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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謝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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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紫玉卷 第五章 紫微省

第六卷 紫玉卷

第五章 紫微省

李貞一眸子一黯,似乎是有些失望,隨後抬起眼,平靜地說:「你是什麼人?」
若是等他們也抬到了廟堂之上,那一口吳語,要怎麼在這座往來皆是菁英官僚的政事堂中宣述己意?恐怕連稍長一點的冕服都不曾穿過的他們,要怎麼隨君從駕、站在數萬官員前面行禮如儀?韋左丞越想越是心驚。偷眼一瞄李貞一,更是驚惶無地。見他四平八穩地盤膝坐在上首,一身儀容修飾得滴水不漏,與其他宰臣說話,傾聽時,微微頷首、靜靜含笑,雙目注視對方,似乎對對方的發言很感興趣、也很贊同;說話時,一字一句清晰可辨,好像所有的話語都想過一遍才出口,沒想清楚的話也不喃喃自語,雙手疊在案上,只在需要的時候有些手勢,並不焦躁地揮來揮去。
剛把順序排好,就見韋左丞進來,拱手問好后入座,李貞一這一頭一邊整理文書,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他。果然,沒多久,那韋左丞便蹭上來:「國老。」
「不……不是,我不是問這個……」李貞一輕輕搖頭,面容依然慈和,話語卻犀利如刀:「我是問,你有什麼資格駁回中書堂批?」
「李汨?你拿王叔聞比李汨?也不怕折了他的壽?」門下侍郎整個聽不下去,根本連個舍人都懶得稱,一邊安撫住快要氣昏的侍中,一邊整理心緒,用比較文雅的話說:「李汨雖是布衣贊相,年少之時卻早以名滿京師,乃至當朝諸相亦器重之。開天年間,上世務疏與明皇帝,乃得見用。孝皇帝引為師友、朝野目為相國,實際卻無職官,不過散官銜而已。其人狂妄,與中書令不睦,孝皇帝乃放其歸山,而後,天皇陛下一度起複,仍因宰相之言而罷。此重清官而賤雜流者,國之根本也。左丞以叔聞比李汨,仆亦不敏,敢問左丞,叔聞可曾有一言安天下?可曾有一言定家邦?其所言者,不過眼目能及者而已,或與某等有異,卻不過井蛙之見罷了。陛下有鯤鵬之志,正待勃發之時,豈可耽於雀鳥之見,而以萬里之翼,飛入尋常百姓家?左丞今為國相,當以正道勸諫,豈能隨聲附和?」
走上殿去,殿中人等稍停慌亂,崔宮正命侍御醫儘快入內,兩儀殿中,只見一群宮人湊在內寢,有的捧著醋、有的拿著香爐,還有人端著水盆,而那牛昭容坐在榻上,給永貞皇帝拍背撫胸。
韋尚書看了一眼,便聽李貞一說:「走,陪我去門下。」
「度支鹽鐵,天下命脈之所系。」左僕射緊跟著發難,因為他的管轄範圍是吏戶禮三部:「前戶部劉尚書,七歲舉神童科,弱冠任正字,而後縣令、御史、刺史乃至判度支事、拜相,亦歷時四十年之久。杜台主則是常在淮南,數十年如一日,方得有今日審度天下之能,王叔聞莫說判度支事、度支郎中,恐怕如何記帳尚須仰賴妻子,使此等人知度支鹽鐵事,豈不滑稽?」
