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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謝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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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銀魚卷 第二章 結髮妻

第五卷 銀魚卷

第二章 結髮妻

太子身體一僵,背脊竄起一陣寒意,女皇的聲音細若遊絲,卻銳如利針:「昭夜……是你累死了他……」
一眨眼,便是人老春殘紅銷香斷。
然而,崔宮正一走,六尚局內為了推選出新的宮正,鬧得不可開交,女皇本無心涉入此事,但是六尚局諸宮官自立山頭、欲一較高下,也令人十分頭疼,剛好主父一心召崔宮正交代後事,這才順水推舟,將她又召回來。失去主父這個靠山,崔宮正回來后還能像從前那樣號令六宮嗎?竇文場心頭暗自思量。
一眨眼,便是半百。
「阿母……」公主哭著抱住女皇的腿。
「諸君若無異議,中書令並群相百官,自往籌畫大行皇帝喪儀,平王相王大長公主且奉上皇還宮將息,皇族與朕留此守靈,諸君奉行之。」
公主點頭,默默將眼淚藏入丈夫懷中,韋尚書擁著她,心中漲起一股似酸似悲的暖意。少年結髮,經過了無數次的爭執、複合、失望到現在如房客般偶爾回去住一晚,夫妻做到此處,也就只剩下今夜這樣短暫平和,榻邊燈火漸滅,在黑暗中,他感覺自己與公主是兩條糾纏到底的燈芯,糾纏了一世、將氣力燃燒殆盡,依然是兩條線。
女皇吩咐,竇文場再叩首,起身揮手命宮人退去,卻見女皇在上皇與李貞一扶持下,緩緩走向內寢,太子、公主與崇昌郡主兀自哭倒在地,女皇低聲向上皇說了什麼,李貞一便放開女皇,轉而與上皇相扶而去。她有些遲鈍卻依然堅定地走到榻邊,直直地望著主父的遺體。
「國老。」女皇來到李貞一身前,拉過他的右手,挽在自己左臂間:「到底是剩下我們倆了。」
「皇祖父已經……升仙了……」
紫蘭殿中卻早已哭成一團,太子緊抱著主父頭頸,公主拉著主父的手,蕭玉瑤則抱著祖父的腳,三人都哭得泣不成聲,一身便服的崔宮正伏在榻下,無聲地啜泣著,太子的其他兒女與太師一家人則在榻下也一樣淚流滿面,只是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不得而知。
女皇白著臉,勉強地點點頭,緊扣著老父的手,父女二人相扶著下舟,卻見太子的兩三個兒子踉蹌著奔來,跌跌撞撞地跪在女皇腳前:「皇祖母……」
公主偎進他懷中,感覺他的溫度環繞著她,他身上複雜難辨的香氣緊貼著她的臉。她心中清楚,他不曾愛過她,這麼些年,她也有自己豢養的男寵,然而,這仍是她第一個男人、唯一的丈夫、唯一一個讓她想狠狠踩在腳下的敵手,她恨極他的風流濫情,但是回首半生,他仍是生命中難以磨滅的痕迹。
「沒有……」
「我猜得不錯……這對父子果然疑心我,切……」韋尚書不屑地啐了一聲,一手放在公主頸下,另一手不經m•hetubook.com•com意地撫著她的頭髮:「不過說實在的,若是你和棠華願意,這個位子我們家收了也確實無人能說什麼……」
「這件事,在我娶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韋尚書也不生氣,依然笑嘻嘻地湊在公主身旁:「那我們就勉為其難站到持盈那邊了?」

「若是個好男人,只怕妳根本也看不上我。」韋尚書說,他有過無數的女人,但是現在看來,也就是梅娘與公主了,雖然這兩者擇一,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梅娘,卻不能否認對公主還有情份,畢竟這是他娶進門的正妻,是他不能捨棄的責任,他們曾經一起走過年輕的日子,而今也依然休戚與共:「昭陽……趁著還有眼淚,就哭吧,主父眼看著就是這幾日的事,到那時,陛下還需你勸慰,外頭諸事,有我與姊夫,萬無一失。」
到頭來,還剩下什麼呢?女皇內心湧起一陣陣無力與空虛,卻還是得撐著疲累的身子,拖著這永不能卸下的軛,走向她越來越無法控制的未來。百歲千歲萬歲在此時看起來,倒是個詛咒了,她不由得怨恨起女人普遍的長壽來,到了這個年紀,她需要的不只是床上相互依偎的軀體,而是不再多問不再多言牽著手一起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生伴侶,若是連李貞一都離去,她就真的不想活了……
