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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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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肆虐燃燒的野火

拾肆 肆虐燃燒的野火

修車鋪的捲簾門軸輪生鏽了,滯澀難拉,平時開啟或關閉總要兩個人一起協力才能平衡。但此刻,雅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似乎連半步都不想靠近丁野。憤恨成這樣,羅小雄真擔心她會把手裡的精鋼扳手擲出去砸中丁野的腦袋,他只有快步走上前,拽住底部把手使出全身氣力往下拽捲簾門。
二樓是雅樂爺爺奶奶在世時的卧室兼起居室,一樓是廚房和衛生間。十年前底樓被改成修車鋪后,廚衛就被搬了上來,房間格局小了許多,原來的老古董棕綳大床因為太占面積而被拆除。沒有床,羅小雄睡在一張躺椅上,仰頭望著四周緊緊圍繞著自己的電冰箱、洗衣機、縫紉機、大衣櫃和五斗櫥,感覺夜晚靜謐。
「我絕對不會同意讓他們拆掉我家的房子的!」雅樂又說了一遍,咬緊了下唇,「如果有必要,哪怕二十四小時守在屋子裡也可以。」
「他說要給我一套近郊的別墅,或是市中心地段的一間兩室兩廳的精品公寓,隨便我挑。房子是現成的,無論哪天搬都行。他說這裏都是些沒用的舊東西,可以一件都不必帶走。」雅樂在樓梯腳邊席地而坐,抱著膝蓋,環顧沉浸在黑暗中的傢具雜物,目光一寸寸地撫摸過去。羅小雄愣了半晌才恍悟過來她說的「他」是丁野,原來雅樂在想的還是抗拆,並不是親吻牽手什麼的,唉。
可父親又怎麼會認識丁野的呢?一定是有人從中牽線……德慶坊拆遷前不久,自家凌晨宵夜時偶爾接到一個滿口官腔的老男人打給父親的電話,當時就發現那個老男人似曾相識的聲音在羅氏集團舉辦十周年慶典的歌詩娜號游輪上聽到過,也在七里橋幹部康復中心游泳館里聽到過。就是這個滿口官腔的老男人,躲在儲物櫃后的羅小雄和雅樂不小心聽到他和一個操濱海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之間隱秘避人的一番對話……當時他們說什麼來著?
祁老三聽到故事就來了勁:「嘿,我也聽說過一個,不是國外的啊,是我們本市京岸區19號拆遷地塊,一戶人家就那麼牛,周圍幾百戶街坊鄰舍都動掉了,戶主還堅守陣地不走,堅持說不拿到他要的價錢就死都不簽字。反正他是無業人員,不受單位控制。要知道外地有些地方拆遷,如果居民不配合,動遷辦還會聯合單位以停職辭退為手段來要挾,更下作的是株連九族,有時老人不願意拆遷,但老人退休沒單位管,也不能停人家養老金,動遷辦竟然會搞到老人子女單位去,威脅說不簽字就讓他們子女砸飯碗……再說京岸區那個牛人,停水他自己走幾條街去消防龍頭提水,停煤氣他就燒煤球爐炒菜做飯,停電他就點蠟燭照明,最誇張的是周圍房子都拆空了,一片平地,他乾脆做起停車場的生意來了!市中心嘛停車難,每天都有好幾百的收入!我們濱海市還是很講規矩的,動遷辦和開發商都拿他沒辦法,就這樣被他活活耗掉半年。」
無法供證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怎麼了,雅樂?」羅小雄低聲問,感覺很緊張。能睡在雅樂的屋子裡,頭頂上的天花板就是安放她卧榻的地板,這已經叫人興奮得難以成寐了,更不要說她竟然走下樓來看他。
張算盤也按捺不住開口了:「我聽說,就是因為他在德慶坊待過些年頭,熟悉這裏的情況,加上心腸冷硬,不是那種為了錢財利益就抹不開面子的人,官方才更看重他,指定他的拆房隊進駐德慶坊。」
