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謝金魚
拍翻御史大夫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卷 銀魚卷 第十六章 夢中夢

第五卷 銀魚卷

第十六章 夢中夢

左春坊就是東宮的門下省,虞璇璣不太明白為什麼,問了幾次都不得要領,只得按著指示過去,去了之後正要去問蕭玉環,卻見她皺著眉走出來,便喊了一聲:「玉環!」
「那些人把他押到哪裡去了!你給我說清楚!」虞璇璣氣得跳腳,柳子元沒有說話,只是撥開她的手,徑自往察院去,又被她扯住袖子:「柳子元!」
「妳的意思是,串通杜君卿的政敵把他扯下來?」
「你……」虞璇璣氣到無言,卻見柳子元的眼睛望向別處,便順著看去,見李千里排開眾人走過來,只得與眾人一起喊了一聲:「台主。」
虞璇璣盯著他,突然覺得他變得很陌生卻又似曾相識,她無法對著這個李千里喊『夫君』,微一沉吟,鄭重地問:「台主,既然要權衡朝廷派系,所以徐州的事,你是不管百姓是否冤屈了?」
「哎唷,心情好差啊!」韋中丞也不在意,醉醺醺地回到自己公房,打開窗戶透透氣,卻見一個紫袍人影往內侍省的方向而去:「耶?找內侍?幹麼啊?當真要去自宮做內侍監了嗎?」
兩人之間像是一下子罩下了一層紗帳,對望著,卻說不出話了,半晌,崇昌郡主才說:「姊姊找我……什麼事呢?」
「是鬼嗎?戰場上死去的鬼嗎?」她低聲問,奇怪的是,她並不害怕,也無力搏鬥反抗,她聽見滴滴答答的聲音,也許是鬼魂怯怯的腳步聲,她喃喃地說:「你們來找我算帳了嗎?因為我辜負了你們的期待,我這一輩子學的,都是應該保護百姓,我應該要保護你們的,你們受了冤屈,我應該要為你們伸冤……是大樑的官害了你們,理當由御史來處置,但是我聽信了別人的話,害了任兄……連我自己也什麼都不能做……」
「妳在這裏做什麼?」熟悉的嗓音傳來,午後的陽光熱得灼眼,大官小吏大多躲在官署內暫避,紫袍官人中,只有一人還能受得了這樣的酷熱,正所謂狗嘴吐不出象牙,紫袍狗官問:「妳沒事吧?」
「太老師,學生絕對沒有想不……」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兩個小吏拿來一桶燈油、油燈、火石、燈芯跟一床枕被,還有飲水跟夜壺,虞璇璣謝了一聲,他們便離去了,並且從外面加了大鎖。她點起燈來,混濁的油味隱隱浮在空氣中,默默地咀嚼著冷饅頭、飲著冷酒,胸腹間像是悶著一叢爐灰火似的。
「大功一件……可笑!」虞璇璣冷笑一聲,死盯著自己的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件大功,是兩千戍卒血、數萬百姓淚,我虞璇璣束髮讀詩書,學的是天地正道,沒學過這種損陰德、斷子孫的狗屁事!彈劾杜君卿,死則死耳!有什麼好怕的!」
而今,虞璇璣回來了,依然是當初那個虞璇璣,只是不管在政治上還是感情上,都已經不再是離開西京的虞璇璣,正如她也已經不是蕭玉環……崇昌郡主無奈地微笑:「姊姊。」
「是在外地任官嗎?」
牛監察覷了她一眼,斟酌著說:「璇璣……我有件事不明想問,希望妳不要以為我是管人閑事。」
虞璇璣張口,舌尖卻抵著牙齒,便抿了嘴,微微一笑:「想妳了,來看看。」
韋中丞摸了摸臉,低聲說:「聽說是在東宮的牢里,一時半會倒還沒事,只是不知東宮會怎麼處置他,既然是在東宮私牢里,如果不是三司會審提他出來,我們也不能干涉。」
柳子元一躬身,十分鎮定地說:「稟中丞,那人不是證人是犯人,虞里行帶他回來本來就是誆騙他到京師后再擒拿……」