侍中一拍案,直起身子怒目相視,就是李貞一也不曾見他這樣生氣,他對著韋左丞戟指怒吼,完全忘記了在政事堂的用詞必須文雅、姿態必須平和:「你去告訴陛下,若是要執行這道制書,那就把我拔掉,也把侍郎、給事中們通通拔掉!換他自己的人上來吧!我在門下省待了這麼久,從來沒遇過有這樣無恥、無德又無行的官員,一文不名、憑著一點雕蟲小技,就敢跟陛下伸手討官!還有那個王丕!哪裡黃土不埋人?你們偏偏把他塞來我眼皮子底下,一個看不出脊梁骨在那裡的弄臣,竟然來做諫官之首!這是門下省的奇恥大辱!好,你們看不起諫官、看不起門下,我為什麼要看得起你們?不過中書令勸我相忍為國,好!我忍!可是我不能忍那王叔聞拿度支鹽鐵當耍子!度支在糶糴稍有不慎,多少百姓一年的辛勞盡復東流?鹽鐵在銅錢上稍有貴賤之失,多少百姓會因為繳不出耗損當補的錢而逃離家鄉?你這黃口小兒簡直混帳之極!枉為人臣!枉為國相!可惡可恨!我就是拼著個流放嶺外,我也絕對不會允許這道制書!」
不久,暫代內侍監的第五守亮也入殿來,眾人坐好后,李貞一說:「如今陛下有恙,宮中諸事且由第五中尉管轄,諸軍務必著意管束。為免有人冒用陛下手敕,暫停一切墨詔墨敕,不得有任何詔命越過三省而行。」
韋左丞的右臉微微一跳,李貞一沒有放過,在他耳邊一字一句、輕聲細語卻清清楚楚地說:「畢竟有姻親之義,我不希望你白忙活了一場,卻做了人家的嫁衣裳。」
說到這裏,天就黑一邊了,韋左丞的臉也黑了:「侍中……」
今上起居的兩儀殿中一片混亂,只見宮人內侍疾走奔忙,一下端水、一下送茶,卻關閉四門以防消息走了,趕來的侍御醫一干人只好站在門外。
王丕與郡主並不熟悉,只知道這位郡主鬱鬱寡歡也不多話,便說:「這……公主也……」
「越權?這本來不就是朝廷的規定嗎?本來就不該有任何詔命越過三省而下hetubook.com.com,我只不過是再次強調而已。」李貞一淡淡地說。
恐怕是知道了門下省的態度,遷怒於政事堂吧?氣量如此狹小、氣焰如此猖狂,氣數恐不久矣……杜君卿夾起魚肉,盤中的那片魚肉已經吃殘了。
韋左丞喏喏稱是回座,明知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是在對他攻心、明知是要挑撥君臣同僚之誼,對自己說不能相信,卻又暗自覺得的確不能不為自己打算,再一想自己與那二王的出身實在有如雲泥,往昔與他們相交,可說是禮賢下士、交遊廣闊,所以不需計較他們說的不是西京話、也不嫌棄他們不懂豪門之禮……
「你以為李國老會任你擺布?」

說完,便命中書主書宣讀已經擬好的制書:「朕新委元臣,綜厘重務,爰求貳職,固在能臣。起居舍人王叔聞,精識瓌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沈深有謀。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凡所詢訪,皆合大猷。宜繼前勞,佇光新命。可度支鹽鐵副使,依前翰林學士本官賜如故。」
五百年的豪門世家、數十年的宦海歷練,如九轉丹爐那樣鍊出這樣一個人物……韋左丞扳著手指,開始對於引二王入政事堂的事,有了極大的懷疑。
「如此,便有勞國老了!」韋左丞如釋重負,深深一揖。
左思右想之下,眼見得宰相會議開始,群相按著中書、門下、尚書的次序開始議事。往常的中書令大權在握,宰相會議常常只是中書省的一言堂,而李貞一接任后,將宰相會議的風氣轉回國初的『議』,而非對於中書政策的贊同與否而已。尤其是門下省,也給予更大的空間,尊重他們對於中書政策的反對意見。
郡主厭惡地看了牛昭容一眼, 她早就知道牛昭容並不希望她與永貞皇帝過於親近,這些時日來的愈悶煩躁一下子爆發出來:「妳是六宮之首?那剛才兩儀殿亂成這樣就該妳負責了?憑著侍御醫被妳關在門外不能進來,險些延誤病情,就該自己剪了頭髮到掖庭閉門待罪! 妳不過是我父的侍妾,我卻是我父唯一嫡長之子,妳若是還有幾分識相,就夾起尾巴做人,不要在我心煩的時候惹我討厭!」
崔宮正並不回答公主的諷刺:「妾記得,除了國相之外,內侍也是可以的。」