漫長的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掙扎出石化的狀態,移步到埋頭修車的雅樂身後。她的背影看起來很專註,渾然忘我,剛才的一幕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吧?胸腔內的閃電和鐘聲難道只是一場幻覺?更不用說那般的震撼和狂喜……羅小雄想伸手觸碰她的肩,最終卻還是收住手,期期艾艾地道:「雅樂,剛才我們——」
「我們要做些準備。」羅小雄在記憶里拚命搜索著,「真的『開戰』的話,要做好糧食和淡水儲備。哦對了,碰到拆房隊使用武力,我們可以朝鏟車上投擲燃燒瓶,燃燒瓶可以自己做。陌小凱那傢www•hetubook•com•com伙號稱自己會做汽油彈,回頭我去問問他。我們可以把窗戶焊上鐵柵欄,防止有人爬窗進來。還要製作大量的標語和條幅,掛到街上去抗議……」
丁野的目光一一掠過修車鋪里泛黃的牆面、堆滿各種工器具和零配件的金屬擱架、通向二樓的窄小木樓梯、放著兩杯熱茶的工作台……最終凝視向摩托車旁的雅樂:「雅樂,我有事想找你談一談,可以嗎?」
官方……開發商和拆房隊……羅小雄突然感到腦袋有很多碎片閃爍著浮現,線索雖然凌亂,而且時間相隔前前後後有一年,但彼此間一定有某種聯繫。他凝神思索,費盡全力把它們拼湊起來——父親旗下也有建築公司,不過羅氏集團只管投資、規劃、組織、建設、發售……羅智慧說過「兒子你儘管放心,已經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家很強悍的建築公司,我把拆遷業務承包了出去」,現在看來,這家很強悍的建築公司就是丁野的公司。

「願意拆遷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願意拆遷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不能阻止別人簽字同意,可他們也勉強不了我們。」茅伯看起來還是很沉得住氣的,「就做釘子戶怎麼了?我看報道說國外市政拆遷造高架還是是高鐵,一大片土地的居民都拆掉了,就是有那麼一戶人家老太太不願意拆,說是老頭子死在這屋裡的,老頭臨終前她答應過餘生都要待在家裡陪他。政府都拿她沒辦法,最後高架在她家樓房前分叉,繞道而行,她家房子就扎在原地不動。」
聽不見裏面在談些什麼,只看到丁野伸出胳膊攤開兩隻掌心動情地說著話,滿臉堆滿了耐心懇切的神色,幾近討好。雅樂不去看他,但眉眼間匯聚的烏雲越來越濃厚。羅小雄感覺不是很妙,偷偷抽出手機想打電話給陌小凱,因為炮仗小飛龍他們都沒有手機,雖然德慶坊近在咫尺,但他現在不敢擅離跑開去搬救兵,他一秒鐘都不能看丟雅樂,只好指望小凱過來救急,萬一發生什麼街頭戰事,至少可以三對三。
眾人抬臉看他。最近一年多來,羅小雄一直出入德慶坊,大家都認得他,知道他也是緊跟著雅樂混的眾多馬仔之一。究其原因,經歷過幾十載春秋,看盡人間風月的街坊們早猜到他喜歡雅樂,這也同那眾多馬仔差不多。雅樂這個女孩子不簡單,年紀輕輕就獨立謀生,不僅美貌更勝她娘當年,胸襟膽魄也不是她那文弱書生般的親爹能比的,丁野經營修車鋪那幾年,也把自己的江湖氣浸染到了她身上,她才十六七歲就已隱然是德慶坊同齡小痞子小混混們的首領,以後必成氣候。這樣的女孩子絕不會埋沒在德慶坊,更不會去喜歡自己身後傻不拉幾的馬仔。羅小雄這個坊外來客,同炮仗、小飛龍、鄭伊健他們一樣,不過是她波瀾壯闊的人生中幾朵翻起來的小浪花罷了。
「我們做釘子戶!跟他們對抗到底!」羅小雄突然走進屋裡,緊握著拳頭喊出聲來。
雅樂沒有站起身,沒有移動分毫,但站在她身後的羅小雄分明感覺她身體周遭的氣場瞬時結了冰,冷得叫人哆嗦。雅樂緊握著精鋼扳手的手在微微顫抖,指甲也失去了血色,她低聲道:「滾出去——」
羅小雄完全能夠理解雅樂的決心。這已經無關別墅公寓、居住環境的改善和利益,僅僅是出於仇恨,她不甘願讓丁野的計劃達成。這是一場少數派的戰爭,屬於蟻民的絕地反擊。哪怕頭破血流,也要做一顆攔路的雞蛋,同烏雲壓頂的鏟車來個生死對決。
