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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謝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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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銀魚卷 第二十章 李貞一

第五卷 銀魚卷

第二十章 李貞一

「好了?」崇昌郡主困惑地睜開眼睛。
「近日季節變換,老臣畢竟老了,筋骨酸痛,想求殿下恩典,容老臣這兩日告假休養,待旬假過後再回朝。」李貞一平靜地說,並沒有放過太子眸中閃過的驚喜之意,只裝做不知,等太子同意后,逕自回家。
李貞一似乎有些訝異,他問:「老臣以為,郡主當初沒有遵循大行皇帝的意思以郡主的身分在朝活動,反而考取進士,是因為郡主對朝廷有一些想法,想從基層做起。既是如此,郡主怎麼會……」
「是她找上門來的,我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昭夜選了杜君卿出來,這招真是高,連我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步幾乎能讓我甘心退讓的好招。他與奉正,當年本來就都是官台主手下使過的人,他們兩人個性相似、能力也不相上下,在理念上卻是一個想走體制內的改革、一個想另闢天地。我甚至覺得,與其讓我自己去做,還不如看他們兩人怎麼做。就像今天杜君卿迅雷不及掩耳一般,決定要更動御史台的職務,這事雖大,卻沒有更動人事也沒有變更制度下的組織,引起的反彈有限,卻等於給三省扣上一條狗鍊,讓我們不得不走向御史台希望的路子,當然,這也一定是陛下希望的路。
這一看,卻見韋中丞被熊追似地奔入中書令廳的二門,邁門檻的時候還被門檻絆腳,順勢滾了一下,一抹臉又繼續跑。李貞一的嘴角微微一抖,容許自己不笑出聲來,隨即一正臉色回到座位,在韋中丞入門時,端端正正地從奏章中抬起頭來:「保泰?怎麼了,看你這一頭的汗。」
「我對朝廷沒有什麼想法……」崇昌郡主更是把頭壓得更低,似乎很難以啟齒地說:「我只是想……只是想試著過一些不一樣的生活……」
說到最後,崇昌郡主竟然抱著李貞一大哭起來,李貞一緩緩地拍著她的背,柔聲地安慰著,就像他照顧阿彭那樣有耐心:「我會幫助妳的……好孩子,不要難過,我會幫助妳的……只要再忍一陣子,過了就好了……」
崇昌郡主好不容易收了淚,李貞一徐徐地告訴了她一些話,她一一應了,李貞一說:「陛下不會禁止妳與我們來往,她會以為妳正在拉攏我們,對她來說,這也是太子的一種手段,畢竟在政治場上,如果不能殲滅對方,讓對方成為另一股助力也不是壞事。我們要做的,只是挺過這一陣子,讓太子與陛下放心,等到太子登基后,妳就可以逐漸退出朝廷,對太子而言,只要他登基后,是妳或者其他人做太子,就都沒有關係了。」
看著竟然又低頭去處置公事的李貞一,韋中丞連忙問:「所以呢?姑父,我們要怎麼應對?」
李貞一向她微笑,他的表情十分慈藹和煦,令人心生親近:「其實郡主不用如此煩惱,只要眼下不要參与政務太深,適當地關心一下朝廷就可以了。」
兩人互相見禮,對坐在韋夫人靈前,李貞一突然一笑:「老臣這幾日身上發懶,想倚老賣老裝病,沒想到一下子就被郡主識破了。」
韋尚書的表情失去了往常的嬉笑,生著深深法令紋的嘴角往下一拉,竟然瞬間變得冷肅。三十年來,他在官場上縱橫來去、無往不利,卻沒想到,太子那邊竟然會出現一個跟他作風相近的人……那種被窺視、被模仿的感覺,如蛆附骨一樣黏膩難耐。

平靜的西京城裡,幾個指標一樣的大老,若不是告病就是只去應個卯就走,就連女皇上皇也都是推說身體微恙,避不見人。
