸片刻，才又睜眼看向她，面色清蕭渲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廊間磚滑，青石之上金紋散光，濕漉漉一片，蘇祥官袖廣垂，抱臂躬身，自從殿中出來之後便候在一旁。
她對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動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側眸，眼底寒氣陡升，聲色涼侵霧攏，輕輕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縱是獨居西宮，亦掩不去與生而來的張狂之資。
大曆十四年七月初五，以曾參商為樞密都承旨，沈無塵總領鄴齊朝事，舊臣不論品階，位在其下。
未曾負她……
他微彎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緊一剎，被她攥在手心裏的長指輕輕屈起幾分。
正如她未料到……他會醒。
她看清他人在裏面，眼角一紅，步子慢了下來，走去他身旁，抬頭時整個人都在發抖，開口數次才出聲——
沈無塵人在馬上，卻是側眸望她，只覺她變了甚多，先前言辭之間已然不復從前那般輕莽，整個人都穩重了不少，不由微一側頭，又行一刻，才道：「這八個月來，為何一直不回我書信？」
沈無塵又叩，而後微一抬頭，慢聲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何時能得一心之安，何時能再也不焦心相慮……
初九，翰林學士古欽領學士院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請宴群臣將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後。
方愷及麾下將校紛紛出列，按劍於前，與之相峙，怒眉之時卻聽古欽又道：「方將軍莫須徒勞，皇城中此時早已被殿前司諸衛圍了，將軍縱是自外城調兵，亦已晚矣。」
她雙眸漸燙，看他舉手投足間儘是風雅之態，儒流之感那般熟悉，近一年未見此人，可眼下見了，仍然心如鼓動。
西宮院中，射靶叢立，墨黑駿馬尥蹄抖鬃，不羈之勢一如從前，似未有變。
聲聲剔透。
殿外雨聲漸歇，輕靈夜氣中淡蒙氤氳水珠，一揮一袖潮。
謝明遠身領重銜，卻立在後面，一直垂著頭，辨不清臉上神情。
淚頓時涌得更凶。
沈無塵眼底微凜，看著她，不語。
殿外鳥鳴聲脆，混同蟬音嘈雜，夏日翠景其紓，人心卻蒼。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他渾然無聲，眸底火光遽燃，只望著她。
怎會不知。
心中凝血一方，整個胸腔都緊漲著。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過來入座，才伸手握過一杯茶來付與他，紅唇輕揚，「因茶識你，卻從未與你一同飲過茶。」
……才知先前內城之中，她何故對他一副不冷不熱之態。
——今日若使鄴齊朝臣廢你之位而復歸於我，將來待我身死之時，豈非又要布策於你，使你領軍奪位，徒費二國將兵之血，令萬民妄遭戰火荼毒……何苦為之？
他褐眸火星驟濺，大掌撫上她高隆的腹部，側身低頭，涼薄雙唇貼上她的眼，又一點點移下去，噙住她的唇。
鄴齊一列皆是默然不動，沉如寒淵丈底，投石無聲。
她願來終。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當日她于這乾陽殿上廢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她哭得聲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錦袍單袖，不停問他「為什麼」，他卻巋然不動，良久才一側身，復又拾筆落字。
英歡唇揚噙笑，微一點頭，看了一眼曾參商，才對他道：「你同她倒是所想甚同。先前朕咨她意，她也說朝制當暫分兩班。」
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若果這一世帝權糾葛須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斷，那麼……
古欽身立於前，面容有定，待聽見她開口，便隨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無降臣之感。
她瞬時從寂靜情氛中轉回神來，撐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極軟，穩著心神轉身下榻，欲去喚人。
二十九日，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來朝，上令曾參商次第以迎。
天色霽明，空氣中輕盪著前夜雨水之氣，一地濕草之香，沁人心脾。
曾參商聞言遽然出列，厲聲斥道：「古大人身為翰林學士，出口卻是如此無禮，臣心何在！」
英歡看他一身簡袍，又見曾參商面色不豫，心中略明，著他平身，又道：「無礙。」
推門進去，將宮人遣退，待行入內殿，就見高案之上，兩盞清茶微冒熱氣。