雅樂突然對羅小雄道:「幫我去把捲簾門放下來!」她要把這個殺父的仇人關在門外,是以話語聲急切焦躁,夾雜著從未曾有過的顫音,一定是憤怒到了極點。
「雅樂,是關於這裏動拆遷的事,關於這棟小樓、這間修車鋪,我必須要和你談談!」丁野急切道。
兩個跟班用近乎威脅的眼神狠狠盯視了雅樂一眼,怏怏地撐傘走入雨中,一路還頻頻回頭,也許在擔心他們老大的安全。多麼可笑,對方不過是一個年少的女孩。
祁老三、張算盤和茅伯面面相覷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兒,流露出古怪的眼神。最後張算盤說:「雅樂,你還不知道嗎?我聽內部的人說,你家的房子是在第一批里就簽字同意拆遷的呢。他們好像根本就沒找你談對吧?他們找的是你媽和那個丁野……」
雅樂猛然站起身來,戾氣逼人地望著他們。丁野也迅疾喝止他們:「你們都先出去,到巷外等。」
「總惦記著你們這幫兄弟。對了,有些項目,我覺得非常適合你去做。如果你有興趣,一周後去我辦公室附近的咖啡館詳細聊聊,我把資料帶來,看看怎麼搞個新合作……」
「這兩年來你混得挺好啊,明的暗的生意都在做,聚攏了不少好兄弟。我只勸你一句,風頭每隔兩三年就要緊一緊,上面要政績嘛,各種指標壓下來。很多事情,還是要有人照應的好。」
一直跑到臨街的茅伯家的海鮮排檔門前,裏面煙霧繚繞,又是十來個人在聚會,羅小雄終於在裏面發現了雅樂。羅小雄一顆快要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重重回落到胸腔里。
祁老三癟了癟嘴:「那也沒有。後來動遷辦的人設了一個局,趁他老婆回外地娘家探望重病的奶奶,他小孩參加學校組織的觀摩活動,搞了一張高額兌獎券給他,把他騙出去兩個小時,等他回家時房子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後來事實證明他老婆老家的奶奶也沒有病重……反正等夫妻倆發現這是個騙局時一切都晚了。」
來不及了!耳畔聽到雅樂的聲音瞬間拔高,喊出了「決不」兩字,隨後她臉色鐵青、怒氣沖沖地衝出咖啡館店門。丁野追趕著她,竭力勸慰:「雅樂,你現在情緒激動,所以不能接受,等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這樣的解決方式是不是最大程度為你著想。你理該得到更好的生活,我們都商量好了——」
雅樂忽然從樓梯腳處站起身,走近前來,伸手碰觸著羅小雄額前短短的留海,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夢中的低語,又像火苗在深海里燃燒,痛苦而明艷,隨時都可能會熄滅:「……小雄,抱抱我……」
「請好好照顧她。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手。」
雅樂推開羅小雄,朝樓梯後退而去:「……早點睡。明天我們一起去學校找些必要的工具。」
街坊鄰舍們還沒來得及發出幾聲嘆息或冷笑,就看到雲雅樂站起身來,伸出手牽住了羅小雄的手,靜靜地說:「我們一定可以守住。」隨後就一路牽著羅小雄走出屋去。
雅樂冰冷而微微發顫的聲音一響起,屋子裡眾人的目光就都匯聚到了她身上。此前眾人都各懷心事各抒己見,也不管屋子裡有誰沒誰,此刻聽她說話才把注意力轉過來,雅樂不尋常的煞白臉色叫人詫異。看著她單薄搖晃的身影,站在門口的羅小雄很想進去扶住她。
木頭樓梯上有輕輕的腳步聲響,羅小雄支起半個身子,看見雅樂貓兒一般走下來,坐在扶梯腳上凝視他。暗夜裡,她黑寶石般的眼眸也同貓兒瞳一樣流光熠熠。
幸虧是黑夜,不然她就會看見羅小雄滿臉通紅。她在想什麼?這個白天,她剛剛吻過他,在眾人面前牽過他的手。他也想,趁此刻夜闌人靜,雨後天晴,淡淡的月光照耀在油漆剝落的木窗柵上,去吻雅樂。羅小雄慢慢坐起身來,想著是否該站起來走過去,俯下身去親吻她?秀髮?額頭?眼帘?還是唇角?

