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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蟻后

作者:自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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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寂靜的河川之鄉

拾捌 寂靜的河川之鄉

雅樂臉上浮現起一絲慘烈的笑容,這笑遠比她哭更叫人心痛:「……她和他……一起求我。」
男子噢了一聲,朝羅小雄毫無機心地微笑了一下,也沖雅樂眨眼一笑,然後轉身下樓。
「德慶坊的街坊都沒發現,我父親表面上溫文爾雅,其實內心卻是個善妒欲狂的人,他一直覺得母親太過年輕貌美,在他身邊,在德慶坊這樣的窮地方不會安心,父親表面上對母親很好,暗地裡卻常常拷問她,折磨她,但這些都發生在他們的卧房裡,他們嚴令禁止我上樓。我十歲那年冬天的半夜裡,聽到樓上有重物倒地的聲音,鬼使神差摸上樓梯去看,就看到母親被皮帶捆住雙手綁在床頭,嘴裏塞著襪子,肚子上還有一個燃燒著的煙頭,而父親仰面倒在床腳,一攤血從他腦後滲出來。是父親對母親施虐,母親掙扎的時候奮力踢中了他,他往後倒退,腦袋撞上鐵櫃邊角……父親從來沒有離家出走,是我母親失手殺了我父親。」
轉過一個彎,前方有家店鋪,門前兩側花圃里栽種著十多株特別高大的木芙蓉,滿枝丫盛放純白花朵,每一朵都有碗口那麼大,在微風中搖曳生姿,看起來是家精緻的飯店。一進大門先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露天擺放著幾張桌子,粉牆下一側種著桂花樹,另一側是梅樹,樹榦下各圍繞著一圈繡球。繡球、桂花已過季,梅花花期還未到,但越過牆頭,能看到牆外雪絨花般的木芙蓉。飯店老闆倒是個精細的有心人,安排得妥妥噹噹,客人無論一年裡哪個季節前來,都能觀賞到不同的美麗鮮花。
「不,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因為砍他而差點沒命。」雅樂抽出手來握住羅小雄的手腕,「丁野來找我,讓我告訴你,是你擅闖他公司企圖謀殺,他手上有你拿過去砍他的刀,刀把上有你的指紋,刀刃上有他的血,無論走黑道還是走白道,他都可以活活搞死你。但他最後還算是放過了你,只要你好自為之,他還是忌憚你父親……我真高興現在可以看到你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不然就是我害了你。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會隱忍,為什麼沒有早點報警告他侵犯吧?」
「哎!哎!別動手動腳的,我反撲過來你可不是對手。小半年沒見,你怎麼這麼亢奮啊?」
兩人肩並肩看著江面,等著看戒指盒子沉下去,但等了很久,那個小白點還是頑固地漂浮在水面上,只是隨著波濤蕩漾,越飄越遠。兩人異口同聲感嘆道:「靠——」
巴黎狹長的丹鳳眼卻慢慢瞪了起來,臉頰也變得緋紅,冷冷地下逐客令道:「小雄哥哥,雅樂姐姐不想見到你。你還是帶著你的未婚妻去別家吃飯吧!走好,不送!」
小飛龍提過一袋紅富士蘋果放在柜子上:「是雅樂告訴我們的,她說以前我們都誤會你了,你並不是什麼卧底,德慶坊要拆遷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也從來都不知情。她又說知道你受傷了,打聽到你住這家醫院,讓我們一定要過來探望你。」
「師傅,剛才所里總值牛頭來電話了,說康德路又有一個站點爆倉了,原本要運到我們這邊的設備櫃大概要先運送給康德路,讓我們原地待命。」戴著黑框眼鏡、滿臉青春痘的徒弟小徐手裡提著把活絡扳手出來報告。他是去年新進班組的碩士生,學歷再高,也得在一線滾一滾。小徐本來很書生氣,一年滾下來,他已經知道陌小凱才是老大,師傅讓沖,打死都不敢後退,師傅說滾他娘的,就真的可以讓牛頭滾他娘的。
羅小雄察覺到陌小凱的目光,攤開手掌,最後看了一眼,然後把那枚價值200歐元的珍珠貝皇冠戒放進盒子,站起身走到欄杆邊。陌小凱還來不及出言阻止,就看到他用力揮開臂膀,將戒指連盒子投向寬闊的璞江。金色艷陽中,白盒子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入遠處隨風起伏的波瀾里,濺起一圈水花。