「我不知道你這樣說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打著為大樑著想這個旗號的人已經太多了。這次的事使我覺得,讓大樑傲視天下的律令,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以公平為準繩的律令,也許是這個體制阻礙了大樑、也許是在體制中的我們限制了大樑……然而,這個國家的基礎不是官員不是皇室,是百姓,如果這個國家不能安慰哀泣的百姓、不能醫治受傷的黎民……」虞璇璣第一次嚴肅而凌厲地注視李千里,不是夫妻不是師生,而是以官員對官員的身分,向他提出質疑:「如果大樑不能成為這樣的國家,我認為,所謂的犧牲可能只是官員的傲慢,到最後,所有的犧牲都是無謂的。即使如此,你也要讓你的手沾上無辜的血嗎?」
「什麼?」虞璇璣一摸頭上,難怪頭皮突然覺得這麼涼爽,原來是沒和圖書扎髮髻,尷尬地抓了抓頭:「我這就梳。」
「那你生氣什麼?」
「你!」虞璇璣一時氣急,腦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話來應對。
「稟台主,不出鍾中丞所料,虞里行適才正要上弔!」
虞璇璣眨了眨眼,微張著口,一口氣提上來卻又鬆了,微微低眼,再抬起頭來時,臉上還是微笑著:「原來如此。」
虞璇璣聞到藿香油的淡淡氣味,是男性官人們用來掠鬢的髮油,她正想說話:「我……」
「過來。」李千里說,回身坐在榻上,竟然從懷中掏出一個扁木匣,打開,裏面是梳子跟篦子,是男人們用來理鬢的:「坐在腳踏上。」
「你胡說!」虞璇璣怒不可遏,戟指而道:「身為士人,你怎麼可以這樣顛倒黑白?就算要捉拿他問罪,那也輪不著東宮衛率府!分明是你與東宮聯手要掩護杜君卿!」
「任官十月,功業未建,先負百姓……」她低聲對自己說。
「是夫君!」
虞璇璣對他一笑,笑得燦爛,搖搖頭:「我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這樣就鬧著不幹,路是我自己走的,怨不得人。我只是想休息一陣子,想一想我該怎樣把這條路走下去。」
虞璇璣緊皺眉頭,她當然知道這事很大,但是三個長官的態度實在很反常:「御史不是風聞言事不加罪的嗎?再說,太子雖然當政,陛下還在,怎麼樣也不會是杜君卿一人說了算!」
她出了御史台,與門房說是去兵部,過了尚書省卻不停,一路往東,最後竟來到東宮官廳附近。她站在東宮大門附近觀察,見往來的官吏並沒有遞出勘合,便吸了口氣,雙目直視、將手攏在袖中,就往東宮大門走去。
「能夠全身而退保存家門,也不是壞事。」虞璇璣輕輕地說。
「帶著果兒去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虞璇璣氣憤地大吼。

「唷?好氣魄啊!」韋中丞的聲音笑嘻嘻地從門外傳來,一開門,便見他左手拎個食籃、右手拎個酒罈,脅下挾著一個包袱走進來:「廚院給妳做的饅頭,吃吧!還有一壇小酒,台主說讓妳喝一點省得晚上睡不著在推事院罵街。」
鍾中丞他們似乎也都無意問,於是便很快就結束了訊問,臨走前,鍾中丞對其他兩人說:「二位請先回去,我這裡有話與虞里行說。」
「當然是你家那個老曠男啊!我們走了啊!」韋中丞一攤手說。
「沒這麼誇張吧?」韋中丞首先說。
三天後,虞璇璣終於被放出御史台,回到關東監察房,牛監察一一與她核對了這些日子以來的魏博事略,事情告一段落後,牛監察說:「田大帥辭了官,聽說要舉家遷到邠寧一帶,那八千家軍也已經打散,看來是真的要從魏博連跟拔起了。」
「我不喜歡妳散發的樣子讓人看到。」李千里說,說完,嘴巴抿得死緊。