她一早便知……
宣蘇祥覲見。
他才驀然抬眼，朝她看來，褐眸陡閃即黯，刀唇緊抿成刃，片刻后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從桌上拿起紫毫，觸墨其上。
她斜眸淡瞥曾參商一眼，曾參商立時會意，起身告安，便先退了出去。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聲喚道。
當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盡付與她，而今縱是意欲策軍反奪她之天下，她亦無法以情絕患。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奪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涗江ｈｅtｕｂｏok.com•ｃoｍ山盡失，你有帝責在身，此舉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薄唇竟又緩緩一彎。
薄唇終於彎了一彎。
先前多少次，他語定如誓，賺得她心與其付，然卻負她所信……
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兩軍將校無戍務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揮使謝明遠以大宴須慎，增內城諸防三成，領衛千余入宮，護文武百僚于宴。
——歡若平生。
古欽雖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悅色，其後鄴齊諸臣亦安，全都轉身，望向殿門之外。
濃墨飽蘸，硬腕懸而揮抖，雪箋字凜。
待至她身前幾步時，臉上冰痕已然盡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動。
…………
曾參商獨自站在前面，墨黑束髮碧玉穿，因奉上意來此迎沈無塵，身上已然換了文臣常服，額角掛了幾滴盈盈輕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
她哽咽，抑淚抬眼，去看那紙。
她僵了片刻，心頭陡然火起，眉飛一剎，對上他的目光，冷聲道：「在下奉上意恭迎沈相來朝，奈何沈相位尊人貴，連上意都不放在眼裡，」轉身回望諸衛一眼，回頭又道：「方將軍領麾下將士於此已候多時，沈相既至，何故視若不見？」
英歡坐于殿中，一襲華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撐袞而起，一動便乏，滿心俱沉。
她揚笑，低眼，輕聲又道：「方才已然告訴過你，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當日寧墨赴順州城時……」
沈無塵點頭，人馬行之甚快，不消多時便見宮城及目，這才斜眉又道：「……先前入城棄轎騎馬，是想能早些見到你。」
更何況……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後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卻極悍戾。
夏風熱浪疾速撲面，沒多時便被他自后追上，二馬並轡而行。
古欽眯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聲音轉低，「我輩臣心，俱托于西宮之中！」
「平王殿下到。」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蘇祥用藥相調，進食亦慎，宮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復得極快，已然能馭馬張弓，硬悍之氣絲毫不減先前。
他放下筆，伸掌來撫她的臉，拾袖輕擦她淚水，雖是無言，可眼底之光溫柔溺人，滿滿都是情。
眉間愈發疲了去。
他若來奪，她便讓他。
斜眉削鬢，消瘦面龐如刀斧鑿刻出來一般，稜角剛毅。
良久，聽得殿外有人請宴，道諸臣將校皆至乾陽殿候駕。
她回頭，朝後一望，就對上方愷那雙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沖那小校道：「我在此處站著便好。」
她不語，足下不緊不慢地走著，雙臂攏袖，一派矜雅之姿。
自是方定！
一身帝氣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著，臂上濕漬也不去擦。
四字疾成。
風撩玄錦袍邊，吹起黯金一線。
他伸手接過，眼卻一直看著她，眸底漸漸湧起些東西，又轉瞬即消，眉間沉了些。
英歡挪步，越過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視，只道：「此時不在乾陽殿候駕，來此處有何事？」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頭椅旁，抬手撐了把腰，悠悠坐下來，妃紅紗袖曳落於側，淡聲道：「當真無法說話？」
不由低嘆。
