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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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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叄 渴求不過是天堂

拾叄 渴求不過是天堂

從德慶坊第一批一百戶居民簽字走人、工程隊動手拆房之日起,徹底同羅智慧鬧掰了的羅小雄就真的離家出走了。父親狠心斬斷了他的經濟供應,天氣也越來越冷,他可沒有流浪漢那麼好的體魄,可以露宿在花壇邊、橋洞下,於是厚著臉皮跟雅樂求助:「……我同家裡鬧翻了,沒地方住了……」
我願以七船痛苦,換半茶匙幸樂。
「關你什麼事?」雅樂突然用力捏緊了拳頭,「總之我會和茅伯他們一起抗爭到底。」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以為人家是來和你商量要不要搬的嗎?有問你意見嗎?」
幸福如此突如其來,令人猝不及防。羅小雄渾身震顫,想擁抱她,回吻她,但軀體卻像中了魔法般移動不了分毫,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發出震天動地般的巨大迴響。恍惚中,他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這一生之中的初吻。原來這滋味是如此甜美醉人,甘之若蜜。
羅小雄瞧見她指關節都變白了,便不敢再追問下去了。
羅小雄重重雙拳地砸到父親豪華的辦公桌上,倒把秘書嚇了一跳。望著羅智慧趣味盎然的商儈臉,良久良久,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那裡很多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老建築,你若要拆毀了,我就離家出走。」

茅伯彈了彈煙灰,悠然道:「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打算,要問我老頭子個人意見,原本是不打算搬的。不談我家祖祖輩輩在這裏,老土地感情深,就論現實情況,經營這家店也花了很多心血,基礎都打牢靠了,一拆遷跑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鄉下地方去,就算房子住得寬敞了,但我們家的營生要斷了。就算再給補償款,也不夠我和兩個兒子吃用下半輩子的。」
如果雅樂不介意動拆遷就好了,羅小雄如此安慰自己。雅樂對什麼都很看得開,況且她不也很討厭德慶坊雞腸子一樣骯髒狹小的巷道,厭煩這髒亂差的景象嘛。上次她發脾氣時,還滿臉通紅、眼中噙淚對他喊:「我要離開德慶坊,離開濱海,離開這些迷宮一樣曲折逼仄的巷子!我不想留在這裏!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裏!」對啊,只要雅樂對動拆遷沒意見,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所嚮往的天堂。在大多數人的幸福利益和少數人的固執獨行之間,在隆隆前進的時代巨輪和微妙個體的螳臂擋車之間,強大一方必然會把弱小一方的價值和意義碾壓成碎片。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明明知曉會粉身碎骨,也依然勇往直前,哪怕剩下兩個人並肩對抗整個世界,直戰至末日終結。
「德慶坊是很糟糕,但我更不喜歡被人暗中盤算。」
「再見,爸爸。」

「嘁,奇了怪了。」羅智慧不屑地噓兒子,「你倒是解釋解釋看這是為什麼?」
讓我嘗一滴蜜,我便死去。
羅小雄簡直敗給羅智慧了,哭喪著臉道:「爸,你就聽一回親生兒子的好不好?德慶坊根本就是個土匪山寨,水泊梁山一樣聚集了一百零八打家劫舍的好漢,還有無數小嘍啰。他們紮根在市中心,不喜歡挪窩,你要動那裡的房子,一定阻力重重,寸步難行。老爸,我可不想你兩鬢蒼蒼十指黑啊……」
