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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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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她所在的那一國

貳 她所在的那一國

「也活該他們倒霉,風水不好。這所高中左邊挨著汽修技校,右邊靠著電工中專,處於中間地帶。我們技校生經常和中專的那幫小畜生打架,圖找場子方便,全都翻牆到市六高中操場上開戰。打過幾次后,高中老師都快瘋掉了,一開始把牆壘高,又插上玻璃碎片,全不管用,乾脆就裝上電網了。」鄭伊健補充道。

那個男生咦了一聲打算去按羅小雄脖頸。雅樂用眼神制止住他:「據說是炮仗的表弟。吃飯吧。」
羅小雄笑吟吟道:「為了寫作要體驗生活,你就高抬貴手讓我讀一回技校吧。讀技校,能讓我徹底深入底層生活,能激發創作靈感……要不這樣,之後我答應你去英國念文學,我保證!」
「讀書讀得好又怎樣,家裡有錢有關係又怎樣,重點高中可比技校爛多了,裏面全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老師和膽小如鼠循規蹈矩的書獃子學生。」羅小雄熱血沸騰地慷慨陳詞。他突然發現雅樂看問題遠比同齡人深遠透徹,有種成年人才有的冷靜范兒,那自己也不能顯得天真,免得被她小看:「其實這個世界本來就很爛,所有的完美和幸福都只是謊言……」
圍觀的人群里發出驚呼,還有學生鼓掌叫好。王波軍帶來的那群流氓圍了個圈,把王波軍和俞志峰圍在中間,喊:「這是他們的私事,一對一解決,同其他人無關,你們不要插手。」他們的防護其實挺多餘的。因為校長和老師們一邊狂撥電話報警,一邊拔腿跑得老遠,生怕自己蹭到冷拳,壓根沒人上來拉架。
流氓們笑得前仰後合,混混學生們也都笑倒一片。校長怒視身邊幾個學生:「嚴肅點!都給我嚴肅點!中國是法治天下,這有什麼可笑的?!」
羅小雄一隻手插在褲袋裡,耳朵里還塞著耳機,滿不在乎地又把那張紙往前送了送,幾乎要塞進羅智慧的嘴裏了:「沒什麼啦老爸,入學申請書,家長簽個字就行了。」
「當然不需要!」炮仗小聲怒道,「想得美。技校你想進就進啊?」
羅小雄花了一秒鐘時間認真想了想,決定給出一個有誠意的答案:「不會啊。就算當初是他辛辛苦苦追的你,只要追上了,後來也會一樣不珍惜。」
「對啊,真搞不懂她幹嗎這麼喜歡上學,她修車的技術早就超過專業水準了,根本不需要上學。技校里的老師全是呆逼,什麼都不懂,全是從國有企業里退居二線下來混日子養老的,比我們更像混混。」炮仗嘻嘻一笑,朝鄭伊健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地帶著羅小雄朝前方一排鐵皮庫房走去。

鄭伊健站穩腳跟,迅速從羅小雄手中接過錢來,一邊點一邊回應:「有什麼關係?反正他也泡不上的。」
炮仗仰頭哈哈大笑:「市六高中那幫憨卵,他們不知道電工中專的小畜生最會剪電網啊,我們汽修技校也不是吃素的,總有一天要把他們高中踏成平地。」
羅小雄勇氣陡增,放下飯盆跨進條凳:「謝謝你上次特地送我出學校。」
炮仗猛然一掌拍上他的肩膀,用胳膊吊著他的脖子把他拽向左轉:「別湊這麼近亂看別人學校,小心門房放狗咬你。」幸好,原來這不是雅樂所在的學校。
羅小雄內心的陳詞尚未脫口而出,就聽見排隊買飯菜的窗口那裡傳來騷亂聲,原來是幾十個學生搶著插隊買所剩無幾的幾塊紅燒排骨,蜂擁而上並肩搶奪,重壓之下竟然把傳菜窗口的玻璃給擠碎了。櫥窗內外都是一片慘絕人寰的尖叫,窗內被玻璃渣子嘣了臉的大菜師傅滿臉流血,掄著菜勺猛敲學生們涌動的人頭,窗外的學生則高舉起手裡的空搪瓷飯碗互相毆打,像災后的饑民炸了鍋,這頓飯是誰也甭想吃了。