眾人一聲驚呼,就是跑出來看的御史台諸人也是一陣悚然,唯有李千里與鍾中丞微微皺眉,柳子元心知此言一出,在御史台就待不下去了,但是這樣心懷異志的日子,也確實令人厭惡,所以他看向李千里:「我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台主的私奴。」
「那你對得起徐州百姓嗎!」虞璇璣暴怒,擋在他身前,目眥欲裂:「你曾經為徐州百姓請命不是嗎?三年來,你有七成以上的時間都在那裡,你曾經跟他們一起生活,崔帥把你趕出城,你還是留在徐州附近不是嗎?這不是才幾個月前的事嗎?現在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這是背叛御史台你知道嗎?」
「我已經知道人心險惡了……」
正遇上韋中丞半醉半醒地走回來,打了聲招呼:「唷!台主,去哪啊?」
兩位中丞又對看一眼,韋中丞把東西放在案上,順手往她後腦勺一扇:「現在才回來?妳什麼時候就該回來了?當然要關妳幾天查查看妳是不是瀆職了,笨蛋!給我老實點待著!看在大家也算親戚一場,警告妳不要想跑出去,推事院只有正院這裏煞氣重沒有鬼,一出了正院就會鬼打牆似地走不出去,還會聽到有鬼跟在妳後面哭著說『還我頭來~~~』」
鍾中丞應了一聲,帶著氣得連眼淚都沒了的虞璇璣去推事院。令史們見沒戲了,便把眾人趕走,柳子元也默默回到察院去,不久,另一個令史下來偷偷把果兒叫上台院去,約莫兩刻鐘后,李千里下樓來,經過門邊的直勤牌時,把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名字下的『視事』牌子拿下來,掛上『公出』。
她盤膝而坐,有如井蛙窺天一般,微張著口,傻愣愣地看著上方,心緒悲涼,突然一陣懊悔湧入心頭,援筆寫了幾句,擲筆于地,蒙面大哭。
李千里臉上微微一動,表情突然顯得猙獰,一咬牙說:「我是顧不得了。」
「我也不知道……讓我想一想吧……」虞璇璣說,低著頭,一時間思緒萬千。勉強打起精神,對牛監察說:「牛兄打算什麼時候去關東巡察?」
兩位中丞又相視一眼,韋中丞微微苦笑:「她嘛……現在恐怕不大方便過來御史台了。那任鎮將的事,妳暫且別管了,安心待個幾天吧,包袱里是該妳處置交代的文件,該寫該謄的,妳自己處置吧!」
「我倒是很想讓姊姊留下來,若是妳能在我身邊,我就安心多了……可是東宮這邊……」崇昌郡主說了半句,便深深地看了虞璇璣一眼:「姊姊還是避開得好。」
「再叫一千聲也一樣,鍾中丞,把她丟到推事院去。」李千里一甩手,入台院去了。
虞璇璣偏過頭,嘴角微微地彎了彎:「這點太陽,曬不死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李千里沒有說話,沉著臉,用梳子把她的頭髮攏成一束,提到頭上后再用篦子細細梳好,隨後將頭髮彎了一彎,打成個結,拿下自己的帕頭,拔下一根短短的白玉簪,固定住她的髮髻。
無奈眾人或搖頭嘆氣、或露出不屑之色,韋尚書半真半假地說:「璇璣啊,大好的青春,何苦為這事想不開呢?」
「閉嘴!」李千里倏然變了臉色,虞璇璣心中一驚,卻見他聲色俱厲:「滿口什麼肚大帥腸大帥!魏博的事都還沒交代完,一回朝連席子都沒坐熱就去惹事,妳是不是成心想把我氣死!國有國法,御史台也有規矩,妳現在自己帶著包袱滾進推事院去把自己關好了!沒調查清楚前,不準再對先行指手畫腳!」
「大概也就是半個月內。」
「我私逃出宮,為的也就是一個布衣的生活……」
「我不過按律令行事,就是告到陛下駕前,我也無愧。」柳子元淡淡地說,微微向虞璇璣一躬,正要離去,偏頭卻看見李千里站在不遠處,心中一凜,雖然早有準備,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被他發現。
