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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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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江湖是狂暴曠野

拾 江湖是狂暴曠野

「告訴同學們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們要解剖的乃是新貨!」解剖學老師笑眯眯地宣布,他平時一貫是冷若冰霜的,看來這次連老師自己都充滿了期待。老師原先也是市西衛校早年的學生,是烏鴉他們十六年前的學長,曾經在活老校長冰錐一樣的目光掃射下挨過了三年衛校生涯,後來又帶領歷屆學生解剖了十三年的老校長——真不知道他的腦神經是什麼打造的,居然沒有分裂或崩潰。
等到烏鴉這批學生進校時,老校長的遺體早已在馬爾福林里泡了十多年了,他們也沒被活著的老校長用冰錐一樣的目光掃視過,心理障礙比較小,但饒是如此,頭一次上完解剖課,衛校食堂供應的紅燒大排,濃油赤醬,那肉的顏色,就跟老校長的遺體內臟差不多,整班的學生都面無人色、食難下咽,唯有烏鴉一人喝湯吃肉,神色自若。
碳烤鋪的小棚子里青煙繚繞,各種肉串海鮮色澤油亮、醬料十足,在炭火的炙烤下散發出誘人香味。
牆下十幾個混混都愣住了,他們曾和人揮舞棍棒磚頭相向,也看見過別人眼眶烏青鼻血飛濺,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防腐劑的攻擊,那種刺鼻的氣味,對死人都是種折磨。
「你叫什麼名字?混哪裡的?」等保安把烏鴉拉開,白髮女爬起身指著她凄厲地叫喊,「我一定要帶人過來找回場子,有種的報上名來,不要逃!」
「吳亞?我們學校沒有叫吳亞的學生。你們快走吧,不要鬧事了。」
「我記得。」 李念飈道,「在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每個人都把我當成賊,不是礙著我的年紀和體型,估計早就朝我腦袋上扔磚頭了,只有你相信我沒有偷那兩千塊錢。別的同學都斜眼看我,退避三舍,你還是同往常一樣課後將作業借給我抄,考試隨便我瞄答案,老師點名幫我應卯。那時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為了你去同別人打一場架……」
十幾個混混就地取材,紛紛撿了各色石頭、磚塊、泥巴、垃圾桶里的飲料瓶在手中,漫天花雨般朝牆頭上的烏鴉發起猛攻。烏鴉抵擋不住,唯有跳下圍牆躲進校園才是上策,但她剛烈的個性、倔強的自尊又不允許她撤退,是以明知寡不敵眾,乾脆拚命到底,怒吼一聲乾脆跳下圍牆,朝白髮女猛撲過去。
頭盔女生怒了,猛地摘掉頭盔,露出一頭銀白色的假髮,臉上還留有淤血和烏青:「是烏鴉,不是吳亞,快讓她滾出來。」隨後她伸手推了摩托車前座的穿黑皮衣的大塊頭男子幾把,嬌聲道:「飈哥,你倒是幫我說句話呀,我們這麼遠跑到這裏來難道是來靜坐吃西北風的嗎?」
白髮女冷哼一聲,沉著臉罵道:「臭丫頭滾一邊去,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私仇,你不識相,小心連你一塊揍——」她話還未說完,腦袋上就已經吃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白髮女詫異萬分地回過臉來,只見皮衣男朝雅樂嘿嘿笑:「雲雅樂,是你啊!好多年不見,女大十八變,越來越漂亮,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