——余秀華
羅小雄臉上一紅,不知該承認還是該否定,就在半小時前,雅樂主動吻了他沒錯,但隨後她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照樣去修她的摩托車了,那麼自己到底算不算她的男友呢?自己說了要始終保持立場正確,一直站在雅樂這一邊,丁野是她所深恨的人,就該一個字也不對他吐露,連正眼都不去看他。可從名分上來講,他又確確實實是雅樂的繼父,也算是未來的長輩吧……
從德慶坊北邊的巷子口出去百米就是車水馬龍的槐韓路,今年5月,國茂百貨大樓一樓新開了全濱海市第一家星巴克咖啡館,環境舒適高檔,售價也頗為不菲,趕時髦的年輕人喜歡過來嘗鮮。也許是下雨的和_圖_書關係,今天店裡客人稀少。
真是個勵志的好故事,滿屋子的人都聽得很開心:「後來呢?他拿到他要的價錢了?」
雅樂輕輕掙脫了他的臂膀,仰起臉來凝視著他,羅小雄似乎看到她眼角處有微光粼粼,眉梢間滿滿都是叫人垂憐的哀楚之情,她的雙唇猶如暗夜中的野火,熾熱焚城。情不自禁地,羅小雄俯下臉想去吻她。
大家都興緻高昂,笑笑鬧鬧推著紙板箱沿著圍牆一路小跑。
「我讓他死了那條心。」
透過落地玻璃窗的反光,羅小雄無比憂心地凝望著星巴克沙發座里雅樂的側臉。她披了件白色的長外套,圓領T恤上方露出凜冽的鎖骨,嘴唇上一點血色也無,彷彿面對丁野而坐就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鎮定。看她緊緊擰在一起的眉心和寒光四射的黑眸,羅小雄真怕她隨時都會站起來揮拳擊碎丁野的下巴。
但丁野的兩個彪形跟班就隨侍在星巴克櫥窗外,隔著店門,同羅小雄距離數米一字兒排開,他們點起了煙,一會兒看看路上的車輛行人,一會兒扭頭眯眼觀察一下咖啡館里的動態。
雅樂在人行道上猛然止步回頭,瞪視丁野。羅小雄看到她的眼眸像燃起殷紅大火的黑暗森林,聲線因盛怒而顫抖:「你們——你們!你們都商量好了!這不是她梅家的房子,更不是你姓丁的房子!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們拆掉它!你要動手,儘管開著鏟車從我頭頂碾過去好了!我就算死都不會讓『你們』得逞的——」隨後她轉身拔步,在茫茫大雨中不要命般穿越過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奔向德慶坊。
校內工廠里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各種趁手兵器。雅樂帶著羅小雄、小飛龍、炮仗、鄭伊健、烏鴉等人翻牆進去后,沒費多少工夫就撬開了鐵門,一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有用的傢伙裝進兩隻紙板箱里。此時將近傍晚,學生早放學了,老師也都下班離校了,所有行動都暢通無阻。汽修技校管理本就鬆散,又沒錢請什麼保安,唯一的警報系統就是看門的禿老頭老范,可他今年都快七十了,隨便誰橫伸一腳都可以叫他跌個七葷八素。花枝招展的小甜甜負責引開看門的范老頭的注意力,雅樂他們就把紙板箱放在滑輪板上輕輕巧巧地推出校門。