「裝了以後就不打架了嗎?」
距離遠,話又說得輕,羅小雄不知道他們在幹嗎,只覺得兩人看起來像快要接吻的樣子。
炮仗嘿嘿冷笑:「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麼學校——好不容易掛上牌子的重點高中,相當於終於驗明正身的處女和皇帝硃筆御批立了貞潔牌坊的寡婦。我們技校呢,就是他媽的妓院啊,人人都能進啊。」
「爸爸!」羅小雄痛心疾首地搖著頭,「爸爸,您知道嗎,自古來『英雄出少年』『憤怒出詩人』『坎坷出作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您老的生意做得這麼風生水起,我從來和*圖*書都是錦衣玉食,窮奢極侈,充其量也就是個憤怒的暴發戶兒子,空有青春期的躁動不安,卻一點沒有坎坷的人生經驗,身為一個懷揣偉大理想的文學少年,這實在是太凄慘了……」

順著灰撲撲的泥磚牆一直跑,前方又有一扇鐵門,斑斑駁駁的滿是銹跡,門邊掛著塊裂了縫的木板,上面寫著「濱海汽修技校」。因為拿不出學生證,瘦骨嶙峋的禿頭看門大爺呵斥他們這些街頭混混快滾開。炮仗嘴邊叼著煙,咧嘴笑罵:「媽的,老范這個死老頭居然不認得老子的臉。虧得我上個月還來上過半天課。死老頭,這是技校,又不是他媽的中南海。」隨即帶著鄭伊健和羅小雄去翻圍牆。
羅小雄不去管身後世界大戰,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坐在雅樂跟前,她臉上雖有揶揄的神氣,可黑寶石般烏溜溜的眼珠正注視著他,一對一地和他說著話。羅小雄滿面春風地道:「你們學校挺有意思的,真的。」
打了有五六分鐘,王波軍整理整理衣服沒事人似的走出來,防護圈也散了開去,前女子監獄看守橫亘在地,滿臉是血,像挨了刀的豬玀一樣滾來滾去,呻|吟著。
彰顯最低階層的力量,把牢籠般的重點高中幹掉,把他們高高在上的王位寶座推翻掉。明明知道炮仗這個既愚蠢又狂妄的矮子是在胡說八道,但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這種血脈賁張的場景倒也令人心馳神往,令人聯想起斯巴達克斯,那幫奴隸最終都免不了血濺黃沙,但過程十分雄壯。
「我需要轉校到你們學校啊?」羅小雄壓低聲音對炮仗耳語。
「那你想怎樣?」羅智慧冷哼道。
打頭的那個流氓剃著只剩一點點青茬的板寸,嘴角叼著煙,眼神暴戾,徑直走到操場上,仰起頭旁若無人地對著教學樓大吼:「俞——志——峰——你給老子滾出來!」
中午時分,在人聲嘈雜如同養豬場、食物比豬飼料更難吃的技校食堂里,羅小雄端著飯盆,鼓了半天勇氣,終於裝作十分隨性的樣子走向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雅樂:「同學,我可以坐在你對面嗎——啊,怎麼是你?」
羅小雄又抽出一疊錢,問:「為什麼?」他不在乎更低級一點,也一點不在乎錢。羅智慧給過他最有用的箴言就是:你若要成功,就要記得錢絕對不是目標,錢只是幫助你達成目標的手段和工具。
看似玩笑話,可的確是很多男人心聲。17歲時的羅小雄絕對想象不到十年後的自己會變得這麼玩世不恭。17歲的羅小雄心裏只有唯一一朵的聖潔雪蓮花,盛放在喜馬拉雅雪山之巔,沿途冰封萬里,充滿艱難險阻和妖魔鬼怪,朝聖者需要百折不饒才能拜謁她,怕驚擾般輕輕告訴她,自己是有多麼傾慕她。
板寸頭獰笑一下說:「去報警呀,做學生的回母校來拜見一下老師,學生很有誠意,老師就這麼不給面子?」他猛吸了一口煙,把煙蒂踩滅在腳底下,動作顯得既陰險又野蠻。學生科長還沒有出現,板寸頭從同伴手裡接過一根棒球棍,沿著教學樓一樓教員辦公室的外牆走,一路乒乒乓乓把窗玻璃敲了個粉碎。這下裏面的老師都藏不住了,像房子著火般抱頭鼠竄逃出來。
