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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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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致最親愛的彼岸

玖 致最親愛的彼岸

湯姆·哈金懂得教父這句問話的含義,當時他們正要對付一個不聽話的大導演伍爾茲。湯姆·哈金巧妙地回答說:「他不是西西里人。」真正的西西里人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為了原則上的問題,為了涉及榮辱的問題,或者單純為了報復,敢冒一切風險,把一切都豁出去。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想和西西里人做敵手。柯里昂老頭子知道伍爾茲不是西西里人,於是某一天早上,伍爾茲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滿床都是血,自己從倫敦花天價買來的最愛的純種馬的斷頭血淋淋地豎在床榻上。
天氣很冷,雅樂在厚實卻會略顯臃腫的白色羽絨服和輕薄卻不怎麼禦寒的薄荷色大衣前猶豫了幾秒鐘,最後伸手選擇了後者。這淺淺的薄荷色,看起來像夾著香草奶油的乳酪馬卡龍,那是法國著名的一種甜點,被冠以「少女的酥胸」這樣甜美誘人的名號。絕大多數濱海人不要說吃,甚至連聽都不曾聽到過。
「是陌小凱乾的。」羅小雄手指身邊邊抽煙邊狼吞虎咽吃烤串的光頭型男,「他是流氓,他在暗黑界很有力量。我就拜託他,他道上的朋友多如牛毛,都欠著他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
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另一個美好、精緻、溫暖、儒雅、充滿了格調的世界。
搞定這一切的是羅小雄,但他不能讓雅樂知道這一點。
雅樂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從陌小凱臉上轉移到羅小雄臉上,輕緩優雅地慢慢褪下左手的手套,把一隻掌心溫熱、指尖冰涼的手輕輕安撫在羅小雄的右臉頰,停留了三秒鐘。對羅小雄來說,這三秒鐘就是永恆。

安靜的展覽大廳里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一個少年抱著個小孩不顧工作人員的阻攔直闖進來,喊道:「雅樂!」
雅樂在一幅由大塊面紅藍黃三色構成的畫作前停下腳步,鋪滿鵝卵石的城市小廣場,星辰如同寶石一樣在藍色夜空中閃爍,茂盛的樹葉顯示著這是夏季或溫暖的春末秋初季。穿著西裝的紳士和大擺長裙的女士優雅地走向咖啡館。露天帶頂棚的座位區,從屋內透出的燈光把牆壁和屋頂都映照得明亮金黃。紅色的地毯上,白色小桌一溜兒攤開,人們喝著咖啡,三三兩兩地交談著,享受著閑適的城市之夜,連端咖啡的白衣女招待也顯得那麼從容不迫。
「那是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阿爾加薩咖啡館。」鄧夕昭顯然對梵高的作品很熟悉。
巴黎一直在觀察對門房間里的醫生是怎麼給求診者看病。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指著自己的喉嚨「啊啊」地張嘴示意。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看不清面目的一個女醫生拉過探燈照著男人的嘴,一手用一根竹籤壓住他舌面,另一隻手從桌上的白瓷托盤裡拿起一支長到匪夷所思的巨型鑷子,眯起眼睛朝男人口腔里鑽探進去……
「還不是隔壁王伯伯,他們家晚上燒了紅燒鯽魚,兒子加班不回家吃飯,菜太多了,就端了一條過來,我才出去買瓶水的工夫,回來就看到魚沒了,巴黎她咳嗽不舒服了。」羅小雄邊說邊蹲在雅樂身後,沖仰著臉大張嘴的巴黎拚命使眼色:「對吧,巴黎?」
祖屋很快就歸還到了炮仗奶奶名下,德慶坊再也見不到王波軍的蹤跡,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不敢再挑什麼事端來傷害被他稱其為「野種」的弟弟。雅樂禁絕的三件事,很簡單、很合理的三件事,是通過那麼直接、雖不見血卻凌厲異常的一場威脅最終實現的。
雅樂皺眉笑了:「什麼呀?小孩子家。他是我的法文老師,人可好了。」
雅樂拽著巴黎試圖送她進診室時,巴黎泥鰍一樣掙扎著,並且哇的一聲痛哭出來:「……我晚上根本沒有吃魚,都是小雄哥哥騙你的啦……」
「今天晚上我要去看梵高的畫展,你能幫我照看一下巴黎嗎?」
雅樂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羅小雄,真對他是又氣又好笑。這個笨蛋,這一m.hetubook.com.com連串的麻煩事,難道不都是他自己惹出來的嗎?至於他為什麼要假借巴黎魚刺哽喉跑來美術館見她,她心下一片雪亮,不問也罷。現在又說什麼「配手機、配汽車」,簡直是跑暈了頭一個人在那裡胡言亂語。
「嗯,她……她不是發燒……她是……」
「三條路。」雅樂輕輕指著印刷品說,「麥田裡有三條路指向三個不同的方向。」
雅樂這麼一說,羅小雄就知道自己露餡了,只能尷尬地嘿嘿傻笑,扮可憐:「要不要這樣諷刺我啊?」他本來很想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和一隻禽獸在一起啊」,但覺得太過露骨,顯得無恥。
羅小雄很得意,衣冠禽獸,讓你陰謀落空。論設局你夠老謀深算,論攪局我可別有所長。