「……為我做這麼多……值得嗎?」懷抱中的雅樂含糊不清地低聲問,又彷彿是自言自語。
羅小雄努力鎮定住萬馬奔騰的心緒,緩緩從躺椅上站起來,面對著雅樂,輕輕伸出臂膀,把她攬進自己懷中。她海藻般濃密的秀髮散發出茉莉清香,纖細的骨骼和積雪般的肌膚叫人不敢用力,彷彿一用力就會碎裂融化。懷中的女孩仿若高山上的雪蓮,即便這樣深情的擁抱也依然一塵不染。
「巴黎睡著了。我還在想。」雅樂的聲線像扇動著翅膀的蝴蝶,把空氣劃出圈圈漣漪。

這間修車鋪原是丁野一手修建,一磚一瓦,再熟悉不過,但他此刻竟然也不敢進來,只站在門外,一手擋住正在下落的捲簾門,望著羅小雄低聲問:「小兄弟,麻煩請等一下好嗎?」要知道他可是傳說中的黑社會老大,德慶坊街坊既敬又畏的厲害人物,小混混們蜂擁膜拜的狠角色,此刻他卻朝羅小雄露出懇切求助的一笑,不僅令小雄微微猶豫。
「我沒見過多少雞血。」羅小雄冷靜地說。這是實話,他又不去菜市場買菜,平時也不點雞鴨血湯這種排檔小菜。至於王波軍,德慶坊少年會一直很愉快地記得把他高吊在百米高空看他尿著褲子哭喊求饒的夜晚:「我們非暴力不合作,靜坐示威,我不相信他們敢開著鏟車從我身上碾過去。」
「現在的情勢對我們不太有利。」張算盤扶了扶金絲框眼鏡,皺眉道,「拆遷辦公布說第一輪徵詢意見完成簽約率是96.75%,我通過內部打聽了一下,確實是真實數據。現在開始第二輪徵詢了。他們現在拿及時簽約獎作為誘餌,每天拿損失利息來威逼利誘,我們很多街坊就是見不得鈔票減少,怕簽得晚了拿不到獎金。我去勸說他們一下,他們還說『早也拆,晚也拆,不如趁著還有一筆獎金可以拿早點拆了算了』。哼,真是鼠目寸光,hetubook.com.com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這屬於侵犯人權、非法拆遷啊!可以打官司告啊!」沈家榔頭哥氣憤地喊。
左右兩邊都是年輕人,站在中間的高大男子身型英挺,雖然滿頭鐵灰色白髮,面容卻瘦削英俊,看不到什麼皺紋,劍眉之下有著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他微微擺了擺手,替他撐傘的跟班朝兩邊退了開去。羅小雄驚訝地張開了嘴,他記得這個男人,雖然僅僅只見過一次,在長陽街上匆匆一面、擦肩而過,但在聽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之後,這個男人的名字和身份就不可能再忘記——丁野,雅樂的繼父。