這一天,居心叵測的校方又把屍體解剖課調整到了上午。頓時,市西衛生職校三年級甲班的教室里爆出一片哀號,只有坐在最末一排靠窗位置上的烏鴉撇撇嘴,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雅樂把這個故事告訴大家時,眾人都樂翻了。羅小雄心想這個烏鴉真不是省油的燈,以她那身胚,兩三個男生都不是敵手,迪斯科俱樂部里的一個小妞,還不是她老虎嘴邊的一粒肉末啊。這個女暴力分子,如果不是陌小凱自認為帥和圖書哥,選女朋友的標準頗高,把烏鴉配給小凱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由此可知,解剖課安排在上午還是下午確實大有講究。上午課程一結束就要吃中飯了,連一點緩衝的時間都沒有。想到又要面對醬油色的老校長遺體,三年級甲班怎能不哀鴻遍野呢。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江湖這麼小,不打不相識,苦主白髮女早已氣到發飆不知去向,喝過這一頓酒,本來就沒什麼梁子的眾人如今都成了點頭交的朋友了。
「我沒事。」炮仗奶奶掙開孫子,一把抓住了雅樂的手,「……小囡被人抱走了呀……」
「你滾下來,看我們把你碎屍萬段!」白髮女不甘示弱地叉腰吼,隨即手一揮:「走,我們衝進去!」
但就在幾天後的下午,正逃課在真德路打電玩的小飛龍飛奔回校帶來消息,聽說有人發出江湖召集令,要全體集合去市西衛校找一個名叫烏鴉的女人算賬。
李念飈看著她道:「班主任得意揚揚地在講台上念那篇狗屁不通的底線文章,我的同桌,雲雅樂突然站了起來,同他嗆聲:『老師,暴力執法本身也是非法的、不道德的。』」
「你們別不信,我說真的。還清清楚楚記得,剛升上五年級那一年,班級里要搞秋遊,老師讓班長向大家收活動費,上完一節體育課後,班長放在抽屜里的將近兩千塊錢的現金不翼而飛,那天偏巧我拉肚子蹲廁所,沒去操場上體育課。於是全部的疑點都集中到我身上,班長、同學、老師,全都認定是我偷了那筆錢。」 李念飈喝下一大口啤酒,抽了口煙,意味深長地眯眼微笑,「當時只有兩個人沒懷疑我。」
「烏鴉——」一道清脆的女聲響起。烏鴉扭頭望去,雅樂的身影出現在小街拐角處,緊隨其後的是小飛龍、羅小雄,還有一大票汽修技校的學生,個個手裡提著扳手榔頭或銼刀。
市西衛校兵臨城下,宛若被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率眾軍團團圍困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看門的老頭兒傻了眼,連二十年校慶都沒看到過如此陣仗。幾十個小混混、二流子、逃課的學生聚集在校門口的小街上,或蹲或站,或坐或躺。
白髮女鉚足了力氣把石塊朝烏鴉丟過去,手勢居然極准,雖然沒有命中烏鴉臉面,卻砸中了她右手中的標本瓶,砰的一聲,玻璃嘩啦啦地碎裂,烏鴉吃了一驚,差點從牆頭上仰面摔下去,回過神來,發現玻璃碎片扎破了手掌,鮮血淋漓淌下,氣味難聞的福爾馬林液淋濕了她半邊身子。烏鴉怒罵一聲「靠」,把左手中的標本瓶用力擲出,卻因不順手而失了準頭,掉落在空地上碎成渣渣,惹來一陣轟然恥笑。
牆頭上方傳來烏鴉桀桀的怪笑聲:「活得不耐煩啦?老娘最近正缺少人體器官標本。」