一切都結束了……
李貞一與上皇相視一眼,後者頷首,李貞一低聲說:「聖天子百靈相助,請陛下移駕。」
都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這麼多煩心事……她沉重地一嘆,轉過身,卻見李貞一雙手佇杖,侍立在她身後約莫五尺,獃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她看著他,都不曾察覺。
她腦中一片空白,唯一記得的是不能讓人知道她在哭。
不消說,能在哭得昏頭的宮人中保持清醒的,只有李貞一,女皇點頭:「國老……」
夏日的陽光普照大地,一行宮人內侍簇擁著兩乘步輦,慢悠悠地來到三海池邊,池畔泊著一艘龍首大船,邊上早已停著另外一乘步輦。領頭的一名宮女一聲嬌喝,兩乘步輦共十六名宮女同時止步,就地蹲下,隨侍的宮女則將木梯放在步輦前,隨後,便見女皇與李貞一一前一後下來。
相較於李千里真的乖乖待在家中足不出戶,女皇下給韋尚書的禁足令卻根本無用,因為他與公主、李貞一根本沒離開過皇宮。就住在與紫蘭殿相鄰的臨湖殿內。韋尚書雖然已有數年不與公主同房,此時來宮中,自然不能在丈母娘與姊夫兼丈人面前冷落人家女兒,因此與公主同住臨湖殿西閣,將正殿讓與李貞一。
一切都結束了……
一眨眼,便是年華流轉。
「你阿爹可曾交代些什麼?」
和_圖_書女皇打開紫蘭殿的門,外面鴉雀無聲,刷地一聲全數跪下,只有上皇手足四人沒有動,女皇平靜地開口:「朕追贈皇夫為帝,以帝喪發送,從現在起,不稱皇夫主父,稱大行皇帝。太子公主並太子諸子女,改從褚氏,直至大行皇帝移靈除喪止。改贈吳國公並吳國夫人為帝后,號墓為陵,其餘不變,禮部一併擬謚來看……」
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再也沒有希望了……
是那個錦囊……女皇掰開他的手,打開錦囊一看,卻是一枚似乎很少用的閑章,只是一塊不太名貴的漢白玉,刻得不算細膩,用篆文刻著『有鵬圖南』。再細看章身,上面用刀筆很淺地刻著一行字「弘暉十年,賀褚君登第」,那行字很細緻,卻是一筆一劃,不是李貞一流暢的行書。大約就是韋夫人贈的吧……她從那時就明白褚令渠胸有大志欲展翅天下嗎?
女皇鬆開手,任那閑章滑落到主父身上,她覺得自己就像那空落落的錦囊,被翻了出來,卻依然是空落落的。
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還有一個女人會是宮中勢力的樞紐……竇文場望向崔宮正,她伏地大慟,花白的髮絲微微顫動。女皇數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崔宮正攆出宮,他本是無可無不可,內侍省雖與六尚局無從屬關係,但是在制度設計上管著宮人銓敘、薪俸等問題,所以在位階上定然高於六尚局,他與崔宮正雖是乾親家,也共事多年,不過遇上女皇趁著主父病重,有意掃除宮中可能影響新君的人,他也不好多說。
既然不肯放手,那就帶著永遠不能實現的遺憾,一起風光入土吧……
「是。」
女皇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內寢,腳步很輕,離去時,她放下紫紗帳,把主父的遺體遮蓋起來,不讓閑人一眼就看清他逐漸變形的身體,這是她作為女人、作為妻子,最後的一點細心。
「家內當年還不是聲如爆炭粗聲大嗓指使他做東做西,臣也不明白,為何令渠如此惦念家內。」李貞一知道女皇不欲提起立儲之事,便說起往事:「不過倒有一事,臣也有些不解,家內臨去時,陛下曾容令渠前來探望,那時,家內命臣出去,與令渠單獨說了些話,令渠出來后,手中拿了一個錦囊,那夜子時,家內便去了,只不知陛下是否見過那錦囊?」
她緩緩撐起身子,知覺又回來了,她能聽見外面刻意壓低的人聲,也能看見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光,也能感覺依然握著的那隻手已經冰冷。
「留下話否?」女皇的聲音很小。
