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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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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陸 一個人對抗世界

拾陸 一個人對抗世界

今晚是4月30日,農曆十七,天上的月亮依然很圓。今天是他十九歲的生日,也是雅樂十九歲的生日。十七歲的生日那夜,他第一次來到德慶坊,遇見了如同雪蓮花般純白盛放的雅樂。兩年後的今夜,他在星天地聲色犬馬,酒池肉林。而雅樂呢,她又在哪裡?在做些什麼?
「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雅樂皺眉說,轉身走進修車鋪,「進來吧,我找條毛巾你擦擦臉。不過熱水沒有了,只有冷水。」
「雲雅樂」三個字像閃電一樣扎進羅小雄耳內。他驚愕地從牆角后探出頭去,看到不遠處那張小桌上三個男客正喝酒對談,其中背對著他的那個體格魁梧的人正在說話,不知道是誰。隔了一會兒,羅小雄辨認出那人是當初烏鴉同人結了梁子,帶了大隊流氓混混去攻打市西衛校的皮衣男,後來雅樂火速去衛校救急,同皮衣男短兵相接,皮衣男突然認出雅樂是他小學同學,而且還曾在他落難時仗義相幫,頓時化敵為友,對了,皮衣男的名字好像是「李念飈」。
「德慶坊都已經拆遷了,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鄧夕昭在一旁冷笑,「聽說你是富家少爺,這一大片土地就是你老爸拍下來的。恭喜你啊,少東家,億萬財團的繼承人,社會實踐課完成得不錯啊。」
羅小雄坐遍了自出生以來從沒坐過的各種交通工具,有些甚至是電影里都沒看見過的。搭冷凍櫃貨車賓士在國道上,扒載木料的貨車飛速掠過兩旁茂密的原始森林,騎騾子過谷地,乘著拖拉機突突在冬季荒蕪的田野邊上,藏身在運煤炭的小破船里顛簸過樊渝江。原本看中了一架噴洒農藥的小飛機,無奈手中捏的毛票太沒說服力,殺價不成,反被莊主認為故意耍人,惱怒到要把他捆起來漚肥料,差點荒郊野嶺埋忠骨,一縷幽魂歸故里。
那頓飯耗盡了羅小雄身上最後兩張毛爺爺和一沓少數民族姑娘,最後他回到濱海的時候,已經同沿街乞討的要飯的一模一樣,衣服破了,鞋跟掉了,頭髮亂得像個雞窩。離開濱海不過兩個多月,卻感覺已經恍若隔世。站在德慶坊巷子口,羅小雄目瞪口呆,這裏真的是德慶坊嗎?
羅小雄垂下眼帘望著凹凸不平、滿是油漬的水泥地,低語道:「我以為你喜歡我,以為我們會有未來。」
「什麼事?可以令丁野良心有愧?」
有著百年歷史的貧民窟德慶坊真正從繁華市中心消失了。所謂滄海桑田,都不過彈指一揮間,更不消說這一片動拆遷地塊了。上萬人逼仄生活的痕迹就此抹去,很快,這裏要興起嶄新的商務高樓和全裝修、拎包入住的精品公寓房。報紙上電視里都有播報這裏的開發建設情況,說皇莆區區域經濟不斷騰飛,城市環境優化提升,達成質的飛越,區府和財團聯手開發熱土,讓濱海向成為最適宜人們生活工作的國際化大都市大跨步前進,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不斷邁上新的台階……這些美景羅小雄看不到,對他來說唯一能領會到的事實就是——他失去雅樂了。可是,他曾經擁有過她嗎?