「真的、真的不痛,完全都好了。我現在就可以唱歌給你聽!」
沒想到還真有那麼多人吃魚被魚刺卡喉,夜晚皇普中心醫院的五官科急診處門庭若市。
雅樂,堅定不移的外殼看不出縫隙,從未對任何人流露出自己的軟弱。只除了那一天傍晚,衝出修車鋪的她被羅小雄勸阻下,她對他喊道:「我不想留在這裏!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裏!我要離開德慶坊,離開濱海,離開這些迷宮一樣曲折逼仄的巷子,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國家!如果有另一個地球,我恨不能離開這個世界!」那時羅小雄臉上的表情錯愕極了。這個向她告白過的少年並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退離,才短短几個月時間,他就已經成為德慶坊無比中堅的一分子。他和炮仗、小飛龍、鄭伊健、烏鴉他們一樣,以為她會永永遠遠地鎮守在這些曲折逼仄的巷道里。她深愛這些兄弟姐妹,她願意付出一切去守護他們,不惜任何代價,但她又那麼恨這個地方,恨那些抹不去的痛苦和記憶。
「巴黎挺好的,沒事了。隔壁王家伯伯剛才也來過啦,問他燒的魚好吃不好吃,說以後他每次燒魚都會記得給你端個十條八條過來,吃魚聰明嘛。巴黎吃魚要哽,你不會,你巧舌如簧。」
雅樂是在法文課堂上聽鄧夕昭老師說起的。Macaron,那是有著上百年歷史的法式杏仁餅,是法國西部維埃納省最具地方特色的美食,製作工藝精良而複雜,很久以前只有貴族才可以品嘗,到了現代普及了,但價格依然比較昂貴,是格調美食的象徵。雅樂穿上馬卡龍薄荷色的大衣,裹緊領子走進了寒冷的冬夜。
困在這裏,不知道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去。向左?向右?還是向前?

那個警告王波軍的晚上,天空中的深藍色夜幕也是這麼濃重地垂掛下來。羅小雄、陌小凱、鄭伊健、小飛龍、小甜甜、烏鴉、李跳、強仔……十幾個少年少女在她冷靜的布置調度下把王波軍倒懸在高樓之巔。樓頂風很大,氣溫將近冰點,但她心裏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掌心也是火熱的。只要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們也就都有了膽氣,不再懼怕或因為懼怕而過激。綁架、威脅、恐嚇……這些罪名她都可以承受,這是最壞的打算。對她來說,這次十足的冒險行動是否過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讓炮仗總是活在王波軍的陰影之下,不能讓炮仗和他奶奶流離失所。當然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瞞著炮仗沒有告訴他。
雅樂不放心:「還是讓醫生檢查一下比較好。魚刺一定要取出來才行。」
「歐洲很多城市的建築大都有上百年的歷史,甚至幾百年上千年。石頭、花崗岩建造的房子,堅固美觀,經歷時間越久,越成為經典。特別是教堂,那是神的庇護所,是聖地,預備著要恆久地矗立下去的,因而總是精工細作,每一處廊柱的式樣、藻井裡的壁畫都悉心打磨。義大利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已經造了幾百年,至今都沒有完工。十多年前貝聿銘負責盧浮宮的改https://m.hetubook.com.com造工程,特別設計了玻璃金字塔,法國人至今都在表示不滿,痛陳說那是『巴黎臉上的一道疤』。他們不喜歡改造城市,只喜歡經過時間洗禮、雋永的東西。」
「雅樂,巴黎、巴黎她沒事吧?」羅小雄雙手支撐著膝蓋,抬起頭來問,一邊眼珠子亂轉,觀察著雅樂臉上的表情,看來心裏忐忑得很,不知道自己的牛皮是不是被戳穿了。
雅樂伸手去摸巴黎額頭:「我出門時不還好好的嗎……不燙啊,沒有發燒?」
深夜躺在床上,明月的光透過玻璃窗一直映照到床頭上來。
王波軍雖然沒種,但不是笨蛋,他觀察得沒錯,桑塔納轎車、司機、把他綁上車的彪形大漢確實都不是雅樂的人,雅樂沒有這樣的資源和力量,她更無法找到那樣一幢建造中的高樓作為整場行動的實施場所。
他穿著煙灰色粗呢豎領短大衣,寶石藍的牛仔褲,圍著一條淺藍黑灰格子的厚實圍巾,骨節分明、纖秀的雙手自然而然地垂在褲縫兩側,抬眼靜靜眺望著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他不像雅樂見慣了的德慶坊少年那樣,不是夾著煙,就是插在褲袋裡聳起肩膀,整個人不安分地游移腳步,弓著背四處張望。
「赴湯蹈火!」
任憑誰翻遍了信札,沒有人能明白內中真情。我們是那麼背信棄義,
卻意味著,我們又是那麼忠實于自己。