「巴黎是小孩子,你不要和她計較。」雅樂緩緩道,「我們都沒想到還會再遇到你。我想還是見一見為好,因為我欠你一個解釋,欠你一份感謝。」
雅樂將茶杯推送到羅小雄面前,凝視著他:「你和以前不太一樣啦。如果在街上擦肩而過,恐怕我都不能把你認出來。」她漆黑眸子里有種他曾見識過的深情,彷彿要通過這一凝視來找回十二年前的影像記憶。
自雅樂離去后,羅小雄養傷、失望、痛心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畢竟不是黑社會,不可能總想著怎麼去收拾丁野。後來父親身體抱恙,他加入公司經營中,學習如何管理企業,忙得不可開交,很多黑暗往事都被擠壓到記憶最深處,輕易不會去打開。丁野是無比噁心的禽獸,現在才知道,他不僅侵犯了年幼的雅樂而不以為恥,竟然還跑去質問她、摧折她的心智,這他媽的還是人嗎?怎麼能夠放過他?!當年的丁野心狠手辣,根基穩固,勢力強大,但到了現如今,他已經垂垂老矣,自己也不是往日那個只能揣把刀闖辦公室砍他的無知少年,他足足有一百多種法子可以收拾他,見血的三十種,不見血但更慘烈的有七八十種。
羅小雄目瞪口呆地望著雅樂,他絕對沒有想到是這樣:「那麼丁野他……」
「不,不僅僅是那樣。」雅樂望向窗外黑色夜空,眉頭緊皺,眼底有無限痛苦,「我曾經真的以為丁野會是一個好父親……你一定聽說過坊間傳聞,大家都說我生父死得不明不白,是丁野派人殺了他。」
熙蘭立刻笑起來:「只是現在嗎?」
羅小雄伸長脖子,可憐兮兮地朝旺發眨眼睛:「是陌大少爺的車,我是他司機,來接他下班。」
陌小凱笑嘻嘻地朝前走:「班長,你去擺平吧,要我道歉,領導全家都會內分泌失調的。」
羅小雄腦海里掠過那幾個月躺在病床的日子,鋪天蓋地的化驗單、病例報告,手術后的暈眩嘔吐、久久難愈的傷口抽搐陣痛……可有什麼必要讓她知道這些而煩惱呢?只有女人才會邀寵邀憐愛。就算當時有這樣撒嬌的心情,現在也早已時過境遷了,於是他微微一笑道:「還好。」
中午十二點,抵達集合地點蘇美小鎮,在遍布青石板路的老街后停好了車,羅小雄牽著熙蘭的手找吃飯的地兒。以前從沒來過蘇美小鎮,它名氣不如鳳凰、麗江那麼響亮,論歷史也不如平遙古城那麼久遠,由此觀光客少,因而顯得清靜幽雅。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上,看周遭青石磚的路面、白色粉牆、鈷藍色的飛檐屋瓦,倒是別有一番意趣。尤其此時正值金秋十月,滿鎮木芙蓉花開,月牙紅、薰衣草紫、豆蔻粉、鵝黃……很是收穫了一把意料之外的美。
「小雄,丁野已經死了。」雅樂靜靜地hetubook•com.com仰起臉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憐惜,對他的憐惜甚至比對自己的憐惜還要多,「你不要發狂了,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店裡有不少客人,露天院子里坐了一桌,店堂里坐了三桌。羅小雄和熙蘭就在靠院門的一張露天小桌邊坐下。羅小雄對著店堂內喊服務生小妹:「美女,得空了嗎?麻煩點單——」
「雅樂,對不起!」羅小雄伸出雙手握住了雅樂的雙手,眼眶發熱,「對不起……沒能保護你。」
眾人面面相覷,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炮仗撓著腦袋,手足無措地說:「雅樂她忙著辦理出國的事情,很忙很忙,她說她恐怕沒時間來看你……」
羅小雄抓住小飛龍的手,迫切地問:「雅樂呢?她為什麼沒有和你們一起來?」
羅小雄駕駛著一輛中型尺寸運動風的悍馬H3,其他朋友也有開指揮官、大切諾基和牧馬人的,保持隊形一線前進。剛出發的時候無比有型——六輛黑色吉普走的都是美式肌肉車路線,風格彪悍而統一,充滿野性,保持穩定車距排成一隊飛速前進,乍一看有點像在拍攝好萊塢大片《速度與激|情8》。幾小時後事實證明,拖家帶口玩越野車是不可能持續有型的。一會兒老馬他老婆暈車了,要在路邊吐一會兒,一會兒威廉姆斯的寶貝兒子要拉屎了,得在服務站里上廁所。隊形很快就被瓦解,稀稀拉拉地單兵作戰,只能分頭前往,相約在下一個集合地點會和。

「丁野來找過我,質問我為什麼把他當年侵犯我的事情告訴你,我說我沒有。」
雅樂朝那男子擺了擺手:「小端,你先下樓去,這是我的老朋友,我們還有幾句話沒談完。」
陌小凱拍了拍羅小雄肩膀,把戒指盒子放在桌上朝他推過去:「沒事,我知道你心裏有我,這就是真愛。」他給自己點上煙,慵懶地抽了一口,卻看見羅小雄望著桌面,沒有動手去拿回戒指盒子,再看他神情,嘴角雖然上翹,但眼角眉梢並沒有多少喜悅之意。不過也是,商業聯姻,能有多開心?但蔡熙蘭很美,很溫柔,身材很火辣,堪比年輕時的林志玲,羅小雄還裝什麼不開心?