「那修車鋪是誰的房產?」羅小雄轉念一想,「哦,是你媽——」
雅樂正蹲在修車鋪門邊給白色匡威跑鞋系鞋帶,此時抬起頭來看了羅小雄一眼:「還記得去年八月末,小虹遇到手持水槍拿辣椒水噴人的變態吧,後來我們半夜出擊,終於抓住作案人是市六高中里的一個神經病化學課代表。那天晚上,你和炮仗、小甜甜不是誤打誤撞逮到兩個扛著古怪儀器的傢伙嗎?」
雅樂仰頭凝視著他,她黑寶石般的雙眸里有他的影像,真是令人屏息、柔美忘情的一刻:「不知道我們可以守住德慶坊多久,在那之前,你住在這裏吧。」說完這句話,她踮起腳尖,將唇輕輕印在他左邊嘴角上。
日月交替,星轉斗移。生活不會終結,生活還和圖書在繼續。德慶坊里的人們每天照常買菜燒飯、上班下班,但打牌下棋、跳舞遛鳥等休閑活動一律被串門聊天所取代。曲里拐彎的巷子里暗潮洶湧,從早到晚,隨處可見有人在商量拆遷的事,少則兩三人,多則七八人,只要一聚起來,無論話題從什麼開始,很快就會轉到拆遷上去。
「我,我……」羅小雄不知該怎麼解釋,只能斬釘截鐵地表態,「我只想站在你這一邊!」
「抱團——抗拆?!」羅小雄愕然瞪大眼,「雅樂,德慶坊有什麼好呢?拆遷后能住新房了啊。難道你不想居住在帶電梯的、牆壁雪白、有抽水馬桶和獨立浴室的樓房裡嗎?新房子里煤氣管道、電線光纜全都串在工程塑料套管里,埋設在牆壁裏面,不會像被開膛破肚的腸子一樣赤|裸裸地掛在你餐桌邊床頭上。新房子會有花園和健身中心,不會像現在的德慶坊一樣,綠化都是各家房頂上的青苔和蒲公英,健身運動就是鄰里之間揮著菜刀鍋鏟鬥毆打架。新房子可能還會有游泳池,以後夏天就不用翻牆去什麼老幹部康復中心蹭泳池了。你還記得去年夏天颱風過境吧,暴雨如注,下水道全部堵死,德慶坊簡直成了一口泥潭,好多人不得不坐在洗澡用的木桶里划船到街上去……」
「是嗎?那你今天上午偷偷跑去拆遷辦幹什麼?聽說走得早還有額外獎勵哦。」祁老三冷冷地道。
「茅伯,拿了補償款可以再做別的生意呀。」趙大頭晃著腦袋提議,「當然,和拆遷辦談判的時候,這些理由可都要咬緊了,我們可以多要點住房面積多拿點錢。」
羅智慧也很憤怒,他是恨鐵不成鋼。這個從小被寵壞了的獨生子,向來都不思進取,滿腦子做一些不切實際的文學夢,現在還浪費人生最好的時光不去國外深造,滯留在一個垃圾技校里荒度他所謂的「青春」!最為荒謬、令羅智慧徹心徹肺失望的是,他竟然無視這樣的常識:「你給我好好聽著——羅氏集團公司不是我羅智慧一個人的,更不是你羅小雄的。它是由3家分公司、21家子公司組成的大型商業機構,直接為8900名合同僱員負責,間接為數百家關聯企業、小公司的上萬名員工提供從業所需。羅氏從來不是在為我賺錢,也不是在為你賺錢。我盡一個企業家的職責,讓這個集團發揮出百分百的能量,正常運轉。確實,我們忙忙碌碌,我們為斗米折腰,但社會就是由我們這樣枯燥現實的人所構成的。我的職責不是隨你心意哄你開心,而是確保員工能通過自己的能力和智慧獲取財富和尊重,讓家人生活幸福,小日子越過越好。如果你覺得我們所做的都是一錢不值的話,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對你來說是有價值和意義的!」
「哼,哪家這麼著急?眼皮子這麼淺!」李家姆媽像發怒的母雞般聳起全身羽毛。
「你說什麼?!誰偷偷去拆遷辦了!」李家姆媽騰地站起身來,張牙舞爪彷彿要伸手去抓花祁老三的臉。
「爸爸,你不能拆德慶坊的房子,不能在德慶坊造商務樓和精品住宅小區!」
自從凍結戶口簿工作啟動以後,德慶坊居民的水、電、煤就全部免費使用了,反正全部由開發商買單,集中向供水、供電、煤氣公司付費。於是街坊們也不用像以往那樣處心積慮地擰小水龍頭偷水、插U字形鐵片短接電兩相電路偷電了。至於煤氣,還沒什麼人能偷煤氣的,煤氣表既不能像水表那樣用吸鐵石來控制轉速,更不能拆開管道自行跨接。在生活能源方面,德慶坊全面進入共產主義時代。洗頭洗澡洗菜那水全都開得嘩嘩的,衣服不是用手搓乾淨的,而是放在水龍頭底下沖刷乾淨的。在過去漫長艱苦的歲月里,街坊們為了每月節省幾十塊錢電費,避暑以納涼和心靜自然涼為主,不到32攝氏度不吹電扇,不到悶熱死人的37攝氏度不捨得用空調製冷。這回從水電煤全免的七八月開始,各家各路電器敞開使用,房間里一頭開空調吹18攝氏度的冷風,www.hetubook.com.com另一頭大開窗戶吹進新鮮熱空氣,一直開到十月份下旬,再直接從製冷轉制熱。