語音方罷,眾口嘩然,度支鹽鐵使杜君卿更是臉色瞬間一冷、卻不發一語,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韋左丞身上,他拱手說:「陛下新策乃欲以鹽鐵度支之收入,全數幫補國庫所需,不欲再行獻納,而絕私賄之門,並將鹽鐵庫中舊有財貨悉數納入正庫,以支應朝廷所需、以備來年減賦之舉、以使百姓休養生息。然而此事需內朝外廷多所聯繫,方能圓滿,杜大夫年高德卲,眾望所歸,王舍人身兼內相,協助交割鹽鐵諸務,維繫內外,可謂相得益彰。」
中書相公發話,其他人也只得舉箸而待,聽著外面嘀咕,裏面卻安靜得像死了人似的。不知等了多久,韋尚書眼看著眼前的魚散盡熱氣,才見到一個小吏一樣遮著臉進來,遠遠地跪下伏拜:「王舍人言道腹飢,韋左丞命將食案撤往閣邊與他同食。」
李貞一心知他的意思,卻只作不知:「不辛苦不辛苦。」
李貞一苦笑,一拱手,侍中就氣呼呼地走了,門下侍郎也跟著告罪而去,李貞一見眾人無言,嘆了口氣:「我與侍中相識三十余年,從未見他盛怒如此,只是他既然如此表態,恐怕要請陛下讓他三分了。」
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棋手。
崔宮正趕走宮人們,讓侍御醫前去診脈,侍御醫們商議了一下,便取針刺穴,又命按摩師推拿,並開了藥方令主葯去配。同時,崔宮正命人去喚侍御醫們的上司奉葯尚御與殿中監,又命宮人內侍各安其位不許擅動,從中挑了十名伶俐的,命他們在旁隨時待命。
牛昭容本就窩著火,聽郡主此言,自然不同意:「我才是六宮之首,照護之事,自由我一力承擔,請公主不必費心,也無需旁人。」
「不用商議!商議什麼?我決定命給事中實行『封還』到底,誰來都沒用!我倒要看看哪個給事中敢不聽我的話、敢允了這道制書!」侍中怒道,他平時是個十分隨和的人,一向與人為善,動用門下省的特殊權利『封還』更是從他上任沒有幾次。『封還』是指拒絕接受皇帝的制書,原封退還、不允執行,是門下省之所以被稱為『天下樞紐』的權力來源之一,而執行封還之權的,則是門下省的給事中們。
這一說完,宰相們又開始交頭接耳,李貞一在案上輕扣數下,讓大家安靜下來,便問門下侍中:「門下,天下樞紐也,侍中以為如何?」
韋左丞擠眉弄眼,李貞一微笑:「我知道,聖意所向,臣子自當體恤。」
韋左丞心中縈著二王的事,整場會議都恍恍惚惚的,直到李貞一說:「陛下命中書擬制一道於此,身為臣子,本當體諒聖心,但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為國之元輔,此事又不能不與諸公議之。」
「哦?你說了什麼?」

「但是是朝廷的規定。」崇昌郡主說,毫不放鬆地對視著崔宮正:「陛下診療的時候,中書令或侍中必須有一人在場。」
「我適才有哪一句說起二王?」李貞一慈和地笑著,像是大人看著不懂事的孩子,韋左丞卻覺得背上發涼,欲轉身奔逃卻無可逃,只聽他娓娓地說:「亡妻與你有姑侄之份,你幼時也曾在我膝上玩耍,今日能同在政事堂,又見你為今上所倚,姑父歡喜都來不及,怎麼會做離間這種下作之事?」
「請公主先行。」崔宮正說。
郡主正要回答,外面卻通報:「公主,中書門下二相連袂而至,在殿外請見。」
「公主未免長他人之氣,滅自己威風!那李貞一所倚靠的,不過是神皇陛下和竇文場而已,說到底,他根本就是個不思進取、也不用進取的人。五姓出身、進士出身,這一輩子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所以他當然很清楚怎樣操弄朝廷的規則,也不想改變,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玩下去!」王叔聞打斷郡主的話,陰沉而冷酷的聲音里,帶著更強大的驕傲:「我們要做的,就是要截斷這些亂七八糟、往來反覆的規則,要像從前順聖皇后那樣,萬事以詔敕為依歸!不再是三省與陛下共天下的時代,只有陛下才是百官真正的主人!」