「那個人渣!」羅小雄咬牙切齒握拳痛砸桌面,如果丁野是土葬的,簡直可以挖他出來鞭屍,「那麼你母親後來回來了,知道這些事了嗎?」
國慶節長假,羅小雄和幾個朋友一起約了自駕游。這些朋友都是生意圈裡的老闆、股東,開上平時在城裡沒機會開的越野車,放虎歸山,攜妻帶子去江浙一帶遊山玩水。
陌小凱嘴裏叼著煙走過去:「神經病啊?要不要這麼狗血煽情?不要這枚戒指給我啊,好歹200歐啦。」
皎潔的月光照在純白的木芙蓉花上,晶瑩剔透,猶如冰雕。秋季深夜,街風漸寒,小鎮快要在迷濛中安睡。長空之下,一馬平川的江南平原也陷入夢鄉,無數河川永不停息地蜿蜒流淌,水流至深,寂靜無聲。

羅小雄看著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承認,因為連警方都以為他失憶了,無法追究此事。看他不說話,眾人就都交換著眼神會心微笑起來:「果然果然!我們原本還不怎麼相信,雅樂說不信可以來問你本人。放心好了,我們會誓死保密!」

「是哦,她還說了,讓你以後千萬不要衝動。為了德慶坊,賠上性命不值得。你有光明遠大的前程,同我們不一樣,但你對德慶坊情深意重,我們心領了。」
陌小凱抽了口煙:「操。我在夜班搶修。你奶奶的,小半年沒音訊了,現在想起我來啦?」
烏鴉把枕頭墊高,輕輕扶著羅小雄肩膀讓他靠得舒服點,衛校畢竟不是白讀的:「羅小雄,我們以前都小看你啦!一直覺得你是個娘炮小白臉,無勇無謀,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瞎混,人家殺只雞都會把你嚇個半死,沒想到你竟然一個人孤身犯險,替德慶坊出這口惡氣!」
自從七年前羅小雄擔任羅氏集團公司旗下一間子公司總經理以來,就一直勸說陌小凱辭職過來,薪水隨便他開,想幹什麼都隨便。陌小凱羞答答地表示,自己實在不想被一個男人包養,何況他太清楚自己的流氓本性,朋友變成老闆員工,多半會搞到友盡,還不如去禍害現在的單位。
雅樂的杏核眼波光流轉:「你一定要問嗎?我算是為了他才長居蘇美吧。他複姓端木,單名一個集字。」
巴黎很乖巧地微笑問好:「姐姐好。」卻很快垂下了視線。
「我母親去找了丁野,丁野當時剛從牢里放出來沒多久,他讓我母親不要緊張,一切都交給他來處理。他找最可靠的兄弟偷偷把我父親的屍體運出了德慶坊,不知道丟到了哪裡毀屍滅跡,他教我母親對外宣稱父親離家出走。我什麼都沒有說,我知道母親不容易。」雅樂臉上露出矛盾的神情,她愛母親,那個貌美如花、卻總是遭到男人欺凌的可憐女人,又恨她常常被男人蒙蔽,總是哭哭啼啼倚賴男人的照顧。
一張寫字桌依窗斜放,雅樂就坐在桌后,一襲純白斜襟盤扣衫,及腰長發已經剪成了齊耳梨花,漆黑如墨的雙眸幽深似海。羅小雄站立在樓梯口,久久無法邁開腳步,他就這樣隔著整個起居室的距離同雲雅樂彼此凝望。連空氣都在微微顫慄,所有替自己鋪陳好的淡然與坦然全都被擊碎。相隔十二年,走過了萬水千山,歷經塵世種種曲折磨難,彷彿只是為了在這一夜,在這裏,同她久別重逢。
這是長堤南下一段,很久以前是一連串的船運碼頭,近幾年來被改造成新興商業區。原先的高大堅固的貨品倉庫也沒有拆,保留紅色磚牆外殼,內部改建,開了一長溜的商店、高檔餐館、酒吧和藝術展館。此時旭日初升,江水之上波光粼粼,羅小雄和陌小凱坐在臨江邊的親水平台上,喝著冰鎮啤酒,遙望璞江對岸摩天高樓林立、尚未在晨曦中蘇醒的鹿港——很久沒有這樣悠閑的時光了。
雅樂微微別過頭去,臉上掠過一絲愧意:「……那時候你受傷住院,沒能去看你,很抱歉。你還好嗎?」
十二年前的夏天,重傷的羅小雄是在醫院VIP護理病房裡度過的。很多人來看他,除了家人、陌小凱、初中同學,還有打網游和混文學詩歌論壇的那幫狐朋狗友們。有一天,德慶坊少年們也來了,炮仗、小飛龍、鄭伊健、烏鴉、小甜甜……吵吵鬧鬧地擠滿了一房間。自動拆遷后,羅小雄就沒有見過他們,相隔大半年未見,眾人格外親熱,差點要擁抱起來。可是他們是怎麼知道自己住院的呢?為什麼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和以往大不相同?最後那次見面,因為賀芮芮的爆料和-圖-書和父親秘書的誣陷,德慶坊少年已經嚴重唾棄他了,簡直恨他恨到骨髓里,可這一次,他們對羅小雄的態度不僅熱忱,甚至還有幾分恭謹。
走出雲端雅集庭院大門,明晃晃的月光照耀下來,老街上的青磚石隱隱泛光。木芙蓉在夜色中依然白得醒目,層層花瓣彷彿透明一般。羅小雄站在對面的街邊靜靜凝望店堂二樓的窗口,屋內亮著燈,窗邊有一個女子也正凝望著他,逆著光,看不清面容,但羅小雄知道那是雲雅樂。
陌小凱沒工夫洗澡,已經跟「水煮魚」差不多了。他剛從一個地下站點的設備櫃里鑽出來,站內不通風,設備過載發熱,空氣溫度將近50℃。他趴在溝道里檢查故障線路,渾身大汗像噴泉般流瀉,整個人跟從熱鍋里撈起來似的。
一直被拖出廠區大門,滑行到幻影敞篷車跟前,旺發的手臂還緊緊環繞在陌小凱腰上。陌小凱拉開車門:「班長,我要下班了,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別開他娘的什麼批鬥會了。」

陌小凱有點懷疑地看著羅小雄,覺得他嘴上訴說著對蔡熙蘭的情意,手裡卻還緊握著默許給雲雅樂的一枚婚戒,實在是沒有多少說服力。