很顯然,王波軍絕對不是西西里人,而雲雅樂卻很像西西里人。
「巴黎她吃魚,好像被魚刺哽住了。」羅小雄想出一個死無對證的完美謊言。
「……求求你不要給我添堵了,就先承認都是你通的路子就好了。」羅小雄頭痛欲裂。
直到鄧夕昭騎著摩托消失在街尾,直到雅樂慢慢踱步進巷子深處,走到自家修車鋪門口,她的指尖都依然停留著剛才的溫熱觸感。觸感很真實,但一切又顯得那麼不真實,因為鄧夕昭根本就是個夢境般美好的人。他剛才的話算是某種情愫的表達嗎?算是告白嗎?沒有說出一個愛字,沒有說喜歡,但每一個字都裹著薰衣草香,隨風拂面,洋溢著濃濃情意。雅樂感覺自己成為站在法國南部小城阿爾的無邊麥田裡看艷陽高照、看群星閃耀的少女……而不是濱海萬千眾生中掙扎謀生的蟻族小民,也不是汽修技校里深藏不露的意見領袖,更不是鎮守德慶坊、維護街區平安的混混女王。
——茨維塔耶娃
楠京西路上的濱海美術館門口,遠遠就看到人流中矗立著的鄧夕昭挺拔的身影。
「梵高用金黃色的麥田來表現生命蓬勃鮮活的力量。中間那條道路是畫面中唯一有盡頭的道路,但盡頭也隱沒在麥田和暗夜之間,遙不可及。他明明有著那麼強烈壯美的生命意願,卻又被疾病、困苦生活、不被世界承認理解的痛苦壓迫撕扯,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去。向左?向右?還是向前?」
「要不要去醫院?我有摩托車。」鄧夕昭對雅樂說,「就停在美術館門邊,不過載不了四個人。」
「你今天戴眼鏡了?」雅樂發現了他的不同。
陌小凱眨巴著怪眼瞪了羅小雄好一會兒,咽下烤羊肉替兄弟背負下又一口黑鍋:「一點沒錯!我是流氓。我小時候是小流氓,老了是老流氓,現在是青年期流氓。別看我是個企業的正經員工,那只是偽裝,我真正的身份其實是有逼格的暴徒之王,簡稱隔壁老王。羅小雄和我有過命硬交情,但凡有事,你讓他來找我。」
巴黎一骨碌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對雅樂悄悄耳語:「姐姐,那個眼鏡哥哥是壞人。」

