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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如此，待到十道大刑悉數過完，他已然去了大半條命。

宮人挑起帘子，梳妝完畢的萬貴妃緩步而出。雲婕妤見她雲鬢高聳、長裙逶迤，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靜，彷彿沒有半點事情發生。

「它叫采蕭。」一個清冽的聲音傳來，「是小青的孩子。」

萬黛瞅著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她會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願置家族利益於不顧，此刻坐在這裏與我密談，是一樣的……」

雲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緒莫測。

淡淡的語氣，她卻因這兩個字倏忽紅了眼眶。她低下頭，睜大雙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淚珠卻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在她手背上。她氣惱地伸手捂住眼睛，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孩子氣，語帶哭腔地問道：「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來找我？你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死了么？你知道我和姒墨……」

「戒備再森嚴又如何？離止殿可是有個天然缺口。斷崖飛橋……」

行刑的過程中身上的箭傷仍在不斷流出殷紅鮮血，他們任由他流了一會兒之後，估計是擔心這麼下去等不到上完刑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掛掉，這才十分仁慈地抽空為他止了止血。

慕儀看向那隻青鳥，凝視良久，才輕聲念道：「采蕭。」

萬黛嗤笑，「她要是那麼容易死便好了。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宮已派人去斷崖之下查看，只是要避開陛下派去的人，頗費周折，此刻還未有消息ｗwｗ.hｅtuｂoｏｋ•coｍ•ｃoｍ回來……」

萬黛在她對面跪坐下，漫不經心道：「昨夜那般吵嚷，自然不好。難不成妹妹你睡得好了？」

「半夜焰火齊放，臣妾自然也是睡不著的，只是……」

「嘎——」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面前站定。

素手按在地上，觸手所及是冰涼的青草和泥土。她半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渾身上下卻像散了架一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略一打量，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不遠處有一條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叮咚悅耳。

想透這一點，她忽然心頭大慟，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塊，鮮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痛苦地彎下腰。

和她如今如出一轍的隱忍、克制。

英氣的眉宇，高挺的鼻樑，薄削的唇。這張臉還是和六年前一樣，那樣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動。可是卻又不一樣了。

雲婕妤聞言臉色愈白，唇瓣微顫，良久方深吸口氣，「臣妾苦命的孩兒昨夜魂夢來見，哀泣連連，臣妾醒來心如刀絞，特來向娘娘請一個恩典，求您為臣妾之子寫一紙誄文。娘娘福澤深厚，由您所寫的誄文必定能送我孩兒早登極樂。」

「我不像你身子這般柔弱，自然不會有事。」

雲婕妤唇角微提，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來。檀口微啟又合上，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忍住。

強壓住心頭的焦灼，她恭敬地朝萬黛行過禮，輕聲道：「娘娘hetubook.com.com昨夜睡得可好？」

慕儀聞言渾身一僵，像被點了穴般不能動一下。

雲婕妤這回方是真正駭然，頓了很久才結結巴巴道：「那，皇后她豈不是……」

大晉年輕的君王面容冷肅，靜靜看著他。

她沒接他的話頭，而是輕聲問道：「那你呢？你的傷要緊么？」

萬黛素手撫摸著臂上的披帛，指間錦緞微涼，「昨夜出動的全是陛下的親衛死士，里三層外三層將後山圍得跟鐵桶一般，任憑本宮能耐再大，也實在插不進手去。」

萬黛輕輕地笑了，「這便對了。回頭若旁人問起，便這麼答。」頓了頓，「你也不是我原以為的那般蠢鈍嘛！尚可堪教化。」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這麼說，娘娘對昨夜之事，竟是一無所知？」

「您來了？」他氣息微弱，一開口喉嚨里就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燒疼，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萬黛斜睨她一眼，沒好氣道：「行了，想問什麼便問吧。真受不了你這個模樣。」

他重新抱住她，臉貼著她冰涼的烏髮，語聲低沉卻難掩深情：「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渴盼著，再見到你。我的阿儀。」

暨宣被掛在刑架上，頭顱微微下垂，面上和身上遍布血痕，髮髻散亂，十指及手腕都是血肉模糊。

一個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後蹲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她。慕儀被他的目光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和他對視，無法移開。

「啾——」一個青碧的影ｈttｐs://ｍ.ｈeｔuｂooｋ.com.cｏｍ子不知從哪裡躥出，猛地朝她衝來。慕儀一驚，凝神細看才發現是只小鳥，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輕啄她的臉頰，十分親密的樣子。