「那個雲雅樂,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嗎?」熙蘭可憐巴巴地問。
但自從把暗許給雅樂的那枚珍珠貝皇冠戒指丟進璞江的一刻起,從熙蘭接受他求婚、戴上天價卡地亞鑽戒時起,羅小雄就已經割捨掉對於雲雅樂最後的一絲情愫與留戀——十二年來記憶里反覆拿起和放下,未盡的情意也終於走到了盡頭。他三十一,雅樂也三十一,大家都到了雲淡風輕笑看世間變幻的年紀。
班長旺發不死心,為了能對領導有個交代,唐僧念經一樣在陌小凱耳邊勸說,還試圖拽回陌小凱。要知道前者是個身高一米六的禿頂小個子,後者是條身高一米八幾的光頭壯漢,完全是小雞拉大象的光景。
「小端不知道我的過往。」雅樂支著下頜,抬頭望著夜空,「巴黎也不知道丁野和我母親對我做了些什麼。所有這些,羅小雄,只有你知道。」
「巴黎!」羅小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興奮得忘乎所以,跳起身來把她抱在懷裡滿院子轉圈,就像十幾年前巴黎小時候一樣。那時候的巴黎還是個小女孩,份量輕得可以扛在肩膀上;現在,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抱緊了羅小雄的脖子把臉伏在他肩背上咯咯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
「丁野當時沒有房子,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們家。我父親是死在這裏的,他們總也會有不安,這也是後來他們用最快速度同意拆遷的原因吧。但當時大家都沒錢,丁野剛被放出來,被警局盯得很緊。他修理摩托的技術很好,就說改造房子修建修車鋪,其實那是個幌子,他暗地裡悄悄收攏人手拓展地盤。但在那一段時期,丁野對我們母女真的挺好,我覺得他是真的愛我母親,對我也視如己出,我漸漸地幾乎就把他當成了父親,直到我十三歲后的那一夜……」
身後班長旺發凄厲地喊:「——陌小凱!你那麼有錢,還上什麼班?早點辭職讓我省點心啦!」
十幾年前,他也曾多次在告別之後站在德慶坊狹窄的巷道里,久久凝望雅樂修車鋪閣樓的窗口。那時候如果雅樂看到她,就會微微一笑,揮手讓他早點回去休息。曾經的愛人,多年未見的故友,為什麼會變得連路人都不如?但真的倘若緣分至此止步,那也只能就此隔空告別,分赴自己未來的征程。
半晌,羅小雄又慢慢從褲袋裡掏出另一個白色小盒子,同黑色戒指盒並排放在一起。
洗過澡、換回T恤和牛仔褲的陌小凱嘴裏叼著煙,大搖大擺地走出一號樓,朝大門方向走。他身後不遠處跟著的是班長旺發,一路苦惱哀求:「小凱,小凱,你不要走啊,你怎麼會沒開完就走啊?我知道股里晨會批評你你不爽,不過一線搶修員工就該聽總值調度,你怎麼可以亂說有危重病人,連逼帶騙先給你送設備櫃啊?你可是副班長啊!二班班長和牛頭一起到領導面前去告狀,又是曆數你多年罪狀,牛頭已經被氣出心臟病了,二班班長也內分泌失調了,要知道牛頭他爸可是局裡的部門主任啊,管績效指標的呢,績效直接和所里所有人獎金挂鉤的呢。所里領導也快煩死了,你還是上去道個歉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旺發像看外星人一樣看陌小凱:「這是你朋友的車?」
「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永遠,直到死亡把我倆分開!」羅小雄一隻手按在自己胸口,故意用很抓馬的方式表白,隨後抓住熙蘭咯吱她,兩人笑鬧成一團,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羅小雄抱住熙蘭,發自肺腑地在她耳邊低聲道:「謝謝你。」
「去吧,我在酒店等你回來。」
「如果那時你告訴了我這些,我一定會從病床上爬起來去把丁野殺掉。」
還記得很多年以前,陌小凱說過:「初戀,相當於小法師入門修鍊中的第一道魔障,不破不立。要破,也得靠你自己。」現在知道,單靠自己還不夠,幸虧還有善解人意的熙蘭。張愛玲說男人生命里總是有著兩個女人,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娶紅玫瑰久了就是牆上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還是床前一道明月光,娶白玫瑰久了就是衣襟上一顆飯粒,而紅玫瑰則成了心頭的一顆硃砂痣。總歸是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羅小雄並未這樣覺得。雅樂和熙蘭既不是紅玫瑰,也不是白玫瑰。對他而言,雅樂是一道久久難以愈合的創傷,自己曾差點為她付出性命,她卻拂袖離去。意志沉淪的羅小雄一度把情愛當作遊戲,直到二十八歲時遇到了熙蘭,這是個合適的時間,溫婉的熙蘭是紛紛揚揚的春日花瓣,覆蓋掉最後的創傷痕迹。他不會為熙蘭交付生死,卻會終身攜手做彼此忠誠的愛人。失去的就讓她遠去,在身邊的才最值得珍惜。