她稍停，紅唇一揚，復又看他，眼中卻是半點笑意都無，「我狠不狠？」
久未得妝，今日略扮，竟覺陌生。
她看他越行越進，手心裏滿滿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膽大無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磚上，無論如何都動不得一分。
只要他二人同朝為臣，那便無論如何也沒法姻結百年……
英歡伸手取過桌上酒注子，待要開口時思緒卻是一飄，恍恍間憶起那一夜闌倉山下，兩軍共宴，他當著數萬大軍、百十將校之前，同她執手共立，祭亡犒軍……敬她。
她低低一喘，當他是無言以對，不由心底一梗，淚水又涌，轉身便欲離去。
他峻眉橫展，眸光深深，火點微濺。
只是眼角淚乾，面上霜色重鋪。
一分。
不禁勾唇冷笑……
靜靜望著院中遠處，那一錦玄袍之影。
他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一點頭，淡道一聲：「有勞曾大人了。」便轉身去牽馬。
她眼中含淚，嘴角卻噙笑，一心蒼澀卻又滿足，看他帝氣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沈無塵上前兩步，撩袍便叩，行大禮於她腳下，口中低道：「陛下。」
情切生顫，無處可置。
那般眉飛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英歡身立於廊柱邊，目望宮牆遠天，墨夜泛白，硃色連際，雨後清塵之氣淡淡升來，心底融水。
滿殿只聞吸氣之聲，浮塵且滯，空氣逆流。
此時此刻，又怎會響起馬行之聲……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著她，一動不動。
這麼多年，她何時真知他意！
其情之深，罕未有見。
如冰遇火，一時盡融。
她足下一頓，微微側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點。」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寫一頁，她便看一頁。
他望著她的背影，眉頭更緊，靴底狠狠磕了馬肚幾下，持鞭跟了上去。
一殿臣將又驚，今日英歡本不令平王請宴，奈何他卻會在此時前來……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于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此刻卻彎膝而落，跪於她座下。
未及眾人有所反應，殿外忽起舍人高聲傳報之聲，音中略急——
殿門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關上，一室陡暗，清氛靜且發寂。
曾參商不復與他多言，只側身道：「沈相一路風塵，本當由在下替沈相接風才是。只是在下看沈相千里之行不覺倦，仍能馭馬快行，既如此，便立時隨在下進宮面聖罷。」
墨靴踏磚。
不由蹙眉，費力撐身站起，「這是做什麼？」
沈無塵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鄴齊朝臣未有所動、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以大局為重，先行下手，永絕後患。」
她眸如被劍傷，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擊，看清了他的動作，卻又看不懂他的動作，滿心滿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英歡未辨他面上不豫之色，只是蹙眉，輕輕一挪身子，對他又道：「燕平中事，還有些……朕要同你細說。」
蘇祥低頭，額紋略皺，「……平王舊疾毒深，寢疾多時能醒，當屬天眷其命，然體脈不豫，聲滯不言，無法說話。」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心雖有傷，但卻無悔。
他眉一緊，心底忽明。
沈無塵看著她，又道：「鄴齊江山，縱是為他反奪，亦無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鄴齊朝堂軍中齊齊為亂，人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涗江山於何地？」
西宮偏殿中，燭影暗綽。
「朕意已定，」英歡打斷他，眼裡瞭然之色盡現，「曾參商這一年多來於軍中頗有建樹，隨軍出戰、監軍之紀、北上奉旨受北戩降書、南下伴駕平鄴齊之亂，邰涗大軍中上將下兵無人不敬，由她來任樞密都承旨，有何不妥？」
「為什麼 ？」
無了殿外耀陽，他眉目終於清晰起來，淬黑劍眉橫展于上，一雙褐眸深湛于下……
英歡心口悶窒，輕袖一擺，著他退下。
她遠望著他，看他英姿勃發，猶然攝人，眼角不禁微紅，唇揚而笑，眉尖卻澀澀攢起，心口滿酸。
嫣唇一點驚艷，赤朱之色在殿夜燭搖中愈發凜心。
他腕落於桌，杯底輕響一下，看著她。
沈無塵思慮良久，才抬眼，低聲詢道：「陛下可知，鄴……」才道一字，便覺言錯，又轉道：「……平王心中何意？」