房中一片死寂,虞璇璣也咬著牙,緊盯著李千里,半晌,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冷冷地問:「台主,你不解釋嗎?甚至不試圖做點努力嗎?」
兩位中丞相視一笑,鍾中丞拍了拍她的肩膀:「在這裏安心住幾天吧!」
「什麼?」
「台主……」
「哦……那個……」虞璇璣站在門邊,見他猛地回身瞪她,一抿嘴,才說:「我絕對沒有不想活的意思。」
一聽到台主,虞璇璣抬起頭,從鼻孔哼了一聲:「去他的混帳台主!」
「李台主來了!」、「快閃開快閃開。」
說完,兩位中丞便離去了,留下虞璇璣獨對一室寂靜,她嘆了口氣,認命地打開包袱,研墨援筆,填寫各種文件,交代自己這些日子都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最重要的還是魏博的狀況。
「柳監察!你們怎麼可以干出這種窩裡反的事!」果兒也氣呼呼地質問。
崇昌郡主笑了,有很多話想解釋,但是說不出口,只能說:「聽說老師過幾日就要前往安南,姊姊呢?」
「虞里行!妳不能尋死啊!」
虞璇璣依言坐下,李千里挪了挪身子,讓她坐在他雙膝之間,她的肩膀剛好倚著他的膝蓋,虞璇璣突然一笑:「我乳母從前也是這樣給我梳頭的。」
拿下帕頭,解開髮髻,任一頭青絲披肩而下,她雙肘支案,用力擰著自己的頭髮,微醺的醉意中,閃爍跳動的燈光似乎模糊了,微眯著眼,燈光似乎變得紅了一些,鼻中聞到微微的焦臭、戰場的味道。
虞璇璣抱膝坐在推事院的木榻上,雖然這裡是推事院,但是並不是關犯人的監牢,只是一般的訊問室,所以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陰森恐怖。
「轉過來。」李千里說,虞璇璣側過臉,見又拿起篦子,往自己鬢邊梳了幾梳,用自己的將她鬢邊有些蓬鬆的細發梳齊了。
「他這些日子一直都在關東,十分勞累,我想他應該會想休息一陣子……」牛監察說,見虞璇璣若有所思,又說:「如果他想去,那自然是最好了。」
「難怪不知了。」
「中丞!是誰跟你https://m•hetubook.com•com說我怕鬼的!」虞璇璣氣鼓鼓地瞪著韋中丞。
「這不是什麼絕命詩啦!」虞璇璣大驚,心知這下誤會大了。
虞璇璣一怔,她完全忘記這事:「這麼快?不是說三個月嗎?」
「東宮……」虞璇璣眼睛一轉,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中丞,你記得玉環嗎?」
李千里走近幾步,深深地看著她:「灰心了?」
他們兩人正要出去,虞璇璣連忙攔住韋中丞:「等等!中丞!那任鎮將現在在哪裡?」
「關你屁事!」
「休息就回御史台去,這裏也沒個涼棚,站久了會出人命的。」
數個月來,虞璇璣第一次能夠縱聲大笑,目送著李千里往承天門去。而背對著她的李千里,假作扶正帕頭,把自己的笑聲阻擋在紫綾袍袖內。
李千里沒有說話,反而是鍾中丞又急又怒地質問:「聽說你將虞里行帶回來的證人交給了東宮?」
「不知什麼?」
「我本來的名字是蕭玉瑤……」崇昌郡主說到後來,聲音漸輕:「我是太子長女,原本的封號是持盈,現在改封崇昌……」
弘文館雖名為館,其實是由正中的正館與旁邊的副本書庫組成。正館是一座雙層坡頂組成的長方型殿宇,黑色的瓦與深色的漆讓正館顯得有些幽深。虞璇璣來到門房,輕聲問:「請問,蕭玉環蕭校書在嗎?」
「妳知道我們的事了?」虞璇璣問,崇昌郡主微笑,卻隱隱有著遺憾,虞璇璣輕聲說:「這事,我本打算慢慢跟妳說的……」