「夫人,妳一定想對我說些什麼吧?一定想揪著耳朵數落我吧?若是如此,妳晚上就該出現在夢裡才是,幾十年夫妻,妳也真狠心,就連個面都不露?晃晃悠悠,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又希望妳往生極樂,又希望妳常在身邊,這樣難以割捨,一定讓妳覺得很婆媽吧?這種拖泥帶水的感情,就該跟著妳一起埋到土中才是,無奈的是,我實在是捨不得呀……」
「知道你姊姊當初是怎麼迷上我的嗎?」
「郡主覺得,眼下的局勢是什麼情形呢?」李貞一依然微笑。
「我想m.hetubook.com.com在我死之後,還能看見她的那個表情。」李貞一話鋒一轉,挺直了身子:「在我有生之年,我也想撕開身上這些束縛,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做真正的李貞一。」
「阿彭去!阿彭去。」
「西京是朝廷的心臟,每年總是有幾件水患,我不過是問問,貴署留心就好了。」李貞一和氣地說,京兆尹諾諾稱是,不久便退出,李貞一叫來庶仆:
「呃……」韋尚書很不習慣李貞一跟他分享這些心事。
「姑……姑父……那那……那杜杜君卿……履新之禮……便說……便說……」韋中丞一跪地一拱手就癱倒在地,斷斷續續地說著,李貞一沒有急著逼問,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韋中丞喘過一口氣,一連串說完:「要召回所有的監察御史,將察院改組,分出一半監察三省六部!」
李貞一點頭,表情完全不驚訝,只說:「告訴都水監,京兆尹擔心這次的工匠不夠好,請都水監加派人手,務必好生協助整治,另外,讓他們把這原話轉達給京兆尹。」
「姑父……」韋中丞臉都綠了。
「總是這樣縮在你爺背後,甚至還想拿你表弟當擋箭牌,要不要臉?你是女人嗎?不對,好像連虞璇璣都比你敢出頭,論勇不如婦人,你乾脆自宮做內侍,可以名正言順地龜縮在後宮不要出來。」李貞一淡淡地說,手上不停:「這是你烏台阿家翁的事,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悟吧!」
阿彭把花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跟著李貞一來到後堂,父子兩人脫了靴子,阿彭知道臟髒的襪子不能踩進去,所以坐在地上脫掉襪子,赤著腳走進去。李貞一接過他手中的花,放在後堂正間的一張大案上,案上放著韋夫人的靈位,父子二人一起低下頭默禱,片刻后,李貞一才說:「夫人,我帶阿彭來了。」
李貞一看向窗邊,對於自己的工作環境,他只有一條規矩,是窗戶必須大開、窗紗十日一洗,他治下的官署也都必須門戶大開。因此,當他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中書令廳外的動靜。
李貞一欣慰地點頭,又說了些話,崇昌郡主便辭去了。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李貞一一方面覺得這場病沒有白裝、一方面又覺得自己這樣利用一個小女孩實在很不道德,他看向韋夫人的靈位,自嘲地冷笑著:「夫人,我真是個卑鄙的男人……活到這個歲數,還在干這種下作的事……還好妳再也看不見了……要不然,我可能也做不到這一步……」
庶仆去了,李貞一這才起身,緩緩揉著膝蓋。心想,如此敲山震虎,這京兆尹若是還不知改絃更張,好好治理西京,那麼京畿道御史彈劾他,也不算是『不教而誅』了。
「三日前已命人在西市池邊堆起沙包,以防積水擾民。北城有些坊里的水道淤積,下官也早已命人好生整治疏濬,拉出去的淤泥都有幾千斤了。」
「對不住得很,姑父這回真要『辜負』了,快滾吧!」
宗梅娘沒有隨侍,她知道丈夫不會無故告病退居於此,因此只在他喚她時才出現,並約束家人不準靠近。
「你不等一等嗎?我們還沒辦法完全摸清太子的底啊!」韋尚書勸說。
韋尚書自然也感覺到姊夫不太一樣,連忙問:「這話怎麼說?」
崇昌郡主被他這一串話夯得七葷八素,她覺得很難堪,但是卻又不能否認這是事實,她咬著唇,半晌才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像皇祖母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君嗎?」