沈無塵心神迴轉，不解何事能讓她連曾參商都要屏退，不禁定神，低聲道：「陛下請說。」
他未算到，他沒死。
眾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過去。
他握著她的手，另一手重又攤開一頁紙，拾筆又書數字于上。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連代上迎他之言，都道不出一字。
一襲青衫薄袍驀然闖進眼中。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縣之犯御名、廟諱者。
曾參商耳邊風過夾音，聽清了他這話，眸子一低，過了片刻，不答卻問他道：「你自遂陽一路而來，燕平這邊事況如何，你可知曉？」
英歡眉間輕舒，靠上身後軟墊，靜望著他，不再開口。
沈無塵緊跟在後，口氣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謝明遠調兵進宮，不令方愷等將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卻是更澀，「此處沒有筆紙，你有何言，須得回殿才能同我說。」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聲開口：「你心中自當知道，我有多恨你。」
英歡挑眉，盯著他，「朕恕你無罪，起來說話。」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只是這麼多年來事事交迫——
她停下，回身，欲掙卻掙不開絲毫，抬眼去看，就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氣直直迫人。
案上雪箋墨毫，銅紋棱口洗中水清見底。
她長睫淡落，又道：「古欽之流復仕，你定也知曉。」停了停，轉眸盯住他，輕聲道：「……你可有話要同我說？」
有晨鳥起落，無雨時分終能聽見清脆鳴聲，似碎粒晶珠落盤，甚是悅耳。
滿殿只留他雙膝跪地餘音在漾。
她于沙場拼將血功無數，才得今日青雲直上之機，樞府高位，誰人不窺，而她能以這般年紀便得如此建業，又怎會隨手而棄。
她稍頓，回身轉望之時動作遲滯，略顯艱難，高隆腹部撐起薄紗暈光，暉映一榻。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渾身經脈如被震斷，除瞭望著他，不知能做什麼。
現如今那人轉醒，鄴齊朝臣心有所動，可她除他之外，又有何人能夠相商，且又有何人能像他這般，深懂她與那人之間情緣之始、情展之程。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待過了許久，茶氣淡沒，杯盞不複發燙……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宮視疾，令太醫院諸臣日夜值護，不得有差。翌日賜葯，免其臣禮，仍許衣黃。
他半晌不再動，眼裡竟又黯了些。
一入殿中便覺涼意及身，諾大殿室之中，木桶盛冰，濕簾蔽日，一室清涼怡人。
——蘇祥曾道，我固疾難愈，今日縱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復作，到時寢疾或亡，亦未可知。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他任她拉著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的淚珠，眸子漸漸一黯，點了下頭，大掌移下去拉起她的手，帶她走去一旁案邊，然後鬆手，拾筆蘸墨，在紙上飛速寫了幾字。
——縱是我眼下未死，將來有朝一日亦將會死，到時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空氣似是凝住，周圍靜得一塌糊塗。
英歡眸動，沖方愷一揮袖，淡淡道：「收劍，回座。」
她心頭似被人狠擰一把，疼的發搐，撇開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時便走至他寢殿之前。
雖知朝報簡言之下事出定繁，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場定疆奪位之後，竟是此等駭人之計，那般……
自闌倉山大營一別至今，時近一年矣。
馬行之中，衫袍腰間所垂金魚袋堪堪逼目。
自他醒來之後，她便未再去西宮探視過，日日都聞宮人來報，道他身子日益轉好，只是舊疾遺症，仍然無法開口說話。
殿外花草景綉，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她一身華服未及換，不顧身孕之礙，步履沉匆，雙手猛地推開殿門，大邁而入。
他眼底淡光微閃，側過臉，盯住她。
鄴齊諸臣將校終是驚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齊跪而拜，身向鑾座之上，俯身大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