羅小雄即興詩作還未噴發完,身後就有五六個高年級男生走過來,重重地放下搪瓷飯盆在桌上,抱臂站成一圈,虎視眈眈地圍觀他。眼前的雅樂也收起沉靜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翹起下巴朝他們點頭一笑。
「逃什麼逃?」一個胳膊上刺了條龍的男生按住羅小雄。
「傻逼,膽子不小,還到這裏來幹嗎?」
三人剛走到鐵皮庫房前,鐵門裡正有十幾個學生踢踢踏踏地湧出來。見了鬼了,今天居然有專業課。學生個個汗如雨下,邊脫工作服邊罵娘,有人乾脆脫|光了打赤膊,有人迫不及待地偷偷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有人手裡還揮舞著各種工器具傢伙。哪裡像是學生下課,簡直像黑社會砍人活動剛散場。
看門大爺老范像被拋棄的姨娘般氣喘吁吁地死拽住一個小流氓的胳膊,尖聲喊:「這裡是學校,我要報警了!我要報警了呀——」卻被人輕輕鬆鬆一腳就踢翻,引來一陣鬨笑,甚至窗口看熱鬧的學生都在笑。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不少佔不到窗口景觀位的好事者乾脆奔下樓來圍觀。
羅小雄如願以償地進入了濱海汽修技校,並且竭力要求在秋季新學期開班前先行適應技hetubook•com•com校生活,竟然被他成功地趕在暑假前最後一個禮拜入了學。問題是,他原本申報念雅樂所在的那一班,技校方面卻十分矜持、很有節操地表示,哪怕羅小雄曾經就讀濱海市一所最好的重點高中,但考慮到他毫無汽修理論基礎可言,還是要從一年級讀起,於是他成了低雅樂兩年級的小學弟——暑假過後雅樂就要升三年級了。
羅小雄把手從褲袋裡抽出來,兩手撐在老爸辦公桌上,也挑起眉毛:「爸爸,入學有很多事情要辦的,我也很忙的,沒閑功夫消遣你,要不是老媽去了香港,我也不來煩你。來,乖啦,快點簽字吧。」
「可你又來了。」雅樂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淡淡地道,「這所破學校到底有什麼這麼吸引你?」
羅小雄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雅樂冷冷地道:「俞志峰以前在監獄里當過看守,老拿管犯人那套來管學生,不是什麼好貨,早該挨這一頓揍了。」
一路穿過雜貨五金店和菜市場走到高德路丁字路口,羅小雄迎面就看見一所寶相森嚴的學校,校門口烏木色的牌匾上用燙金大字鐫刻著「市六高中」,透過鐵門望進去,操場上碧草茵茵,跑道邊鬱鬱蔥蔥的松柏樹衛士般筆直挺立,兩棟七層樓高的奶白色教學樓在湛藍天空下鶴立雞群,睥睨方圓五百米內的雜貨店和菜市場,顯得高不可攀、不可一世。
雅樂又是撲哧一聲笑起來。羅小雄鬆了口氣,他發現她常常笑點低,卻絲毫無損她高高在上的至尊地位——俯下身子的女王更讓人覺得親切。
羅小雄愣了愣,從台階上站起身:「我不是什麼有錢小子,我也沒想泡……什麼的。只想認識一下雅樂,不惜任何代價。也想和你們做朋友,就算不打不相識好了。你們好,我叫羅小雄。」他伸出手來。
「這樣鬧事還沒人打110?」羅小雄一點點挪移著靠過去,微笑著問雅樂。雅樂的視線盯視著王波軍,恍若未聞。小飛龍隨口回應道:「我們學校天天都打110,警察叔叔早被煩死了,現在都不管了……啊快看!」
「閉嘴!」炮仗用力推了鄭伊健一把,「你看不出這傻逼是想泡雅樂嗎?你為幾張鈔票就出賣她?」
羅小雄興高采烈地心想:就讓這個學校去爛好了,就讓這個世界去爛好了,未來的命運誰都不知道。就算註定一生要同一堆爛人混在一起,一起被迫去面對操蛋的現實……但只要這個國度里有你存在,一切都會變得明亮璀璨。
「臭小子,好好的重點高中輟學出來,我和你媽商量著要送你去英國讀書你也懶洋洋地拖著不要,現在居然要去念技校?!吃錯藥了吧?」羅智慧說著說著就真的有點動氣了,「滾出去,要簽字,毋寧死。」