「難道不是嗎?」羅小雄感到雅樂緊握著他手腕的雙手冰涼震顫,恨不能把自己的熱量傳輸給她。
「FUCK OFF!BULLSHIT!康德路是二班的地盤,二班班長是牛頭相好。讓我們原地待命?你告訴他,我們這裡有重症病人,他設備櫃不送來,恢復不了線路運行,病人就要死,病人一死,家屬就會先投訴上訪,再走媒體曝光,最後法律訴訟,讓牛頭洗乾淨屁股等著吧!」
「我沒……」羅小雄起先有些莫名其妙,可轉念一想,也不可能把實情告知。
小飛龍看了看走廊里正在接電話的護士,關上房門走到羅小雄床邊壓低聲音問:「一個多月前,丁野在他自m.hetubook•com.com己公司被一個圈外人砍了兩刀,是你做的吧?」
陌小凱太過意外而說不出話。這十來年,羅小雄從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雲雅樂。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他恨她,後來大家以為他已經忘了她。只有陌小凱知道不是這樣,但兩相遺忘應該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今晚他就要向蔡熙蘭求婚了,這種關口他居然還走神,居然還在訂製了一個求婚戒指后又買了另一個,給她。
「現在都過去了,雅樂,丁野死了,德慶坊拆了,一切都過去了。回濱海好嗎?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羅小雄微微伸出手臂,攤開兩個掌心,他不敢貿然擁抱雅樂,只等待雅樂的回應。
「我可以,我一直都可以把你認出來。」羅小雄低聲道,他的心臟跳得猛烈,忽然記起梅艷芳的一首歌里曾唱道: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他端起杯子喝茶,讓自己心緒平靜一些。提醒自己,他們分開並非是因為天不遂人願,而是雅樂決意離開。今夜沒有風雨,唯有明月,沒有斷腸,只有清談。「昨天在樓下遇到了巴黎。」他苦笑道,「她說你不想見我。」
「雲端……雅集……雲雅樂……」羅小雄沒來得及思考,這幾個字就已不由自主地從嘴裏冒出來。
白色盒子外殼是棉布蕾絲貼面,還微微泛黃。羅小雄輕輕打開前端的黃銅鎖扣,翻開盒蓋,白色絲綢軟墊上,橫卧著一枚戒指,沒有鑽石,只鑲著用白色珍珠貝打磨成的一頂小小王冠,同色金包邊。
陌小凱瞪起眼睛:「靠,你正房還沒娶就已經想包|二|奶啦?買兩個戒指是幾個意思啊?」
來到了名叫「雲端雅集」的小飯店,又恰巧遇到了巴黎,羅小雄就料想到雅樂一定也在這裏。她們是什麼時候回的國,為什麼沒有回濱海,而是在蘇美小鎮開店?這十幾年來她們生活得怎樣?自己同未婚妻出雙入對,想必雅樂也早已嫁為人婦,多半她還有了可愛的孩子,是否承襲了她那雙點漆般的杏核眼和刀鋒般冷傲的神情……以往的羅小雄絕不想在熙蘭面前談及這些,他不想在任何不相關的人面前提起雅樂。熙蘭見過他不少的前女友,有的是從過往的照片、媒體的八卦報道里看到的,有的是在一些社交場合狹路相逢,每一次熙蘭都處理得極為妥善,從沒叫任何人失了面子,所以羅小雄也從不需要刻意隱瞞自己往日的戀情。唯獨關於雲雅樂,關於在德慶坊的兩年,除了陌小凱,對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是羅小雄的一段時光黑洞,他封鎖了全部信息。
為了不打擾雲端雅集的生意,羅小雄等到八點半后才前往。庭院店堂里的客人已然稀少,是另外兩個夥計在幫客人結賬收拾桌面,店堂里的收銀櫃檯後面坐著個圓臉的姑娘,走進店堂里去詢問,得知巴黎不在,再問老闆雲雅樂,圓臉姑娘眼珠子朝天花板翻了翻,問:「先生你姓羅?」羅小雄點頭說是,圓臉姑娘就皺眉說:「老闆也不在。」一看就知道,是巴黎關照了他們,但凡有姓羅的來找雅樂,就推說不在,其實雅樂多半就在樓上。巴黎這小東西,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壞?還是雅樂真不想見他?羅小雄看到帘子後面的樓梯,他可以硬闖,但故人相見應盡歡,強人所難實在沒意思。
褲兜裏手機鈴聲響起,瞬間把他拉回現實。看了看來電顯示,這個人有段時間沒聯繫了,除了公司搶修值班室,也只有這個人,會在凌晨三點半打電話來毫無愧意、理所當然:「小凱,是我,羅小雄。沒睡吧?在哪裡鬼混?」
「哇塞,跟我求婚啊?怎麼不單腿下跪啊?」陌小凱笑,「你娘的,快趕上鴿子蛋了吧?這得多少錢?」
羅小雄指了指熙蘭:「這是我未婚妻,蔡熙蘭。」
羅小雄心裏熱流翻湧,眼眶有些泛紅:「是嗎?雅樂讓你們來的?」
「車禍。」雅樂扶正杯子,又替他斟上第二杯茶,「那些都不重要了。」
熙蘭正端著茶杯喝茶,一邊環顧四周,注意到店堂門樑上掛著的飯店招牌,輕柔念出聲:「雲端雅集……小雄,這店名和我爸的雲端蘭山倒像聯名號呢……」
雅樂凝視著羅小雄,還未回答,窗下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是當地人的口音:「雅樂,我回來了!」
「你當年還小,沒法面對。」
「我現場任務還沒結束,待會兒要進所里復單洗澡,然後回家睡覺。」