「雲雅樂是我小學同班同學,還同桌過。這麼多年了,大家各奔東西,真沒想到還會在這裏碰面。」
羅小雄望著他毛孔粗大的臉和中年人般健壯厚實的身材,實在沒法相信:「您也十八歲?」
等先生將近退居二線的年紀,組織安排他到市西衛生職校任了校長,像一株千年古藤盤踞在教學樓里,寂靜冷酷地掃視著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小殭屍們。過了幾年,先生患了胰腺癌過世,臨終前陰森森地留下遺言,說知道學校醫學教育資源緊缺,缺少屍體解剖,他自願捐獻自己的遺體,供衛校教學之用。
皮衣男同雅樂並肩坐在一張條凳上,呵呵大笑,舉起立波啤酒瓶碰杯,撞得飛沫四濺。
白髮女喜笑hetubook•com.com顏開,翻身跳下摩托:「飈哥,我和你一起去,我記得那賤人的臉,她化成灰我都認得出。哼,敢打我,今天一定要把她揍得連她媽都認不出來——」
名叫李念飈的皮衣男嘿嘿一笑:「那也是現如今。小學時還沒開竅啊,多老實啊,老師同學都欺負我。」
穿皮衣的男子戴著墨鏡,嘴裏咬著進口香煙,脖子里掛著金項鏈,他哼了一聲,抬腿從摩托車上跳下來,叉開五指把教導主任一推推倒在地上:「走,我們進學校去找人。你們——」他對身邊幾個跟班道:「讓小兄弟們全都分散開去,守住各道牆頭,別讓什麼人翻牆逃走了。」

小學妹帶著烏鴉她們去蹦迪的這天晚上,保安不知溜到哪裡去偷閑了,沒人維持秩序,長牆觸摸屏前人頭攢動,烏泱泱地亂成一團。烏鴉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馬當先率眾小妞殺入人團中。等前面一對情侶轉入牆后,烏鴉翻出密碼單正要輸入,旁邊一個戴著銀白色假髮的瘦小女孩叫起來:「咦,你怎麼插隊啊?」烏鴉不屑地冷哼一聲:「這裡有隊嗎?你倒是插一個給我看看。」白髮女的同伴一起嚷嚷起來:「我們明明瞧見你擠進來的,我們本來都排在後面的。」烏鴉不理會她們,自顧自快速輸入密碼,且她一女當關,萬夫莫開,鎮守在觸摸屏前讓小學妹和同伴們先行進入:「去裏面等我。」白髮女圓睜怒眼,但仰頭看看烏鴉托塔天王般的悍然身姿,只有咬碎銀牙,罵罵咧咧而已。
輪到烏鴉上台時,一年級的一群學妹正好要退下來。此時解剖對象已經開膛破肚地橫卧在手術台上,兩名老師正撥開五臟六腑,向後面來的一批學生展示胰腺和膽囊。誰也沒想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屍體的左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年級學妹嚇得尖叫起來,狂喊「詐屍」四散奔逃,霎時間,盛放解剖工具的托盤被打翻了,裝著組織器官的玻璃瓶跌碎,福爾馬林溶液和碎玻璃渣淌了一地,周圍學生就算沒看見屍體左手抽搐,但聽見「詐屍」兩字越發驚惶,抱頭便逃。偏偏教室後面有學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想湊過來看熱鬧,人流對沖形成擠壓。眼看著一個小學妹被人推著往地上倒去,地上全是碎玻璃渣。
眾人不由笑出聲,雅樂支著手肘,微微搖頭。
「他們說『小姑娘是他們女兒,走失好久了,誰想要她,帶五萬塊錢到橋頭堡來。』」小寶帶著哭腔道。
烏鴉怪笑著介面:「沒想到,今天是為了她而不同別人打架。」
一個機靈的小嘍啰從路邊花壇里撿了塊石頭,遞給白髮女:「我們離得遠遠的,用這個把她砸下來。」