想到雅樂就讀如此端莊的學校,羅小雄的心情有些複雜,突如其來地感到惆悵——因為他就是從這樣的高中里輟學出來的,知道那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足以悶死鳥的鬼地方。
羅小雄滿心激蕩地想,但不敢說出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孩會令他如此激動。他興奮到雙頰通紅,不敢直視她燦若星辰的雙眸。她的笑靨、她走路的姿勢、聳肩的動作、有著金屬質感的刀片般迅捷落下的冷靜斷言……為什麼全都那麼迷人?令他只想匍匐在地,對她俯首稱臣。
羅小雄插不上嘴。如果說,一個多月前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所見的一襲白色連衣裙、提著精鋼扳手的雅樂是混混派對上的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那麼此刻,羅小雄感覺自己像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外交使者,隻身來到英格蘭皇宮的寶殿上,覲見伊麗莎白女王和她的裙下朝臣。雖然他不太明白他們說的話,但已經被這個國度興高采烈的氛圍所征服。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兩年多前王波軍似乎是在社會上犯了什麼事兒,可大可小,警察來學校學生科調查情況,俞志峰把他鑒定成是一個暴力狂徒,將來肯定會變成罪犯,極力推薦他去坐牢。後來王波軍就被判了兩年勞教,估計最近剛剛放出來,這就尋仇來啦。」小飛龍雙手插在褲袋裡,抖著腿笑道,「王波軍以前的外號叫『火炮』,他是炮仗的親哥哥。欸——」小飛龍扭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羅小雄,「你不是炮仗的表弟嗎?那王波軍也就是你表哥啦……」
羅小雄從包里抽出一疊人民幣,大概有一千塊,放緩語速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我想找那個穿白https://www•hetubook•com.com裙子、三周前過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嗎?叫什麼名字?」他對自己此刻的作為深感低級,但身處操蛋的現實,高貴冷艷那一套只能換來一頓老拳,想要答案就不得不用低級手段來獲得。
「聯手嗎?那你們技校和他們中專結盟啦?」
雅樂定睛看了看眼前這個呆若木雞的少年,橫了一左一右的炮仗和鄭伊健一眼:「你們又想幹嗎?」
炮仗和鄭伊健彼此對視了一眼,捧腹大笑起來:「媽的,你個呆逼,快滾蛋。老子才不會告訴你。」
「沒幹嗎……他……我表弟想念我們學校,帶他進來隨便瞧瞧吧……」炮仗嘿嘿笑著地扯謊。
17歲生日後的第三周,羅小雄帶著臉上尚存的一圈淤青痕迹,獨自來到德慶坊。
雅樂撲哧一笑,白色的連衣裙襯著潔白的牙,閃得羅小雄一陣眼花。她反問道:「哪裡有意思了?」
羅小雄沉住氣瞪著父親,用十分沉痛的語調說:「老爸,你知道我人生最大的理想是什麼嗎?」
也沒人人都能進啊,不是還要靠翻牆嘛?羅小雄想。
雅樂沉下臉來:「亂說什麼呢?誰允許你叫我老大?!」
羅智慧被他的表情鎮住了,試探道:「寫作啊作詩什麼的,對吧?可我跟你說這不能當飯吃啊——」
學生科長俞志峰被老師們推搡出來,活像遭到出賣的地下黨。沒辦法,校長也說了:關鍵時刻,被點到名的幹部要勇於挺身而出,不怕犧牲,不能有畏難情緒,要捨棄小我、成就大家。
雅樂笑吟吟地注視著炮仗:「表弟?你覺得我會相信你說的話嗎?你們又在拗人家分了對不對?」

「這堵牆隔壁不就是市六高中嗎?學校和學校中間需要攔這個?」羅小雄望著鐵絲電網問。