李貞一沉默不語,片刻后抬起頭來:「我知道了。」
「是啊……見鬼了……她稱讚我的時候,我都懷疑她眼裡看的真的是我嗎?真的是她一直挑剔的臭小子嗎?她的神色,就是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跳啊!」李貞一似乎整個沉浸在回憶里。
隨後,李貞一命人把韋尚書叫來,將事情始末一說,韋尚書摸著鼻子:「姊夫,你這樣暗算郡主,不怕老流氓找你算帳?」
「郡主請說。」
「相公,東宮有人前來。」管家在門外低聲說。
「十一郎啊……」李貞一喚了一聲。
「誰?」
李貞一盤膝坐在旁邊,看hetubook.com•com著幼子對著靈位說話,心中才又覺得充滿力量,等阿彭說完了,帶著換下的花出去,他才坐到靈位正前方,柔聲說:「夫人,如果我這一生只能謝妳一件事,那一定會是謝謝妳生了阿彭。如果沒有他,我恐怕就要變成一個連妳都看不起的人,因為有他,我才會記得,我不能只顧著自己往前走,要時時回頭看顧他,只要看見他,我就會生出幾分慈心,不計較那些朝中的閑言閑語,也連帶著容忍昭夜那小子……那小子從前看著疲軟,自從挑明了要與我決一雌雄,倒是長進不少。
「我如果不是呢?」崇昌郡主抖著嗓音,目中已然含淚,只是強忍著不掉出來。
「西京城裡都好嗎?」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國君的能力……這些日子以來,我觀察皇祖母、也觀察我父,看得出來皇祖母身上有一些我父所沒有的能力,她非常嫻熟于朝廷的各種典章,只要看見政務,就能馬上想到這該對應著什麼律令、該交給誰去處置、該如何批示。我本以為,這隻是像任官時一樣,只要時間長些、能夠熟練了就好,但是好像又不只如此……如果一國之君,只是循例而行就足夠了,那這天下應該還會與從前一樣,但是顯然不是如此……」崇昌郡主緊皺眉頭,非常羞愧地說:「如果不是缺乏經驗,那我缺乏的是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崇昌郡主沉吟片刻,不安地說:「我……我不知道,在這朝廷里該做什麼,國老,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國之君嗎?」
「好,我們一起去。」李貞一欣慰地點著頭,親自用葫蘆舀起旁邊水缸里的水,幫兒子洗手洗臉,拿出手巾給他擦了,順便把他的頭巾綁好:「我們走。」
李貞一聞言,只是緩緩點頭:「如何監察?」
「可是我也曾經學過律令典章、我也學過詩書禮儀,如果只是要有國君的氣度或者決心,假以時日,我未必不能做到!」崇昌郡主抗辯,她的手卻在發抖,她說:「我只要……我只要把你們讀過的東西都讀過,我也可以做到。」
「崇昌郡主。」
當她踏入後堂時,一抬頭便見一個木色、無雕飾的靈位,前面放著一盆小小的、卻還活著的盆栽,不是平常那種剪下來的花,不禁訝異地看向李貞一。見他一身灰道袍,頭上裹著玄帕,長髯整齊地垂在胸前,一雙已經垂下的長目,此時帶著令人安心的笑意,只是這樣的打扮,與朝廷中紫袍玉帶的樣子比較起來,顯得有些蒼老了。
韋尚書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嗯?」
他想起昨日聽見的消息,女皇拒絕李貞一的請見,一切諸事都交給太子,自己遷往主父的寢殿,閉門不出。並命人將上皇請到興慶宮去,說是等禪位后再一起回來,這顯然,又是斷了韋黨的重要奧援。
自李千里離開西京后約莫半月,韋尚書便開始告病不出。尚書不在,諸事自然由侍郎說了算、他手下的兩位侍郎都是他的親信,自然會明白他裝病的意思。尚書不在吏部想把人塞到禮部來,自然也就更不會有異議……韋尚書眉尾一抖,他們暗喜在心,以為是沒了絆腳石,卻不知道,就是要引太子黨人來禮部,才好從他們的行動中,知道太子的意向。
西京城坊中的老柳古槐,在秋雨中紛紛落下青黃的葉子。
韋尚書總是籌備著兩條以上的退路,所以他懷疑地說:「是這麼說沒錯,只是以她的慈仁和善,如果能夠鍛鍊一下,未必不能成為仁君,對我們的大業,也不是沒有促動的可能,有必要這樣摧毀她成為皇帝的自覺嗎?」