小吏叩首,喚人進來,扛了食案出去。群相默默地吃著飯,雖各自有心思,卻都明白,這是王叔聞公然向政事堂內的群相挑釁。
說完,侍中便踹翻了几案、拂袖而去,留下完全被他嚇壞的群相、有些錯愕的李貞一、韋尚書與杜君卿,還有已經完全被侍中那百年難得一見的怒火轟得外焦內嫩滋滋作響的韋左丞。李貞一首先回過神來,正待收拾殘局,卻又見那侍中沖回堂中:「中書令,我不管你在打什麼算盤,也不管你想幹什麼,我只一句話,你要是跟我做對、把這道制書給糊弄過去,那就對不住,我往後凡事都要跟你對著干!你聽明白了嗎?」
兩人大眼瞪小眼,韋左丞恐怕他不明白,又說:「國老想必知道,下官呈上的案子,陛下曾多次垂詢此事……」
韋左丞被大家連番質問,也動了肝火:「左僕射與王舍人並未深交,怎知其人不諳度支事?」
韋尚書正要舉筷,李貞一卻說:「先別吃,等他回來。」
永貞皇帝搖頭,侍御醫便告罪一聲伸手按壓皇帝的大腿、腰部,直按到臍上,永貞皇帝才點了點頭。而後,領班侍御醫命醫正們準備葯灸,在幾個穴點上施灸,並請皇帝安歇靜養,退出帳外。
「去請侍中。」崔宮正改口,也對著那小內侍下令。
至此,郡主與崔宮正終於明白了王叔聞。
「妳!」牛昭容怒不可遏,眼睛瞄見走出來的王丕:「王學士!你聽聽!這當真是要造反了!」
侍中也去了,郡主默默地坐著,半晌,對崔宮正說:「若說看護風疾,要屬大姑母,遣人去請長公主入宮。」
崇昌郡主見那小內侍面露猶豫,又加重了語氣:「我說的是中書相公。」
崇昌郡主卻咬了咬牙,冷冷地說:「崔阿姑,妳是宮正,這兩儀殿管得毫無章法,此事之後,妳糾舉查核之後,當給我一個交代。」
「我知道、知道,但是我的意思是……」李貞一稍傾身子,示意那韋左丞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著話,目光卻緊盯著他臉部的表情:「那邊懂得什麼規矩?若是能感你的情,自然是好……」
崔宮正的態度一軟,卻沒有遵行郡主的命令:「殿下,事態緊急,來不及傳二位相公,有殿下、李阿監與妾在場,不是一樣的嗎?」
牛昭容氣得臉色發白,無奈昭容雖然也是正二品,卻不容許對宰相無禮,要咽下這口氣實在難忍,待要反擊卻聽李貞一說:「侍中相公,且待陛下轉醒,自有處置,屆時若無處置,再行諫議也不遲。」
說著,韋尚書將李貞一一讓,李貞一逕自往前,而韋尚書回身往袖中抓了幾枚金瓜子塞到那小內侍手上:「公主賞你的。」
杜君卿與韋尚書對面而坐,兩人都沒有加入剛才的唇槍舌戰中,卻把對方的表情看了個十足十,杜君卿面無表情:「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下官是度支鹽鐵使、卻也是戶部尚書,自當尊重陛下聖意與中書門下的意思,令到奉行,別無二言。」
「侍御醫逢雙數請脈是定例,既是連飲數夜身子不爽,必定是一整天都不舒服,昨日是雙日,昨日某與中書均未聞侍診,想必是某一衛的上將軍前來了?那人卻是誰?怎不傳他來詢問昨日問診之事?而昨日未診出異狀,那是侍御醫失職?還是宮官中官未盡告知之責?陛下昨夜未安寢,不傳醫,難道沒有女醫?女醫雖然沒有開方之權,至少能行診脈,以備明日告知尚藥局。再者,中官既知陛下有恙,就是死也不應眼見陛下抱恙飲酒!還有妳和圖書!」侍中指著牛昭容,瞠目怒道:「兩儀殿乃陛下正寢,妳大白日就跑來伴君飲酒,不知陷陛下於何地!陛下有恙而不報不諫,詢問緣由時,妳滿口都是『本待如何,陛下又如何』,毫無自責之意,只將責任一味推至陛下身上,當真可恨至極!」
吏部尚書也板起了臉,平平地說:「王舍人……沒有功名……約莫十余日前受此二職。」