「雲雅樂禁不住母親的哀告死求,最後迫不得已答應了。」
雅樂輕輕嘆了口氣,搖頭:「沒有。」她臉上有淡淡的笑,也是透著寒意的,但那種冷不是由她身上散發出的,而是外界的冰冷滲透到她骨血中去的,因而不像以往那樣顯得傲氣,而是令人倍感凄涼。
「王子,你以前交過多少個女朋友?」瑟琳娜伸出纖纖玉臂勾住羅小雄的脖子。
感嘆一番人生無常后,白T恤男跑去洗手間了。隔壁桌客人買單走人,李念飈又喊服務員加了三瓶啤酒。
雅樂沒有表示否定也沒有表示肯定,只淡淡地道:「擦把臉再說。」
「羅小雄?」鄧夕昭這廝眼力倒好,驚訝地呼喊出聲。他身邊的雅樂也一起怔住。
星天地是濱海新近大熱的時尚地標,城中高大洋氣的殖民地建築里開設各種高檔酒店、奢侈品賣店、餐廳、咖啡吧和俱樂部,哪怕冬季都賓客盈門,更不用說這春江花月夜的四五月了。紅酒杯、禮服裙、雪茄煙、主題派對……高薪階層在這裏休閑娛樂,時尚潮人在這裏享受夜生活,一杯冰鎮可樂賣到幾十塊錢,幾個朋友坐聊結束隨手簽單就是上千元的消費。
羅小雄狼狽不堪地爬起身來,滿身塵土,依然無法掩蓋他身上背負的愧疚:「……雅樂……你還好嗎?你怎麼同這傢伙在一起?雅樂,我知道你恨我,我也聽說我媽來找過你,我只求你想想我在你身邊時的表現,我就算死,都不會出賣你、出賣德慶坊去幫助我父親實施他的千秋大計的。這兩個多月我被他們囚禁起來了,遠在海南島,沒錢,沒身份證,但我拚死回來了。回來就是想見你一面。如果我真是『卧底』,我幹什麼還要拚死回來?雅樂,我求求hetubook•com•com你好好想一想——」
「我們要給小王子獻上生日大禮!」兩個穿著迷你短裙的女孩兒一左一右欺身過來,把羅小雄按在沙發座里。羅小雄有些不自在,但又有放任自流的狠心。這兩個女孩兒一個好像叫什麼瑟琳娜,另一個連叫什麼都不知道,化著完全辨認不出本來面目的夜店濃妝,飽滿的胸器呼之欲出,都是他的狐朋狗友們喊來暖場的。羅小雄和這些狐朋狗友其實也都不太熟,是從網游和論壇上認識,然後混成了一個圈子。反正羅公子從不拒絕買單,所以他就成了圈子裡的王子。
殘陽如血,映照在羅小雄臉上,陡然升騰起一股凶光。他拋開了陌小凱,目光如炬四下里巡視。
「什麼?關於雅樂生父的死嗎?有傳言說是丁野派人去做掉的,他自己開口承認那是真的?」
羅小雄在一邊靜靜聽著,他現在只有靜靜聽著,關於雅樂的點滴往事,關於他不在濱海的那兩個多月里發生的紛亂戰事。近來兩個月里,羅小雄玩命一樣沉淪,就是為了讓自己沒有工夫去思念雅樂,可他未曾想到,就算時間過去那麼久,聽到有人提起雅樂,依然牽扯得他的心陣陣抽痛。
李念飈也顯得十分關注:「嗯,你說。」
「誰說人家開到濱海?貨車是去長沙的。所以我說司機是捎你一程。」陌小凱瞪著一雙光怪陸離的怪眼。
陌小凱一把拽住他:「瘋啦?少爺,他們不過是你爹媽公司里請的僱員,養家糊口賺點辛苦錢。」
「丁野說,很多年以前,一次他喝醉了酒,強|暴了他的繼女雲雅樂。那一年,小女孩才十三歲。」
「喂,找什麼哪?沙子里有金子?」陌小凱挑起眉毛問。
「雅樂,你怎麼變得這麼悲觀?這可不像你啊!」羅小雄感到口乾舌燥。
雅樂搖了搖頭,不想作答,卻伸手指了指羅小雄的手掌:「你流血了。是剛才摔倒時割傷的?我去樓上找找看有沒有碘酒或紅藥水,你先自己用水清洗一下傷口。」