「我想是太子等不及要趕台主走了,昨日旨意已下,台主便召開台會,說他已接了安南都護一職,讓大家要堅守崗位,不要驚慌,一切有二位中丞作主。只是妳沒出現,所以我不知妳是跟著台主去安南呢?還是留在西京?」
崇昌郡主低著頭,嘆了口氣,欠身一躬:「姊姊,我不是蕭玉環。」
說完,李千里放開她,轉身離去。虞璇璣憤怒地望著他關上門,緊握著拳頭,她咬著牙,一拳捶在門框,怒吼了一聲:「去你娘的御史台!」
李鍾二人對看一眼,加快腳步。
「似乎是真的……連絕命詩都寫了。」鍾中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他手上拿著虞璇璣剛才寫的紙:「昔為出山雲,今做入籠鶴,籠中鶴憔悴,山間雲飄泊……」
「我心中還懸著一些事,若是去了安南,只恐對不住託事之人……」
鍾中丞見她低著頭,目光卻直直地瞪視前方的席子,十指緊扣立在膝上,指節泛白,知道她心中恨極柳子元,卻又擔心她因此行差踏錯,便故意說:「莫要如此,他畢竟顧及同僚一場,若按他的說詞,妳不但無罪反是大功一件哩!」
「徐州的事,已經不是妳一個人的事。如妳所見,朝廷中大大小小的派系都想知道杜君卿的動向,這事已經無法由妳、或者由我來掌控,徐州這案子要追究或者不追究,都要看朝廷裡頭怎麼協調。妳就在推事院里待幾天,出了推事院,一切當沒發生過。」李千里說。
李千里橫掃他們一眼,命他們噤聲,與鍾中丞悄悄地站在御史台門廊外偷看。卻見虞璇璣和果兒背對著他們,正揪著柳子元大聲爭吵。
走到承天門街,那條筆直的大道通往整個梁國的核心,虞璇璣面對著承天門的方向。從前只知道這條路要走到底是件困難的事,如今,她隱約看見這條路上的荊棘,也知道這是一條必須要走的路……
她當然明白李千里此時將她關押在此,無非就是要讓她別出去惹事。但是她細思下午的事情,卻不是想去惹事,而是想一頭撞死……
「誰說我要尋死了?」
李千里與鍾中丞剛繞過天門街的轉角,就看見自家門口擠了一群閑人,就是右手邊那些官署的門邊也有不少人站在階前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蕭玉環、或者說是崇昌郡主一聽這聲,轉過頭見虞璇璣一如往昔的臉,一時間百感交集,上回相見不過就是半年前的事,那時,她們執手作別,心中毫無芥蒂,她一心只希望虞璇璣能平安回來。
「牛兄請說。」
李千里回頭,看見虞璇璣臉上滑下兩行淚,而他的表情剛硬如昔,他走近她,伸手將她擁在懷中,緊貼在她耳邊說:「我從前不能拋棄弱小,正是因為我不夠強大,我的手只能捧著這些弱小百姓,卻不能將天下擁入懷中!妳是我的妻子,在政治上也應該是我的追隨者,我走過的冤枉路,妳就不該再走,狠下和*圖*書心吧!忘記徐州的事,妳該做的是好好留在御史台,完成妳在魏博的工作。」
門房有些錯愕地看著她,半晌才古怪地一笑:「官人是蕭校書什麼人?」
虞璇璣偏了偏臉,一點頭,嘴角微彎了一下,又恢復了那個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出去一下。」
「可惡……都過了這麼久了……」虞璇璣咬著牙,努力回想著到底都在魏博鎮里看到些什麼狀況。
「妳能這麼想,是最好了。」李千里點頭。
另外兩人沒說什麼就走了,鍾中丞重新落坐,低聲說:「虞里行,徐州一案的物證,我、韋中丞與台主都看了,就算是我這老御史,也覺得此事干係太大、證據太薄弱。妳這陣子不在京,不知道杜君卿的聲望從主父去世后就一路水漲船高,戶部那個漏斗尚書眼看是坐不穩了,才一反常態一路跟太子對著干,杜君卿勢在必得,妳在這個時候去彈劾他,於事無補反要惹禍上身的。」

「等等!什麼住幾天!我又沒有犯事!」