「你全家搬到鄉下地方去住養馬場。」
「……唔……我最近才知道,原來我爸所在的建築公司,原來也要參与德慶坊動拆遷后的新社區建設……」羅小雄垂頭喪氣地道,「我再三勸阻他不要這麼做,可他不肯……我們吵翻了,他把我趕了出來。」
「雅樂媽媽和丁野正式結婚了吧?你們說丁野是雅樂的繼父,那麼就是說,這房子成了雅樂媽媽和丁野名下的財產?」羅小雄推斷著,蹙起了眉頭,「雅樂很討厭丁野,連見面也像仇人一樣。那麼她同她媽媽呢,關係如何?」
「雅樂不說,我們也都只能私下推測,猜想和你說的情況差不多。總之修車鋪雖然是雅樂父親這方面的遺產,但到現如今,能決定要不要拆遷的人卻是雅樂母親和她繼父。他們既不生活在這裏,對這裏的一切沒什麼感情,自然是樂得拆遷分新房拿現錢的吧。」
「那些草棚馬廄也叫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老建築?你的歷史課是化學老師教的吧?十幾億的項目,你覺得我會為了你就砸盤嗎?你走好了,你真這麼沒腦子,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羅小雄不由叫出聲來,「如果修車鋪被拆掉了,雅樂以後住在哪裡?她這麼倔強,是絕對不可能同她母親和繼父生活在一起的!」
「那也要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咬好一個心理價位不鬆動才行。」角落裡一個陰冷冷的聲音躥出來,是精瘦精瘦的祁家老三,「就怕有人家急著要住新房、三六九抓現鈔,開了一個口子,大水決堤啊。」
「談什麼談?我們都住幾十年了,買菜看病逛街辦事都方便,搬到郊區去,獨門獨戶的不冷清死才怪!」
「爸爸,賺錢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親生兒子對你來說一錢不值,是嗎?」羅小雄心裏明明很憤怒,面孔上反而變得平靜了,或者說,是變得冷然了。
「沒有。」羅小雄悶聲道。此前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隱隱覺得雅樂也有不是,即便她因為生父不明不白的死而討厭繼父丁野,也沒道理對親生母親都那麼冷漠疏遠啊。但轉念一想,或許這並不是雅樂的問題:「雅樂媽媽搬出德慶坊,和丁野生活在一起了?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吧?當初雅樂還那麼小,未成年,她媽媽怎麼能就這樣拋下她任憑她自生自滅呢?只顧著自己的幸福……所以雅樂也就此不太和她媽媽來往了是嗎?」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幾十年的老街坊了,這種時候還內鬥什麼。」眾人出手按住李家姆媽和祁老三,其時已有好幾個人用懷疑的目光瞥向李家姆媽,祁老三向來與她不和,但可能說的是實情也未可知,這是一場複雜的博弈戰,內外皆是敵手,「好了好了,既然都坐在這裏就要好好說,要統一戰線才對。」

樹梢上一隻拖著長尾的黑鳥飛過,小飛龍和炮仗望著飛鳥做出凝神思索的樣子:「不知道。誰會去打聽這個?她家這三十平方米的地上原本是間木頭結構的兩層棚屋,是雅樂爺爺奶奶的祖產,等到雅樂爸爸媽媽結婚,屋子不夠住,又往上蓋了一層閣樓。雅樂爺爺奶奶過世后,房子作為遺產就給了她爸爸,夫妻聯名,她媽自然也有一半份額。後來她爸死了,這房子自然作為遺產讓她媽給繼承下來。至於現在你看到的修車鋪,那是她媽和丁野在一起後由丁野改建的。」
「哼!他們門檻倒精!我反正和拆遷辦的人撂下話了,除非先公布費用和方案,也得看老娘滿意不滿意,不然我家才不會去登記信息!」李家姆媽年過五十,一張胖臉上滿是橫肉,一生氣就果凍般波浪狀顫抖。
猛記起少年時熟誦的詩,詩中的童僧叫道
雅樂走到他面前,輕輕伸出手拽住他的手碗。雅樂的手溫軟滑膩,柔若無骨,她不是一個會輕易去拉男生手的女孩。羅小雄瞬間感到血氣上涌、心跳如鼓www•hetubook.com•com,轟然耳鳴中,他迷迷糊糊聽見雅樂在說話:「謝謝你,小雄。雖然你不是德慶坊的孩子,我們交朋友的時間也不過才一年半載,但自從認識以來,你就一直站在我身邊。我心裏都清楚,只是……」