「她不讓他們插手,說這是她個人的私事。這個女孩真是太過仗義,別人有事她兩肋插刀鼎力相幫,為著自己就絕不拖累兄弟……那天丁野並沒有出面,但云雅樂的母親來了,抱著女兒哭,說看不得她這樣傷害自己,聲淚俱下地求她讓開,說丁野已經準備了數倍價值於此的好地段住宅給她作為補償。我真的挺為雲雅樂感到不值,她是個有血性的姑娘,牢牢記得自己姓雲,血管里流淌的是她父親的血液。而她母親呢,唉……」李念飈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在背後說人家婦人的不是,也太過低格。但不用他說大家都明白,雲雅樂的母親在丈夫死後很快就改嫁,現在還幫著外人來占雲家的產業,其實全都是為了自己同丁野的婚姻美滿,實在令人心寒。
羅小雄直愣愣地看著並肩十載春秋的最佳損友,心頭不禁湧起暖流:「……你是來幫我的……」
眼前一片殘垣斷壁,碎磚碎瓦遍地。還豎立著的幾棟小樓不見了一兩堵牆面,活像被開膛破肚的怪獸。房頂也掀翻了,冬天蒼白無力的日光從三層、兩層破洞的樓板里直接落到下面的磚石上。磚石間亂七八糟地橫陳著被丟棄的熱水瓶、木桶、破沙發、折斷的木樑……原本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紋路般的巷道已經難以分辨,羅小雄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認出那是李家姆媽的舊宅,這是崔河馬家的鴿子棚,炮仗奶奶家的老屋已被夷為平地,只剩下一個堆滿垃圾的地基。
羅小雄感覺頭腦異常凌亂,就先把第一個念頭喊出來:「你要去哪裡?法國?我和你一起去!」
雅樂輕輕掙脫開他因激動而滾燙的手,退開幾步靠在金屬柜子上,靜靜地看了羅小雄一會兒:「羅小雄,我不喜歡別人欺騙我,特別是……我以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目的不能為手段做辯護,但時間過去那麼久,我雖然沒有原諒你,但也沒有那麼生氣憤怒了。我們都太年輕,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其實,什麼都改變不了,最後總是任由現實碾碎我們。」
李念飈繼續道:「丁野開的建築公司其實就是拆房隊,德慶坊就是他承包的項目之一,所以他是第一時間簽署動遷確認書的。雲雅樂這姑娘性子也很倔,半年前我還和她一起吃過飯,聊聊近況,說起拆遷,她覺得那是她父親的祖屋,繼父憑什麼來做主,就演算法律認定如此,她情感上也不能接受。拆房隊倒沒有強拆她的房子,丁野總是礙於一層父女關係嘛,但是對其他人就沒這麼客氣了。德慶坊的居民同丁野的拆房隊還發生過幾次衝突,每一次雲雅樂都堅持對峙,抗拒拆遷。」
這下羅小雄大張著嘴,發現老天給他開了一個無比惡毒的玩笑——那個站在雅樂身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長相酷似金城武的法語課老師鄧夕昭!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謊話連篇的真小人,雅樂不記得他的嘴臉了嗎?他用一個法國巴黎的美夢作為誘餌,布下陷阱等待女學生一步步踩進來。他用浪漫和文藝騙取雅樂的信賴,他信誓旦旦說一定會趕去鋼鐵廠參与巴黎的營救行動,然後又借口高燒臨陣脫逃消失不見,雅樂難道都忘記了嗎?為什麼她現在會和鄧夕昭在一起,從修車鋪里肩並肩走出來?!