雅樂不置可否地撇嘴笑了笑,舉步走開:「關我什麼事啊,我信不信你很重要嗎?」走出十幾步路去,她卻突然停住了步履,嘆了口氣折返回來,冷冷地對羅小雄說:「夠了,跟我走,我送你出去。哪兒來回哪兒去,以後再也別跟著他們混了,不然你自己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波軍走到操場上,昂首環顧四周鴉雀無聲的師生,突然揚聲喊:「雲雅樂,我知道你在,你出來——」
「炮仗那個傻逼,快考試了都不來上課,是打算繼續留級還是退學?」男生們嘻嘻哈哈圍坐下來,把羅小雄夾在條凳中間。刺青男生問:「表弟?那你怎麼姓羅?為什麼沒跟炮仗姓?」旁邊有人嘲笑道:「炮仗是他表哥,又不是他爹。堂兄弟才同姓呢,小飛龍你這個白痴……」
「遠到什麼程度?」
「雅樂家就在修車鋪樓上,她現在學校上課,高德路丁字路口……」鄭伊健忙不迭地回答,伸出手來。
——顧城
羅小雄怔怔地望著她,連微笑都忘記給出。雅樂——他心中的神女峰、高山之巔的雪蓮花。
「因為你是有錢小子,和我們不是一路,我們都討厭有錢的傻逼。」鄭伊健把兩千元飛來的橫財揣入口袋。
——有你呀。
「你幹嗎不寫我是盲流啊?你這個逆子!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東西?滾出去——」
身邊那些男生邊揮開膀子吃飯、邊罵廚子做的什麼垃圾菜這麼難吃,又稀里嘩啦地討論剛才搶紅燒大排時的情境,誰趁亂揍了誰報了私仇之類,提到了許多可笑的綽號和匪夷所思的軼事。雅樂聽著他們講,跟著笑,不時提點一兩句精闢的評論,引得那些男生更是拍著桌子哄然大笑。
「哼,誰和那幫小畜生聯手結盟?必須連帶他們一鍋端掉。」
「拗分」就是強勢一方明火執仗地從弱小者那裡豪奪財物的行徑。在風氣惡劣的學校或地區,遭遇「拗分」幾乎是弱小者、落單者的必修課。傍晚放學路上,常有三五成群的混混高中生打劫哭喪著臉的初中生,或是十來個嘴上剛冒茸毛的初中生打劫一群嚇得尿褲子的小學生。被劫者身上香煙、零花錢被搜光不說,如果被混混看不順眼還會慘遭欺辱戲弄,膽敢反抗那就必然挨揍。每天的放學路令人望而生畏,弱者只有心驚膽顫地集體行動,小心翼翼在夾縫中求生存,直到強壯到可以去打劫更弱小者。這就是所謂的「拗分」。
「……幸福都只是謊言……我叫羅小雄,英雄的雄。雅樂,我先走一步,不打擾你……們吃飯。」
「啊是是是,我口不擇言。雅樂,你絕對要相信我。」炮仗卑躬屈和-圖-書膝道,活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嘍啰。
「那是王波軍,濱海汽修技校93屆的前輩,媽的這傢伙是個不好惹的瘋子,也是個牛人……」身邊有人用一種既害怕又興奮的語氣說道。羅小雄一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綽號小飛龍的刺青男生和他的那幾個小夥伴們都跑到操場邊看熱鬧了,雅樂也站在他們中間。
羅小雄27歲那年夏天,某次結伴出遊途中,一個因為發現男友劈腿而剛剛怒提分手的女孩喝醉了,披頭散髮地拽著他的胳膊,紅著眼苦苦追問:「為什麼他這麼不珍惜我?是不是因為當初是我辛辛苦苦倒追的他,所以他現在才敢這麼不珍惜啊?」
雅樂抬起頭朝羅小雄看了看,未置一詞,嘴角漾起一抹暖洋洋的微笑。
學生科長外強中乾地站在板寸頭面前,抖抖索索地厲聲道:「王波軍,你不要亂來!中國是法治天下!」
走在末了的一個學生身材瘦削,走路姿勢格外帥氣,身上的工作服卻扣得嚴絲合縫,原來是個女生。她兩頰因悶熱而緋紅,明艷動人,被汗水濡濕的留海下忽閃著一雙漆黑明亮的杏核眼,邊走邊抬手到腦後拆解下綁頭髮的發圈,輕輕晃頭,馬尾辮在風中散落開來,瀑布一般落滿肩膀,美得像一幅畫。
各個教室窗口早探出了許多腦袋,監考老師也控制不住這局面,本就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混混學生們紛紛向外張望到底是誰來找這麼大的場子——俞志峰不是學生,而是濱海汽修技校的學生科科長。
