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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貞一看過牛監察謄寫的名單，心思一轉，微微地笑了：「看來魏冀二帥果真早有默契。」

「這就像一個針生，兩個針助教看扎針。」虞璇璣笑了，太醫署中設有針博士、針助教與二十名針生，專門職掌針灸之事，平日由博士與助教指導針生熟習穴位脈象，針生學習結業后，大多分散到地方官府協助地方的醫博士進行診療、疾病防治。

「台主你什麼都要扯到這裏來！」

史誠回到堂中，將制書恭敬地放在帥案上一個早已預備的架上，隨後，一位鎮將站出來領著眾將口說恭賀之言，又齊身跪拜：「大帥金安。」

「魏府中有人可用。」

虞璇璣抿嘴一笑，略想了想，又翻看人名：「他們與贊皇公有關係嗎？」

「諾。」

史誠心中卻有如一陣熱流涌過，恨不能振臂歡呼。

果然，史誠又露出似乎滿意的表情：「我等會就叫她出來，虞監軍現在是郡夫人了，該是她拜見你才是。」

史誠喝得臉膛泛紅，笑說：「噯，說哪裡話，虞監軍嫁的是真御史大夫，往後便是郡夫人了！值得賀喜啊！此番關東事，若不是尊夫出面，真不容易善了，為此，一定要敬你一杯！」

「既然貴使都這麼說，那我也就不知恥地自居一下全福之人了。」史誠順著台階下，從箭囊中抽了一箭，雙手奉與虞璇璣，此番倒是真心地說：「祝願虞監軍與李大夫百年好合，多子多孫。」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都不覺得哪裡不對，女人求孩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倒是史誠一楞，也猜過虞璇璣會有脫身之計，卻沒想過她會利用女人的身份以求子為借口推掉禮物，他低頭一笑，這個女人……倒是滑溜得很哪……

「郡主？哪位郡主？」

「哦……不敢當不敢當……」虞璇璣笑得臉都快僵了，點著頭說：「再說，我沒有誥封，算不得郡夫人，倒是夫人和如夫人的誥封和朝服，已在趕製，最晚今年底就能送到了。」

李貞一又扇了扇團扇，長髯微微地飄動：「這不就是你的工作嗎？」

「虞監軍，禮單在此。」

史誠率諸將拜，旁邊的贊禮者是與虞璇璣同來的內侍，史誠在他的引導下起身，往前踏了一步，雙手高舉過頭，從虞璇璣手上接過制書，輕觸額頭。而後虞璇璣在內侍與其他隨從的簇擁下退場，史誠跟在後面送出門外，這才算是授官禮完成。

「……仍兼副相之雄、以重元戎之寄。服茲休命，其懋戒哉。可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魏州大都督府長史御史大夫充魏博等州節度管內支度營田觀察處置等使，勛封如故。」虞璇璣一口氣將長長的官銜念完，這才將捲軸一合，平托于手：「此，制書使監察御史里行虞銜命授魏博節度使史誠制。」

「這不是官人要去做的和-圖-書事嗎？」

「拙夫不過是盡人臣本分而已，算不得什麼，這次的事，都是諸位同僚給我們夫妻薄面，也是史帥有人望，在魏府、在關東為我們周旋，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只是要反敬大帥才是，先干為敬。」

果兒便離去了，虞璇璣這才想起寫信時只有前面問候一下順便報平安，也沒有帶幾句好話哄一哄他……是不是有點過份呢？目光飄到桌上丟著的繃子，下次寄信的時候把手巾給他捎去好了……

「是是是……」

「未有。」

「有制，經邦制理，先務于安人，秉義納忠，諒存乎體國。其有堅持正性，動合眾心，才當與能，善足垂勸。則宜荷推轂之寄、為分閫之臣，建侯貞師，宣我利澤。魏博軍步射都知兵馬使同節度副使檢校秘書少監兼御史中丞建康縣公史誠，深明有融、忠孝是力，介若金石，通乎弛張……」

虞璇璣眨了眨眼，試探著說：「長公子性情溫和，若做士曹，打理鎮中建設之事，似乎適合。」

「什麼？」

「啊……真是不敢當……」虞璇璣吃一驚，連忙辭謝：「這等小事，難為大帥還記得，不敢當不敢當。」

「我沒說讓你做超越君臣的事。」李貞一放下團扇說。

虞璇璣心裡頭又快速琢磨到底他想說什麼，又試探著問：「啊……說到這個，我還沒見過夫人呢，離鎮前一定要拜見才是。」

虞璇璣提著裙襬，緩緩離開魏博大堂，後面內侍說：「虞監察，成德與魏博的事都辦好了，我們直接回京繳旨嗎？」

「我是她的老師，若要輔佐她，也只有君臣之義，除此以外，不會有別的。」李千里義正辭嚴地說。

這一醉，直醉到隔日午後才起來，還沒睜眼，就聽見春娘嗚嗚咽咽地直哭，果兒則嘟嘟囔囔不知說什麼，虞璇璣艱難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睛：「春娘……哭什麼啊……」