翻越大聯群山時,疲累過度的羅小雄在破得像紙盒子般的小巴車裡打瞌睡,腦袋枕在旁邊去省城看病的大爺肩上,旁人猛一看,也吃不準哪一個病得更重些。半路遇上了劫道的,在羊腸山路上布下一排雞籠做路障。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做山賊,偏要強迫眾人下車去路邊農家小店吃中飯。下午三點半,花三十塊錢吃一碗既沒油又沒鹽、沒番茄雞蛋的番茄雞蛋炒飯,飯還是一半煳鍋一半夾生,想想還不如被搶劫算了。
羅小雄不知該大讚他義薄雲天,還是對著他後背吐唾沫。反正半支煙后,陌小凱趁兩名守衛不備,揮舞一個左勾拳、一個右勾拳擊中他們面門,隨後揮開膀子三個人混戰成一團……
羅小雄面紅耳赤,幾乎要窒息,他本想掙脫開這兩個小妖精海蛇一樣的手臂和信子,但聽到周圍狐朋狗友們在鼓掌,大聲叫好。就算陌小凱這個流氓站在這裏,都會大搖其頭,逼視地說「我都看不懂你了」吧?沉淪到無法辨識自己,徹頭徹尾變成一個浪蕩公子、紈絝子弟……這種自虐般的痛楚,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嗎?於是他繼續同瑟琳娜深吻,任憑另一個女孩兒對他放肆撫摸。掌聲、鬨笑聲越來越響。兩個女孩兒的唇舌如同哈喇般柔軟潮濕,散發著海水的腥臭味,越來越令他感到噁心想吐。
「我並沒有那樣說。」雅樂蹙眉,心有不忍。
「念兄,跟隨丁野多年的一個貼身保鏢同我是發小,他告訴我丁野酒量極宏,從不醉酒,唯有一次喝多了神志模糊,我發小徹夜陪伴他在酒店裡醒酒時,聽他說了些胡言亂語。」
關你什麼事?!是羅小雄腦海里躥出來的第一直覺,話到了嘴邊,卻改成了:「數以百計。」
「喲,想打人啊?」鄧夕昭原本一氣之下想說「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讓你賠到傾家蕩產」,但轉念一想羅氏集團的產業無比龐大,自己一根小小的手指頭絕對是無法等量齊觀的。更何況羅氏集團枝葉繁茂、根系複雜,就算借不到光,也還是不結怨為妙,於是他拿出老師的尊嚴來諄諄教導道:「羅小雄啊,你這樣全然像個小混混,哪裡有半點學生的樣子。我勸你放下兇器,好好做人——」

「以前我是對你說過我討厭德慶坊,但一起長大的夥伴又很值得為之而戰,只要大家都在,我就覺得生活是可以繼續忍受的,可如今……你問小飛龍、炮仗、鄭伊健、烏鴉、小甜甜他們去哪兒了?我告訴你,他們都搬走了。你父親的集團公司和丁野的拆房隊配合得太好,一方面是簽約重金賞格,一方面是暗中恐嚇威脅,街坊們頂不住壓力更頂不住誘惑,他們都搬走了。」
三個月前雅樂對他冷然說出「我們不可能有未來」之後,就獨自離去,去車站同鄧夕昭會和。羅小雄的心碎了一地,他很想追上去把雅樂緊緊抱在懷裡,告訴她他們是有未來的,只要她喜歡他,喜歡過他。但在鍥而不捨和厚顏無恥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而且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氣力都花費在了從海南到濱海幾千里的漫長跋涉上,雅樂最後的決絕摧毀了他最後百分之一的力量。於是他黯然神傷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斷壁殘牆盡頭,連「能否讓我再看看巴黎,我們再一起帶巴黎去一次遊樂場」都沒能說出口。