「每戶全額獎金是5萬,不簽約的話每天損失500元。過了三個多月就一分錢獎金都沒有了。」張算盤不耐煩地回應,「可是怎麼不回過頭來想想,如果頂住壓力繼續和拆遷辦談判,只要每個人頭多分得2萬就連本帶利都回來了啊!他們就是不能聯手抗敵!沉不住氣啊——」
祁老三向來嘴快,他完全不顧雅樂慘白的臉色和痛恨至極的眼神,自顧自壓低聲音道:「哎,我也聽說了一個內部消息呢。那個黑社會老大丁野從德慶坊出去后就把自己由黑洗白,開了個建築公司,雇的員工全都是他手下的小弟,你們就可想而知那是個什麼性質的公司了。丁野的建築公司不會造房子,只會拆房子。這幾年來,他參与了本市好幾個動遷地塊的房屋拆遷工作,心狠手黑,肥得流油啊!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回拆到了德慶坊。德慶坊雖然不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但他好歹也在這裏待過些年頭吧……」
羅小雄全身滾燙,被雅樂吻過的唇角停留著芳香柔軟的印記。雨一直在下,他很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內心有一條河流在澎湃流淌。空氣里瀰漫著梔子花的氣味,也許是錯覺,根本是雅樂的味道。
丁野為了德慶坊動拆遷一事而來,而雅樂的母親卻沒有出現。莫非關於修車鋪的產權問題已經全部交由丁野來處置了?雅樂的母親果真那麼愛這個黑社會男人?那可是雅樂父親的舊宅,是丁野派人「做掉」雅樂父親后留下的遺產!她隱忍他的罪行,還讓他染指雲家的祖屋,自己不來看一看多年未見的親生女兒。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啊,年少的雅樂又怎麼能夠獨自承受這一切?
「小雄!」雅樂厲聲一喊,精鋼扳手被她砸在水泥地上撞出星星火花。
「小雄哥哥!小雄哥哥!羅小雄——」經過市六高中門口時,突然有一個燙著公主捲髮的嬌小女生站在門口尖聲喊叫,並且撲上來緊緊抱住了羅小雄整個背脊,「可等到你了,小雄哥哥——」
丁野的兩名年輕跟班一左一右冒了出來,粗暴地呵斥道:「你說什麼?夠膽再說一遍!」
張算盤冷哼道:「怎麼告,審你的和拆你的都是穿一條褲子的,連檔模子啊。所以說要聯手抗敵,提高警惕。不過現在這麼說也沒什麼用,我看第二輪徵詢開始,淪陷率會比第一輪更高。第一批簽字的人家竟然已經動工拆房了,動遷辦和開發商真是招招式式都要把我們給逼出去。」
羅小雄渾身都被大雨澆透,又因找不到雅樂而內心焦灼,不知不覺間,眼眶中竟然蓄滿了熱淚。他又恨起父親來了,如果不是羅氏集團來開發這塊地皮,德慶坊也不會動拆遷。父親上次在辦公室裏面對他一個人的演講時多麼冠冕堂皇、多麼言辭鑿鑿啊!簡直可以去競選總統了。這些自以為結了盟、共同大跨步邁向美好未來的社會脊樑們,為了自己的幸福,為了所謂大多數人的利益,就可以閉眼不管他人的意願和訴求,理所當然地犧牲掉少數人的權利嗎?!多麼王八蛋的邏輯啊!