「哎,先別昏、先別昏!」羅小雄忙不迭地找到桌上的派克金筆,拔開筆帽塞進羅智慧手中:「先簽字。」
羅小雄不去管周遭那群蠢貨,只專註地看雅樂用鋼勺挖著白米飯。雅樂突然問:「炮仗真是你表哥?」
按理說呢,新生入學都會照慣例遭到本校高年級混混學長們的統一調|教,但暑假前的最後一周各年級都在準備期末考試,三年級的混混學長們要麼破罐子破摔不再上學,要麼忙於畢業考試和就業問題,全都自顧不暇。羅小雄幸免於難,就有了大把時間來思考橫亘在他17歲人生中的一道難題——如何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卻又充滿力量、令人記憶深刻卻又毫不做作地接近女神雅樂。
過去他常在這一帶外圍轉悠,因為臨近鬧市,沿大馬路有很多老殖民地時期遺留下的小洋房和法國梧桐,一年四季頗有異國風情,是培養創作情緒的旺地,但從不知道大馬路后的小街間四通八達縱橫了許多曲折的羊腸小巷。原來,德慶坊最早是舊社會時期的殖民者為了在長堤賽馬而專門用來豢養馬匹的馬棚區。當時捎帶著建了些給馬夫住的木板房,都挺簡陋,但地塊太好,交通便利,解放后,政府把這裏逐步改造成了民宅,水電煤全通,成百上千沒住上公房的人跑來紮根落戶,逐漸演變成今日的模樣。沒想到吧,毗鄰洋房豪宅儘是些破舊不堪、顫顫巍巍的老城廂和棚戶房,違章建築遮天蔽日,滋養出的民風既狡詐又彪悍。
羅小雄憑記憶找到修車鋪,只見捲簾門關閉,他就坐在一邊的石階上等,抽出筆記本寫起詩句。
羅小雄挺直了脊背,讓開肩膀掙脫那個男生的掌控,滿臉憤怒卻小聲嘀咕道:「誰逃了?」
我和無數 不能孵化的卵石 壘在一起。
「遠到差不多就快沒有血緣關係了吧……」
——如果要死,我只希望死在你手裡。
「你要上學了?開竅啦?太陽從西邊出來啦?」羅智慧按下那張紙掃了一眼:「……濱海汽修技校……」他又氣又好笑地挑起眉毛來:「技校?!滾滾滾,我今天有三個會議,別閑得沒事來消遣你老子。」
羅小雄皺著眉頭躲開,肅然道:「羅總裁,想想自己的身份,別鬧,說正事呢!我當真要念這個學校。」
羅小雄哪裡知道炮仗心裏盤算的計劃——這個被搶過一次錢、挨過一頓揍的傻子竟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垂涎他們的女王雅樂,女王身邊的癩蛤蟆難道還嫌少嗎?所以必須要好好教訓他,讓他探一下技校界和混混圈的水是有多深。鐵皮庫房也就是校內工廠,學生偶爾會在老師的奴役下進廠房學習如何使用鉗台、銼刀和機床。鐵皮房子密不通風,又沒條件裝空調,冬天可以冷凍豬肉,夏天熱得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沒事的學生絕對不想踏進去。廠房深處有間堆放工器具的小倉庫,沒有窗戶暗無天日,隔著兩道厚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鐵門,喊破喉嚨都沒用,把小癩蛤蟆丟進裏面關上三天三夜正合適。
「你第一天來。如果僅僅是個看熱鬧的,是個過路客,或許會覺得有意思。」雅樂嘴角還帶著嘲諷的笑,但她漆黑如墨的雙眸卻沉靜如同潭水,「但待久了,知道這是你唯一的人生路途時,你就不會覺得有意思了。這是個爛學校,來這裏混文憑的也都是些爛人。大家讀書都讀不好,家裡又沒錢沒關係,但總還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哪怕像難民一樣掙扎著活著,哪怕被重點高中像防賊一樣防著,和其他難民打破頭搶飯吃……很有可能,一生的爛命都是如此。想想這些,還覺得有意思嗎?」
「你媽不是上個月剛去過歐洲嗎,怎麼又去香港了?她到底要買多少鞋子和包啊,我真要昏過去——」