她心中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重視李貞一,不只是因為情緣,更多是因為他參与了她五十年的生命,對她來說,他是一個標記,記錄著她生命中每一個重www.hetubook.com.com要的事件。
女皇仰起臉,深深地嘆了口氣:「擊起雲版,命百官入宮守喪,都下去……」
鬆開手,女皇俯身將那閑章放入錦囊,置於主父枕邊醒目處。
若是旁人聽到此語,恐怕要驚訝這年老的女皇還不忘舊情,但是李貞一明白女皇的心思,他任由她引路,緩緩地說:「令渠真的撐不住了嗎?」
「赤褐色,綉著一個老虎頭,像是孩子物事的?」女皇低聲問。
沒有人發話勸止,李貞一與上皇對看一眼,上皇目光微微一閃,並沒有說什麼,李貞一也就不說話了。
女皇無助地推摩著,推開這處卻看見其他地方一樣變紫變黑,而主父面無表情地閉著眼睛,口中含著珍珠,女皇咬著牙,正要取出珍珠,往他口中渡氣,卻見他放在胸膛上的左手緊握著一個東西。
說完,眾人又開始大哭,女皇想奔入殿中,身子卻沒有一絲力氣,右邊有人從后托住她手肘,在她後面低聲說:「陛下,請先入殿再舉哀為宜。」
「駙馬,你以為我真這麼傻,做這種『陳家面楊家磨送給對門蕭表弟』的蠢事嗎?你當真把你的髮妻看得很扁哪……」公主側躺著,千年前,天下一分為二,南北兩邊各有數朝興衰,總之到了最後,北方的楊家并吞了南方的陳家,但是楊家傳了兩代,就天下大亂,最後是與楊家有姨表親的蕭氏得了江山,所以有此俗諺。公主玉臂往後撫著韋尚書的臉,已是遲暮美人,一雙眼睛卻仍帶著難掩的風韻,她往後看著韋尚書,不惱不喜,口中輕鬆地說:「我這輩子,只要我和女兒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天下萬民與我無干,所以,我不打算做皇帝。既然皇帝都不做了,自然也不想做皇后太后,駙馬啊……你這輩子都休想爬到我頭上,這樣,你明白嗎?」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朕走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女皇低聲說,雙手用力地摩著主父的手,發現那些瘀點稍稍變淡了,於是她更努力地推著,即使緊握著冰冷的手臂,她也不放棄:「令渠……你不是這樣的……不是的……令渠……褚郎……」
舟首在岸邊一停,便見一列宮人跪在通往紫蘭殿的路上,女皇心頭一涼,剛睡醒的上皇看見此景,便緊緊握住愛女的手:「寶寶,定定心。」
她早就有準備,卻不知道這一刻來臨時,是那樣絕望。
互不相干的線。
蕭玉環與公主、崔宮正哭拜著離去,太子最後出去時,聽見母親在他身後說:「朕當初不該生你……」
卻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響,又聽得有人通報,竇文場長跪于地,垂手垂眼,直等到看見女皇那雙比旁人略小的烏皮靴站到他眼前,他伏身叩首:「臣啟陛下,主父已於未時三和_圖_書刻升仙而去。」
「未有。」
「哭個鳥!你們這票無用之鳥!他到底怎麼了!」
話還沒說完,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連帶著後面宮人也跟著悲聲大作,上皇見愛女臉色發白,嘴唇顫抖,便知道他們亂了她心緒,便怒喝:「哭什麼哭!不準哭!令渠怎麼了!」
女皇臉色微微一動,淡淡地說:「朕卻覺得玉瑤更似令渠,固執而重情……令渠至今依然不忘韋姊姊當年對他的照顧,每逢韋姊姊生辰,必出宮祭掃,跟去的內侍回來說,每每泣不成聲幾欲昏厥,盡哀方別……朕常常想,韋姊姊對他有多好?能讓他一生一世都不能忘?」
「嗚嗚……皇祖父……嗚嗚……」
韋尚書臉上笑容微微一動,四目相視,良久無語,昏暗的燈影中,他平靜地說:「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的皇父的。」
太子猛地抬頭,想要抓住女皇的衣衫,似要說些什麼,卻正對上母親的眼光,毫無遮掩地看著母親眸中強忍的淚水,看見他時,瞬間轉成強自壓抑的厭惡,他不自覺地往後一退,女皇撇開頭:「都出去。」
女皇沒有說話,一揮手:「全都出去。」
像是一刀斷喉似的,女皇雙手捂住口鼻,掩住自己的聲音,癱坐在地。
「自朕卯時離去,便沒有說話嗎?」
當日韋氏夫妻相偕入殿後,韋尚書便發揮了為夫之道,好生服侍久違的正妻,外加甜言蜜語勸慰后,終於安撫住公主對他的不滿,夫妻二人方得湊在一個枕頭上細細將宮中情事說盡。就連主父要求公主保證不覬覦皇位的事,也都被韋尚書知道,畢竟對於公主來說,主父有養育之恩不假,但是她與太子可遠不及她與韋尚書、李貞一那般親近。