史誠滿意地微笑，虞璇璣就明白了，這是要替兒子討個兼御史台官的虛銜來著，便嘖了一聲：「哪有大帥之子無朝官的事呢？此事我回去一定要替長公子出頭才是。」

果然，這些新人都跟趙郡李家有些關係，虞璇璣一方面覺得史誠請來與成德鎮有地緣的人有些奇怪，一方面又覺得他們的態度比之前的幕官友善許多，心中琢磨不透，便寫了信報告到御史台內。

「一碼歸一碼，我確實感謝她在陛下面前祝福我們的婚姻，但是話說回來，這事本來也就不關皇室的事。再說，東宮雖然沒什麼眼光，至少還能簽字押印，郡主在我看來，只是個小女子，我不知道她會成為什麼樣的君王。」李千里毫不留情地說。

「你的工作，不就是塑造她成為一個君王嗎？」

「下官本來擔心王亭奏不好控制，如今看來，當初https://www.hetubook.com.com台主讓族子 策動前冀帥之弟離開成德，王亭奏倒是承台主的情。」李千里也難得地彎了彎嘴角。

「這就奇怪了……但是郡主確實是這麼說的，言語中，似乎對虞監察很熟悉……」內侍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微微一笑，湊近虞璇璣，低聲說：「禁中傳言，郡主將是太孫，若是建太孫府，虞監察千萬要把握機會啊……」

「咦？」虞璇璣一聽此話，便驚醒過來：「誰？」

「咦？此番東行，郡主特別關照在下，讓在下與虞監察多多學習，又說虞監察將來必是國中數一數二的女傑。」

「不敢不敢。」史誠口中說不敢，手上卻又切了好大一塊炙牛肉給她，又說：「說起來，實在很羡慕李大夫啊，娶得虞監軍這樣的才女，將來若是外放節度使，有虞監軍相助，文案的事就輕鬆多了，不像我家那幾個睜眼瞎，若不是還有兒子識字，我累死都沒人相信哪！」

在果兒的督促下，虞璇璣扯了內侍，在館驛中辦答謝宴，並親自帶了帖子到魏府中，一一送帖，順便認識新的幕官。

「太孫府？我朝只高宗大帝末年曾立太孫府……」

「當然是太子長女，崇昌郡主了。」

半日下來，史誠一家老小連帶祖宗三代，可說是人人有獎、一門封誥，連帶著酒肉一道道上，郎官清等谷酒是一定要的，少見的毗梨勒竟然也有，只是味道略苦，虞璇璣只舔了一口便偷偷倒掉。魏博鎮已有許久不曾這般大宴，魏府自帥至卒，無不開懷暢飲，孔目官等人得史誠示意，更是輪番上陣勸酒，直把虞璇璣灌得玉山傾頹，醉眼朦朧，只記得寫了幾首應酬詩，然後是被果兒半扯半扛地送回館驛去。

門外傳來人聲，虞璇璣應了一聲，卻是孔目官：「虞監察，大帥命我來邀你入宴。」

「勤勞王事，辛苦辛苦。」

「身為女子，人生最大的福份不過是有子而已。諸位知道，我年過三十，拙夫也是快四十的人，膝下還無子息，實在是孝道有虧啊……而大帥兒孫滿堂，又是新任鎮帥，可說是全福之人……」虞璇璣微笑著起身，走到帥座之下，躬身一拜：「因此，璇璣不求金銀，只求大帥一矢相贈，一方面紀念與大帥同僚之緣，一方面也沾一沾大帥的福氣，以求家庭圓滿，除此之外，璇璣不敢受禮。」

「我看長公子仁厚聰敏，一定能助大帥治鎮治民……」虞璇璣本來不太明白史誠要說什麼，卻見他略略撐大了眼睛，心念一轉：「不知長公子現在幕府任什麼官？」

「為師要教，也得學生願意才行，十一郎年老色衰，小女子看不上眼哪。」

跪在最前方的史誠，拱手低頭，正對著虞璇璣的靴尖，使者與受冊者都穿朝服，因此，虞璇璣ｍ•heｔｕboｏｋ.coｍ•cｏm的腳有大半掩在白裙下，女人的靴子大多把頭做小，不像男人的靴子，為了走路方便，都是大頭，橫豎沒人在乎好不好看。史誠望著她的靴尖，只不知若是脫下靴襪，她的腳生得如何？心思一飄，倏地拉回來，正色聆聽授節度使制書。