「你給我閉嘴!」羅小雄沖鄧夕昭怒吼,四下里找趁手地磚塊,「不閉嘴就不要走,我讓你再胡說八道……」
「你坐飛機回去容易被追蹤啊,笨蛋,火車也一樣。身份證信息什麼的系統里一查就知道了,剛落地濱海機場或火車站就要被遣返了。」陌小凱不去當逃犯簡直可惜了,「有輛長途貨車就在馬路對面停著,車牌號是6798。我和司機說好了捎你一程,一百塊。」
羅小雄愣在那兒,一時間不能明白雅樂在說什麼,只是獃獃地看著她。
「雲雅樂?哦,好像有聽說過那個女孩,在德慶坊一帶混的,有點名氣。原來是飈哥的小學同學?她怎麼啦?」坐李念飈對面的白T恤男點頭問。
陌小凱從背後撲過去,把羅小雄壓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沙。抬頭看守衛,他們正警覺地抬起頭,要走過來。陌小凱微笑著揚起一隻手,做了個「OK」的手勢,阻住了守衛,然後一和-圖-書把把羅小雄拽起來,低聲道:「你覺得我會放任你一個人去做蹲號子的傻事嗎?」
許多人和我一樣,來看過這噴泉,但是有些人已經死了,又有些人流落在遠方。
秘密玫瑰卡拉OK的包間里,一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舉行小型派對,香檳酒噴洒滿地,笑鬧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幾乎把房頂都要掀翻,還有人拿皮沙發當蹦床,比賽誰能先跳著摸到宮廷式的穹頂。今晚的壽星是羅氏集團董事長的貴公子羅小雄,這是他19歲的生日之夜。
看四下里無人,刺了蛇紋身的男子把煙蒂掐滅在煙缸里,開口道:「念兄,關於這位雲雅樂小姐,我倒是聽說過另一個傳言。事關隱私,常白他嘴快又不相干,我特意等他走才和你說。」這個男子貌似江湖氣更重,但一開口卻頗為文質彬彬。有關於雅樂的傳言?羅小雄豎起耳朵傾聽,會是關於自己的嗎?
雅樂呢?!雅樂的修車鋪也被拆了?!羅小雄惶恐不安地想,自己一路狂奔,有生以來頭一次沒錢沒證地孤膽千里走單騎,沒想到還是來晚了。羅小雄在廢墟間踏著碎石艱難穿行,走到德慶坊深處,老天保佑,雅樂的修車鋪還好好地矗在那裡,屋頂還在,四壁也都周全。羅小雄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過度疲累,老天給他開了一個撫慰人心的玩笑。好在不是自己眼花,雅樂的修車鋪小樓雖然看上去蕭索,但外觀基本保持原樣,連底層鋪子前的捲簾門都還開啟著。
「不用管它。」羅小雄內心一熱,陡然握住雅樂左手,卻感覺她掌心裏透出陣陣涼意,「你是原諒我了嗎?雅樂,我都快要發瘋了。我承認最初為了和你在一起,我隱瞞了我的家世,不,比隱瞞更嚴重,我是偽造了我的家世,說父親是建築包工頭,母親無業,全家人住在集裝箱里什麼的。但除了家世以外,我沒有對你說過一句謊話。我對你的心意從來都是真誠的。你到現在還不能相信嗎?我被父母帶走,關在海南島整整兩個多月,他們找人看住我,不給我錢,沒收我的信用卡、手機、身份證,就是千方百計阻止我見你,聯繫你。我給你寫過一封信,向你道歉,祈求你原諒,你收到沒有?」
羅小雄的心臟怦怦直跳,他有太多的話想對雅樂說,太多的思念需要傾訴,太多的愧疚需要祈求原諒。但雅樂說過不想再見到他,尤其自己現在這個潦倒到破表的樣子,身上披著好心人施捨的一件舊棉襖,就這麼衝上前去,雅樂是會一時認不出他呢,還是轉身回到鋪子放下捲簾門給他吃一個閉門羹?