永貞黨人心知李貞一防著他們趁皇帝不能自理來撈權,卻也不甘心就此放過,都看向韋左丞,他也只好說:「國老,這樣不好吧?陛下並非不省人事,國老這樣做,不是顯得有些越權了嗎?」
侍御醫說了,又換牛昭容說,李貞一點點頭:「風疾之屬,不只大行曾患,似乎連孝皇帝、真皇帝、孝和帝、大帝、文皇帝與高祖皇帝都曾患過,只明皇帝、天皇與神皇陛下不曾罹患此疾。恐怕這病根早伏,非一夕之事,侍御醫不妨調閱先君醫案,或能有解救之道。」
「妾謹尊殿下之命。」崔宮正一凜,欠身說。
「你畢竟年輕,不能體會我這老人的苦心,我並不怪你。」李貞一似乎有些沉痛,搖著頭,卻更深切地說:「你自幼便是人上人,姻親往來也都是高門華族,現在與你共事的卻與你完全不一樣,他們卻比你更靠近陛下、陛下也更信任他們,你又怎能不留個心眼?你以為姑父這些日子老眼昏花看不見你在做什麼?我是想著你做事應當有分寸,一頭事君,另一頭,也不會忘記了權衡朝廷才是,畢竟你是一國之相了!今日見你這樣為人奔走,才點你幾句、囑咐你幾句,一來,我是你在官場的先行,二來,我與韋氏一門情義匪淺,自然希望你能繼承你十一叔的衣缽,公侯萬代。阿誼,你求的事,姑父自然是會做與你,讓你在人前有臉,只是你自己也要警醒著點,莫要讓人小覷了你。」
另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口音:「我不是打擾!我是讓你去叫韋左丞出來!」
「王舍人!宰相會食,莫說百官、就是陛下也不能打擾的!」李貞一聽出這個聲音是中書省的書吏。
尚未改封、但是在宮中已稱公主的崇昌郡主聞訊而來,見侍御醫站在偏門外急如熱鍋螞蟻,詢問之後,郡主皺起眉頭:「命人開門,說是我來了。」
說完,李貞一便向郡主欠身作揖而去,再也不看眾人一眼。門下侍中跟著起身,見王叔聞臉色如土,冷笑一聲,補了一刀:「中書堂批,只要中書令堅持,連我都不能駁。現時,陛下不能視事,堂批甚至大於太子之令,既是堂批決議暫停墨詔墨敕,若非陛下親至政事堂,又有誰能駁回?」
崇昌郡主冷眼旁邊,突然說:「崔阿姑,妳沒有命人去傳中書令或侍中。」
「認得,是李忠言的人。」
「如何?」崇昌郡主問。
韋左丞暗自嘟囔李貞一分明就是在離間,嘴上卻連稱:「姑父自是不會做這等事,是小侄失言,姑父恕罪。」
「侍中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去門下省!」崔宮正的聲音雖不嚴厲,卻不容質疑,那小內侍看了郡主一眼,見郡主沒有說話,便應聲而去。
侍中則是余怒未消,便冷然說:「陛下一身系國之安危,爾等中官內官,不行勸諫已是死罪,臨事又推諉塞責,何其可惡!」
「這麼老掉牙的東西?」
那小內侍也十分機伶,欠身:「願為公主效勞。」
「起居舍人、翰林學士王叔聞。」王叔聞冷淡地回答。
菜肴齊備,堂中的氣氛就活絡多了,正當李貞一舉盞要敬大家的時候,門外卻傳了一陣吵鬧的聲音,政事堂又倏然安靜下來,韋左丞之外、杜君卿在內的群相全都一致地皺著臉。因為安靜,所以可以聽見門外有兩個人正在爭執不下。
崇昌郡主與崔宮正相視一眼,卻又馬上轉開。崔宮正仍自侍立,郡主則坐在帳外。那牛昭容在榻邊緊張地看,而崇昌郡主卻顯得十分鎮定,望著昏迷不醒的父親,她卻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祖父,心中黯然,只是她在照顧祖父的時候,已經學會了如何靜坐在一旁,卻緊盯著所有人的動作。
崇昌郡主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語而行。心中尋思,按梁國體制,唯有太子與皇后能稱殿下,而且兩者同時出現時,皇后稱皇後殿下,平時也只稱皇后而不加殿下,此時稱她為殿下,不知何意?