「遠親,我們關係遠得很,我完全不認識他。」羅小雄拚命擺手撇清。
「我想找那個穿白裙子、三周前過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嗎?叫什麼名字?」
「哦,對了。」羅小雄凝神想了想,把紙抽回來,「我寫錯了,抱歉啊老爸,年輕欠思量。」他又拔出羅智慧手中的派克金筆,埋頭在申請表上塗改起來:「應該寫——建築工人——包工頭還是有點錢的,小土豪,被人發現就不好了。欸,爸爸,如果不是我們全家戶口在濱海,我多想寫你是『外來務工者』啊。」
三個人攀上路邊的梧桐樹跳進圍牆,羅小雄落地后,轉身看見旁側高高的牆頭上戳著連綿的帶倒鉤刺的鐵絲網,還纏著電線,掛著小黑牌,牌上用醒目的熒光黃標註「高壓有電」,頗有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威嚴。
「這是什麼?」日光透過兩層樓高的巨大落地窗曬進總裁辦公室,羅智慧從烏木雕花的寬闊辦公桌前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兒子直遞到他鼻子底下的一張紙。
「雅樂同你們一樣念這所技校?」技校比重點高中活色生香多了。
羅小雄一抬頭,就見那個綽號叫炮仗的矮子和長頭髮鄭伊健叼著煙走過來,他努力迫使自己冷靜地望著他們,了不起再打一場架。羅小雄一直認為自己是走高端路線的文藝青年,不像陌小凱那樣精準地自我定位於暴民。但上次打架的經歷誘發出他內心深處隱藏的血性,想想海明威,他是作家,更是硬漢,再想想三島由紀夫,能寫唯美如詩的《金閣寺》,也勇於闖軍部橫刀切腹。真的猛士,必須直面各種操蛋的人生。
「這個……」羅小雄不想對雅樂說謊,但也不能自拆台腳,含糊其詞道:「關係挺遠的吧……」
「沒有!絕對沒有拗分!」炮仗著急辯駁,這倒不是謊話,所以十分理直氣壯,「老大你要相信我!」
幾天後的下午,汽修技校各年級正進行最後一門課程的考試。不參加考試的羅小雄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看書,等待雅樂他們班級考完,忽然聽見校門口傳來嘈雜的人聲。看門大爺老范那道瘦骨嶙峋卻頑固死守的防線竟然被人衝破了——十幾個男子滿身殺氣地直闖進校園來。看他們年紀,在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不等。大都穿著緊身背心牛仔褲、鼓著肱二頭肌、露出各種紋身,有的脖子里還戴著很粗的金項鏈——這種金項鏈只有兩種人會戴,一種是剛進城的暴發戶,一種是流氓。小混混不帶金項鏈,小混混都是無產階級,連買包煙都要去拗初中生小學生的分。
「就像現在啊、通電鐵絲網啊、傳說中和電工中專的血戰啊、課堂里上座率只有一半老師也當沒看見啊……」
羅智慧眼珠一轉,抬手作勢要往兒子額頭上落筆:「好,你別動,我給你簽。」
「你幹嗎不寫一本關於商業戰爭的小說?我提供讓你深入商界的機會,進公司來幹活,崗位隨便你挑,加料虐得你慘慘的,坎坷得不得了。」 說歸這麼說,羅智慧知道拗不過兒子,低頭仔細看了看那張入學申請表:「……母親職業,無業!臭小子,你媽是沒上班,但她不是掛著兩家子公司的董事頭銜嗎?幹嗎寫無業?父親職業——」羅智慧的眼睛瞪大了,「——包工頭!你寫你老子是包工頭?」
王波軍嘿嘿一笑,丟了棒球棍,湊近學生科長,兩人鼻尖都快對上了:「俞老師,在被關的這兩年裡,我可是學到了不少好東西,可就不懂什麼叫法治,都他媽在人治。你看,我多記人情,才剛出來就來看您。」
只聽砰的一聲,那邊學生科長雙手捧著臉往後便倒,原來是王波軍朝他臉上猛揍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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