「好啦,你快回家吧,明天還上學呢。」
這是印製品,並非原作,印製得如此巨大,大抵是為了增強衝擊感,第一時間震撼到人心魂。
鄧夕昭認www.hetubook.com.com出羅小雄是法文班上新近加入的學生,只來過沒幾堂課,但不清楚他和雲雅樂是什麼關係,尤其是手裡抱著的這個女童,要說是妹妹,年紀也未免差太多。
「對,她的名字就叫巴黎。」雅樂摸了摸巴黎的後腦勺,低頭對她微笑,「雲巴黎。」
鄧夕昭完全成了路人,羅小雄無視他,雅樂無暇理會他,他們倆並肩蹲在地上又是拍又是摟那個小女孩,彷彿親密無間的一家三口。
「我覺得這幅畫美極了。」
「……最終他在麥田中央朝自己腹部開了槍,走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兩天死去。」走過《烏鴉群飛的麥田》,講完了梵高之死,鄧夕昭清了清嗓子,用輕快的語氣對雅樂說,「班上學生大都喜歡日本動漫,難得你對文森特·梵高的油畫感興趣,不然朋友送我的參觀券就要浪費了。梵高這樣的天才在當時的環境下不被理解,直到現代也不可能變得通俗。傑出的作品有著生命力,有的回答問題,有的提出質疑。我不會畫畫,不敢說看懂或理解這些畫作,但真心覺得它們很美。」
羅小雄怎麼能直言告訴她說,自她走後,巴黎乖乖在念拼音背漢字,羅小雄一個人望著閣樓窗外黑藍色的寒冬天空尋思:梵高的畫展?聽說過他的作品要來濱海,就在離德慶坊不遠處的美術館里展出。問題是雅樂又不畫油畫,她怎麼會突然想去看梵高的畫展?和誰一起去?到底是誰邀約了她?他突然記起在法文課上曾聽鄧夕昭介紹過梵高,無比景仰地講他筆下的濃墨重彩的法國咖啡館和麥田,充滿無邊的浪漫情懷。梵高不就是個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妓|女的瘋畫家嘛,而他時好時壞的瘋病也是因為梅毒入腦引起的,搞點藝術創作就一定要把自己搞得身心殘疾嗎?最後還自殺——只能說是放浪,實在看不出哪裡有浪漫。一個念頭突然閃入腦海——會不會是鄧夕昭這個道貌岸然的傢伙約的雅樂?衣冠禽獸、圖謀不軌!
陌小凱拍胸脯拍得幾乎要把肋骨都拍斷掉了。他遵守了諾言,這是小雄此前就已經和他約定好的,讓他把一切道行都承認下來。其實桑塔納轎車是羅智慧集團下某個分公司經理的座駕,司機和彪形大漢都是某家合作建築工程隊里的夥計,在建中的高樓是羅氏集團承包的某個項目,深夜停止施工后,憑著辦公室秘書一通電話關照,工地保安就放他們上去「拍攝廣告宣傳片」了。
雅樂詫異地發現那是羅小雄和小巴黎。
對德慶坊的混混少年來說,王波軍總是把他們踩在腳底下,他有很多體格健壯的小弟,甚至濱海汽修技校里很多學弟都崇拜他,想跟著他混出道,但絕大多數都被當作傻逼,狗一樣替王波軍和他的小弟們跑腿,打架時沖在最前面,分好處時全然沒戲。這一次少年們在雅樂的領導下奮起抗暴,把王波軍掀翻在地。王波軍或許很厲害,但說到底也只是個地痞流氓。而雅樂的繼父丁野卻不同,丁野是真正的黑社會大哥。那天晚上她話很少,每一句話都像出鞘的匕首一樣,冰冷、銳利、射出不容置疑的鋒芒和力量。
「雅樂不是一般的女孩。」
寒風裡,羅小雄孤零零地站在南京西路邊,望著鄧夕昭開著摩托載著雅樂和巴黎絕塵而去,怒罵「禽獸」。媽蛋,這裡是人流最密集的中心城區,打車比打劫都難,半天都看不到一輛空出租。
陌小凱皺著眉頭對羅小雄搖頭:「我幫你騙她我無所謂,但你總有一天會被識破身份,到那一天,她會怎麼想你?你想過沒有?女孩子都很難搞的,如果你解釋說手段是為了目的,她就會讓嚷嚷說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和手段,為了達到目的而採取欺騙的手段更令人心寒之類……」
雅樂抬起頭看了看鄧夕昭飛揚的濃眉下星星般明亮的眼眸和陽光般和煦的笑容,覺得他是除了德慶坊那幫兄弟姊妹以外最可以信賴的人,為什麼不告訴他www•hetubook•com•com真相呢:「不是堂妹,是我在街上遇到的小孩,我不能讓她睡在馬路上,就把她帶回家了,跟我姓,巴黎是她原來的名字。」巴黎就在身畔,雅樂不願說她媽媽死了,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的事實,孩子雖然還小,但冰雪聰明,她都懂,她也有自尊心。
「畫里的場景是一百多年前了。」雅樂話語間有輕微嘆息。誰都知道,隔上幾十年,城市的變化會有多厲害。
「小雄哥哥說謊騙人,難道就是好人了?」
那個國度的人們相信流動消逝的僅僅只是時光和生命。而藝術和美,用繪畫、建築、雕塑、文字、音樂、舞蹈、戲劇……這些接近永恆的形式保存下來,不可抹除。真正成為一道盛宴,去到那裡就可以盡情品嘗,去到那裡就能將曲折逼仄的巷道、陰暗暴戾的記憶都拋諸腦後,在一個古老城市展開全新的命運和旅途……但那又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彼岸啊。
鄧夕昭駕駛著摩托車把雅樂和巴黎送回到德慶坊,看巴黎蹦蹦跳跳歡快地跑進巷子里去,鄧夕昭忍不住問雅樂:「她真的是流浪兒?雅樂,你這樣把她從街上撿回來留在自己身邊,固然很好心,但真的不合法。政府有機構有體制,這是社會問題,不是你能解決的。你自己都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女,你的將來都要付出百分百力氣去拼,哪裡還有精力來操心一個孩子?你應該打電話給110,警察會查找流浪兒的原籍和父母在哪裡,即便找不到,也會送去福利院,那裡有的是和她同樣經歷的孩子,有老師、有醫生,她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會健康成長。」
沒人敢告訴雅樂這一點,但他們都認為她越來越像她的繼父了。
「好!」於是陌小凱很爽氣地華麗轉身變成暗黑界深度隱藏的青年教父,壓低嗓音鄭重地說,「雅樂,你是羅小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親愛的朋友,你的敵人也就會是我的敵人。」
「怎麼了?」雅樂伸手拍撫歪著腦袋趴在羅小雄肩膀上的巴黎脊背,「你們怎麼來了?」
羅小雄抱著巴黎,這一路跑得又猛,臉頰通紅,氣息都很急促,他飛快地瞥了眼一邊同樣愕然的鄧夕昭,視若無物般轉過視線來,低頭看著雅樂,再度低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雅樂……」
那麼美,卻又充滿了掙扎。即便是不懂畫的人,也會被那種激烈對撞的視覺效果所影響。
雅樂把巴黎翻過身來仰面躺好,給她掖上被子:「我可不喜歡被人騙。」