那內侍反正是無可無不可，對他來說，將虞璇璣籠絡到郡主麾下才重要，便順水推舟：「虞監軍說的是，請大帥賜一箭吧……」

「台主的表情看起來就是一副讓下官做什麼猥瑣事的樣子。」李千里毫不客氣地說。

返回館驛，虞璇璣想了想，扯過熟紙來要將此事上稟，援筆沾墨，又想了想，下筆時卻是『妾璇璣白』而非『監察御史里行虞敬稟』，寫完后叫來果兒：「將此私信連同這幾卷彈狀寄出去，信寄回親仁坊李宅。」

「不盯緊點，扎錯針把人紮成半身不遂怎麼辦？」果兒大笑。

「天恩浩蕩哪！」史誠終於滿意了。

李貞一大笑出聲。

「我先給他一個參軍銜，具體要做什麼……虞監軍覺得呢？」

虞璇璣微微一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在下不曾見過郡主。」

「不……還不行。」李貞一搖頭，把那名單遞還給李千里：「讓關東監察暫時不要與他們有太多接觸，要讓他們取信於魏帥，之後才能發揮作用。」

「這是崔尚書的意思嗎？」虞璇璣側頭看了看他，那內侍笑而不答，虞璇璣點了點頭說：「代我謝過崔尚書指點。」

眾人一飲而盡，史誠滿口君恩，哄得那內侍笑逐顏開，而後又對魏府眾人信心喊話，最後笑著舉杯對虞璇璣說：「最後這一杯，恭賀虞監軍新婚之喜。」

虞璇璣詫異地站住腳，困惑地說：「郡主此言實在擔當不起啊……只是，在下確實不曾拜見郡主呀！」

兩人來到練武場上，只見場中樹了兩個球門，數十名部曲正在洒水，顯見等會是有馬球賽了，場邊大帳中設下藩鎮諸官的位置，大帥左右兩邊則空著兩個座位。

李貞一併不生氣，淡淡一笑：「也許吧，不過如果你這一片忠君之義、嚴師之心，能讓郡主感受得到，會比你刻意溫柔體貼來得有用吧！」

少時，那內侍也到了，雙方賓主相讓之後坐定，史誠舉起餾金提壺，倒了三杯酒，一杯奉與虞璇璣、一杯奉與內侍，另一杯自取：「這一杯，請二位監軍代我叩謝天恩浩蕩！」

虞璇璣接過，面上微笑，心中心思暗轉，笑瞋著說：「大帥與諸位同僚的禮雖重，但是缺了我最需要的東西啊！」

李千里收到牛監察送來的信，隨即命牛監察拿出氏族志，把這些人的家譜查出來、謄寫清楚，李千里閱后，心中有數，隔日便帶著名單去找李貞一。

「喔？虞監軍請說，只要是我魏府有的，你只管開口。」史誠笑著說，心中暗和*圖*書自得意，都說御史台是鐵門閂，現在把你逼上船，叫你只能死心做魏府的內應。

「說實在的，在她身上，下官還看不到值得忠誠的部份。」

「真無心肝啊，她可是幫了你大忙，否則，你早就該死了。」

虞璇璣仔細看那些人的姓氏，除了李氏之外，還有陳梁劉程……等關東二三等士族：「人數還不少……而且都還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魏帥的動作還真快呢……只是，雖說是士族，怎麼說可用？」

「恕下官直言，這似乎讓老師去做，更為恰當。」李千里想都不想，馬上拒絕。

果兒被春娘吵得一個頭兩個大，見虞璇璣已醒，便半拖半拉地把春娘趕出去，叫她去張羅洗臉水跟飯食，自己坐在榻下，雙手交迭，認真地說：「官人，小人有個重大的發現。」

他父祖三代都是魏博軍將，一輩子都在為田家賣命，若不是田氏父子離開魏博，他也許不會生出取而代之的心，因為數百年來，田家就是魏博，而身為雜胡，可以為將，卻不能為帥，他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雜胡不能為帥，答案卻是『二聖也是雜胡』，二聖，便是安犖山與他的親信大將史思銘。二聖，在朝廷眼中是罪該萬死的逆賊，在河北人卻是千秋萬代的英雄，所有安史部將出身的藩鎮，即使最後都是以叛變離開安史集團，卻不能不奉祀他們。