庶仆去了,宣達李貞一的意思后,過幾日又來報:「相公,京畿道監察說,京兆府治水倒是治了,但是治的很粗,而且只治北城不管南城。都水監則說京兆府那邊讓他們支援了一些工匠過去,並不知道做了什麼。」
「阿娘,阿彭種花妳看,阿彭不壞壞,種多多花,阿爺喜歡,阿饒來,阿彭攆他讀書,不同他玩。」阿彭一派純真,依舊如娘親在世時,那樣天真地說著話。阿饒就是李貞一的小孫子,與小叔不同,阿饒聰明至極,和-圖-書讀書過目不忘,個性卻孤傲不群,連先生都看不起,卻只願意跟這個外人看著蠢笨痴傻的小叔一起玩,甚至常常因為隔壁的小孩罵阿彭是傻子而去跟人打架。
「可是……」崇昌郡主的心緒已經完全被李貞一的話打亂,李貞一的話語像魔咒,一邊勾勒著令人嚮往的未來,卻又一邊殘酷地提醒著她那些可怕的未來,但是最可怕的,卻是她對自己的懷疑。
李貞一看向夫人靈前的盆栽,聲音也變得有力許多:「等是要等的,但是這回,我可懶得用那些水磨功夫了……」
韋尚書沒有說話,只是擔心地皺緊了眉。
李貞一低頭微笑,命管家領她到後堂來,他看向靈位:「夫人,是妳引她來的嗎?」
「不是我們,是你。」李貞一瞟了他一眼。

「郡主的意思是……想過個平凡人的生活?」 李貞一十分敏銳地問,崇昌郡主幾乎跳了起來,不安地看了李貞一一眼,才困難地點了頭,隨即閉上眼睛。她以為李貞一會像祖父那樣嘆氣,但是李貞一卻輕快地說:「這倒好了。」
「紅紅花。」阿彭咧著嘴笑,指起一叢在紅陶盆里的花。
「可是……我是皇太孫哪……」崇昌郡主喃喃地說,目光游移:「真的可以不太管事嗎?」
韋尚書的臉色一白,他嚴肅地說:「姊夫,你知道你這決心一下,那就是腥風血雨,你不怕嗎?」
局勢開始倒向太子,而太子身後那個始終深藏不露的謀士卻更令韋尚書不安,他和身卧在席上,緩緩地閉上眼睛……
重整思緒后,他起身親去東宮見太子。
「這……」
李貞一沒有想到她會這麼直接,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說:「開方要先診脈,老臣不知郡主為何疑惑。」
李貞一說完,拿起旁邊的麈尾,撢了撢案,雙手合十,低頭默禱,渾然不覺時間飛逝……
「要是見血就暈,還配做國相嗎?」李貞一說。
「阿彭,這盆花,阿爺拿去給阿娘,好不好?」
崇昌郡主心中雖然隱隱不安,但是李貞一的才幹舉朝皆知,而她也明白自己可能不是做皇帝的料,橫豎他們只是想藉她的名頭,在太子面前保住聲勢而已……她點頭,輕聲說:「好。」
「縣尉嗎?」
「我們的大業,若是像你這樣三心兩意可辦不成……出山以來,我大概是老了、鈍了,也更顧及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拖泥帶水、總留了個後路……但是今天,我倒是清醒了……」李貞一悠悠地說。
「切……真是見鬼了……」
「是,也不是。」李貞一點頭、又搖頭,原本看著有些飄渺的眼神瞬間凌厲,直直地看進崇昌郡主眸中:「在老臣以為,這是因為校書郎是一個不起眼、不足以實現理想、卻又足以孕育理想的職位!當年,在別人忙著攀交情、打關係的時候,老臣與大行皇帝則趁著下半晌的時間,看遍了弘文館中能看的朝廷記錄,我們每看完一些,就聚在一起,拿出自己做的摘要和結論,討論為什麼當年的朝廷要決定此事、決定那事。
「不是,我們都是校書郎……」李貞一搖頭,嘴角含笑:「郡主也許覺得校書郎說穿了不過是書目小吏、抄抄寫寫罷了,若是如此,為什麼校書郎卻只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當得?郡主想過嗎?」
「郡主,關鍵在於,妳是為了什麼去讀?陛下這麼做,是因為這是她的天職,或許更多是不得已。我們這麼做,是因為我們來自民間,看過許多大樑的弊端與不平,我們要改變這些事情。但是郡主,妳是為了什麼、為了誰去做皇帝?」李貞一柔聲說,他十分誠懇地傾著身子:「這是一條註定艱苦困頓而孤獨的路,國君不是只有仁愛就夠了,更多時候要剛強果敢、甚至心狠手辣,即使有一日譽滿天下,心中也會明白,這都是因為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郡主在沒有準備、也不了解的狀況下,不應該被迫下這樣的決心走下去。如果只是因為大行皇帝或者任何人的意願而走,郡主一人痛苦之外,也會對大樑帶來更大的負擔,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清醒、理智而堅定的皇帝……郡主如果深思后,覺得自己能夠和-圖-書成為這樣的人,老臣自當盡心輔佐。」