他嘴邊帶出一抹譏諷的笑，吃力地睜開腫脹的雙眼，凝視著面前的人影。

萬黛瞥她一眼，雲婕妤神色一凜，頷首低眉，「臣妾失言。」

兩個時辰以前，他身中數箭被羽林郎生擒，扔進了這間地牢。沒有任何問話，他被綁上刑架之後直接先過了十道大刑。

「娘娘是說，皇後娘娘她，逃掉了？」雲婕妤不可置信，「可您方才不是說，昨夜後山戒備森嚴猶如鐵桶么？」

萬黛沒理睬她，而是凝視著錯金博山爐上裊裊的白煙，神情似譏似嘲，仔細瞧，似乎還有隱約的悲傷，「能讓一個聰明的女人犯傻的，無非是為了心悅的男人。溫慕儀她，也不例外……」

但這些此刻全入不了雲婕妤的眼。她著一身月白雲錦提木蘭齊胸襦裙，端正地跪坐案前，柔美的面龐上仍保持著鎮靜，但那隱隱的憂慮和蒼白的面色仍出賣了她的情緒。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從前那樣，秋水般浸潤著磊落與慷慨，變得幽深難測；那張臉上也再沒有曾經那世間萬般皆不上心的淡然，變得隱忍、克制。

萬黛移開視線，「本宮一開始就沒指望他二人攤牌時，我能安插|進眼線去。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親眼看到，只要了解對方的脾氣秉性，再加上一些蛛絲馬跡，完全可以推斷出來。」

他鬆開她，m.hetubook.com.com捧住她的臉，粗礪的手指為她擦乾眼淚，「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你方才難道沒有聽到，它叫什麼名字？」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過了這麼久了，早就不要緊了。」幽深的雙眸在看向她時依舊是和從前一般的溫柔，「傻瓜。」

「你是……小青？」慕儀睜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經不在了。你到底……」

靴子踩在草地上發出輕軟的聲響，她卻覺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今晨本宮的探子在山下認出了一批偽裝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衛，他們在山腳四周出沒，像是在搜尋什麼。本宮想著，如果有什麼事情能一次性出動這麼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尋找咱們的皇後娘娘了。」

雲婕妤被她一頓呵斥，反倒鬆了口氣，「諾。臣妾是想問，娘娘的人可曾探到，昨夜後山到底是個什麼情狀？」

「娘娘的意思是？」

感覺到陽光射在眼皮上的溫熱，慕儀微微蹙眉，終於從無邊的混沌夢境中掙脫出來，睜開了眼睛。

萬黛似笑非笑，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既睡不好，今晨為何又這麼早便來本宮寢殿請安？別忘了，妹妹你新近失子，正痛不欲生呢！」

語聲忽然頓住，因他忽然伸手將她重重摟入懷中，「我知道。」頓了頓，換上更堅定的語氣，「我一直知道。」

雲婕妤今晨已發了無數次問，本不欲繼續顯得自己如一個無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頭疑惑，還是問了出和圖書口，「縱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萬丈深淵也太過驚險，皇後娘娘一貫理智謹慎，為何此番甘冒大險？」

他們都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雲婕妤蹙眉，萬黛看她依舊不解，冷冷道：「溫慕儀她多半是從那上頭跳下去了。」

萬黛起身的時候，雲婕妤江氏已在留瑜殿內候了多時。

他見狀扶住她肩膀，輕聲問：「怎麼了？身上很痛嗎？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掉進急湍中，雖然我已抱著你化解了大部分衝擊，但恐怕還是傷著了。我剛去采了草藥，你忍一忍，等敷了葯就好了。」

陰暗潮濕的地牢。

竹籤刺進指甲里又拔出，燒紅的鐵烙印上皮肉上帶出一股燒焦的氣味，他牙關緊咬不願示了弱，卻仍舊因扛不住重刑而暈過去一次，但幾乎是暈過去的那一瞬就立刻被涼水潑醒。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淚染上他的裳服，「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壞，跟那個人一樣壞？所以，你都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消息，不願意再見到我。」

留瑜殿作為溫泉宮第三大殿，制式僅次於帝后所居的儀元殿和柔儀殿，且因先帝淑妃鍾愛此間風景，隨駕溫泉宮時皆住此地，先帝為討淑妃歡心，特命重修留瑜殿，並多置珍寶重器，因此留瑜殿雖制式不如柔儀殿，細微之處卻比其精緻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顆夜明珠作夜間照明之用，金雕玉砌，端的是華美非常。

「我不是問這個。」她看著他，聲音輕得似乎害怕驚擾了他，「三年前，你逃脫時，一定受了很重的傷吧。還要緊么？」