多年以後,羅小雄在觀看電影《人在囧途》時,一度以為導演是在翻拍他從三亞一路跋涉回濱海的險惡征途,一路腥風血雨,前塵不堪回首。
李念飈嘆了口氣:「小姑娘挺可憐的。德慶坊不是拆遷了嘛,起先她是強烈反對的,但據說房子不是她名下產業,而是她母親和她繼父的,他們已經簽字同意拆遷。她繼父你們肯定都聽說過,丁野。」
「原本跟著雲雅樂一起混的那些人呢?她在德慶坊不是很有號召力的嗎?」白T恤男問。
雅樂臉上唯有疏遠的微笑,看起來顯得有幾分輕蔑:「我去哪裡是我的事啦,你不要再拿你爸媽的錢亂折騰了。你好好回重點高中復讀,或是出國留學深造。早晚都是要改朝換代的,人不能被過去困住。」
羅小雄就在此時一溜煙跑了。
刺青男搖了搖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非也。他提的倒不是那件事。丁野酒醉說胡話,斷斷續續說他平生做過無數悍事,為了擴張權力利益、鞏固江湖地位不得不無所不用其極。他手上沾過血,胸口裡裝過各種臟,從來都沒有後悔過,但唯有一件事令他心虛,至今仍有隱隱愧疚。」
原來如此,羅小雄能夠想象當時的情景。雅樂多年不見的母親出現,站在丁野那一邊來勸退女兒,一邊是亡父的祖屋,一邊是生母的未來,確實是個艱難的選擇。多年來對女兒不聞不問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拿母女關係,甚至生死來做威逼的籌碼,她到底是有多愛丁野這個男人?或者說是有多麼的現實,可以不管亡父故世的真相,不顧唯一女兒的心碎,也要為丁野和自己幸福富豪的生活排除一切前進的路障。
「少爺,時間這麼短,我能找到這輛車已經堪比特工了好嗎。你先到長沙,那裡距離濱海就只剩下900多公里了。你在長沙經轉,繼續搭便車回濱海。你看,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得妥妥的。好了,我去搞定守衛,你做好準備撒腿就跑。一切交給我了,不用謝,江湖小號,立地活佛賽雷鋒——」陌小凱從褲袋裡掏出一包煙來,笑嘻嘻地朝守衛迎面走去。
——普希金
雅樂從樓梯上下來,手裡https://m•hetubook.com.com拿著條白色毛巾遞給他。

「大概多長時間可以開到濱海?飛機是三小時,長途貨車的話——」

就在羅小雄站在半截殘牆後面糾結猶豫之時,瞥見修車鋪里走出另一個人,手裡提著兩個袋子,同雅樂說話:「就是這些了對嗎?東西都拿齊全了?」雅樂朝他點了點頭。
羅小雄慢慢接過來,抬起眼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在生我氣嗎?」
「大家都走了。」雅樂伸出左手按在自己綁著紗布的右手上,「我們抗爭過。」
好吧,不過是兩年一廂情願的暗自熱戀,她把他當笑話就隨他吧。紈絝子弟又怎樣?很多人不都羡慕這樣的生活嗎?無須工作,揮金如土,父母因為軟禁他而心虛,知道他失戀傷心而縱容,他就開始醉生夢死的人生又怎樣?不是很好嗎?每天呼朋喚友,你看,無論要喊多少人出來做陪都行,哪怕半夜兩點半都行。以前想握一握雅樂的手都不敢,現在那麼多美貌姑娘縈繞在身邊,主動投懷送抱。
雅樂定定地凝視著他,眼睛中閃爍著羅小雄不太理解的黯淡微光:「……我打算把他們給我的新房子賣掉,我決定出國。鄧夕昭今天陪我回來就是來找一些舊資料,申請簽證所需要的。」

「我不是和鄧夕昭一起出國,只是他對這些事務比較清楚,為請他幫忙參謀意見。巴黎會跟我一起走。」雅樂知曉羅小雄的心事,清清楚楚地把這些關竅交代出來。
這真的不是夢吧?羅小雄眼睜睜望見雅樂從修車鋪里走出來,像目睹白日里的一個夢境。她穿著白色羽絨服和淺藍色牛仔褲,身形瘦削,烏黑長發在凌冽寒風裡飄揚。
羅小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硬生生忍住不哭:「……小凱,謝謝你……可是我沒有身份證,怎麼買機票?」
「我本來是想勸你不要把一個女人看得太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但你是處男,這是你的初戀,相當於小法師入門修鍊中的第一道魔障,不破不立。要破,也得靠你自己。」說話間,陌小凱把一卷用橡皮筋捆著的紙悄悄塞進羅小雄掌中,一摸就知道是人民幣:「拿著,等我打翻那兩個看守你撒腿就跑。」