「分出六人設六察廳,六部郎官以上會議,就必須有御史在場,如果御史不克出席,則必須向御史台呈交會議記錄,中書門下兩省也依例而行。若是未通知御史便逕行會議,可彈劾糾舉。」韋中丞說完,憂心忡忡地說:「姑父,這個人事調動下去,勢必是要投入至少十個監察,剩下五人怎麼監察天下?這實在是太亂來了!」
「起初的熱情啊……今天我與郡主談起從前,我就想到當初與令渠一起在弘文館的日子,那時,我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然後我又想到他去世前,那種銳氣盡失、坐困愁城的模樣……那就是三心兩意吧?因為牽挂著兒孫、牽挂著陛下,只好犧牲自己,最後是兩頭空。」李貞一皺著眉,眸中有些悲傷,隨即又亮了起來:「我想起了我當初的樣子,那時我雖然想做,卻害怕承擔責任,如今我背負著所有的責任,卻不敢做?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當時,我想要打造一個讓人得以自由的時代,想讓天下沒有任何的藩離枷鎖,沒有藩鎮間的堡壘關塞、沒有河北沒有關中,讓國力不再消耗于無謂的內鬥。但是,我卻虛擲了大半光陰在內鬥上、在御史台上……我很厭倦這種日子,想要早點結束了。」
崇昌郡主側頭一想,輕聲說:「因為校書郎的職務清貴,身在皇城又可以多認識一些人嗎?」
把韋中丞趕走,李貞一心中升起一種『江月代代無窮已』的感嘆,他本就防著杜君卿,雖然這一步也在他的預料中,只是本以為不可能做到這個地步的……他對自己一笑:「到底是老了。」
「若是這樣的御史台,就是太上三省,誰做了台主,誰就是三省之主。御史就不再只是消極地等著彈劾出錯的官員,而是積極地指出官員應該要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這不就是解決了我與官台主多年來的掙扎與困惑嗎?我應該等他改組成功后,奪回御史台主之位嗎?也許,他們就是看準了這點、看準了我對御史台還有眷戀、對功名還有貪念,才賭我不會阻擋他們的改組吧?
「旁人也許會安慰郡主,說郡主仁慈和善,會是仁君……但是老臣不能這樣說,這是害了郡主……」李貞一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忍,話語卻如刀一般犀利,逼著崇昌郡主面對真實的自己:「郡主與陛下的個性不同,這倒不打緊,最重要的是,陛下雖然不願意,卻始終明白,她就是梁國。甚至在她還沒有實權、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親政的時候,她就明白她是梁國。所以她任命大行皇帝與老臣替她蒐集弘文館的資料,為的就是要知道她自己的過去是什麼樣子,然後就著現有的狀況,去考慮未來的可能。陛下很務實、卻不認命,這就是六十年來雖然天步艱難,卻依然能走下去的原因。」
「這就是校書郎真正該做的事,校書郎是被當做未來的宰相在培養的,所以校書郎可以閱讀大部分官員無法讀到的東西。一個真正的校書郎,應該在走出弘文館集賢殿的時候,就要走向自己的路。郡主在做校書郎的時候,做了些什麼呢?就拿郡主的同年來說,虞璇璣一開始就投入地方,其實秋霜是害了她,讓她沒有機會從朝廷的高度俯瞰過去的世代,但是她雖然沒有這樣的眼界,至少是憑著聰明跟運氣與藩鎮搏鬥出一條生路,雖然差強人意,但是她如果能邊走邊看,未必不能成大器。
崇昌郡主並不傻,她反問:「我知道我父與國老有些衝突,但是我不解的是,國老明知我父就是未來的國君,卻又為何這般不肯相讓?」
韋尚書坐在窗前望著紛飛細雨打溼了梅樹的根,苔濕泥滑,已讓梅樹下出現了一攤攤坑窪。他披著一件玄灰鶴氅,一手垂在氅內、一手扶在肩上,沒有束髻,只裹著一塊黑帕。