羅小雄沒出什麼狀況,所以他一直走在最前面。熙蘭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鼻樑上架著和羅小雄情侶款的迪奧太陽眼鏡,修長美|腿包裹在鉛筆型牛仔褲中,隨著Lorde的歌聲輕輕打節拍,望著滿山翠綠金黃的樹林和變幻光影自得其樂。
陌小凱脫掉濕透了的工作服,露出滿身腱子肉,背靠一棵法國梧桐樹抽煙。夏夜裡星辰明亮,大風吹在身上非常清涼,讓人有一激靈間的錯覺,覺得自己大夢一場,夢見自己人到中年,其實睜開眼,仍然是那個剛進單位、帝王將相皆不入眼的小混混,前途渺渺,卻有無限可能,手裡捏著大把青春可供揮霍。
那個一路呼喊著雅樂名字的男子經噔噔噔地跑上了樓,走進房來興高采烈地道:「雅樂,你絕對猜不到,我是怎麼搞定沈老頭的,這下可全都談妥了……咦,這位是誰?」那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男子,樣貌英俊,眉目間充滿靈動的活力。他爽朗大笑看著雅樂,眼睛里全都是暖暖的愛意。雅樂也微笑望著他,看得出他們倆之間有著極深的默契。
羅小雄微笑著斜瞥了熙蘭一眼,她左手無名指上引人矚目地戴著那枚碩大的訂婚戒,從求婚那天起戴上后就沒摘下來過。他們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兩家親友初步統計有兩百多人,計劃要包機飛往馬爾地夫,在那裡包下一個小島舉行婚禮,海天一色,碧波萬頃,必然是唯美浪漫至極。
「……雅樂……你還好嗎?」羅小雄的聲音嘶啞而顫抖,真想大跨步走過去擁抱她。
「雅樂?!雅樂也知道我去砍她繼父了?」羅小雄心急,掙扎著直起身來。
「好的。我發誓。」羅小雄鄭重承諾。
「先陪我喝酒,完了我陪你一起睡。我飛機剛落地,這樣,三小時后,我去你單位門口接你。差不多吧?」
服務生小妹提著茶壺走過來,動作麻利地為羅小雄和熙蘭斟上菊花茶:「先生要點些什麼?」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膚色白皙、模樣清秀。羅小雄報完菜名,抬頭把菜單還給服務生小妹,無意間一瞥,忽然覺得她十分眼熟,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那小妹伸手接過菜單,看到羅小雄盯著她看,也愣住了。
「不是。」雅樂的眸子轉過來,咬緊了嘴hetubook•com.com唇,「這是一個秘密,你要發誓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兩人牽著手,靜靜地走了一段路,羅小雄很誠懇地道:「熙蘭,我只愛你。但我和雲雅樂、巴黎是舊友,和她們十幾年未見,沒有一點音訊消息。我們今天只在蘇美小鎮停留一夜,以後未必會再經過此地。如果你同意,我想晚些時候單獨再去拜訪一下。」
德慶坊少年們走後,羅小雄一直在等。每次護士台那裡有詢問的話語聲響起,他都豎起耳朵聽,希望聽到雅樂的聲音,但每一次希望都落空了。就這樣空空地等了兩個星期,小飛龍和炮仗又來探望過他一次,他們說雅樂已經在一周前飛走了,臨走前就從機場給他們打了個電話,說後會有期。她沒有提起他。
「丁野耶!你竟然敢去砍丁野!」炮仗連連驚嘆,「我替茅伯謝謝你。茅伯是拚死不想拆遷的,但他兩個兒子都被丁野手下的拆房隊暗暗打斷了手腳,後來迫不得已簽了同意書。」
她是沒法面對他,他因她受了傷,那時他一定在她心裏有很重的份分量,重到羅小雄都無法想象。
羅小雄啞口無言。她知道?她不是告訴炮仗小飛龍他們他去砍丁野是為了德慶坊嗎?
服務生小妹尖叫著握住了羅小雄的手:「小雄哥哥!你是小雄哥哥對不對?!」
「怎麼死的?」是被仇家砍死的嗎?這樣的畜生早該有此下場了。
羅小雄對著滾滾江水大喊:「不要再來煩我了!雲雅樂!我們早就相忘于江湖——」
「今晚。」羅小雄微笑著回答,「所以喊你出來喝酒。我知道這幾年來我渾身銅錢臭,利欲熏心,為了賺銀子冷落了你,但這種人生大事,除了父母,總想讓你第一個知道。」
「從香榭麗舍大道卡地亞專賣店裡取了戒指出來,我隨便走走,在一條小巷子的古董舊貨鋪里看到了這個,就買了下來,據說有100多年歷史了,卻只花了200歐元。」羅小雄把戒指放在掌心裏,靜靜望著出神,「白色是她喜歡的顏色,皇冠很符合她孤傲的氣質,珍珠貝象徵歷經磨難……」
然後兩人拋開各自的愛人,就著窗外明月和案頭清茶回憶了很多德慶坊間的往事。感覺一切就發生在昨天,所有細節都清晰可辨。羅小雄本來很想問一問雅樂,當年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自己?如果她當年沒有離開濱海,她會不會和他在一起?後來想想,這種問題實在太蠢,世界上哪來那麼多假設、如果?只要雅樂現在生活得開心就好。雖然很遺憾給她幸福的那個男人並不是自己,但或許,也只有這更年輕、笑聲更爽朗的男孩才讓雅樂覺得合適。她為了他,長居蘇美,這是自己永遠都做不到的。
「我母親愛他。他也救了她,背負著殺人的惡名也毫不在乎。丁野是畜生沒錯,但對我母親來說,沒有丁野,她大概也會活不下去。」雅樂輕輕撫摸紫砂茶壺壺身上的花紋,「事情發生后第二天,他求我原諒,那天母親不在,他又喝醉了酒,他說他錯把我當成了我母親。」