修車鋪外的巷子里,羅小雄站在電線杆子下抬頭久久仰望閣樓窗戶,直到橘黃色的燈光熄滅。
「對啊,一般的女孩知道你是富家公子少爺恨不能以身相許,情定三生,可你說雅樂如果知道你不是窮鬼就會叫你滾蛋。你這樣下去只會越陷越深,偽裝的時間越久,她將來發現真相時就越討厭你。」

黑手黨小說《教父》中,維克多·柯里昂老頭子問他的家族參謀湯姆·哈金:「那個男人真有種嗎?」
鄧夕昭垂下眼帘,他的睫毛比很多女孩子的都濃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慢慢地,這條線向上彎曲起來,睫毛揚起來,漆黑眸子如同寶石一般燦爛,帶著令人迷醉的閃光。鄧夕昭注視著雅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指尖:「……雲雅樂,我是一個老師,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我真的對你有一種特別的關心,我自己也很難解釋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做夢夢見我和你一起走在法國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看到埃菲爾鐵塔的光芒中你的髮絲被微風吹動,輕撫到我臉上……我們在那裡,我們在一起……」
這一個剎那他真想再次問她「可以做我女朋友嗎」,但那股熱量和膽氣尚未提升到咽喉處,雅樂就先開口了,話語聲很溫柔:「小雄,能幫我個忙嗎?」
「我們今天晚飯沒吃魚啊。」雅樂一邊說一邊讓羅小雄放下巴黎,讓她張開嘴檢查她的咽喉。
巴黎眨和-圖-書巴著大眼睛,她雖然聰明,畢竟年幼,懵懵懂懂的,不清楚為什麼小雄哥哥讓她假扮被魚刺哽喉:「……如果,如果說謊騙人不是為了做壞事,而是為了對人好呢?」她在街上流浪的那些日子,說謊騙人乃是家常便飯,但她從來不想做一個壞小孩。
帶著孩子排隊候診,鄧夕昭問雅樂:「在美術館里,我沒聽錯的話,你叫她巴黎?」