侍御醫沉吟片刻,又問了些話,牛昭容一一答了,侍御醫們合計之後,公主便問:「可找出病因了?」
李貞一難得呵呵一笑,兩人一邊走向通往太極殿的右掖門,卻見一個小內侍奔來,見他跑得氣喘吁吁,李貞一和藹地說:「緩口氣,慢慢說。」
韋尚書見李貞一無話,便對那小內侍說:「有勞你了,回告焦將軍,謝他傳訊。」
牛李二人臉色一變,公主卻問:「侍中此話怎講?」
「姑父……」韋左丞悚然而退,拱手長揖:「姑父此言,恕小侄不敢聽。小侄蒙今上之恩得列台閣,自當戮力效忠,姑父不滿二王,欲離間小侄…和*圖*書…」
「謝過中書相公。」韋左丞囁嚅著說了一句,面紅耳赤地再三告罪出去。
韋左丞知道李貞一心中不可能贊成,所以只說:「畢竟是陛下的心腹……」
出頭鳥、死得早,看來這人也不過這點能耐,白擔心一場……韋尚書舀了一口百歲羹。
送群相出堂,一干紫袍老臣在政事堂下作揖而別,卻也見另一邊韋左丞臉色凝重地送一個緋袍官員出來。左右僕射見此人,同聲冷笑而去,杜君卿不發一語,昂首而出,那吏部尚書則是團團一揖,告罪方離。
「慢來慢來。」李貞一擺擺手,放下筆:「我這關倒好過,只是阿誼啊……你拜相是大家都認可的,畢竟你是名門出身、進士及第,在神皇陛下時,就已經任過內相,但是那邊……」
「謝、謝過國老。」小內侍緩過氣來,低聲說:「焦將軍命小奴稟知國老,竇公已上表暫辭一切事務,諸事將由第五中尉暫代。另外,陛下適才在殿中突然昏厥,牛氏並李忠言封鎖消息,急召侍御醫,將軍盼國老早做打算。」
「家門、身分。」
「妾確實在側。」牛昭容點頭,急切地說:「陛下接連飲酒數夜,可能喝得太多,昨夜輾轉不能眠,或言臍冷、或言頭疼,妾本欲命人傳醫,陛下卻道若傳醫,則恐外朝藉此言事。今日本無朝會,但是陛下正待處置……處置內廷要事,故強自起身視事,適才有人來報,道那事已處置妥當,陛下便命人傳妾前來伴駕,妾至殿中,見陛下已自斟自飲數盅,正待勸止,陛下卻道喉中有痰,猛力欲咳,便突然昏厥過去。」
枝頭紫薇花兀自盛開,濃紫淺紫點綴著這座氣派恢宏的大堂,李貞一早早就坐在堂中,大案上分門別類擺著各省各部的奏議,他一一檢視后,依輕重緩急、從右到左排好。而放在最後的,則是韋左丞代替皇帝呈上的議案。
殿內眾人臉色一僵,公主則說:「有請。」
「回稟公主,陛下與主父在去年冬天所患風疾一樣,下半身麻痹不能行走,口也暫時不能言,待某等施以湯藥針灸,或能言語,然而下身恐怕沒有這麼快。」侍御醫言道,又問:「只是陛下因何昏厥?昭容或李阿監當時可隨侍在側?是何等情狀?」
舅婿二人連袂下堂,緩步出門,一離中書,那韋尚書便問:「姊夫,我觀阿誼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你道如何?」
下針之後,永貞皇帝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眼睛微微地睜開一條線,侍御醫們命按摩師在他腳心推摩,並問:「陛下,腳可有知覺?」
「某有一事不解,待要詢問吏部尚書。」老好人門下侍中此時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他難得嚴厲地問:「那王舍人本為待詔,乃伎人之流,弘暉末,因陛下保薦,授了個蘇州司功參軍作為寄俸官。就是真參軍也不過是青衫小官,今上登基,旋即拜為翰林學士、起居舍人,此二職皆是清官貴職,請問吏部,王舍人可曾考取功名?又是幾日前拜領此二職?」