濱海市菜市場里賣肉,剛剛就近宰殺速運過來未經冷庫冰凍過的被稱為「熱氣肉」,而在偏遠養殖場宰殺好遠途運送過來的肉,為了保質都曾在零下十多度的冰庫冷櫃里儲存,被稱為「冷氣肉」。像老校長這樣浸泡在福爾馬林防腐液里十多年的堪稱是冷氣肉之鼻祖。眼下竟然搞到了「鮮肉」,屍體還沒有開始僵硬,皮膚顏色也都還是粉粉的,想必解剖起來別有一番風情。
「什麼?」雅樂和羅小雄同時驚呼出聲,「巴黎被人抱走了?被誰?!」
路旁停靠著的一輛摩托車上後座上戴著頭盔的女生冷傲道:「你們放學關我屁事?我們來找烏鴉。這個死女人放大話叫我們儘管來市西衛校找她的場子。現在她人呢?躲到哪裡去了?縮掉了?」
「比那個都新鮮多啦!遺體捐獻都還要www•hetubook•com•com走很長一個流程,到我們手上時都在冰庫里凍過幾個禮拜啦。但你們到校外可不能亂說啊。」解剖學老師興奮地摩拳擦掌,壓低聲線做神秘狀,「真的是鮮肉——死刑犯。」
「你們聚在這裏算怎麼回事?學校馬上要放學了,不要在這裏堵住馬路,妨礙我們學生回家。」市西衛校里的教導處主任走出來同混混交涉。

將近十一點半時,喝了太多啤酒的烏鴉獨自去二樓盥洗室,上完廁所拔開插銷卻發現門還是打不開,正皺眉間,隔著門板傳來白髮女和一眾同伴的嬉笑聲:「死母猩猩,竟敢拿啤酒澆我?讓你好好洗個澡清醒清醒吧!」隨後就有人把一根橡皮管水喉從門板上方的空隙里伸進來。不過還沒等到她們擰開水龍頭放水,烏鴉就在廁所里發出霹雷似的一聲暴喝,撞開門沖了出來。白髮女和她的同伴們都驚呆了,誰都沒想到這頭母猩猩竟然會把橫插在門外把手上的擀麵杖粗細的拖把柄撞斷。兩個反應快的尖叫了一聲抱頭逃跑,白髮女卻被烏鴉一把捏住了脖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後烏鴉騎在她肚子上左右開弓打出一套疾風驟雨般的組合拳。等白髮女的同伴去喊俱樂部保安進來救人時,白髮女已經被揍得面目全非。
面如土色的老師這才回過神來,對停住腳步的學生喊:「是啊,是啊,不要亂……來……」
雅樂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微笑道:「當時年紀那麼小,就已經知道什麼叫暴力執法了嗎?我可不記得。」
烏鴉輕蔑地哼了一聲,也不著急去拉上拉鏈,就這樣裸著半個脊背,撐開膀子擠開跳舞的人,大喇喇地走到白髮女面前,伸手把半瓶啤酒全部往她腦袋上傾倒下去。那可是冰啤酒,白髮女尖叫起來,縮著脖子低頭跺腳,周圍的人無不愕然,烏鴉早轉身走了,只留下一個金剛般的背影。
凡此種種,無須細表。十年動蕩,先生一沒自殺,二沒發瘋,但從此成了個極度陰鬱的人,嘴唇抿得像兩把刀片,嘴角重度下垂,鏡片后的目光寂靜、冷酷,像兩根冰錐,看誰扎誰。雖平反后他多次被提拔,最後還成了副院長,但他看人的眼神始終沒緩過來。同他對視過的人都說,在他眼裡,我們就宛若一條條殭屍。

聽他居然這麼說,一張桌子上的羅小雄、烏鴉、小飛龍同時都流露出「你在發嗲啊」的表情。
——普希金
烏鴉和同伴們從一樓的大舞池一直蹦到三樓閣樓的小舞池,每個舞池音樂主題各不相同,但都是人頭洶湧。烏鴉一手夾著煙,一手提著啤酒瓶,正跳得不亦樂乎,忽然感覺自己後背涼颼颼的,扭頭一看,發現自己緊身連衣裙后的拉鏈被人拉下了一大截,連內衣帶都露出來了。四下里搜尋,發現不遠處瘦削的白髮女正人叢中得意地冷笑。
雅樂不動聲色地靜靜吃菜,眾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她臉上。
回到德慶坊時,已經是夜裡九點多。雅樂和羅小雄帶著打包的宵夜,心懷愧疚地去炮仗奶奶家接巴黎回家。遠遠地,在巷子那一頭就望見小屋燈火通明,房門大開,門口圍著許多街坊鄰居。雅樂、炮仗臉上神色一變,加快了步子小跑過去。街坊們騷動起來:「雅樂回來了。」