「可他讓你把我交給警察,送到福利院去。我躲在電線杆子後面都聽到了。小雄哥哥就不會。」
「是你堂妹?」
「法國到處都是這麼美的咖啡館,塞納河兩岸有太多令人流連忘返的咖啡館和酒鋪,每一家店鋪里都可能留有舉世著名的文豪畫家的足跡。普羅旺斯鄉間還有望不到邊際的薰衣草田野,每年夏季到秋季,整片大地都是紫羅蘭色的。」鄧夕昭抱著臂膀,並肩站在雅樂身邊,同樣出神地望著那幅《夜晚的咖啡館外景》。
「雅樂!你回來啦!」一連串腳步聲響起,羅小雄從巷外小跑進來,累得氣喘吁吁,「我……我攔不到計程車,只有跑步趕到醫院……卻、卻沒找到你們……你、你又沒手機……聯繫不上。我想只有回來等你們……完全攔不到車,又是一路狂奔回來……真該給你配個手機,再、再配輛車,這樣,這樣我就能找到你了……」
雅樂加快腳步走近前,喊了一聲「鄧老師」,鄧夕昭轉過頭來,臉上漾出一個暖洋洋的微笑:「雲雅樂。」
他們都知道雅樂絕對不想成為像丁野那樣的人,死都不要,因為那極有可能是謀殺她親生父親的男人。
「巴黎也有這麼美的咖啡館嗎?」

鄧夕昭摘下眼鏡,兩根手指穿過鏡框,燦爛地笑道:「沒有鏡片,假的。想著看畫展嘛,增加點文藝范兒。」他戴上細黑框眼鏡,暖暖地一笑,「走,我們進場吧。」濃密劍眉下星眸閃耀,真的太像青年學生時代的金城武。對了,雅樂想起來,金城武是中日混血兒,雖然哪哪兒都是亞裔血統,但骨子裡卻透露出別樣的異國風情,就是這種感覺,在今晚的鄧夕昭身上也格外明顯。

「……他們居然沒有放最著名的《星空》或《向日葵》,而是這幅《烏鴉群飛的麥田》……」鄧夕昭沉思道,「雅樂,你知道嗎?傳說這是梵高生前最後一幅畫作。那時他已經在聖雷米的聖保羅精神病院里斷斷續續地居住幾個月了。評論家說黑暗的天空代表了梵高對未來的絕望,烏鴉代表了死亡的陰影。」
展館進門玄關處懸挂著橫跨整堵牆面的一幅畫,巨大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不安的短線條,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排列的筆觸。深藍色夜幕濃重地沉積下來,金黃色廣袤田野明亮耀眼,猶如暴風雨中的海洋一般洶湧翻滾,卻仍被牢牢地扣壓在黑夜之下,無處逃逸。夜空中沒有星月,只有兩個灰白色的漩渦,成群黑鴉在麥田上方盤旋。站在畫前屏息的人們,彷彿都能聽到漫天翅膀扇動的聲音。
「要不要一起去法國?」鄧夕昭微笑著側過臉來,「去留學,報名接收國際生的語言學校,搞資產擔保,是有難度,但絕非不可能。我正在打聽這些渠道和情況——」
「巴黎她……她突然不舒服。」羅小雄慌忙之下打齣兒童牌。巴黎趴在羅小雄肩頭,很配合地咳嗽一聲。
巴黎閉眼不敢再看,醫生叫「下一個」,巴黎拽拽雅樂衣袖說:「我好了。喉嚨一點不痛了。」
鄧夕昭很愕然,隔了好一會兒才贊道:「你真的好有愛心。你自己都一個人……」他知道她父親不在了,母親也在幾年前就離家和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只有她孤身一人守在窮街陋巷深處的一個修車鋪。
雅樂抬起臉凝視了鄧夕昭英俊的臉好一會兒,此刻他微微鎖著眉,滿臉都是深切為她感到煩惱的神情。雅樂微微一笑:「鄧老師,你對每個學生都這麼擔心嗎?除了法文班的,還有市六高中里的學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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