崔宮正看向郡主,似乎不認識:「他們都不是陛下的人。」
「你們入堂前,我與他說了些話,大約是他聽進去了吧?」李貞一手杖點地,緩緩地說。
白痴……想死嗎……吏部尚書在心中暗罵。
「好了好了!」李貞一看狀況差不多了,便出來打圓場:「此事倒要問問杜大夫,他是度支鹽鐵使,那王舍人是去給他打下手,他若是肯收,明師出高徒,說不定能磨出個將才來?」
送菜的時候,李貞一召來中書主書:「主書,你派幾個庶仆,把侍中的菜給他送去,讓他消消氣,我下直就去找他。」
侍中怒氣稍歇,剛要說話,就見那韋左丞、王叔聞與王丕匆匆忙忙地進來,見得二相已在堂上,面露訝異之色,稍一見禮后,韋左丞便坐下來,而二王逕自入內去看永貞皇帝,二相對視一眼,就看向郡主,但是郡主並不說話。
韋左丞氣得三屍暴跳,渾然不管左僕射是他親姑父:「難道左僕射生來就知道如何做僕射?」
「某再問韋左丞,那學士何等清貴?起居舍人又是何等親要?某于弘暉四十八年,蒙神皇陛下不嫌鄙陋,拜領學士之時,已歷官二十任,皆為清官。王舍人、還有那王常侍,均無功名在身,恐怕吏部試中的『言試』也不曾通過,竟擢于廟堂之上、立於諫臣之列,已是有駭物聽至極。區區十余日後,竟又加以度支鹽鐵副使之職?使職雖然例由陛下裁奪,卻也不曾由待詔充任,那王舍人懂得度支?懂得鹽鐵?哼!」門下侍中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一手顫危危地點向韋左丞,簡直就像想戳他腦門:「荒唐!荒謬!」
哪裡沒有飯可吃?今日索飯,明日恐怕索的就是一個相位哩……左右僕射想,兩人對看一眼,默默地低頭繼續吃飯。
然而,他此刻玩的棋卻有自己的意志。
「你也給我閉嘴!」郡主怒斥,恨恨地說:「我本以為你們有幾分手腕,現在看來都是一票蠢驢!你們知不知道外朝沒有人看得起你們?如果知道,和*圖*書就該低調行事,謙讓小心,腳踏實地做事,不是這樣忙不迭地要權要位要錢!尤其是你,王丕!你不要以為你在外面拿人錢財無人知曉!你若是還有半分知恩,就命你的家人不要四處去宣揚說陛下對你言聽計從!你住的地方是北城,多少王公大臣都盯著你,只有你惟恐旁人不知,還得意洋洋地顯擺!你們想和中書相公斗?你對他了解多少?大行去世、神皇內禪,這麼多的事,弄個不好就是一場大亂,為什麼神皇在這時候請他出山?為什麼他的堂批無人反對?是敢怒不敢言?還是他沒有任何能挑……」
郡主回頭,卻是崔宮正,便退開來,崔宮正命人奔至兩儀門處去喊監門衛將軍,不久,那偏門便伊呀一聲開了。
王叔聞森冷地一笑,眸中精光四射:「自然不會,所以我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必須要處處進逼,不成功也不要緊,但是,要一口氣攪亂他的朝局!」
郡主身邊的內侍前去拍門,卻不見有人回應,郡主親身去叫也不聞人聲,此時聽得後面有人說:「公主,此事請讓妾處置。」
「你與他倒有深交,你知他諳熟度支事?」左僕射反問。
崇昌郡主見她並不服從,便叫自己的內侍:「歷陽,去請中書相公來。」
而李貞一端著飯碗,一口一口地夾起少許菜飯送入口中,他的動作很慢,咀嚼的表情也不明顯,但是卻比所有人還要早吃完了這頓飯。