柳子元一怔,一抬眼,卻見李千里斜眼睨他,眸中有警告之意,卻還不至於是敵意,連忙欠身稱是。虞璇璣卻不領情,情急之下扯住李千里的袖子:「台主!你怎麼跟他一個鼻孔……」
門房笑了笑,指著北邊說:「蕭校書不在弘文館了,若要尋她,請去左春坊。」
三人見她手中提著腰帶,都瞪大了眼睛,那兩個小吏連忙把她一左一右架著,往外拖去,虞璇璣連忙大叫:「幹什麼?」
虞璇璣有點哀傷地看了崇昌郡主一眼,她想起了同赴考場時,兩人笑著說了一堆李千里是混帳王八黑心死鱉的話,不過是兩年前的事,那時的蕭玉環不會欲言又止、那時的虞璇璣也不會有口難言,她凝視著崇昌郡主,半晌才說:「欸,我記下了。」
「出來。」李千里打斷她的話,三兩步上前來,隨手一提便將她拎出門外,順手用力摔上門。半提半抱地把她帶到隔壁的房間,一腳踢開門,把她放進去后才拴上門,房中一片黑暗,卻見他一晃火折,點亮房中的油燈,似乎是熟門熟路。
李千里露出一個深思的表情,半晌,轉向承天門的方向,在熾熱的陽光下,承天門后的太極殿閃閃發光,他眯著眼:「我確實在做一個春秋大夢……徐州一事的處境,其實早就出現過許多次,我一直因為捨不得拋棄,而一再錯失與其他人協商、壯大自己的機會。這些事,我不是不懂,是不願意雙手沾血……但是這半年來,我想我若是一日不肯沾血,大樑的未來就一日不能破蛹而出……一切的犧牲,是為了往後的大樑,這樣是值得的。」
崇昌郡主偏過頭,嘆了口氣:「姊姊,我真討厭現在這個樣子。」
「我知道。」李千里說,但是眼睛微眯,顯然心情頗為惡劣。
「同年好友。」
那兩個小吏也不答話,架著她繞過迴廊,直來到推事院正院。卻見正院燈火通明,兩個小吏撞開其中一扇門,就把她往裡面一扔,裏面本有聲響,卻一下子安靜下來。
虞璇璣原本還有三分醉意,一聽這句,整個就被嚇醒了,一抬頭,竟見上首不只坐著李千里、韋中丞,還有韋尚書、李貞一跟好幾個身穿紫袍的官員,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錯愕地看著她。
「妳是關東河北里行,這案子屬淮南河南,一開始就不歸妳管。妳不過是奉我之命,稍微照看一下淮南河南的狀況,有什麼狀況還是應該先報與淮南河南監察讓他們處理。但是我認為他們有偏袒之嫌,所以這個案子的所有證據,由我加印封存,總之,已經與妳無關。」李千里斬釘截鐵地說,臉色十分凝重,虞璇璣從未見他露出這樣沉重卻冷漠的表情:「妳直接回去那房間,沒有命令,不要出來。」
門房見她是個生面孔,本來想攔,卻見她昂首直入,想著大約是哪個不常見的正字官,也就沒攔著。她避開了門房之後,才又問了一個小吏,直來到弘文館門口。
「現在想來,當這個官,還不如作個白衣士子自在。」虞璇璣說。
「正是!我想見見她。」
「宗女蕭玉環?」
「昔為出山雲,今是入籠鶴……」虞璇璣一躬身,轉身離去,背對著崇昌郡主,她輕輕說:「玉環,妳也要小心哪。」
崇昌郡主點點頭,目送著虞璇璣離開東宮。
「這是什麼話!」虞璇璣回過頭,瞪大眼睛:「這是我的案子!」
在他身後,傳來虞m.hetubook.com.com璇璣悲憤的聲音:「我嫁的夫君,不是一個會拋棄弱小攀附強者的兩頭蛇!」
「台主!」虞璇璣與果兒同聲喊。
她乾笑幾聲,抬頭望著黑沉沉的房梁,想起御史台流傳的鬼故事中,就有一個是某個被冤枉的官員心知百口莫辯,乾脆以死明志,便上吊自殺。
崇昌郡主目光一黯,看了看四周,低聲說:「姊姊,接下來這幾個月,朝中只會更亂,老師名為貶謫,其實也是國老與皇祖母有意保全。西京已經都知道姊姊是老師的夫人,若留在京師,恐怕要被陷害的。」