能夠燎原的火,能夠城牆著火殃及池魚的火。
外面有腳步聲踩著水窪快速接近,三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現在修車鋪門口的遮雨棚下,兩把撐開的黑傘像一片烏雲聚攏,遮擋住室外光線。羅小雄和雅樂同時扭頭朝門口望去。
樓上的巴黎突然驚醒了,在黑暗中不安地喊著「雅樂姐姐」。
丁野站在雨中,兩個跟班搶著湊上前來替他撐傘遮hetubook.com.com雨。丁野卻徑直走到羅小雄跟前,目光直接,令人迫不及防:「你……你是雅樂的男朋友?」

羅小雄跑回修車鋪,卻沒找到雅樂的人。只有滿地散亂的工器具和零配件,還是剛才離開時的樣子。他心急如焚,把巴黎交託給炮仗奶奶,一邊漫無目的地穿行在蛛網密布、四通八達的巷子里呼叫雅樂的名字,一邊不禁回想剛才丁野對他所說的話和他說話時臉上嚴肅黯然的神情。
「我絕對不會同意讓他們拆掉我家的房子的!」
只是輕輕一吻,雅樂就鬆開了手,走回到摩托車邊繼續整修線路。
羅小雄哼著旋律歡快的曲調,微笑著看小飛龍同炮仗為了爭奪走在雅樂身邊的位置而鬥嘴,互踢飛腳。真是小孩子氣,瞎胡鬧。他心裏半是親密半是輕蔑地想,且由得他們去爭吧,反正未來幾十年的人生里,肩並肩走在雅樂身邊的男人只有他。至於什麼時候公開這份戀情,由雅樂做主。雅樂不是那種膩膩歪歪、俗套透頂的無聊小女生,她的字典里沒有「我愛你、喜歡你、討厭你、最煩你、好想你」之類的字眼兒,但她的行動已經有力地印證了一切。也許什麼都不必說,等過段時間,大家就都看出來了。雖然她身後會一如既往地跟隨著眾多少年,但唯一能稱得上是她身邊的男人的,就是他羅小雄了。到那時候,他會溫柔地攬住她肩膀,向全世界宣告:「雲雅樂,我的女孩。」
眼下這朵小浪花如此激動地跳出來,要捍衛老大的權益了。左右不過是小孩子的事情,也同自身沒多大關係,眾街坊左右不過是覺得好玩。但還是有人勸告道:「小朋友,做釘子戶可不是過家家。丁野手下拆遷隊里的可全都是老流氓,他們見的人血比你見過的雞血還多。就像炮仗的哥哥王波軍,也都算地頭蛇了吧,聽說他想跟著丁野混都還不夠資格呢。」
有笨一點的還在追問:「及時簽約獎金到底有多少啊?那個日曆表我看不太懂哦。」
謎題都解開了,但一點都沒令人釋然,這種巧合只給人帶來越發窒息的壓迫感。官方既找了羅氏集團開發德慶坊,同時也安排了丁野的公司負責拆房。羅小雄身生的父親、雅樂那殺父的繼父,聯起手來要剷平雅樂生父出生長大的祖屋了。
那是丁野內心真實的想法嗎?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揣摩,他都不像是一個壞人,至少對雅樂不是。又或者那是一張虛偽的假面,因為他幕後指使人謀殺了雅樂的父親,僅剩的一點點良知深受罪孽煎熬,所以才對雅樂一再包容忍讓。剛才在星巴克里,他到底對雅樂說了什麼呢?似乎是丁野和雅樂媽媽都同意拆遷了,他們商量了某種補償方案,但雅樂才不要什麼補償,她只想保留父親的舊宅……可憐的雅樂,她到底跑去哪裡了?
海鮮排擋屋裡的德慶坊街坊全都看傻了眼。雲雅樂這個黑社會老大的繼女兒,一向矜持,冰清玉潔,性子又比出鞘的匕首更剛烈,誰不經同意沾一沾她衣角都會有被揍到骨折的危險,此刻她竟然當著眾人的面牽起了那個小馬仔、小浪花的手?莫非他們倆……德慶坊內外多少傾慕雅樂的小混混要哭暈在廁所了。
「值得。」羅小雄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從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此生都值得。」此刻的雅樂是多麼柔弱啊,她同天底下所有需要男朋友溫柔呵護的女孩子沒有區別了。羅小雄在回答的時候感到自己變得高大起來,肩頭雖然壓上一副重擔,但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這種感覺令人陶醉目眩。
「如果不是大哥您照應,今天我還怎麼能夠站在這裏。」
當時聽到兩個男人對話的雅樂渾身緊繃、微微顫抖、神色異常。羅小雄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羅小雄只能判斷其中有一個人她認識,並且很憎惡。現在清楚了——雅樂之所以那麼憤恨緊張,是因為斷絕往來多年之後,她再次聽見了殺父仇人的聲音,那個她最痛恨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後咫尺之外。
丁野看羅小雄遲遲沒有回答,就不再追問,只是垂下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請好好照顧她。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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