「小雄……」陌小凱面對看著掌心中皇冠戒指愣愣出神的羅小雄,嘆道,「以為你早就放下了。」
雅樂垂下了眼帘,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跑去砍傷丁野是為了我。」
羅小雄在電話里膩膩歪歪地詭笑,一點沒有上市公司執行總裁該有的樣子:「是呀,想你了。我剛從巴黎回來,談妥一個項目。你奶奶的,出來陪我喝酒!」
但雅樂沒有激動地站起身來,她顯得十分沉靜,提起茶壺慢慢斟上一杯清茶,對羅小雄說:「坐啊。」
「雲端雅集……原來,是你和他名字的聯行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果然是叫人過目不忘……」雖然早猜到雅樂有了幸福歸屬,但此刻羅小雄心中還是酸楚難當。看到雅樂用近乎憐憫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探著自己的神情,羅小雄只能昂首大笑,提氣自嘲道:「也是啊,雲端雅集是個好名號,如果叫雲羅雅雄什麼的,難也難聽死啦!哈哈,哈哈!」雅樂也笑。
「巴黎,這家雲端雅集是你和雲雅樂回國來后開的吧?她在嗎?我和熙蘭想問候一下。」羅小雄露出商場上常用的禮節性淺笑,輕輕握住了熙蘭的手,「不管怎麼說都是老朋友啦,十幾年沒見面,還是挺挂念的,晚上一起吃個飯,敘敘舊吧?」他現在終於能夠覺得坦然,年少時一場一廂情願的情事,只牽過幾次手,被短暫地親吻過一次,除此以外,其餘時間都像混混一樣在打打殺殺,不是去懲戒別人,就是被人毆打,與其說是初戀,還不如說是初次上道。雅樂與其說是愛人,還不如說是他效命追隨的社團女王。當時固然覺得轟轟烈烈,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說是青春期荷爾蒙分泌太過旺盛。熙蘭是未婚妻,就不該有什麼躲藏隱瞞,敘舊什麼的,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可以聊一聊德慶坊,聊一聊炮仗、小飛龍、鄭伊健他們……
「為什麼不給我們互相介紹?」羅小雄看著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處,重新落座在雅樂對面,牽扯嘴角勉力一笑,「那是你的新朋友?還是先生?」
陌小凱聳聳肩:「我看到新聞里在說,你們羅氏集團和蔡德永主要控股的雲端蘭山要聯手打造什麼新一代智能化社區。操,你談個戀愛、結個婚怎麼跟古代昭君出塞聯姻匈奴一樣啊!什麼時候求婚?」
「靠你要不要這麼高調?開豪車來接我,炫富啊?」陌小凱甩開目瞪口呆的班長的手,一屁股坐進副駕駛位置后嘖嘖搖頭,「就濱海這種空氣質量,你還敞篷,一路上看廢氣不毒死你。」
每一本打開的書,都是漫漫長夜。
「在巴黎卡地亞專賣店訂製的,比我那輛勞斯萊斯幻影貴好幾倍,要娶人家當老婆,求婚戒指總不能比一輛開著玩的車還便宜吧?就算熙蘭無所謂,蔡德永也一定會覺得我不看重他的寶貝千金。」
羅小雄回過神來,攥緊了拳頭,牽扯嘴角微笑了一下:「是早就放下了。只是因為剛好去了巴黎,就想到巴黎那個小鬼,然後想到很多往事……我荒唐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收了心。熙蘭這樣的容貌家世,對我還那麼包容,娶妻如此,夫復何求?我們在一起三年,前一年我還插花談著幾個模特和明星,真是荒唐不懂事,只有熙蘭能忍我。三年了,她從沒離開過我,甚至連吵架鬧彆扭時都不說這樣的氣話。安全感理應是男人為女人打造的,但在我們倆的關係中,一直是她在默默經營。只要願意,我任何時候都能找到熙蘭,見到熙蘭,從來不會擔心她會一走了之、消失不見……」
羅小雄正打算轉身離去,卻見窗邊的女子朝他揚了揚手,清涼柔和的音色在月光和*圖*書下猶如悅耳琴音,正是久違了的雅樂的聲音:「你來了兩次,等了很久,上來喝杯茶吧。」
菜都沒端上來就被趕出飯店,羅小雄悶悶不樂地埋頭走,熙蘭伸手挽住他胳膊,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別生氣啦,雲雅樂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多半對你還放不下,那個叫巴黎的小女生和她情同姐妹,看你帶了未婚妻,還要一起拜訪敘舊,所以發怒。」
羅小雄停下腳步,捧住熙蘭的臉:「笨蛋,說什麼哪?現在世界上除我媽以外,只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知道了,師傅。師傅現在英文真好!」徒弟笑嘻嘻地進站去回電話了。

「早就讓你辭職來我集團了,偏偏還要裝高逼格不肯。」羅小雄從桌子底下踢了陌小凱一腳。
她知道他去砍了丁野,也知道他為此受傷,可她以為他是為了德慶坊拆遷才去砍的丁野。她要去法國了,他還躺在病床上,上廁所都需要人攙扶。她機票都還沒有訂,行程還很從容,真的就連半天探望病人的時間都沒有嗎?她都告訴小飛龍他們羅小雄對德慶坊情深意重,早該原諒他了,但她為什麼不來看他?