她望著房梁,想著徐州的沉冤與失散的百姓,再一想以太子為後盾、擁有強大人望的杜大帥,最後又想到李千里緊皺眉頭的臉。前半生有許多事難遂己意,但是就算失望也不過是損己,本以為後半生可以好好地做點事,結果前面還是擋著重重難關,一個比一個資深的前輩,一個比一個權大勢大的官員,這一層一層的纏鬥,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李千里微微地瞪大了眼,望著直視他的虞璇璣,他第一次覺得,她已經不再是他的影子。身為男人,他覺得有些失落,身為老師,他覺得有些安慰,身為長官,他覺得受到威脅,但是身為官員,他欣喜若狂。
因此,他微笑,背轉身去:「妳說的,我不是沒想過,妳的路,我也曾經走過。最終,我選擇了面向朝廷,我不會再勉強妳與我走同一條路,最好妳能夠永遠背對著我的路。如此,我們每往前一步,就會感覺後面有另一種力量、另一種可能。如此,我們就不會走偏了道。我希望,到了最後,我們回首相望,會發現其實是在同一條路上。」
虞璇璣飄忽地一笑,李千里眉頭一皺,卻聽她說:「夫君,我不想回御史台了。」
忽聞腳步聲響,是鍾中丞、任端與代理主簿小張監察來訊問她的行蹤。三人問了約莫兩刻鐘,虞璇璣被柳子元的背叛一激,才發現原來御史台並非人人可信,所以她只揀枝微末節說了,關於徐州戍卒的事,則決口不提。
「什麼時候……御史台演猴戲給人看了?」李千里的聲音涼涼地傳來,他看也不看柳子元一眼,緩緩靠近柳虞二人,柳子元與虞璇璣便連忙後退一步,欠身為禮,卻聽他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事情我剛才聽說了,人各有志嘛,嫌烏台太小想出去也無可厚非,不過為此扯同僚的後腿,就有點過份了,這話傳出去,一世清名也就甭想了。反過來說,虞璇璣,妳自作主張搞出這事來,其實很該謝謝柳監察幫妳抓了人,我想,同僚一場,柳監察應該會替妳在東宮那邊疏通,賞妳個追捕有功的名聲,是不是?」
虞璇璣抿緊了嘴,不發一語,半晌才說:「別人可以結黨營私,為什麼我不能?」
「我去弘文館,他們說妳到這裏……咦?玉環,妳怎麼沒穿官服呢?」虞璇璣看著崇昌郡主身上的襦裙,雖不是什麼很少見的錦緞,但是看著也都是新作的官綾。
「去死……真的可以明志嗎?」
也不知哭了多久,腹中突然一陣翻攪,便鬆開腰帶,正想下地尋個空桶去吐。卻聽得外面腳步急響,有人拍門也不知嚷得什麼,鎖鏈一陣聲響,竟是那兩個小吏帶著鍾中丞奔進來。
虞璇璣覺得有些奇怪,心知不能自曝是御史,便含糊地說:「這幾天才回京。」
「我挑的擔子,是整個梁國。」李千里毫不猶豫地說,伸手將虞璇璣稍稍挪開,像搬開一個絆腳石,起身而去,走到門邊時,他說:「為了大局,總是有人要犧牲。」
「你那天在推事院與我說的話,我想了幾日……」虞璇璣說,定定地望著李千里,突然話題一轉:「黃粱一夢……如果說宦途是一場夢,我們想做的事,就是夢中的夢吧?小的夢中夢醒了,就再做個更大的夢……所以我猜,你是不是在做一個比御史台更大的夢呢?」
「老師向陛下稟告婚事的時候,我也在場……我懂他的心意,這沒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過了這些日子,崇昌郡主已經豁達,失望之後,她也逐漸在懷疑自己對李千里的心意是真心還是盲目的崇拜,她一掠髮鬢:「那麼……姊姊這次回京,是要與老師同赴安南了?」
「台主過幾日就要去職,妳……怎麼辦?」
杜君卿就是杜大帥,眾人聽到他的名字,一陣嘩然,柳子元面罩寒霜,轉過來說:「虞里行,這裡是朝廷,請務必慎言。」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