「關於我那小學同學雲雅樂——」
「雲雅樂據守在自己的小樓里,德慶坊其他的房子越拆越少,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就只剩下最後幾家釘子戶。人家開發商約定的收地日期越來越近,丁野的拆房隊終於要著手對付他們了,首當其衝的就是雲雅樂,因為她本就不擁有房產歸屬權。雲雅樂毫不退讓,拆遷辦勸說得口水都幹了也沒用,後來雙方發生肢體衝突,雅樂的手也因此受傷。」
雅樂扭頭看著鄧夕昭道:「你先走,去車站等我。」
「對不起……」羅小雄感覺鼻子發酸,「如果我在你身邊……」
「對不起……」羅小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大約是因為老爸羅智慧的混賬收購方案吧。確實,這畢竟是動拆遷,事關整個家庭的未來,小飛龍、炮仗、鄭伊健、烏鴉、小甜甜他們做不了父母家長的主,就算德慶坊的少年們不想分開,但造化弄人,又豈是他們能抗拒得了的?「那連祁老三和茅伯呢?他們不是竭力反對拆遷的嗎?」
羅小雄低頭一看,那捲人民幣扎得好像三千塊一樣厚實,其實花花綠綠都是毛票,頓時眼淚掉下來。
雅樂沉默了半晌,輕聲卻決絕地說:「我們不可能有未來。」
羅小雄覺得頭有點暈:「長沙?長沙在哪裡?我要去濱海啊,我要去找雅樂啊。」
雅樂也服從動拆遷了?羅小雄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雖然從一開始,羅小雄就希望雅樂能離開德慶坊,前往新的居所,但他希望雅樂是歡歡喜喜、順其自然地簽字同意,而不是經過一番生死搏殺之後的被迫屈服。可修車鋪本不是雅樂名下的房產,她母親和丁野早就簽字同意拆遷,他們早就知道,她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勞的。此刻雅樂說出要走,那麼痛苦,對她而言,放棄抗爭比誓死抵抗更為艱難,因為不讓丁野達成心愿是她為父親復讎的唯一手段,可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些都構成了令她如此心涼的癥結。熟悉的世界不存在了,從小一起玩到大、血肉相連的夥伴們四散天涯了,屈從於恨了多年的仇人,她獨自一人的征戰宣告終結。
羅小雄眼眶紅了,但他不想讓雅樂看見他哭,這樣感覺像個姑娘,但雅樂的話確實令他傷心不已:「雅樂,你一直都很強,我很佩服你那麼小就能獨立生存,靠修車鋪賺錢維持生活。你懂得照顧別人,你美麗、善良、勇敢、堅強、聰慧、無私、無畏。你對我來說一直都那麼完美,可在你眼裡,我原來就是這樣一個一無是處、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嗎?」
但是雅樂……雅樂啊……她現在是不是已經賣掉了動遷https://m.hetubook.com.com得來的房產,辦妥了簽證,前往異國他鄉了?
「是在那時候受的傷?!」羅小雄瞪大了眼睛,怒氣直衝額頭,「我不會放過我爸——」
「我要找塊磚頭,或者石頭,我要幹掉守衛,把他們砸倒。」羅小雄朝海灘邊一塊凸起的岩石走過去。
羅小雄感到天旋地轉,五臟六腑都在絞痛,反正手邊有的是磚,他隨手撈起一塊跳出牆來,朝鄧夕昭跑去。可惜還沒跑到他倆近前,他就被地上一根生鏽的水管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磚飛出很遠,消失在其他碎磚石的汪洋之中。

「丁野?噢,就是那個黑社會老大?牛人啊,後來由黑洗白開公司做老闆了,黑白兩道都挺吃得開,是個狠角色。哇,原來他還是你小學同學的繼父?」白T恤男嘖嘖道。同桌另一個穿深色T恤、戴金項鏈、手臂上刺了蛇圖騰的男客則抽煙不語。
羅小雄猛然推開她們,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奔出門外,有人試圖來追趕,被他揮手阻止。