「機會來之不易,切勿蹉跎等待。早簽早搬最得實惠,闔家歡樂就在眼前。」
雅樂抬眼看到羅小雄牽著巴黎站在門邊,憂心忡忡地望著她:「你的意見呢?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昨天下午拆遷辦有人上門來溝通了,解釋了一下政策,叫我們幾家平時關係尚可的居民先帶頭去登記家庭戶口簿信息。」 茅伯指揮兒子給眾鄰里端上茶水,「我說知道了。」
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過被洗腦的經歷。街道組織各種大會小會,發電影票包場請居民們前去觀摩最新熱映大片,電影放映前先有一個主任跑上台來激|情四射地演講動拆遷搬新房的好處,底下居民噓聲連連,朝台上丟果皮紙屑,轟主任下台。他們不想再洗腦,只想看《尖峰時刻2》里成龍、尊龍、章子怡和黑人明星克里斯塔克熱熱鬧鬧地打一場國際群架。街道又組織那些已經簽字同意拆遷的居民和搖擺不定、有意向簽字的居民去參觀城郊正在建設中的大片新房,讓他們見識那裡的藍天有多麼藍、白雲有多麼白、樹葉有多麼綠、河水有多麼清,據說地鐵軌道線也在規劃中了,10年後從住宅區到市中心只要80分鐘。
炮仗和小飛龍被羅小雄嚇了一跳,異口同聲道:「我們也都不想拆遷,不想大家分開,但有什麼辦法呢?到時候推土機轟隆隆開過來,成片的房子都要被剷平——」
「關鍵是要先吃透文件精神,方案是怎麼設定的,搞清楚遊戲規則才好談……」
隨著彼此摸底,德慶坊近千戶居民漸漸分成數大陣營——以茅伯、雅樂等為首的「竭力反拆派」,以張算盤、祁老三等為首的「要不到天價就堅決反拆派」,以趙大頭、李家姆媽為代表的「爭取拿到高價主張拆遷派」,還有少數「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派」「歡欣鼓舞迎拆遷派」和為數最多的「緊緊跟隨『要天價、要高價』戰鬥序列、花最小精力博取最大利益化派」。各派系之間並非涇渭分明,除了帶頭的,底下成員意志一點都不堅定,串團現象十分嚴重,往往白天聽了什麼說辭,晚上睡了一覺起來后就改變了信仰和理念。
「竭力反拆派」對鋪天蓋地的紅色條幅、藍色告示十分反感,一有機會就會剪斷掛繩把條幅扯下來。但拆遷辦準備充分,他們不惜血本,印製了很多條幅和告示,時刻替補掛上。雙方都堅信這是一場「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曠日持久戰,思想陣地也絕對不可鬆懈。
「那裡——那裡——」羅小雄又不能說那是他心上人的安身之所,脫口而出道,「那裡鬧鬼!」
羅小雄大張著嘴,額角緩緩淌下一滴冷汗。
「雅樂說如果德慶坊拆遷的話,她很有可能連安身之所也沒有了。修車鋪究竟是誰名下的房產?」傍晚時分,羅小雄偷偷去找到小飛龍和炮仗,向他們打聽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
「……現在不是正大光明地講出來了嘛……」雖然雅樂指的是動拆遷的事情,但羅小雄不由聯想到自己偽造的身份,很心虛,卻又想努力想爭辯幾句。
雅樂挑起眉梢看著羅小雄笑:「原來你這麼討厭德慶坊?那時你可一直在說有趣死了。」
「滾蛋吧你。我都請國內最好的風水大師看過地形和周邊環境了,好得很,是塊旺財寶地。」
「你怎麼來了?」羅智慧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來,身邊還躬身站著等簽字的秘書。
「方案陽光透明,執行一竿到底。多年企盼城市舊改,今朝美夢伴您入眠。」
茅伯家的房子臨著街,前面破牆開店,和兩個兒子一起經營一家海鮮大排檔,每天晚上燈火通明、油煙四起地招待八方來客;後院也破了牆,佔據公用過道搭建了小屋睡覺。按理說這樣的布局放在德慶坊,足夠被人砍死幾百回了,但茅伯很會做人,對街https://m.hetubook.com.com坊鄰居向來大方,凡德慶坊居民去他店裡吃飯的一律六折,左右住得近、被雜訊油煙騷擾得厲害的更是全部免費,這樣一來,大家也就都不怎麼計較了。鄰裡間擺得平,居委街道、公安城管、衛生監督之類的官方機構也都打點得到位,如此違章佔道經營不僅沒被取締,居然還經常被評為社區模範居民。