「陛下應屬風疾,只是到底是病根潛伏,或者外邪入體,某等尚需追溯脈案、查核近日餐食酒飲,方能確認病因。」侍御醫躬身回答。
「嗯?」
牛昭容與李忠言對視一眼,而崔宮正雙手掩于袖內交握,臉上沒有表情,只見兩位國相同時入殿拜見,公主起身,請他們坐,揖讓之後,公主坐了上首,兩位國相坐在左側主客之位,其他人則在右邊,公主說:「有勞侍御醫與昭容再把陛下的情況說與相公們。」
「陛下不同意此事!」有人說,眾人轉頭去看,卻是王叔聞,他立於圍屏邊,陰沉地望著李貞一:「陛下也無大礙,請中書令莫要藉題發揮,中書令自在政事堂中處置外事,內事自有內相可決。」
郡主並不買帳,淡淡地說:「這裡有人能入政事堂嗎?」
「我不知道李阿監什麼時候做了哪一衛的上將軍。」
群相無聲地抽了一口氣,就是韋杜二人也不禁悚然而視,而李貞一平靜地說:「他的食案,樂意給誰就給誰,撤吧!」
永貞皇帝的嘴唇抖了抖,似乎發不出聲音,最後只是搖搖頭。侍御醫與醫正們臉色大變,但是領班的侍御醫卻很鎮定,一邊命按摩師加重手勁,又命令一個醫正在皇帝的膝蓋處用針。
「那不是一樣嗎?有事不能等等再說?這是老規矩,不能破壞……」、「我不等!我就是要現在見到韋左丞!你去叫他出來!」、「王舍人,你不要強人所難啊……」
「我是中書令,理當持平,此事又是出自我中書省所擬,自然希望盡量實行。」李貞一不咸不淡地表態,杜君卿眉頭皺出懸針,摸不清他是真的想允、還是想丟球給別人,卻聽他說:「那麼,眼下端看門下省的意思了,侍中是不是回去與給事中商議一下?」
眾人紛紛附和,韋左丞一言不發,理不清現在是個什麼心情,一方面氣憤那門下侍中的辱罵,一方面又擔心永貞皇帝的怒火,卻又同時覺得有些放心,因為是門下頂著不讓,不是他辦事不力。李貞一也不理他,逕自命人傳上飯來,大家便收拾了東西,換了個比較輕鬆的坐姿。
「陛下是否能感覺針刺?」
聽清楚是誰的聲音,眾人又看向了韋左丞,不久,那個書吏被人推進堂來,以袖遮臉來到韋左丞旁邊,不說話,只向外一指,就倉皇離開。韋左丞很尷尬地坐也不是、去也不是,最後,還是李貞一說:「你去吧!」
崔宮正挑眉,殿中省的規定,除了中書令與侍中之外,如果還有一位上將軍在也可以,而諸衛上將軍只有內侍可以擔任。
李韋二人對視一眼,卻見遠遠地從太極宮方向奔來幾個小內侍,經過時只稍一欠身便繼續往中書省而去,李貞一問那小內侍:「你認得這是哪裡的人嗎?」
韋左丞不甘示弱,反擊道:「明皇帝時,李汨亦曾以翰林待詔之身,供奉東宮,太子孝皇帝引為師友。自犖山叛亂,李汨以布衣之身,奔赴行在,以山人自居,不領官銜,尤以散官寵任,雖無宰相之名、權逾宰相。更曾以一言安天皇陛下之儲位,雖不以常官簡任,卻佐先君平天下、助天皇治天下,天皇、神皇至今仍稱鄴侯而不名,敢問侍中,若孝皇帝拘泥常規,李汨能否建諸功?大樑能否得一能臣?誼雖不敏,尚知野有遺賢、宰臣之過也,王舍人生長民間,體察民瘼,一本赤誠以佐陛下,今日不過以小小副使與之,何足怪哉?」
左僕射看這臭小子越發沒大沒小,不怒反笑:「某不才,任僕射之前曾於尚書省待了許久。」
「今日還請國老多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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