「要死一起死啦。新買的自己開著玩的,牌照都還沒來得及上。晚上要帶熙蘭去吃飯,先拿你練練手。」羅小雄笑眯眯地斜眼看陌小凱,踩下油門,幻影化成一道藍光射出去。
羅小雄久久發不出任何聲音。有這樣一位母親,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歷經這樣扭曲的人性折磨后,雅樂竟然沒有崩潰,沒有自甘墮落,而是一再包容這為了愛情昏頭盲目的母親,舔舐傷口,自我修復。她不僅沒有變成塵土泥灰,反而把自己打磨得閃閃發亮,盛放得潔白孤傲,像女王一樣。

羅小雄一顆滾燙的心霎時冷了半截,黯然垂頭,房間里誰都不說話,氣氛很尷尬。隔了會兒,羅小雄勉強打起精神微笑著問:「噢,出國手續是很煩啦。她什麼時候走呢?去哪裡?」
羅小雄明白了雅樂的糾結,仍然恨得切齒:「你隱忍的代價太大!」
羅小雄感到沮喪難過,他從沒有寄期望劇情大反轉,但出於道義,出於友誼,她至少該在遠渡重洋之前來見他一面不是嗎?就這樣恩斷義絕?肋骨被打折之處陣陣抽痛。羅小雄深呼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脊樑,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一切真的都結束了。
——瑪格麗特·杜拉斯
「哦熙蘭,我給你介紹,這是巴黎——」羅小雄終於想起來未婚妻還坐在一旁,「她雖叫我哥哥,但其實可以算是我半個女兒——十多年前,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時間,我照顧她的吃穿住行,還替她補習語文。」
熙蘭!羅小雄愕然,他竟然這時才想起熙蘭!
羅小雄愣了好幾秒鐘,腦子裡才反應過來雅樂果然說的是「他當年侵犯我的事」,他氣得渾身發抖:「那個王八蛋居然還膽敢跑來質問你?我操,我當年怎麼就沒把他碎屍萬段!」他不敢去看雅樂,聽她親口說出所經歷的慘烈往事,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就算她已經有足夠勇氣去面對,但他還是不行。羅小雄陡然站起,茶杯都被掀翻。
32歲的陌小凱,依然是無比彪悍的光頭造型,膚色黝黑,眉毛更粗更濃,一雙怪眼下圍著黑眼圈,乍看起來懶洋洋的,年輕時的殺氣已經轉化成另外一種東西,不再那麼暴戾無常,鋒芒畢露。其實深究起來,在職場爬模滾打十來年,他比以前那個莽撞的小青工有了更多閱歷,更狡猾,在某種範圍內更肆無忌憚,同時也更邋遢。
早晨七點不到,來得早的工人陸陸續續走進廠區大門,拿著飯卡去食堂吃早飯。羅小雄駕駛一輛寶藍色勞斯萊斯幻影敞篷車停在大門對面的河道邊,惹來周遭很多道驚艷的目光,有兩個人乾脆連早飯也不吃了,駐足遠觀,還拿出手機來拍照片。
但羅小雄知道不是這樣,雅樂絕對不會這麼小氣,當年放不下的人可絕對不是她。
羅小雄站起身,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興沖沖地從街上跑進雲端雅集的庭院,聽腳步聲正穿越樓下的店堂。羅小雄回頭望向雅樂,她也正深深凝視著他,面帶微笑,卻有點哀傷:「羅小雄,你和未婚妻,那個名叫熙蘭的女孩,打算什麼時候舉辦婚禮?」
「就這兩天吧,去法國。她好像還沒訂機票……」
羅小雄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大腦的運作,這是雅樂的男友,還是丈夫?理智告訴他,他應該面帶微笑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言歡,寒暄幾句,可是他的情感卻令他僵立原地不能動彈。
「解釋?感謝?」羅小雄望著雅樂安放在桌面上的雙手,她的膚色白得透明,筋脈骨骼猶如積雪下的山脈連綿。這雙手曾經握過精鋼扳手、技藝嫻熟地修理過數以百計的摩托,這雙手曾經安撫過德慶坊許多受到欺辱驚嚇的孩子、牽著巴黎這樣的流浪兒回家喂飯洗澡,這雙手也曾握住他的手腕、然後她仰頭輕輕親吻他的嘴唇,這雙手也填寫簽署無數申請出國的材料,然後連揮手告別都沒有,就拉住登機扶梯的把手,隱沒在艙門后,消失在遙不可及的雲端。心中烈火熊熊而起,原來自己是恨她的。羅小雄這才意識到,有多愛一個人,就會因為她的悄然離去而多恨她:「你是欠我一個解釋。直到今天我都沒搞明白為什麼當年你連最後一面也不見就不辭而別。」他渾身是傷在醫院里苦苦等待,希望她能來看他一眼,至今想起來仍然是止不住的痛,羅小雄不由語帶譏嘲:「不過恐怕你當時急著出國,手續繁複,脫不開身。」
「什麼半個女兒呀,小雄哥哥你不過才比我大十一二歲吧!」巴黎笑著抗議。
雅樂輕輕道:「我知道。所以我不辭而別。」
天氣炎熱,全城開啟燒烤模式。雖然比起去年的「涼夏」來說是熱了幾分,但同前年百年不遇的四十攝氏度持續高溫比,今年還算過得去。可段子手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吐槽的機會,手機微信圈裡到處在轉,出門就是「進烤箱」啦,走路就是「麻辣燙」啊,躺下就是「鐵板燒」哈,洗澡就是「水煮魚」……
羅小雄微微有些失望,為著雅樂如此波瀾不驚,彷彿來的不過是個收電費的。他也只有提起腳步慢慢走過去,在她對面的一張靠背椅上坐下,訕訕笑道:「雅樂,你還是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容顏不改。」
羅小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皮質小盒子遞給陌小凱。陌小凱骨碌著怪眼伸手接過來,打開一看,在深藍色絲絨軟墊上,嵌放著一枚鑽戒,鑽石碩大,被切割成古典式的鵝蛋型,通透澈亮、光澤閃耀,即便以陌小凱這樣只懂螺絲釘和扳手口徑的粗人來看,也知道一定貴得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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