炮仗嘿嘿冷笑:「你跟在雅樂身邊也有一年多了,你聽她什麼時候提起過她媽嗎?」
「價錢呢?人頭費用怎麼算?」擠得滿滿的小餐廳里十幾個聲音迫切地響起,錢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羅小雄猜到她接下去的話很有可能是「只是我對你的感覺並不是愛情,並不是你所期盼的,我很抱歉」,那麼她輕握著他的手只是出於同情的一番安撫垂憐,那才是他最不期盼的,於是他趕緊截住了她的話頭:「雅樂,認識你以來的這一年半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沒想太多,你要守住德慶坊,我就陪你一起抗爭到底。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媽蛋,我以前怎麼胡扯的廢話那麼多,當時說的時候唯恐細節不足夠不能令人信服,現在可把自己害慘了。羅小雄一面默默鄙視之前的自己,一面拚命想方設法把話圓回來:「……對啊!就是苦日子過得太多,我現在才覺得,如果有機會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就千萬不要錯失良機啊,雅樂。你不是也想離開德慶坊嗎?拆遷難道不正是個大好機會?」
「我當時就起了疑心,也和你們說過,那是一種用來測量建築物三維定標的儀器,叫全像儀。只是當時不懂那兩個人半夜扛著全像儀來德慶坊幹什麼,現在可明白了——原來他們早就在為動拆遷測量地形了啊。」雅樂站起身來,「我討厭鬼鬼祟祟的做法,有什麼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地講出來?」
羅智慧支著手肘充滿好奇地盯視兒子:「咦,你對那裡的情況倒是了如指掌。看來這一年的技校沒白念,對社會底層小市民的心思現狀摸得挺清楚的啊。不過呢,兒子你儘管放心,已經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家很強悍的建築公司,我把拆遷業務承包了出去,我們羅氏只負責投資、規劃、組織、建設、發售。我可是摩拳擦掌等著大幹一番呢,你擔心我干不下來,乾脆來公司實習……嗯,給你安排個什麼工作好呢……」
——木心

張帥屏在日本人公司里做財會,為人精怪,平時大家都喊他張算盤:「去年年初我遠方親戚也拆遷,他家就在十八里鋪碼頭邊上,一聽到風聲說可能要拆遷了,就趕在凍結前把自家兩個兄弟姊妹的戶口都遷進去,原本以為得了天大的便宜,一個半亭子間換了四套甘泉地區兩室兩廳房子,每個人頭還補償了幾萬元,等今年人家地塊上造起商品房來,他就傻眼了——世茂濱江錦繡豪庭,樓盤裡十幢幾十層樓的電梯公寓,每一戶都看得到無敵江景,每平方米預售均價三萬元,標價最高的樓王每平方米六萬元!人家一個廁所間就抵得上他甘泉一套房。多要點住房面積、多拿點錢。哼,能拿多少?殺雞取卵。德慶坊是破窯洞沒錯,可真正值錢的是這市中心黃金地段啊——」
「暗中盤算?什麼意思?」羅小雄覺得莫名其妙。
「沒有啦,你……你們住在這裏,我怎麼會討厭它?偶爾為之是很有趣,但時間久了,這樣的生活環境怎麼能忍受得下去——」
「是嗎?但那裡的人不都個個精神得很嘛,上次糾集幾十個人跑去廣場抗議拆遷,口號喊得震天響,一整天不吃飯不喝水都還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我看一點都沒有受污染輻射的樣子。」
屋子裡煙霧繚繞,各種聲音意見亂成一鍋粥,雅樂聽得頭暈,站起身來:「那總也要問問住戶意見吧,如果不願意,難道還能強迫我們睡到大街上去?」街坊們各執己見,各自有各自的立場,茅伯和張算盤朝她頷首點頭:「妮子說得對,我們是戶主,受法律保護的。」