雅樂徑直走到白髮女和皮衣男面前,將烏鴉擋在了自己身後。
「雅樂,我家寶寶在十字路口看見那兩個外省男子一左一右牽著巴黎的手,寶寶問巴黎到哪裡去。」王媽媽的外孫小寶今年八和圖書歲,剛上小學二年級,「巴黎在掙扎,看起來又很害怕。那兩個外省男子很兇,罵我們寶寶叫他不要多管閑事,他們拽住巴黎朝前走,後來一個男人扭頭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底下坐著的學生們先是愣了一秒鐘,隨後炸了鍋。
誰都知道現在屍體資源奇缺。市西衛校又在全市衛生職校中業績排名最末,學生最不省心,在官方眼裡,該校的地位連小老婆養的庶子都及不上,簡直就是丫鬟生的私生子。所以每逢分配醫學教育資源,新鮮屍體總是被其他學校哄搶而光,市西衛校多年來唯一可解剖的人類屍體就是該校的老校長。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
因為「鮮肉」實在難得,這次的解剖課安排在了階梯教室,各年級各班級的學生集體上大課,分批輪流到臨時布置的解剖台前,近距離觀察人體組織和內在構造。
「一個人,是那個真正的小偷。」李念飈道,「另一個,就是我的同桌雲雅樂。兩千塊錢不是小數目,活動經費被盜,秋遊活動不能取消,學生家長也不肯再出費用,只能由校方從自己的賬款里劃出。班主任為此挨了批評,扣了當月獎金,惱羞成怒開專題班會責令班長反思,全班學生寫命題作文——《論道德的底線》。同學們腦洞大開,引經據典,紛紛把道德的底線設定在盜竊問題上。有的說超市裡抓住小偷要綁在電線杆子上掛牌示眾,有的說印度人抓住小偷要斬手,有的說抓住小偷要游大街浸豬籠……」
烏鴉伸手又撈起兩個玻璃瓶,高高舉起,裏面盤繞著腸子一樣的不明物體:「哪個踏前一步,我就用福爾馬林岑克爾溶液給她洗個澡,清清爽爽很消毒哦。」
「老師,是醫院里接受到的捐獻者遺體嗎?」學生們嘰嘰喳喳地問。
「李念飈,其實你只是不喜歡念書而已,為人處事是很有一套的,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服你,認你做大哥?」雅樂微笑道,眼望棚子內外四張桌子上的十幾號人馬,正喝酒吃肉,大快朵頤,不亦樂乎。
「我二十二。」皮衣男粗聲道,朝他兇悍地橫了一眼,羅小雄立刻噤聲了。但皮衣男仰脖哈哈大笑起來:「老子從來就不是讀書的料,最煩那些書本上的東西,爹媽偏還逼著我上學。四年級留了一級,五年級留了兩級,如果不是母校看我塊頭越來越大,放在小學里越來越不安全,只怕我都升不進初中。」
實在說不清老校長這一遺願到底是誠心為醫學教育事業獻身呢,還是要跟苟活世上的大小殭屍們開一個惡意濃濃的玩笑,反正最初那幾屆學長是吃足了苦頭。你想,美國醫院里就有強制規定,無論大夫醫術多高超,都不得給自己的親屬動刀,因為「關心則亂」。如果手術台上躺著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一定會幹擾到大夫的情緒和判斷,導致更高的風險。如果手術台上躺的是自己的仇人,那倒也沒什麼,就看醫生醫德如何了。但如果手術台上躺的是一個活著時就以眼殺人、叫人不寒而慄的人呢?對初次參与屍體解剖課程的衛校學長來說,手術台上躺著的是持續幾年來用陰霾的眼神冷冷俯視他們的老校長,雖然他本尊如今變成了殭屍,但死不瞑目,眼帘微微開著縫隙,解剖過程中冷不丁地朝他臉上望去一眼,會感覺老校長還在用那種「你們這幫小殭屍可要好好解剖我,千萬不要浪費啊」的眼神掃視他們,情緒很受干擾,簡直難以為繼和-圖-書