唯有李貞一還在繼續工作,他似乎對太子一黨的小動作毫不在意,對於諸藩藉口要入京參加大典、實則到處探水溫的探子,也並不禁止。望著連綿多日的秋雨,他召來京兆尹。
「郡主對秋霜有一些牽挂,老臣是過來人,非常明白這樣的心情,但是他和圖書比老臣有更多不滿,有更多想改變的事。他就算沒有娶虞璇璣,而高攀了郡主,也必然為郡主帶來無止盡的痛苦與折磨,郡主需要的不是像秋霜那樣的高官,而是一個無欲無求、天性純真的人……」李貞一深深地看著崇昌郡主,那溫柔和藹的眼神,讓崇昌郡主覺得好像看到了幼時才會看到的祖父,那時的祖父並未要求她成為繼承人,所以只希望她能夠好好地過完一生,她眼中滾出淚來:「郡主是個很好的孩子,純真而善良,不該在朝廷這個染缸里泡髒了……郡主啊……妳應該有一個更單純、更寬廣的人生才是啊……」
韋尚書聞言一垮臉,忍不住說:「都那麼老了,可以不要這樣臭美嗎?」
「那也不是壞事啊……」李貞一溫柔地微笑,似乎很羡慕也很欣慰地說:「郡主就可以遠離這一切,平靜而安寧地生活,可以做一切妳想做的事,不會有人攔阻、也不會有人牽絆,郡主要做的,就是找個能夠與郡主攜手共游天下的男人,一個能夠呵護郡主、保護郡主的人……」
他唇邊噙著一絲笑意,目光閃閃發亮,原先那種老態龍鍾的神情一掃而空,韋尚書坐在他身前,幾乎要懷疑是不是時光倒轉,回到了十年前、韋夫人活著時的樣子。
「這陣子,我總覺得有些迷惘、也有幾分無力,我如此退讓,會不會是縱容呢?會不會錯失良機?又或者,大樑就算沒有我,也有可能走向另一個更好的未來,如果是這樣,我又何必想著斗垮昭夜?畢竟那杜君卿的才幹,我也是知道的……
崇昌郡主隨著管家向後堂去,她一方面是聽說了李貞一告病的事,覺得心中有些不安。另一方面,是這一陣子她有許多疑問,卻始終沒有答案。在深宮之中,她感覺自己十分孤獨,也無法信任太子身邊的謀臣,而李貞一這邊至少讓她感覺比較不疏遠,她也想知道這個讓主父花了一輩子羡慕的人是什麼樣子。
「讓京畿道監察去查看京兆府是不是真的治水去了,再去都水監問一問京兆府有沒有派人找他們合辦此事,你過幾日給我回話。」
「國老親至東宮,真是稀奇。」太子說。
李貞一置若罔聞,回憶著說:「新婚之時,她對我說,是因為她看見我有一回喝醉了,抓著她的手說了我的抱負……你那個從來不稱讚我的姊姊,竟然會說出『英姿勃發』這種話,你能相信嗎?」
「我真的可以有這樣的人生嗎?」崇昌郡主哭著說,她膝行兩步,握著李貞一的手臂:「我討厭皇宮、我討厭這些鬥爭,我知道我不是這塊料,但是為什麼他們都要逼我成為陛下呢?我不想像陛下那樣,連與自己的丈夫孩子說話都要小心翼翼,家人不是應該是最親的人嗎?應該要彼此關心、要為對方著想不是嗎?為什麼到最後我們這一家都在傷害對方呢?我恨自己出生在宮裡……國老……你幫我!請你幫我逃離這個地方……」
牛車停在家門,家人們出迎,李貞一換下紫袍,先去查看小孫子的窗課,然後到幼子阿彭居住的花園裡,看看他今天種了什麼花:「阿彭,你今天種了什麼?」
「郡主與她不同,是有這個機會卻沒有把握。既然如此,郡主又何必對朝政過於認真?橫豎太子還有其他兒女,只要太子登基后,郡主退下來,嫁個好男人也就是了,眼下只要稍稍關心,讓陛下不致於對太子不滿,也就足夠了。」
「比如,為什麼開天年間有能力做出沿用至今的戶籍與地土丈量?他們用了什麼方法?用了什麼樣的人?所有足以影響大樑的重要決策,我們都掰開揉碎、重新組合,沒有一件事是我們不清楚的。然後我們一起把這些心得報告給陛下,換言之,在我們的時代還沒來臨之前,我們就已經研究了過去的時代,然後策劃了我們的未來。
李貞一輕笑,拈著鬍鬚,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在想著什麼,半晌才又慢慢地打開,眼神有些悠遠:「郡主知道大行皇帝與老臣第一任官是做什麼官嗎?」
崇昌郡主一愣,尷尬地笑了笑:「我倒沒想這麼多,只是想來看看國老,心中也有些疑問,想問問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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