史誠停了一停，似乎還有什麼要說，虞璇璣遲疑地問：「長公子在朝廷可有寄俸官？」

「我也是這麼想的……」

果兒遞上一張生紙抄錄的名單，虞璇璣接過，果兒說：「是官人離開魏府後才進來的新人，勾了勾的，是趙郡李氏出身，或者李氏親戚。」

嘖嘖……才到李家幾天，竟然被收買了，到底誰是主人哪……虞璇璣扶著頭，不服氣地想。

「魏府千年。」史誠淡淡地說。

果兒不答，只是摸了摸鬍子，春娘送上洗臉水來，虞璇璣梳洗后，又叫來果兒：「你知道這些人的底細嗎？像是魏冀二帥是怎麼聘他們的、誰介紹來的。」

雙方入宴，那贈禮之事也就順勢揭過不提，史誠行伍出身，不興文人酒令那一套，倒是他的長子頗有文采，在席上與虞璇璣相談甚歡，史誠便順勢說：「犬子好文不好武，雖不聰明，但是還算有幾份直勇，仰慕御史風骨久矣。」

「工作？」

「可能要請貴使先回東都等我幾日，此番回京，我就要恢復里行之責，所以奉台主之命，還需與關東諸鎮打個招呼，讓正監察下來好做人。」

虞璇璣一楞，有些遲疑地說：「算是吧……」

虞璇璣也不再辭，咕嘟咕嘟把酒喝了個見底，眾人轟然叫好，史誠哈哈大笑：「虞監察來關東數月，也算是同僚一場，我這邊出頭，讓大家湊了個份子祝賀你新婚，還望虞監察早生貴子，五子登科啊！」

清heｔuｂook•ｃｏｍ•ｃｏm朗的女聲回蕩在魏博大堂上，一色櫜鞬服跪在堂上的魏博諸將們，一邊聽著成篇累牘的錦繡文章，一邊不約而同地心想，也許這是這座大堂建成以來，第一次讓女人站在主座上、而男人們跪在座下。

「多謝大帥吉言。」虞璇璣接過箭來，在額上一觸以示尊重。

說完，拍了兩下手，便有兩行軍士送上禮來，虞璇璣心中叫苦，現擺著內侍在此，如果收了，馬上就是收受賄賂，不收，就是不給面子……

「官人說呢？」果兒反問，虞璇璣揉揉眼睛，卻見他一攤手：「台主交代，讓我少說多問。」

「家書嗎？」果兒笑問。

「我已經不做台主很多年了，你怎麼就是改不了口呢……」李貞一不甚計較地說了一句，拿起桌上的團扇，慢吞吞地搖了搖：「河北舊事……簡言之，上要抗衡朝廷，中要調停諸將，下要團結百姓……對誰來說都太過沉重，前冀帥的弟弟，一個少年而已，有什麼能力駕馭虎狼之師？少年人，大多畏苦怕難，投靠朝廷，一世榮華富貴，留在成德，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會留下來的，若不是傻子、就是心懷大志的梟雄……十一郎本就屬意王亭奏跟另外幾個人，只是怕他們資歷不夠，恰好太師父子把老田推出去頂著……不過，王亭奏把我家的人薦到魏府去補田敦禮帶走的人，魏帥給他們的位置……」

「有勞。」

「還不算重要。」李千里說，李貞一點頭，他扶了扶帕頭：「那麼，中書相公是不是寫信去……」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另外，該是團結關中諸鎮的時候了，漏一些淮西的劣跡給十一郎，要讓他取的諫官們造出勢來，如你所言，陛下要傳位太子，在他坐穩之前，我們務必要把淮西打成背信棄義首鼠兩端的貳臣，讓太子不能引淮西為援。而後，要扶持崇昌郡主，她現在羽翼未豐，要儘快取得她的信任……」李貞一以團扇掩口，低聲說：「你，是我們能不能成為崇昌郡主親信的關鍵。」

「虞監察，我倒是有一事好奇。」那內侍說，虞璇璣回頭看了看他，他說：「你與郡主是怎生認識的？」

「貴使也辛苦了。」

「嗚嗚嗚……娘子……你還活著啊……嗚嗚嗚……」春娘抓住虞璇璣的手大哭，從她語無倫次的哭訴跟果兒從旁簡潔有力的補充，原來是春娘從來沒見過虞璇璣醉得這樣不醒人事，以為她被魏府的人害死了，正在害怕回去無法向『李相公』交代。

「是啊，陛下對郡主期望甚高，但是郡主身邊還沒有親信……」那內侍頓了一頓。

到如今，史誠也不知道到底魏博田家是不是有意提防雜胡，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是就如他今日依然坐在田承嗣畫像下一樣，等到他將魏博傳給兒孫時，他也許會除去所有田氏後裔，以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