周圍街坊七嘴八舌爭相相告:「炮仗奶奶在屋子裡燒晚飯,巴黎坐在門口眼巴巴地等你們回來接她,你們一直不來,她小孩子家性子急,耐不住了,說到巷子口去找……街對面擦皮鞋的老張說看到兩個外省人模樣的男子躥出來,拽住了巷子口的巴黎,當時他們還蹲下身同小囡說了幾句話,看起來彷彿是認識的。老張正好有生意過來,就沒去多看。等他一隻皮鞋擦好,抬眼看時,兩個外省男子和巴黎已經不見了……」
「旋風1999」門禁系統是一大特色,沒有大門,全是一溜深灰色的長牆。蹦迪客人付錢后拿到手的不是門票,而是一張通關密碼單,要到安裝著觸摸屏的牆前輸入密碼驗證后,牆就可以被旋轉推開進入。
老先生——那時候還不老,正當壯年,被剃陰陽頭、貼大字報,五花大綁成「飛機式」——兩手反剪身後,弓腰九十度高高撅起臀部,頭戴一頂一米多高的白色高帽,龍鳳飛舞地上書「我乃高精尖反革命分子」,脖子里掛一塊沉死人的大鐵牌,用大紅油漆很喜慶地刷著「醫術低微、心術不正」八個大字。且不說這上下兩條標語邏輯矛盾,擺明著是血口噴人,反正先生每次都穿戴著這身行頭現身革命教育大會舞台,總是迎來全場歡呼——可見先生的群眾基礎有多紮實。批鬥完就似一場戲散場,該幹嗎還幹嗎,群眾繼續要求「醫術低微、心術不正」的「高精尖反革命分子」進手術室工作,當然是在很多身穿綠軍裝、臂膀上套著紅袖套、手持寶書的革命小將的威嚴監視下。
狹小的前廳兼廚房裡,炮仗奶奶倚靠著桌邊垂頭喪氣地坐著,滄桑遍布的老臉皺得像顆核桃。炮仗焦急撲到她身前蹲下身仰臉看她:「奶奶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這傢伙是個粗人,對奶奶卻一貫孝順得很。


烏鴉冷笑道:「老子連死刑犯都不放在眼裡,不知道解剖過多少次屍體,五臟六腑都拿在手裡玩,還怕你一個活小娘來跟我耍花槍?你帶人過來是要搭台唱戲嗎?有種你來,市西衛校,烏鴉。」
雅樂的臉變白了。
老校長原是個醫術精湛的外科主刀大夫,在美國留過學,高級知識分子,一貫性格孤傲、鶴立雞群。這本也沒什麼,有本事的人往往都一覽眾山小,但偏偏生不逢時,遇到了十年動亂,其他沒本事的同事、領導、下屬、子弟們紛紛反水,齊心協力把他推舉為第一個批鬥對象。
為感謝烏鴉的救命之恩,一年級小學妹盛情邀請烏鴉和她要好的幾個姐們兒晚上去蹦迪。南昌路上的「旋風1999」是新開沒多久的一家高端迪斯科俱樂部,連老外都趨之若鶩。烏鴉一類的德慶坊孩子做夢都料不到有一天能到「旋風1999」來跳舞,全仗小學妹有個神通廣大的堂哥在那裡擔任DJ。
皮衣男威風凜凜地打頭,白髮女喜滋滋地緊隨其後,另外有十幾個男女嘍啰吹著口哨排開陣勢一起朝校門直闖而去。突然間,半空中呼嘯而來一隻沉重玻璃瓶,哐當一聲砸落在砸場突擊隊眼前的地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當場瀰漫起一股刺鼻的氣味,令人聞之欲嘔,且碎片中央還有一顆碩大無比的心臟。白髮女和嘍啰們禁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驚嚇,面無人色,尖叫起來。
烏鴉眼疾手快地拎住了那個學妹的胳膊,雷霆萬鈞似的大喝:「沒詐屍!詐什麼屍!都瘋了嗎?不過是金屬手術刀碰到屍體裸|露的神經組織,靜電產生生物電流,讓屍體瞬間抽動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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