「若有來生,我絕不會再嫁給你……」公主低聲說,閉上眼睛,她難得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胸膛:「駙馬啊……你真不是個好男人哪……」
「還需防著阿娘禪讓給阿弟,畢竟玉瑤不比阿弟在朝多年,當初阿娘答應皇父改立玉瑤,是因為李千里可以幫她,現在就難說了……」公主挪了挪身子,定定地注視韋尚書,卸去口脂而顯得蒼白的唇,勾起一抹有些殘酷也有些憐惜的笑:「駙馬啊……你可要好好地、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啊……」
女皇身後有人撐著傘蓋,傘蓋之外卻是一片刺眼的陽光,李貞一卻不曾舉手遮陽,是眼睛已經不好使了嗎?她不曾忘記,他迷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如雨後青石一般明凈,眼波流轉,似有千言萬語在其中……心頭如池柳點水一般,泛起淡淡的漣漪。

「似乎是。」
過了很久,她才伸手去摸丈夫的身體,還未僵硬,卻沒有溫度了,原來屍體是這樣的……沒有溫度……她稍稍摩擦,想讓m.hetubook.com.com他的身體暖起來,卻毫無用處,她咬了咬牙,勉力起身坐到床沿,透過天光,看見丈夫的模樣,眼淚卻流得更厲害了,他身上臉上布滿大大小小的血點……
「諾。」
「那麼,朕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麼?褚郎……朕恨的不過就是這個……」女皇在心裏說。
一殿之中,唯有一人直挺挺地跪著,神色冷靜,便是內侍監、神策軍中尉竇文場,他雙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辭,似乎在念著經文,一雙耷拉著眼皮的三角眼卻敏銳地觀察四周。主父是在約莫一刻鐘前咽氣的,竇文場明白,主父的死亡,並不是一個結束,而是開啟了韋尚書與太子的黨爭,女皇、公主與崇昌郡主三代三個女人的立場與抉擇,無疑將是朝廷新局的關鍵。
太子身子一抖,不敢停留,快步離去,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紫蘭殿的,關上門,他感覺汗濕重衣,卻又聽見了一聲銳利凄厲的哭聲從身後傳來:「呃……」
說到此處,女皇與李貞一都沒有再說下去,都怕再說下去會扯出更多讓雙方不好下台的事,便雙雙登上龍首舟,上皇懶洋洋地靠在船首,臉上蓋著蒲扇,鼾聲大作,女皇揮手,舟子便離了岸,往紫蘭殿劃去。
「應該就在這兩天吧……侍御醫說他七情鬱結已是多年宿疾,氣血瘀積,本就常常手麻腳冷,風痹又加上腸胃衰弱,能撐到現在,已是很不容易……」
女皇一身窄袖翻領黃地紅虎朝天紋綾袍,梳著錐髻,背著手臨水遙望遠處的紫蘭殿。龍首舟上又傳來老父聽了幾十年的〈河橋柳〉,盈盈弱柳拂水,漣漪便從岸邊漫開。
「褚郎……你甘心合眼,卻不甘心放下當年的志向嗎……」女皇悲哀地問,她早就明白相伴五十年的丈夫心志固執倔強,至死依然緊握著當年的夢想,如同他一直沒有忘記韋夫人,這兩者在他心中,合而為一了嗎?
「見過,但是他說是吳國夫人遺物。」
「你與父皇,可要撐住朕哪……」女皇顫抖著說。
當然,褚令渠也是她的標記,捫心而問,若是李褚二人可以再選一次,她還是會選擇褚令渠。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懷著昭夜時,他貼在她腹上,那欣喜而焦慮的神情,像個等待弟弟出生的大孩子,也許在她心中,他是丈夫、弟弟與兒子的合體,她總覺得自己要照顧他、要教導他,因此,她容忍他年輕的任性、中年的沉默與年邁的冷漠,即使心被傷得千瘡百孔創痕累累,她依然深愛著他,如同她也重視不如期待的昭夜。
「能撐到現在,也是挂念著太子與郡主吧?」李貞一也不廢話,直指要點:「臣近日觀察郡主,倒真是個稟性敦厚正直的孩子,頗似陛下,若任監國勾當 國事,老臣竭力輔佐,定能開創一番氣象。」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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