雅樂摘下白紗手套,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爸不過是替人打工罷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他總不能為了你的一番不情願就辭職不幹吧?他難道不要養家啦?這又有什麼可吵的?你簡直像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子。」
「說得含含糊糊的,就說不會讓老百姓吃虧的。這是第一輪意見徵詢,一般不會給出明確的價位,要大家登記好戶口簿信息確定意向後再詳細告知拆遷費用浮動範圍,似乎有幾種不同計算方案。按人頭算是一種,按磚頭算也是一種。全部拿現錢可以,拿房子也可以,拿一部分錢拿小一點差一點房子也可以。」茅伯吸了口煙,輕輕巧巧地說完,眯眼看著大家精光四射、餓狼般的臉。
「難以忍受?你不是說你家住在集裝箱一樣的鐵皮房子里,周圍不是垃圾場就是排放廢水的化工廠,臭氣扶搖而上、直通雲霄,一到夏天,蚊子成群結對好像神風敢死隊轟炸珍珠港,蒼蠅長得比費列羅巧克力還大——你不是說德慶坊對你來說堪比天堂?」
雅樂沒去湊這股子熱鬧,她的一切日常用水用電還是照舊。如果不是沒有人來抄表寄賬單,無處核算價格,她一定還會堅持每個月付費。因為她不喜歡欠任何人任何東西,哪怕是萬惡的開發商和拆遷辦。她覺得只有不虧欠別人,才能坦坦蕩蕩地去堅持自己的主張。
走出茅伯家的海鮮排檔,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裡混合著樹葉和泥土清香的空氣,雅樂搖了搖頭道:「修車鋪的產權證上不是我的名字。一拆遷,我可能連安身之所也沒有了。」
「協議合同早簽好,從此不為房苦惱,徹底告別痰盂罐,搬入新居笑口開。」
羅智慧皺著眉頭費解地看著臉漲得通紅的兒子:「你一驚一乍、氣急敗壞地幹什麼啊?德慶坊確實是羅氏集團計劃開發的項目,我招投標中了那邊一大半面積的用地,將來要建一幢商務寫字樓出租,還要建一個精品住宅小區。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集團業務來了?對了,我正打算幫你辦退學,送你去英國——」
「小雄,你在家照看巴黎,我去一下茅伯家,大家約在那裡商量如何抱團抗拆。」
很快有一部人跑去做了戶口簿登記,因為聽說前一百戶會有額外獎勵。萬事開頭難,但凡撕開了一道口子,後面的工作推進起來就容易多了。拆遷辦的人一改之前低聲下氣、萬般討好、夾著尾巴過街的可憐模樣,開始和顏悅色地坐下來同第二撥攻克對象談發展、話未來了。
「聽說那裡地底下有很多二戰時期日本人埋下的生化武器廢料!」
「一開始就不誠懇,後來再說什麼也都白搭啦,已經喪失信任度了。」雅樂說著,聳聳肩走出修車鋪去。
「利息也是盤中餐,每天都有幾十塊,早日簽約選新房,獎金紅利入口袋。」
「那怎麼辦?難不成你全家世世代代就在這市中心黃金地段里住馬廄?」
「為什麼鬧翻了?」雅樂手腳麻利地修理摩托車,抬頭看了一眼倚靠在門邊的羅小雄,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他正煩躁不安地拿脊背撞門框。
「爸爸!你是不是要拆德慶坊的房子?!」第二天一早,羅小雄就急沖沖地闖進父親的辦公室興師問罪。
「嗯,對啊。」羅小雄皺著眉頭,眼前浮現起當晚的情形,「他們身材壯碩,扛著像三角架一樣的東西。後來有人報警,警車來了,我們紛紛四散撤退,那兩個怪人也就在混亂中逃走了。」
德慶坊越來越有拆遷的調調。就在一夜之間,一百多條大紅色標語橫幅猛然出現在各條巷道里、德慶坊四周馬路的電線杆子和大樹上。遠觀氣勢如虹,近看密密麻麻,這個歷史滄桑近百年的貧民窟彷彿劈頭蓋臉被人揍出一身血。牆面上也張貼齣電影海報大小的宣傳告示,而且不是貼一張兩張,而是要貼就貼滿整堵牆的架勢——
「……」羅小雄說不出話,父親的話挑不出錯,但雅樂怎麼辦?對他來說,那是最有價值和意義的人。
「爸,上次媽說你集團公司同官方合作很密切,有很多項目在做,羅氏集團是德慶坊地產開發項目的合作方之一,是不是?現在那裡動拆遷告示都貼出來了,你要把那一帶的房子全都拆掉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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