之後半個月里,羅小雄稍微恢復點精神后,陸陸續續去過德慶坊好多次,但每一次都沒見到雅樂。修車鋪里很多粗重家什都沒動,但看得出雅樂早已經把重要東西搬空,她不會回來了。最後一次去時,羅小雄眼睜睜地看著工人開著吊錘車把小樓西牆砸出一個大窟窿,泥沙瓦礫山崩般落下。
雅樂突然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凄然微笑道:「我也要走了。」
「把他們砸倒了,讓他們交出我的身份證、銀行卡或現金,我馬上就能回濱海。」羅小雄甩開陌小凱,雙眼通紅。他從岩石上找到一塊有著尖銳稜角的碎石,握在手掌里朝守衛走去。
這種冷,讓羅小雄感到格外害怕,彷彿什麼都晚了,但他逼迫自己熱切地說下去:「估計那封信是被我爸媽半道劫持了。後來陌小凱來海南島了,他告訴我說我媽來德慶坊鬧過,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胡話,還做了給你錢之類很低級無聊的事情。這些事我都不知情,也不是我指使的。我很愛我媽,但這件事上我必須要和她劃清界限。陌小凱給我一點錢,幫我從看守那裡脫身,我回來就直奔德慶坊,你看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沒有回家,到了濱海就直奔德慶坊。對我來說,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可這裏已經被拆成廢墟,又看到你和那個騙子老師在一起,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幸虧修車鋪還在,幸虧你還在。巴黎呢?炮仗呢?小飛龍、鄭伊健、小甜甜他們呢?他們都還好嗎?巴黎在哪兒呢?巴黎,巴黎,我回來了——」羅小雄扭頭對著樓上喊,卻沒有任何聲音,聽不到小女孩羞怯嬌嗲的回應。
一口氣跑上樓頂露台,這裏擺放著小桌,點著蠟燭,有兩桌客人在抽煙喝酒聊天,羅小雄心煩,沿著牆走到露台僻靜無人的轉角處,倚靠著欄杆獨自出神。
羅小雄愣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微笑:「沒事!沒事!我就喜歡用冷水洗臉,不容易感冒。」雅樂竟然沒有趕他走,竟然沒有漠視他,還這麼悉心照顧他,這是他決計沒有料到的。莫非她已經釋然了?可一走進修車鋪,羅小雄頓覺有些異樣。德慶坊動拆遷成廢墟,附近修理摩托車助動車的生意一定受阻,鋪子空著是必然的,但現在隔板架子上原本堆得滿滿的各種零件工具都不見了,徒留四壁,空蕩蕩的。
陌小凱愣了半晌,朝他猛翻白眼:「坐什麼飛機?你真是少爺公子做太慣了。我一個國營企業小青工、月光族,能省下這三百多塊錢給你很好了好嗎!都是從我底褲里掏出來的。」
羅小雄注意到雅樂右手羽絨服袖口下露出一小截白色紗布,緊緊包紮在手腕上,彷彿是繃帶,不禁急道:「你的手怎麼了?什麼時候弄傷的?」
日也趕路,夜也趕路,醒著趕路,夢裡也趕路,東西南北方向不分的時候也趕路,可怕的是到後來他已經忘記自己為什麼要趕路。雅樂的面容也模糊了,只知道手裡緊緊攥著的黃色、灰色和紫色的毛爺爺貨幣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一沓少數民族姑娘。有生以來他第一回覺得,錢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瑟琳娜和另一個女孩同時尖聲嬌笑起來:「王子好厲害——那麼,你有沒有同時和兩個女孩——」話未說完,瑟琳娜就吻住了羅小雄的雙唇,把舌尖深深探進了羅小雄嘴裏,另一個女孩兒更狠,含住了他一側的耳垂,用舌尖輕輕舔舐,一手從羅小雄胸口小腹一路撫摸下去。
他打起精神來,對雅樂笑道:「現在我回來了,我不會走。雅樂,不要灰心喪氣。德慶坊是百多年歷史的老房子了,早晚都是要改朝換代的。人不能被房子困住,更不能被過去困住。活得更好,笑到最後,讓你討厭的人最終敗在你腳下。這裏拆了,我們就打造新家,我幫你一起裝修新房子,做設計、刷塗料、買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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